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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禪林覓知音,霧都多兇險 三

所屬書籍: 戰爭和人
十點多鐘,童家霆到設在都郵街街口的郵電局,打了急電到北碚縉雲寺給爸爸童霜威以後,心情非常惡劣地從郵電局走了出來,打算回家 。 天氣陰沉沉的,他從郵電局出來時,從玻璃門上看到自己悲鬱的面孔。他隱隱感到在他記憶的極深處,在他的潛意識裡,有什麼東西在掙 扎著呼喚著拚命地想鑽出來。那是對馮村過去和同他在一起時的那些歲月和事情的回憶,都是些難以忘懷的回憶。 戰前,家霆小時候,馮村在南京瀟湘路做童霜威的秘書時,同家霆的感情是很好的。有一次,他帶家霆去玄武湖租了小船釣魚。那天釣到 好多大鯰魚,回來時劃的小船離岸有一丈多遠時擱淺了,真急人啊!馮村脫掉皮鞋和襪子往岸上遠遠一甩,捲起褲腿下水,背起家霆就上了岸。 抗戰爆發後到了武漢,那次在東湖的談話是難忘的。是馮村將媽媽柳葦死的秘密講給他聽。…… 然後是在重慶見面,幾次動人的有啟示的談話。半個月前,村翻閱了《間關萬里》的原稿,滿意地說:「好啊,我太高興了!《生活文藝》 里有我的朋友,我拿去交給他們看能否連載。」隔了幾天,來說:「家霆,他們決定用了,只是可能有些刪節。祝賀你!」啊,馮村舅舅的關 心和愛護豈是能輕易忘懷的? 馮村在家霆心裡是一片光明,但現在馮村快像一面要被打碎的鏡子,閃閃灼灼的光彩將破滅了。 家霆用茫然的目光看著面前摩肩接踵的店面、房屋,望著街上來來往往擁擠的人群和自行車、人力車,額上出汗,心裡布滿憂鬱和傷感。 好詭異的人生!一切常常撲朔迷離!他意識到情況險惡,現在只有希望爸爸快回來拿主意,好趕快想法營救馮村舅舅。早上,家霆在家裡為晚報” 重慶今昔”欄趕寫文章。這個專欄每天刊登一篇關於重慶的知識性、趣味性短文,六百至一千字。晚報總編輯是”民聲新聞專科學校”的兼職教授 儲忠僑,馮村的熟朋友,他教新聞採訪課,看中了家霆的採訪才能和文字功力,又受馮村囑託,給家霆練筆的機會,特約家霆固定寫這個連載 。家霆剛把文章寫完,「渝光書店”的會計甘漢江急火火地跑來找到家霆,見童霜威去北碚了,慌慌張張告訴家霆:「馮經理出事了!」 甘漢江這人,臉色古板,其實內心充滿激情。他平日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家霆知道他是馮村的貼心人。他現在激動得說話像打機關槍,告 訴家霆:馮村失蹤已經兩天了!失蹤之前,有個姓張的中央社記者找過他,談了很久。這姓張的,聽說是中統的。現在據了解,馮村確是被中統 秘密抓走了。大約關押在中山二路川東師範學校內的中統重慶首都實驗區行動科牢房內,請霜老立即想法救他一救。 聽到甘漢江談起姓張的中央社記者,家霆馬上想到了張洪池那兩隻老像在生氣的眼睛和”格格”的笑聲。這個壞蛋’,一會兒記者,一會兒特 務,一會兒在淪陷區當了漢奸,一會兒在重慶又恢復了原來身分,變來變去,跳來跳去,真是個特殊人物啊! 家霆焦急地問:「怎麼肯定知道他被中統逮捕了呢?」”我們通過一些熟識的關係調查過了!」 「是用什麼罪名抓他的呢?」 「偷偷摸摸秘密抓人,軍統和中統都在干。既是秘密抓,自然無須要什麼罪名。馮經理無黨無派,為人正直,一心只是想把書店辦好。為 了事業,偌大年歲,一直獨身,連婚都沒有結。他是個大好人!快救救他才好。我們書店的股東也有一些大人物,我們自然也設法救他,這請放 心。」 家霆心裡難過。自己固然在洛陽、在江津都被逮捕過,可是由於有爸爸在,被囚禁的時間短,也沒有受過刑罰。竇平、靳小翰被捕,則受 了重刑,一個死了,一個毫無音訊。馮村如今被捕了,他會怎麼樣呢?既是秘密逮捕,比公開逮捕更壞。怎麼辦呢?越想心裡越酸楚,只好對 甘漢江說:「甘先生,我馬上去發急電,讓家父回來。你放心,一定努力救他!」 甘漢江急匆匆回去了,家霆就趕來打電報。發出電報,估計爸爸一定及時趕回來。但自己心裡卻覺得這事爸爸回來了怕也難辦,心裡空落 落的。 失蹤!馮村失蹤了!在這之前,歐陽素心也失蹤了!馮村的失蹤,一定是葉秋萍下毒手的。可是,歐陽素心的失蹤又是怎麼回事呢?人海茫茫 ,相處過的人,生離死別的太多了!混雜著悲哀與痛心的情緒,他茫然地邁著步子,感到兩腿都非常沉重。特務的兇殘與可怕,使他背脊涼絲絲 的,額上的熱汗也彷彿全變成冷汗了。除了等候爸爸回來之外,簡直不知自己該怎麼辦。本來想就近到”渝光書店”去一下,告訴甘漢江電報已 經發出,可又感到少惹特務注意為好,就不打算去了,決定回余家巷住處吃午飯。正在彷彷徨徨走,聽到後面有個好聽的女聲在叫他:「喂, 童家霆!」 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燕寅兒。燕寅兒渾身鮮亮,洋溢著青春氣息,她臉上總是樂呵呵的,人世的憂愁、煩悶似乎與她無緣。她勁頭十足, 連走起路來那兩條漂亮的長腿都帶彈性。她今天沒穿旗袍,白襯衫,黃咔嘰褲,頭髮上扎一根天藍色的處女帶,顯得格外年輕活潑,引人注目 。自從在民聲新專同學後,有過不少次接觸,家霆同她已經很熟。家霆喜歡這個女同學的真誠無邪和直率大方。她有點男孩子脾氣,似乎很喜 歡同家霆接近。家霆轉過身來,等著她走過來,說:「你怎麼在這兒?」 「我去逛書店的,沒什麼好書可買。看到令尊的《歷代刑法論》,要不是令尊給家父寄了一本,我真可能買一本回去呢!」燕寅兒說,「 令尊的這本書,家父誇說寫得不錯。」 童家霆打起精神同他笑笑,其實笑得有點苦,說:「是嗎?」 「閣下好像不太高興?」燕寅兒機靈地已經注意到童家霆的笑容很勉強了。 「是啊!」家霆如實回答,「是不太高興。」 燕寅兒忽然感興趣了,說:「走!我們上茶館喝茶去好不好?我渴死了,真想牛飲!一個女學生獨自上茶館喝茶有點彆扭,碰到你正好,陪 我去行嗎?你讓我解解渴,也許我能幫助你解解憂。」她話說得風趣,始終笑容可掬。 家霆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心裡忽然一亮:啊!她是熟識馮村的!她父親又是國民參政員、老同盟會員。這件事告訴她托托她,由她找她父 親燕翹出出力豈不是好?這一想,倒覺得應當陪她喝茶了,說:「好吧!我們去茶館喝喝茶聊聊天吧。」 兩人就近到了一家名叫”曉園”的舊式茶館店,裡邊牆上貼著副紅紙楹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裡全是躺椅,瓷杯蓋 碗,屋後有扇門通風,茶館涼爽宜人。生意不太好,也許是被咖啡店和一些類似咖啡店的新型茶室搶了生意,茶客不多。茶客們,有的躺在靠 椅上嗑葵花子或咬著干炒蠶豆和花生.,有的撐起身子慢拂蓋碗啜茗擺龍門陣,有的吸著葉子煙吞雲吐霧,悠閑得很。 兩人找了個邊上無人的清靜地方坐了下來。燕寅兒像個男孩子似的對著茶博士大大咧咧叫了一聲:「幺師!」①叫完,卻臉紅了,朝家霆笑。 ①幺師:四川稱茶堂倌為”幺師」,「幺師”也即”茶博士」。 她實在太渴了,巴不得馬上能大口喝到茶水。 「茶來噦!——」過來上茶碗的茶博士,又瘦又矮小,是個有點白鬍子的老頭,白布纏著頭,穿套乾乾淨淨的白褂藍褲,圍著圍裙,雙手連 碗帶蓋捧著摞得高高的十幾副蓋碗,穩穩噹噹地過來。 燕寅兒要喝杭菊花茶,家霆也要了杯杭菊。茶博士在几上擺好茶碗,一會兒右手提著一隻大銅茶壺快步來沖茶了,他揚臂運腕將那把十幾 斤重擦得鋥亮的銅壺高舉得與肩相平,嫻熟地左手揭開茶蓋,壺口的沸水銀龍似的一個弧線准准地直射進茶碗中間,滴水不漏,水斟得剛好齊 到碗口,不多不少,一點不溢出碗外。在這同時,茶碗蓋輕輕蓋在茶碗上,老頭已經轉身去別的桌上摻茶去了。他的一舉一動,穩穩噹噹,富 有節奏。 燕寅兒看了,讚賞地說:「怎麼樣?真是藝術吧?我看,你那’重慶今昔’連載,也可以寫篇重慶茶館的今昔。在這山城,每天在茶館裡消 磨時間,聊天辦事的,何止幾千上萬人。這種’幺師’,你說他平凡也平凡,實際卻身懷絕技。我聽說好些作家、記者、演員常常都在茶館裡泡 ,你不妨就寫寫他們和茶館,准有人看。」 家霆覺得題目出得不錯,熱情地說:「你來寫吧!好不好?那個連載以後就由我們合作如何?」 「君子不掠人之美!」燕寅兒笑了,「以有合作機會的。我想一定會有的!」她急著喝熱茶,臉上出了汗,用一種對家霆十分友好的眼光 和態度看著家霆,改換話題說:「喂,言歸正傳,你為什麼不高興?」 她的眼光和態度里,似乎有超出一般關心的情意,家霆忽然感到她有點像歐陽素心關心自己時的神情了,心裡有點警惕,說:「唉,我遇 到了一件非常難過的事!」 「什麼事呢?」燕寅兒又喝了兩口熱茶,茶燙,她實在太渴了。她臉又紅了,說:「說出來,如果我能幫助,一定儘力。」 家霆終於壓低嗓子,將馮村突然失蹤的事如實講了。 燕寅兒聽了,愣了一愣,皺皺眉。杭菊花被開水泡開了,一朵朵潔白淡黃,鮮花開放似的在杯里水中,很美。茶博士提壺又來摻水,一道 銀水龍劃一道曲線,從家霆背後飛流直下,將燕寅兒喝去一半水的茶碗斟滿。開水澆下來時,好像要燙了家霆的耳朵,氤氳的水汽在茶碗上稍 瞬即逝。等茶博士走後,燕寅兒帶著氣憤,認真地說:「我等會兒回去,就同我父親說!現在特務真橫行霸道。父親對馮經理印象很好,他一定 會出力託人辦的。你放心!」她很豪爽,說話有一股俠義氣概。 家霆表示感謝,說:「馮村,我是叫他舅舅的。他戰前是我父親的秘書。後來做過新聞工作,所接觸的人左中右都有。他為人正派,是個 無黨無派有正義感的人。他會出事,真是太奇怪了!他老家是武漢,父母都已去世,只有個妹妹一家在武漢。他在重慶舉目無親……」 家霆說這些,目的是要使燕寅兒對馮村有一個無黨無派的印象。誰知燕寅兒打斷了他的話,率直地說:「我不管那些,他就是共產黨我也 要叫父親救他。我對特務這一套秘密抓人的恐怖做法反感。你先別急,有消息我就告訴你。」 她確實是真渴了。家霆一口茶也沒有喝,她見家霆碗里的水比她碗里的涼,說:「你不喝?我就喝了!」端起家霆的茶碗吹了幾氣,「咕 嘟咕嘟”喝乾了,站起來說:「童家霆,我也等不得了,我馬上回家去辦這件事,好在今晚上課還要見面,有消息我隨時會告訴你。」 兩人匆匆分手,燕寅兒修長、敏捷的身影一會兒就混在轉動的人流中消失了。家霆站在那裡,望著她遠去,忽然對燕寅兒的俠義與豪爽產 生了一種好感。這個帶點男孩脾氣的女孩子,倒確是適合做個新聞記者的。女孩子帶點男孩脾氣,家霆並不覺得好,妙在燕寅兒一方面帶點男 孩的豪邁與直爽,一方面卻確確實實又是個女孩子。她有女性溫柔嫵媚富於同情心的善良品格,她的美麗的笑容中有一種對男性的吸引力。這 種笑容,歐陽素心也常有。童家霆轉身拔步回余家巷。他因為在等待爸爸回來之前,能先托燕寅兒辦一辦救馮村的事感到欣慰。 一天匆匆過去。晚上在民聲新專上課時,見到了燕寅兒。燕寅兒主動告訴他:「家父決定讓家姐燕姍姍拿他名片去找中統和軍統的人。他 說首先要保住馮經理別遭毒手被殺害,然後再進一步設法救他出獄。」 家霆曾聽燕寅兒說起過她的”姍姍大姐」。燕寅兒說她這個姐姐十分能幹,交遊廣闊,在一家民辦報紙做採訪主任。姐夫於浩本是一個中學 校長,不幸在民國二十九年秋天的一次大轟炸中負傷去世。」姍姍大姐”實際排行第二,燕寅兒的大哥燕東山,是齊魯大學內科畢業的,私人開 業。醫術很好,就是跟嫂嫂感情不好,嫂嫂又有嚴重心臟病,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燕東山就成為一個嗜酒酗酒借酒澆愁的人了。現在,聽說 燕姍姍出面去辦馮村的事,家霆感到放心,熱切盼望著爸爸快從北碚歸來。 但,第二天上午,燕寅兒來余家巷了。從她面部的表情,家霆察覺情況不妙。果然,燕寅兒美麗的黑眼睛裡閃著義憤的光芒,告訴家霆: 姍姍大姐昨晚連跑了三個地方,都不得要領。軍統與此事無涉,確是中統乾的。聽說馮經理的問題很嚴重,說他同共產黨、左傾文化人都有聯 系,牽涉到替共產黨送情報的事,是葉秋萍下令逮捕的。大姐回來跟爸爸談了,都覺得棘手。 家霆幾乎叫嚷起來:「說馮村舅舅送情報完全是胡扯!他對我說過:做經理需要交遊廣闊。書店的股東里,軍界、政界的人郡有!」 燕寅兒淺淺的眉峰展露出她柔中有剛的個性,兩隻烏亮的瞳仁神光閃閃,說:「你也別急。反正,我再催促爸爸和大姐想辦法。我想,伯 父也該回來了吧?」 家霆說:「我想今天一定會回來的。昨天的急電論理晚上也該到了!」他忽然問:「大姐她的觀點是’右’還是’左’?」 燕寅兒笑了:「是’中’!她在大學裡是學新聞的,認為做記者應當不偏不倚、不黨不派,應當公正,才像’無冕之王’。她是個自由主義者, 說實話,我也正是受她影響才進民聲新專的。我看沒有職業比做記者更有意思的了。」 家霆默默思忖,燕寅兒講姍姍大姐的話,值得咀嚼。他一時還不能完全理清這段話的內容,覺得不對,又難以用凝練中肯的幾句話來說明 是非。同燕寅交不長,已在麻煩她姐姐搭救馮村,一下子就來挑剔也太不禮貌。從燕寅兒日常言談中,他感到燕寅兒也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不 再做聲,心裡想到馮村在特務手裡,說不定已經動了酷刑,心裡難受,嘆了一口氣,又嘆一口氣,坐立不安。 燕寅兒看得出家霆的痛苦與煩惱,見他情緒不好,也不多坐,熱情地安慰了幾句,表示一定找父親和姐姐繼續出力,然後告辭。她走了。 家霆覺得該留她一留。留她下來談談總比自己獨自苦悶的好。同燕寅兒談話還是挺有味的,她的心地透明得好像叫人一眼能看穿,講話時沒有 顧忌、隱諱,也沒有做作,純情、純真。他猛然感到,近來的相處,使她和他,兩個本來陌生的青年人,產生了一種相互的吸引,是一種建立 在互相信任和友好關心上的並非男女之愛的友情,這使他在心上產生一種寧靜和快慰。 從早到下午,家霆始終在煩躁不安與苦惱等待中度過。直到暮靄悄悄爬上窗戶塗暗了玻璃,童霜威突然歸來,家霆才感到一點安慰。同爸 爸在吃晚飯時,家霆把馮村的失蹤與托燕寅兒搭救馮村的經過一五一十都講了。晚上,他沒有去民聲新專上課,留下來同爸爸商量該怎麼辦。 童霜威聽了家霆的敘述,認識到馮村的被捕肯定是葉秋萍下的毒手,張洪池也在中間起了壞作用,估計到這次搭救將很艱難。他沉默著, 回憶著許多往事。終於,氣憤填膺地嘆著氣說:「為了搭救馮村,我要盡一切力量!不管怎麼樣,非把他救出來不可!」家霆問:「爸爸,你找 誰?」 「當然先找葉秋萍,解鈴還須繫鈴人嘛!」”萬一他不買賬呢?」 「我要多找些人,像于右任、馮玉祥、居正、杜月笙,都立刻找。於管監察,居管司法,馮主持正義,杜有他的邪門歪道和不可低估的勢 力,我都先找一找,然後再考慮找別的人。」 「爸爸今晚去看望一下燕翹老伯不好嗎?他已經開始辦這件事了。您同他見見面,一是再當面托托他,二是也好多個人計議。」童霜威點 頭。提起燕翹,使他想起一些往事。童霜威與老同盟會員里極有威信的趙聲①是江蘇丹徒同鄉,趙聲比他年齡要大七八歲。辛亥革命前,有一 年,童霜威在南京拜見過趙聲。趙聲身材魁偉,長面豎眉,聲音洪亮,模樣威嚴。當時在南軍新軍三十三標任標統,大家稱他為”活關公」,年 輕人都崇拜他。正是在趙聲住處,童霜威第一次見到了燕翹。當時燕翹剛從清朝監獄裡出來,背上還拖著一條大辮子。那是晚上,在燈光下看 見他滿面鬍鬚,形容憔悴,講話聲音剛勁有力,給童霜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①趙聲(1881——1911):近代民主革命者。字伯先,江蘇丹徒人。一九。二年江南陸師學堂畢業,次年遊歷日本。歸國後在江陰訓練新軍 。一九。六年在南京參加同盟會,一九一一年四月與黃興領導廣州起義(黃花崗之役),不久病逝於香港。 趙聲一九一一年四月與黃興一同領導廣州黃花崗起義失敗後,去香港積憂成疾,常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句,痛哭流涕, 不久即抑鬱病逝。一晃二十幾年,童霜威在南京又因友人之邀到過一次燕翹家裡。燕翹已經半身癱瘓,住在南京雞籠山下考試院附近。那次見 面,談些什麼已記不清了。但燕翹家客堂里掛的一幅條幅卻使童霜威再也忘不了。 那是趙聲親筆寫的一幅條幅,裱得素凈精美,掛在牆上,寫的是: 錄舊作《送皖南友人吳樾①北上》七絕一首淮南自古多英傑,山水如今尚有靈。相見襟期一瀟洒,朔風吹雨太行青。燕翹老弟 留念丹徒趙 伯先書於白下 這首七絕是吳樾去北京謀刺清朝五大臣前趙聲送贈的。吳樾之去北京,大有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勢。趙聲又將這首詩寫贈給同是安 徽人的燕翹,自然寓含鼓舞勉勵之意。燕翹在辛亥革命成功事隔二十幾年之後仍掛這幅條幅,自然是作為一個老同盟會員永誌不忘的意思。這 使童霜威不禁 ①吳樾(1878——1905):近代民主革命烈士,安徽桐城人。一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在北京東站謀炸出洋考察憲政的清朝五大臣。彈發, 載澤、紹英受傷。吳樾在爆炸中犧牲。 肅然起敬。童霜威聽人說過:燕翹這人一直還保留著一股當年的豪氣,也敢仗義直言,對現實多有不滿。到底半癱瘓了,雖有參政員頭銜 ,只是將他當元老一般養著,點綴門面,毫無實權,說話常等於不說。但無論如何,他總是有不少熟人,是塊老牌子,拉他出來自然是好,因 此點頭說:「好,家霆,你馬上陪我去吧!」 燕翹住在小什字水巷子附近,離余家巷不遠。晚飯後家霆陪童霜威到那裡時,燕寅兒去學校上課 了,燕姍姍也未回來。燕東山同父妹等不住一起,他同有病的妻子住在較場口附近,不常回家。燕翹正坐在輪椅車上,與一個侍候他的年 輕男僕下圍棋。見有客人來了,一盤黑子白子的殘局仍放在身旁短几上。童霜威注意到,當年在南京掛著的那幅趙聲的條幅仍懸掛著。只不過 ,年代久了,屏條早已發黃陳舊了。 家霆還是第一次見到燕翹。童霜威同燕翹多年未見,見燕翹雖老了不少,脊背挺直,坐在那裡,看不出是下身癱瘓。他剪的平頂頭,面容 蒼老、清秀,兩隻眼炯炯有神。見童霜威帶兒子來了,顯得極為高興,「嘩啦”推掉棋子,說:「啊,童先生,我記得你是喜歡詩詞的。我閑來 無事,近年也讀點詩詞。我這是’老來博弈豈荒耽?飽食終嫌不用心。藉免出門撞擾擾,猶勝午枕夢沉沉。’哈哈,老朽了!老朽了!」 童霜威熱情同他握手,說:「’世途黑白混難分,翻覆輸贏總未真。’棋中的學問太大了!翹老!一別多年,我是才從江津遷來重慶的。從馮 村處知道你的近況,與女公子又同學。這就更想念了,寄上過一本拙作,想已收到?」 坐定,男僕來上茶。燕翹說:「童先生,你那本書寫得極好。我讀過了。既有豐富的史料,也很有見地。我們這個國家,從古到今確實都 既說有法而又從不依法辦事。封建時代,皇帝的金口就是法,他要殺人,殺人就合法。你的書里用了歷朝歷代許多有名的冤案作例,痛快淋漓 。當年,我們革命,也正是要革掉清朝的腐敗和那些混賬的做法。可誰想到媳婦成了婆,有野心,想獨裁,還是用的老黃曆!」 童霜威嘆口氣搖搖頭,說:「翹老感慨得對,我今天來,是為了馮村的事來煩請翹老鼎力相助的。聽小兒說,翹老已經在出力營救了,不 知情況如何?」。 燕翹生氣地搖頭:「難哪!馮村有時來我這裡,陪我下下棋,聊聊天,我很喜歡他。他對時局有時不免不滿,依我觀察,意見並不錯。這次 被捕,出我意外。我找了些特字型大小的熟人,打聽到確是葉秋萍親自下令捕的,還說問題嚴重,是個大案。要釋放,我看頗費周折。我再努力, 你也去努力。我們兩方面一同來出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只得點頭,心想:也只能如此!他是個老同盟會員,國民參政員,可是老了。時下當局對這些老人嘴上說”尊重”實際是”丟棄」,他 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正在沉吟,只聽燕翹說:「我想,最後一條路,是我來寫信給最高當局,讓他來干預。不過,我也明白,他對這種事是慫恿支持的,葉秋 萍這種壞東西,那時候一定不承認抓了馮村。他們這種事幹得多啦!當年,就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錯放一個的嘛!」 童霜威黯然,覺得心上全是皺紋。家霆聽了,打了一個寒噤。童霜威想:燕翹的話已經說得很道地了,就用商量的口吻問:「翹老,你說 ,你這封信早一點寫好呢還是晚一點寫好?」 燕翹說:「寫信容易放人難!我是想早寫,可是,同小女姍姍一商量,怕的是一寫這信中統反倒來個不承認,事情就僵了。萬一他們暗中將 馮村殺了,也是可能的呀!倒不如暫時不寫,先從各種路子上來營救,把那留到最後來辦。」 童霜威說:「翹老的話確有見地,那就這樣辦吧。我馬上去葉秋萍住處找他!過去我們在南京是鄰居。」 燕翹點頭贊成:「好啊,救人如救火!童先生,你有空請隨時來談。」又看著家霆對童霜威說:「聽小女講起過你的公子,說他中文外文都 好,尤其是文筆極有功底。今天見到,發現長得也是一表人才,真叫人高興。以後,有空請常來玩吧!」 童霜威和家霆都謝了燕翹,同他握手作別,由年輕的男僕送出大門,來到燈火閃爍、館子和商店林立的街上。 到了街上,童霜威的主意變了,說:「家霆,要跑的地方很多。我想,還是明天我找監察院或杜月笙借一部汽車用用,一是方便,二是別 讓人家覺得太寒磣。現在人情勢利,不坐汽車,到門房擋了駕反而不好。」 家霆心裡對搭救馮村固然十分著急,不能不認為爸爸說得有道理。爸爸身體並不好,又已上了年紀,讓他走路、擠公共汽車東顛西跑,自 然不行。於是,點頭說:「好!我們回去。」 父子倆情緒低沉地走回余家巷去。 這一夜,家霆亂夢顛倒。一會兒,夢見竇平站在蜘蛛穴山上高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一會兒,又夢見馮村在監牢里被特務在 狠狠拷打……有一把烏黑鋥亮的手槍,槍口對準馮村……第二天,童霜威打電話從杜月笙的秘書胡敘五處借到了一輛汽車,是一輛半新的福特 牌汽車,比起童霜威戰前在南京瀟湘路擁有的”雪佛蘭’,蹩腳得多了。再蹩腳到底是汽車,坐著它跑一圈方便得多,也排場得多。只是,童霜 威下午回到余家巷家裡時,心事阢隉,人也疲勞,見到家霆就說:「勞而無功!勞而無功!」 原來,先到兩路口川東師範中統局找葉秋萍不在,又到國府路一七十八號住處找葉秋萍,也未能找到。遞了名片,門房說他去成都了,問 什麼時候回來,門房答:「不知道!」看樣子,門房倒不是說謊。葉秋萍這種人反正不會老是蹲在家裡的。童霜威只能懊喪地去歇檯子找馮玉 祥。 汽車出重慶市區,繞過復興關,再馳了七八里路,到了歇檯子村。這是個小鎮,正逢趕場,非常熱鬧。挑筐背簍的農民亂紛紛地擠來擠去 ,小鎮那條街是用大石條鋪墊的,本來狹窄,加上街面頂上又遮起了瓦篷,陰暗潮濕。在歇檯子村西北的羅漢溝內,馮玉祥蓋了一座簡陋的小 樓,自己題名為”抗倭樓」。童霜威到”抗倭樓”前,又失望了!馮玉祥也不在,又到下邊縣裡發動獻金去了。 怎麼辦?童霜威叫司機把車開到蓮池溝司法院內找居正。這湖北佬,在公館裡未去辦公。見了面倒是寒暄了一番,態度不錯,也感謝了童 霜威贈書。但當童霜威提到馮村的事後,馬上退避三舍了,說:「啊,中統方面我倒沒有知交呢!這種事怕是不好辦的。……」看他這樣,童霜 威決定走了,居正客氣地送到門口,只說:「有空常來坐坐,來談談。」 童霜威離開居公館,叫司機把車開到監察院找到了于右任。于右任心情不好,他雖未說,童霜威明白外邊的傳言是可靠的:林森死後,未 將國府主席給老於卻由蔣自兼,而且堂堂監察院連打個蒼蠅都有困難,老於當然心裡生氣。于右任對馮村的事表示同情,答應設法,但如何設 法沒有談,只捋著大鬍子說:「你那個馮秘書,我記得!是個好青年哩!」隨後,又告訴童霜威:「你的《歷代刑法論》寫得很好。那天,復興 大學校長張友山來,我拿著書對他說:’你們放著這麼個大學者不聘多可惜!法學院或文學院應當請他去講學的嘛!’友山說,下學期一定聘請你 去做教授,每周講幾節課。我看,嘯天,他們聘你,你不要拒絕。」 童霜威倒被於鬍子這點誠懇的關心感動了。這時,已到午飯時間,予右任留他吃午飯。於公館照例吃飯總是一圓桌坐得滿滿的。老於自家 的人就他自己和季秘書,食客卻很多,多數童霜威都不認識。吃的也仍是小米稀飯和饅頭,桌上十幾個盤碟,有炒菜也有小菜。一個副官把司 機邀去吃飯。童霜威匆匆吃完後,敷衍幾句就向于右任告別,驅車去中國通商銀行找杜月笙。 在那裡,見到了胡敘五。光頭戴眼鏡的胡敘五,態度總是十分謙和、熱情。他告訴童霜威:「杜先生在南岸汪山,有什麼事,可以去汪山 ,或者由我轉達都可以。」 童霜威想:有些話見面反而不好講,不如讓胡敘五轉述。把馮村的事說了一遍,提出希望杜月笙設法營救。 胡敘五點頭,說:「我一定儘快轉達。只是軍統的事好辦一些,中統的事可能要多費些周折。」說到這裡,特意殷勤地說:「上次就是您 那位馮秘書來托代打聽令媳的事。後來軍統方面倒是給了迴音的。說是仔細查找過了,沒有這個人的音訊。」 童霜威謝了他的關心,心裡懊喪,覺得自己過得浮浮沉沉,有如浪里行舟,想:就怕馮村的事,將來中統給個迴音也說”沒有這個人的音訊 」,那就棘手了! 最後,童霜威告別胡敘五,由原來的車子把他送回余家巷。他厚厚地給了司機小費。這天從上午跑到下午,簡直是竹籃打水,毫無所得, 不禁悵悵。所以,見到家霆開口就說”勞而無功」。 家霆給爸爸倒茶,聽爸爸講了經過,也覺得情況不妙,心裡憂戚。 童霜威喝著茶坐在那裡,嘆息著說:「現在,是特務世界,特務比人要大三級!想不到我競無用到這種地步!」他感到到處都受到牽掣,被 牢牢套住了四肢,無法動彈。 見爸爸泄氣,家霆只好勸解:「其實,爸爸也不必懊喪。我看,你託了別人,別人也需要時間去辦,一時不可能就有迴音的。等兩天再催 催,看怎麼答覆。再說,葉秋萍那裡,爸爸不如寫封信給他。信佰總是能收到的,看他怎樣答覆!」 童霜威點頭說:「唉,為了馮村,我只有寫封信給這個王八蛋!」說著,走向寫字檯前,揭開墨盒,拿起筆筒里的毛筆,鋪開信箋寫將起 來,臉上有悒鬱和不快。 家霆站在童霜威身邊,看著爸爸寫信。天色有點暗,他給爸爸開了電燈,見寫的是: 秋萍我兄大鑒: 久未晤面,思念良深。弟上月已自江津遷至重慶余家巷二十六號居住,昨日造訪,適蒙大駕外出,悵甚悵甚。茲有一事懇託…… 正在寫,忽然有腳步聲走近門邊。父子倆一同回頭看去。童霜威見門口站著的是一個身材高高非常神氣的姑娘。兩隻好看的眼睛閃爍著光 芒。她是特意打扮過的,神采飛揚。 家霆叫了起來:「燕寅兒!」忙給燕寅兒介紹,說:「爸爸,這就是燕寅兒!」 燕寅兒大方、熱情地叫了一聲:「童老伯!」移步進門。 童霜威停止寫信,端詳起這個女孩來了。也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了歐陽素心,這個女孩子長得也這麼可愛。從她對家霆的微笑和態度猜 度,他感到這個女孩子似乎很喜歡家霆。是啊,家霆是個漂亮的青年,教養好,有才幹,是討人喜歡的。但家霆別因為見了燕寅兒就把歐陽忘 掉了啊!童霜威對歐陽素心有感情,覺得歐陽可憐。現在,歐陽在哪裡呢?…… 只聽燕寅兒說:「家父讓我來看望童老伯,有件關於馮經理的事,他讓我對童老伯說一下。……」 童霜威請燕寅兒在門邊的一張椅上坐下,自己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了,和藹可親地說:「好好好,說吧。」 「家父請童老伯設法托一下您的一位熟人,說讓他和他太太設法,可能搭救馮經理有效。」 「是誰呀?」家霆給燕寅兒倒了茶來,在燕寅兒左邊一張椅上坐下問。 「畢鼎山!」燕寅兒說,「家父說,畢鼎山戰前與童老伯是同事,一定是很熟識的。」 童霜威差點七竅冒煙,捺住性子問:「找他?有用嗎?」 「有用!」燕寅兒說,「他是大將,現在掌握中懲會的大權,又一直是兼著法官訓練所的所長。法官訓練所大量收的是中統的特務人員, 是依照黨務人員從事司法條例參加受訓的。司法黨化嘛,所以他與葉秋萍和中統的關係十分親密,說話自然管用。而且——」 童霜威想:唉,我對司法界既疏遠又孤陋寡聞,不正是畢鼎山之流的排斥造成的么!想不到,他已經成了參天大樹了!又聽著燕寅兒繼續往 下講。 燕寅兒說:「更重要的是,畢鼎山的太太陳瑪荔,她是蔣夫人喜愛的親信。原在勵志社掛名當副總幹事。後來,去掉了勵志社的職務,一 下子任命了兩個新職務:一個是三青團中央團部女青年處處長;一個是中央圖書雜誌審查會的副主任,實際還兼著戰時新聞檢查局的副局長。 她現在同許多首要人物有來往,她的工作同中統要打交道,又是個通天的女人,人家都恭維她、巴結她。」 童霜威鼻子里不由自主”哼”了一聲,憶起了去年同葉秋萍在重慶歌樂山雙河街”林園”參加雞尾酒會時,見到的那個穿緊身猩紅色金絲絨旗 袍的年輕妖媚的漂亮女人了。那天,葉秋萍向他介紹過這位畢鼎山的新太太的。誰想到,今天為了馮村,自己競要去求畢鼎山和他的新夫人了 呢!想起這些,心裡好不受用。 燕寅兒說:「家姐為馮經理的事,找了不少人。最後,她認為,如果找陳瑪荔和畢鼎山——其實要找陳瑪荔,也許不動聲色、不落痕迹就 能順利辦成。同家父商量後,決定讓我來向童老伯稟報一下情況。家姐也認識陳瑪荔,只是沒有什麼深交。老伯這邊出面找陳,效果會好些。 」 家霆一直聽著。這時,皺眉思索。他明白爸爸同畢鼎山的關係不好,也明白爸爸為人狷介,不願卑躬屈膝去乞求畢鼎山。可是燕寅兒提的 建議可能有效,怎麼辦呢? 只聽童霜威點頭說:「寅兒!謝謝令尊和令姐了!我考慮一下,看看怎麼進行好。請令尊和令姐也繼續幫幫馮村的忙。」說這話時,他聲音 有些沙啞。在家霆聽來,爸爸是控制著感情做出決定的。家霆被這種感情激動了,明白:爸爸為了搭救馮村,是不顧一切的,把自己的什麼自 尊心、面子都丟到一邊去了。 後來,房東陳太太家的女傭侯嫂用托盤送晚飯來了。為了便於家霆上課,晚飯總是早早就吃的。童霜威和家霆堅決留燕寅兒吃晚飯,燕寅 兒大方地留下吃了晚飯。童霜威同她談話,感到這女孩不僅長得好,而且確是大家風度,極有教養,說話有分寸,禮貌很周到,談吐表露出淵 博而有才華。雖不免聰明外露,確是個極可愛的女孩子。晚飯後,家霆與燕寅兒一同去學校上課。天又下起小雨來。童霜威孤身一人,意興蕭 索。擺在眼面前的事是找畢鼎山夫婦幫助。怎麼去找?他想:既然找畢鼎山不如找陳瑪荔,就找陳瑪荔為好。找陳瑪荔,我前去倒不如讓家霆 代表我找燕姍姍陪同前往。家霆辦事已經很能幹很老練了。讓他代表我去面陳一切,如果對方給面子,就同我自己前去完全一樣;如果不給面 子,也有個迴旋餘地。作出了決定,他內心仍感到一種難言的悲哀,既有失意,也有怨尤和傷感。 綿綿的雨飄灑著,使他想起去年秋天同馮村在一起時的那種灰暗的心情和日子。但去年秋天還並不這樣蒼涼。
忘憂書屋 > > 戰爭和人 > 第三卷 禪林覓知音,霧都多兇險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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