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長江奔騰,山城白霧茫茫 四
山城重慶的房屋多數都建在山上或山腰。陡峭的崖坡,一級級的石板階梯,真是山高路不平,老是爬坡上坎。氣壓很低,天氣炎熱,使人 心胸沉悶。
中央黨部終於派了C.C.大將方治來作禮節性的看望。高個兒瘦削的方治是桐城人,抗戰前做中宣部長時,他和那位日本夫人住的洋房離 瀟湘路不遠,同童霜威常有點頭之緣。抗戰後,方治在家鄉安徽做省黨部主任委員,廣西軍隊駐紮安徽,桂系掌握軍政大權。他同桂系矛盾鬧 得十分尖銳,最後狼狽離職到了重慶。如今正傳說他要出任重慶市黨部主任委員。「道不同不相為謀」,童霜威謝謝他來看望的好意,但什麼 心裡話也不同他說,也並未因他來就對C.C.有好感。
只是從方治閑談中,童霜威聽到了李宗仁從老河口他那第五戰區司令長官任上坐小飛機來重慶花天酒地的消息,說是住在李子壩八號白崇 禧公館。童霜威心中不禁一動。他同李宗仁當年北伐前後在上海相識,對李宗仁謙恭下士的態度印象不錯。抗戰後,從台兒庄大捷到五戰區在 隨棗會戰和豫南鄂北會戰的勝利,都使他對李宗仁有好印象。但方治說李宗仁離開前方來重慶花天酒地,他又有些反感。心情矛盾:想去看望 李宗仁談談時局,又覺得去也無聊。馮村知道了,說:「讓我了解了解情況再說。」馮村當年做記者時到過五戰區,又認識在上清寺的五戰區 駐渝辦事處處長楊憶祖,同楊憶祖聯繫後,才知是C.C.有意在造李宗仁的謠言。李宗仁因前方離不開未來重慶。楊憶祖是個頭剃得光禿禿的 黑紅臉軍人,笑呵呵地恭敬有禮。同李宗仁聯絡請示以後,備了四色禮品來看望,特代表李宗仁問好,並表示歡迎童霜威到老河口去看看,說 那裡附近有座海山,可以避暑,還有武當山名勝可以遊覽。童霜威雖然懂得這種「邀請」不過是一種客套,卻覺得李宗仁這是「雨中送傘」, 已經值得欣慰了。
一連多天,童霜威總在外邊訪友。家霆閑來無事,除了看書,常在外邊逛逛。從上海來到大後方,他抱著要了解、熟悉陪都的心理狀態, 決心要好好睜眼看看這個重慶城。馮村對他說:「我實在太忙,你一個人就多看看吧!多看看就對大後方有個正確的了解了。」
家霆有時在都郵街逛逛中華書局,有時到興隆街看看趕場的盛況,有時到兩路口中央圖書館裡找一個偏僻清靜的角落坐下看看書。有時看 一場話劇或電影。也有時到朝天門江邊散步,擠在那些頭上纏白布的、腳下踩草鞋的、背上背背篼的本地農夫當中,吹吹長江和嘉陵江送來的 微涼的江風。當然,更隨處跑跑,像個觀光的旅客,也像個有心的記者。
朝天門旁有戶人家養著一群鴿子。鴿子結隊飛翔,在天上兜圈子。鴿子在飛,總使家霆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想起戰前在南京瀟湘路時的情 景。那時養了許多鴿子,他下課放學回家是每天趕鴿子練飛的。可是,童年的舊夢已經多麼遙遠了啊!
家霆在外邊逛得多了,東張張,西望望,對重慶的面貌也看得更清楚了。這裡有繁華熱鬧的街道,高樓深院的花園洋房,奸商權貴們在花 天酒地。更有破爛骯髒垃圾成山的小街小巷和用楠竹架在高坡上的竹架危樓。每隔一二里路,就有個賣自來水的管子,擔水的人常排成長長的 長蛇陣,阻礙著交通。去年的疲勞大轟炸已經過了,但敵機轟炸破壞的斷垣殘壁仍在。奸商勾結官吏,囤積居奇,哄抬物價,大發國難財,通 貨膨脹,物價飛漲,政府頒布了「限價令」,不許貨物漲價,市場上人心惶惶,搶購成風。在茶館裡,公開談論現狀,悲觀失望牢騷滿腹的人 處處都有。雖然嚴令禁賭,走過臨街的房屋,常常可以清晰聽見麻將牌聲噼噼啪啪。明令禁煙,只要經過深宅大院附近,也可以聞到隨風飄來 的鴉片煙香。江邊那些門招燈籠上寫著「未晚先投宿」的小客棧門口,掌燈時分,門口常隱約看到簾後閃現著一些賣淫的塗口紅抹胭脂的燙髮 女人。大飯館裡,政府下了皇皇布告整飭風氣:請客菜肴不得超過六盤一湯,並且嚴禁飲酒。但令不行、禁不止!到處仍看到的是大吃大喝。 在上海歌樓舞場流行的一些歌曲,在重慶的跳舞廳和咖啡館裡也在流行,傍晚經過跳舞廳就可以聽到裡面吹奏著的靡靡之音。
家霆當然絕對想不到今天傍晚在閑逛時會突然迎面碰到了老同學謝樂山。
家霆是從兩路口逛到曾家岩附近時經過都城飯店碰到謝樂山的。都城飯店生意興隆,樂隊正在吹奏著《滿場飛》,一支在上海聽得爛熟了 的歌曲。兩年前,有一次同舅舅柳忠華見面,那時舅媽楊秋水還沒被刺死,帶家霆到一個名叫「綠野」的小舞廳里同舅舅見面,也聽到過這曲 子。現在,都城飯店裡一個歌女正在唱:「……勾肩搭背,進進退退……你這樣對我眉眼亂飛,害得我今晚不能安睡。……」舞場門口男男女 女進進出出。馬路上,一輛輛小轎車馳過。舞場附近,一家溢出麻辣味的小吃店顧客很多。有個看相測字的小攤,圍著些人在聽那戴眼鏡禿頂 的老頭兒唾沫飛濺地算命論相。
忽然,家霆看到從閃亮著霓虹燈的飯店大門裡,出來了一對男女。男的吹著爵士樂口哨,女的挽著男的右胳膊,親昵地媚笑。穿得都很時 髦。
男的是淡褐色派力司西褲、雪白的襯衫,紅底黑點領帶,左手挽著一件藏青色西裝上衣;女的是淺綠色連衣裙,披著燙過的長髮,發 上扎了一根紫紅色的緞帶,笑聲輕盈。
家霆仔細一看,男的矮矮的個兒,身體結實,西裝分頭。一看那蛤蟆眼和蛤蟆嘴,家霆就認出是謝樂山了。謝樂山的身材比過去高了一些 ,模樣變化不大,越長越像他父親謝元嵩了。
天下真大也真小!誰能料想,同謝樂山會在山城又相遇了呢。
謝樂山一眼也發現了家霆,倒是他先打招呼,驚奇地張大了嘴:「啊啊,哈哈,童家霆!你怎麼也在重慶?where are you come from(你 從哪裡來)?」
家霆明白:雖然《時事新報》和《商務日報》刊登了父親到渝的消息,謝樂山這樣的花花公子,是不看報的。況且,重慶的報紙很多,就 是看報,也未必就看《時事新報》和《商務日報》呀!
家霆有點距離地說:「從上海來,剛到還不久。」語氣生硬冷漠。他的心情複雜,想到了謝元嵩出賣爸爸的事,想到了自己同歐陽素心的 事,又看到那個頭上扎緞帶的少女表情上不希望謝樂山逗留談話,擺出一種要挽著謝樂山快走的姿態,就更不想多說什麼多問什麼了。倒是謝 樂山說:「哈哈,我現在進了中華大學經濟系。你呢?」他是自我介紹,顯然也有炫耀,表示他是個大學生了!他喝了酒.說話時嘴裡噴出濃 郁的酒氣。
家霆搖搖頭,誠實地說:「還沒有安頓下來呢。反正,還得拿高中畢業文憑!」
「啊……哈哈!」謝樂山帶點醉態地笑笑,「老同學,我這人是『宰相肚裡好撐船』的!有空,請到中華大學來玩,我請你吃飯!家父到 美國考察去了!哈哈……」他語氣里也仍在炫耀,噴著酒氣。
家霆感到同他說話簡直是受罪,想擺脫他邁步走了,點頭敷衍地說:「好好!」
謝樂山被女的挽著右臂要拽走了,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說:「我們的老同學在這裡的可不少呢!你小時候養鴿子的搭檔楊南壽當 上空軍了!韋鋒考上了軍校,在湖南前線負了重傷險險送命。還有,哈哈,童家霆,你同歐陽素心不在一起?」
家霆搖搖頭,坦率地說:「她在香港!」
「胡說!」謝樂山聳肩膀,撇撇嘴,「你的Sweet-heart,我是不會搶你的!她在重慶你以為我不知道?」
家霆看他那副瘋瘋癲癲的樣子,酒確是喝多了,不再說話。
謝樂山突然笑笑,擠擠眼做個鬼臉:「我成全你們!成全……」謝樂山打著嗝,搖著手做著再會的姿勢被那女的挽著胳臂拖走了。這個花 花公子,在上海那樣,到重慶更進一步了。
家霆愣愣站定,看著謝樂山和那少女的背影消失,心裡滋味奇特。他明白,謝樂山是開玩笑,揶揄他,甚而可以說是報復他。但這玩笑卻 攪動了他內心的安寧。如果歐陽素心真在重慶,該多好呀!他深深思念著她。她當初那樣神奇地闖入了他的生活,後來偏又倏忽隱逝得無影無 蹤。她在陷落了的香港,現在怎樣了呢?香港陷落前,曾遭炮擊,黑社會分子到處搶劫,日軍進香港後見人就開槍,還大肆姦淫。港九糧荒, 出現餓殍。歐陽在戰火中會怎樣呢?
歲月多麼急促,戰前的事還如同昨天。童年、少年,在戰爭中瞬息都過去了,留下了多少悵惘和難忘的記憶啊!
家霆心裡寂寞。在成都離開舅舅柳忠華後,寂寞感就開始強烈起來;到了重慶,寂寞感更加強了。爸爸忙,忙於為自己在重慶立定腳跟酬 酢,也忙於想觸摸重慶的政治脈搏和政治動態。儘管他忙碌,總不斷透露出一種受到冷落和淡漠以及見到不平與政治腐爛的失望感。因此,話 變少了,人也憔悴了。馮村舅舅工作忙,朋友多,家霆同他談過幾次話。他對家霆同從前一樣親切,但自從爸爸將葉秋萍的話告訴他以後,他 彷彿變得特別謹慎了,話說得不多。看得出聽得出他對當局和重慶的一切不滿,但卻很少再發表慷慨淋漓的言論。家霆感到閑居著無所事事的 生活十分痛苦,也很不安定。真想快點上學。學校的暑假也快結束了,爸爸何去何從還沒有定下來。他將在哪裡入學?他感到茫然。同謝樂山 分手後,就是在這種心情壓抑的狀態下,回到「渝光書店」樓上的。
家霆上樓時,發現馮村舅舅正同爸爸在談話。爸爸情緒不錯,似乎有什麼高興的事,在說:「吃了晚飯,我就去!」
家霆問:「爸爸,到哪裡去?」
童霜威不無興奮地說:「馮煥章(①馮玉祥(1882—1948):字煥章,國民黨愛國將領,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領導人之一,這時是國民黨 中執委常委、國民政府委員、最高國防委員會委員、軍委會副委員長。)先生從北碚回重慶了,要我去談談。馮村給聯繫好了,今晚就去。」
馮玉祥,字煥章,家霆知道。家霆聽到過流傳的一些關於馮玉祥的故事:他身經百戰當了西北軍的總司令了,還替士兵理髮。是他派兵把 清朝最末一個皇帝溥儀趕出皇宮的。家霆記得爸爸說過:馮玉祥是一級上將,但一直受老蔣排斥。馮玉祥主張抗日,同蔣雖是拜把子弟兄卻政 見不合,戰前在山東泰山隱居,讀書習字、畫畫、寫丘八詩,表示憤慨。家霆還記得抗戰前在南京瀟湘路,有一次跟爸爸到新住宅區寧夏路二 號于右任公館去時,見到過馮玉祥。那是冬天,個兒高大、方臉盤胖胖的馮玉祥,頭戴一頂灰色布帽,穿件舊藍布棉衣,腳上一雙布鞋,像個 大兵。講話聲音洪亮,是北方口音,慷慨激昂。後來,爸爸到寧海路二十一號馮玉祥公館去看望,向他索過一幅彩墨畫,畫的是兩個綠葉紅蘿 卜,邊上他題了丘八詩:「紅蘿蔔,真正甜,吃了氣力如猛虎。如猛虎,去抗日!」後來,有一次,聽到家裡來了個客人同爸爸談起馮玉祥。 那客人說:「馮煥章當年是個軍閥!故意穿得那麼樸素,全是虛偽!」爸爸不同意,回答說:「馮煥章是個『知今是而昨非』的人,不能把他 同那些舊軍閥同等看待。也有人叫他『布衣將軍』的!一個人如果老是穿得樸素,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這樣,假的也就是真的了!」…… 前些日子,馮村為爸爸去同馮玉祥聯繫,說馮玉祥去北碚小住了,爸爸很遺憾。聽馮村介紹,說馮玉祥對大後方許多事都不滿,敢仗義執言, 到處都作抗日宣傳。沒想到,今天馮玉祥又回來邀見了!從爸爸興奮的表情上,家霆感到爸爸在目前這種心情下似乎是迫切想同馮玉祥見面聽 他談談的。
童霜威在問馮村:「馮先生住在哪裡?」
馮村說:「他剛到重慶時,住在巴縣中學。但,那兒的房子被日寇炸毀了,他就搬到了歇檯子村,在村西北的羅漢溝內,蓋了一座小樓, 自己題名為『抗倭樓』。歇檯子村,從市區去,繞過浮屠關下去還有七八里,去也不方便。現在他借住在上清寺特園康莊二號。去,不太遠。 」聽到這裡,家霆脫口而出:「爸爸,我能同您一起去見見他嗎?」
「當然可以!」童霜威說,「我帶你去見見他。他總算是個不一般的大人物了!有人說他是『倒戈將軍』,實際他倒戈都倒得很對!他從 小在清朝軍隊掛上了名,但他反清;袁世凱要做皇帝,馮玉祥在袁的新軍里任職,反袁倒戈;張勳復辟,馮玉祥又討伐張勳攻破了北京;曹錕 賄選總統,禍國殃民,馮玉祥起兵討伐曹錕、吳佩孚,任國民軍總司令。不久,他派兵將清朝廢帝溥儀逐出皇宮,大快人心!他提出了迎接孫 中山先生北上的主張。北伐時,他在西北集結舊部,通電響應,並被推為國民聯軍總司令。此後,他雖與老蔣換帖結盟,但始終受到蔣的排斥 。他一直主張抗日,喜歡和大兵、老百姓接近,為呼籲抗日做了不少工作。當然他並不是完人,但總的來說,這人不錯!」說到這裡,童霜威 朝著馮村說:「馮村,你也一起去吧!」這麼說了,忽然想起葉秋萍那天在汽車裡談到馮村的一段話,馬上變了主意,說:「啊,不,你還是 不去的好!」
馮村知情解意地說:「你們久不見面,也該長談談。我還有點事,就不陪著談了。等一會兒,我給你們帶路,送你們去。」
後來,吃晚飯後,臨走之前,童霜威突然又把抽屜里一包從河南災區帶來的「糧食」拿在手裡。家霆明白,爸爸是要帶去給馮玉祥看看, 為災區人民呼籲。
馮村陪童霜威和家霆去上清寺特園康莊二號。送到特園附近的一個路角上,馮村指著特園方向,說:「秘書長,我不陪你們進去了。一小 時後,我一定在這附近等你們,一同回去。」
童霜威點頭說好,帶著家霆同馮村分手,去馮玉祥的住處。
窗外,有棵桂花樹正開著花播著醉人的香氣,輪廓朦朧的雲片,浮滯在碧藍的天上。有不知名的小蟲在花草叢中吱唧嗚叫。馮玉祥很熱情 ,握手熱情,方臉膛上表情熱情,說的話也熱情。他該是六十歲了,看上去紅光滿面,精力充沛,體態穩健,坐在藤椅上腰板如同石壁一樣挺 拔。說一口北方話,毫無家鄉安徽巢縣的口音。
他穿一套發了黃的舊白老布的中式短褂褲,布鞋,新剪的平頭。短褂嫌緊,裹著身子,穿著十分簡樸,帶著土味。胖胖黑黑的方臉盤加上 兩條濃眉顯得威武。聲音洪亮,在樓下一間小會客室里同童霜威父子交談。這間小會客室里,桌上有筆硯,鋪著宣紙,有不少寫成了的條幅、 對聯一卷卷地放在桌邊。也有些線裝書、洋裝書堆放在桌上和竹書架上。
馮玉祥不抽煙,不喝茶,也不敬人香煙。副官來敬了兩杯涼開水給客人。馮玉祥要童霜威喝點涼開水,又要家霆也喝點涼開水,說:「天 太熱,你們喝一點,涼快涼快!」又說:「聽說童先生來了,很高興。真想聽你談談淪陷區的情況。」
童霜威很快就扼要把淪陷了的上海、蘇州、南京等地的見聞和自己遭難脫險的情況以及日寇的兇殘、汪逆的賣國逐一講了。
馮玉祥聽了,滿臉義憤,說:「從中國歷史的角度看,抗戰是國人經過百年挫折之後重新挺胸屹立、變次殖民地為獨立主權國的重大契機 。因此雖然百萬以上將士慷慨捐軀,幾千萬同胞流離失所,錦繡山河半成焦土,但付出這種代價絕不是毫無意義的。」童霜威點頭表示完全贊 同。
馮玉祥轉了話題說:「我們大家把汪精衛弄成副總裁,是瞎了眼,應該向國民認罪!」又激動地說:「這個賣國賊其實早就露原形了!武 漢淪陷前,在武昌。」他回憶道:「有一次開最高國防會議,蔣介石、汪精衛、白崇禧和我四個人談話。汪說:『說抗戰就可以了,還說要抗 戰到底,這怎麼講呀?』我說:『把所有的失地都收回來,不但東三省,就是台灣什麼的,都要交還我們,並且日本帝國主義要無條件投降, 這就是抗戰到底!』汪逆氣得臉通紅,扭臉對蔣介石說:『做夢做夢!』我站起來說:『做夢?是做夢!你知道嗎?有人做夢是當主人,有的 人做夢是當奴才!』這次談話不歡而散。那是我與汪逆最後一次見面。」說到這裡,他撫勉童霜威說:「童先生,你算得是個真正的中國人! 我下午寫好了一副對聯,應當送你作為禮物!」
他坐椅旁的茶几上放著一隻鐵磬,一個木槌。他像和尚敲木魚似的敲了兩下。一會兒,進來了一個秘書模樣的年輕人。
馮玉祥抬眼瞅了瞅秘書,慢聲地說:「下午我寫的那副對聯呢?我要送給童先生。」
那位年輕的秘書去書桌上從一大卷宣紙中找出了一副對聯拿過來展開在童霜威和馮玉祥面前。童霜威和家霆見這副對聯的上聯是:「要想 著收咱失地」,下聯是:「別忘了還我河山」。寫的是隸書,蒼勁有力。
秘書去將對聯放在桌上,打開硯台蓋,舀水磨墨。馮玉祥起身,在筆筒里取毛筆舔墨,在對聯上落了款,寫的是:「霜威先生,希望你發 揚愛國精神!」下面是:「馮玉祥,三十一年九月」。
桂花的馨香從窗外隨風悄悄傳來,沁人心肺。秘書輕輕走了出去。
馮玉祥腦門上現出了幾道深深的皺紋,說:「我這次到北碚縉雲山,住在接官亭後面的一間草房中,同陳銘樞(①陳銘樞(1889–1965): 字真如,國民黨愛國將領,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領導人之一)住在一起。你認識他的吧?」
童霜威點頭,說:「過去在上海、南京都見過面的。」
馮玉祥說:「你有空可以看望看望他,大家談談。張藎忱(②張藎忱:張自忠,字藎忱。生前為抗日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兼第五戰區右翼 兵團總司令。抗日戰爭中,一九四二年五月鄂中戰役犧牲於湖北宣城南瓜店,葬於重慶北碚梅花山)犧牲已經兩年多了,陵墓竣工,我和陳真 如同往北碚弔唁他。他是為國為民死的。我這副對聯就是在憑弔他時,在他墓前想成的。」
童霜威心裡感動,說:「馮先生,你戰前在南京時送我的一幅畫,我常惋惜因為戰爭丟失了。今天這副對聯,我拿回去將來一定裱了掛起 來。」
馮玉祥猛然抬起了頭,眼睛裡閃出了憤怒的光芒,苦笑笑說:「唉,你掛我想當然不會成問題。不過,確實有人因為掛了我的對聯被特務 秘密逮捕入獄的呢!你剛到重慶,對這怕還了解不多吧?」他將寫好的對聯遞到童霜威手上,走回來,仍舊坐在藤椅上。童霜威將對聯交給家 霆拿著。父子倆又在馮玉祥對面的藤椅和木椅上坐下。
馮玉祥氣哼哼地說:「現在是特務世界,利用特務來毀壞愛國人士。特務成了太上皇,代替日寇來自己殺自己。蔣介石說『黑是白』,誰 也不能說『黑是黑』,完全希特勒作風,專制獨裁。他們就知道反共,造謠來罵共產黨。可是我說:我同共產黨交朋友,沒有吃過虧;同蔣介 石拜把兄弟,可給他弄得我好慘。蔣這個人,排斥異己,他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只知有我,不知有公;只知有家,不知有國!所以抗戰給他 領導得這樣糟。我常想,中國必須提倡一種利他精神。凡事只要利他不利己,國家的一切事情就好辦了!可不能像《三國演義》上的曹操:『 寧肯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童先生,你以為如何?」
童霜威點頭,問:「馮先生看這抗戰形勢怎樣?」
馮玉祥氣概不凡地把頭向後一仰,說:「現在,日本飛機來轟炸得少了,由於敵後牽制了許許多多日軍,日本又忙著在同美國作戰,前方 一時還沒有大的戰況,又由於同美國站在一邊了,有的人就過於樂觀了,好像形勢好得了不得了。當然,從長遠看,我馮玉祥也認為只要堅持 抗戰日本總要失敗的。但如果看不到國民黨的腐化不爭氣,那就是睜了眼說瞎話。現在重慶的大官、大商、大軍人吃喝嫖賭朱門酒肉臭。當兵 的呢?吃不飽、沒衣穿,挨打罵,病死的很多。當軍官的沒有不吃空缺的,軍紀很壞。這種軍隊怎麼打勝仗?我今年二月寫了軍隊中的弊病三 十五條當面交給蔣介石,希望他認真查、認真辦、認真改。可是屁的下文也沒有!」
童霜威不由得高高地挺起胸脯,吐了一口悶氣。家霆心裡也像流動著火熱的岩漿。
馮玉祥右手做著憤激的手勢繼續說:「我聽說日本為了準備今後長期同美國打,正想竭盡全力處理中國問題,儘快迫使我們投降,這就一 定會要採用軍事、政治兩種手段,以後必定還有惡戰,也必定還有招降活動,甚至日本也可能會採用促使國共矛盾激化的手段。形勢是不能盲 目樂觀坦然處之的。有見識的愛國的國民黨人,應當為堅持抗戰、團結、進步,發揮自己的作用。」
童霜威見馮玉祥的分析合情合理,激動地用赤誠火熱的語言把河南的災情、軍隊的擾民害民、高級將領驕橫跋扈貪贓枉法的黑暗情況,以 及畢鼎山之流的調查、河南仍在徵實征糧征丁等情況,老老實實地講了。
家霆在一邊聽了,也熱血滾滾,有時插嘴補充情況。
馮玉祥聽到湯恩伯的情況時,哼了一聲說:「他是『天子門生』!×他祖宗!」看得出他氣得要爆炸。全部聽完,他吁了一口氣,惱恨得 像火山爆發似的說:「我想,走遍世界也看不到有這樣的政府吧?我真為中華民國不勝危懼!這種做法如果不把人心全部失掉是誓無天理!」 他那炸雷似的洪亮的語調凝聚著他沉重激昂的憂慮。
童霜威忽然將那用手帕包著的「糧食」解開攤在馮玉祥面前,說:「煥章先生,我這次來,特地帶了這件『禮物』送您表示致意。因為我 知道,你是敢於為民請命的。我力量微薄,初到大後方尚未安身,下情難以上達。只有請你為河南災民登高一呼了!」
馮玉祥看著那些「糧食」,用手一塊塊拿起來細看,又將一塊觀音土掰了一點放在嘴裡咀嚼,忽然眼眶紅了,爽快地點頭說:「好好好, 你這是最珍貴的禮物!我明知,我說話現在也不會起作用,我還是要說!一定要說!明天,我就把你這包禮物去轉送給我那把兄弟!我要叫他 用嘴親自嘗一嘗!」他站起身來,將手巾包紮好放在身邊茶几上。然後,忽然掏出手帕來拭淚。
童霜威動感情了,覺得自己盡了心。到重慶後,他同於右任、葉秋萍都作過長談,但惟有今晚同馮玉祥談到現在,他才感到有一種消除心 頭壓抑輕鬆了一點的感覺。他說:「馮先生,今後我要努力學你!以我單薄的力量,為堅持抗戰和國家的團結、進步發揮作用。」他覺得在人 生的竟爭和賭博中自己是一個失敗者,但在人生應當作出正確的選擇上,自己卻不是一個弱者。說這點話時,他心情是悲壯豪放的。
窗外的桂花香,仍長久地飄浮在空氣中,似乎永遠不會散去,吸入胸中,遍體舒服。童霜威和家霆看見馮玉祥聽了很高興,說:「童先生 ,你說得好!我們應當都這樣做!」
後來,同馮玉祥告別,馮玉祥送到門口,用大手重重拍拍家霆肩膀,說:「青年學生是中國的青年主人,中國的希望在你們肩上!」他話 說得不多。家霆手裡攥著馮玉祥寫贈爸爸的那副對聯,聽了馮玉祥的話,覺得心裡熱呼呼的。
外邊,夜色濃黑,天有雨意。家霆隨童霜威走出馮玉祥住處來到馬路上。遠處、近處全都模模糊糊,像是罩上了透明的黑霧。黑霧像無形 的網神秘地飄遊,昏暗、陰沉。街燈陰暗,光線發紅。遠處星星點點的燈光像鬼火眨眼,山崗、樹木都影影綽綽看不清。
童霜威沉默著。家霆知道爸爸心裡很不平靜,是在思索什麼。他看到剛才馮玉祥拭淚時爸爸的眼圈也是紅的。他覺得此時此刻他是了解爸 爸心情的。同馮玉祥見面,聽馮玉祥講了那麼多的話,可以思索體味的地方實在太多了!父子倆急匆匆走著,走到了路角同馮村約定見面的地 方了。奇怪,空蕩蕩的沒有人。站了一會兒,童霜威說:「咦,怎麼的?馮村他沒有來?」
家霆邁步向四周看看,忽然瞥見陰暗處一條骯髒的臭水溝旁堆放著垃圾,飄來一股腐爛的氣息。就在那陰暗的角落裡,有個穿襯衫短褲的 人一閃。家霆頓時提高了警惕,回來挪步走近童霜威身邊,說:「爸爸,有人盯我們的梢!」
童霜威輕聲緊張地說:「是嗎?」又說:「難道馮村出事了?」他語氣焦灼,他忘不了葉秋萍同他說過的話。他那天參加雞尾酒會回來, 同馮村已經說過。但馮村笑著說:「葉秋萍一定誤會了!哪有他說的那些事呢?要是有條件,我真想在政府里幹個公務員。要是秘書長你有了 好的職務,我就乾脆跟著你仍當秘書算了!我做過記者,來往的人自然左、中、右都有。中央要人也是可以成把抓的呀!他為什麼神經過敏呢 ?再說,這社會的現實,也總不能使人閉眼不見、對一切都來歌功頌德呀!秘書長,有機會你給他講講,我馮村如今不愛過問政治了!我還訂 閱《中央日報》呢!天天都看的!……」他的話似幽默諷刺又似乎很認真。
但現在童霜威很怕馮村出事,馮玉祥剛才就對特務的事說了不少。馮村一向守信用,他講定一小時後來接我,不會不來的呀!這麼想著時 ,他心裡十分難過,頓時擔心馮村已經出事被秘密帶走了。他想:如果真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一定要上下奔波營救他!他低聲對家霆說:「走 !我們回去!看看馮村到底怎麼了?」
童霜威和家霆匆匆啟步。陰暗處那條臭水溝旁的人影果然也移動了。兩人也不管他,匆匆邁步,遠遠的盯梢的人果然像個尾巴似的跟著。 快走近公共汽車站時,恰好一輛公共汽車開來停站。
家霆對童霜威說:「爸爸,快!上車!」
當車門開時,有乘客下車,家霆擁扶著童霜威剛一上車,車門「砰」地一關,車子「嗚」地發動開走了。從車窗里,看到黑黝黝的窗外那 個盯梢的壞蛋正跑著趕到車站上來。可惜太遲了,他被甩掉了。
隨便坐了兩站路,父子倆下車,走回都郵街去。滿頭大汗,到了「渝光書店」樓上,高興地看見馮村正在房裡坐著,穿了汗衫看報。家霆 喜悅地說:「啊,業馮村舅舅,你在這裡悠閑啊!」
童霜威也欣慰地說:「我們真以為你出什麼事了!你沒有去?」
馮村笑著說:「準時去了!可是那裡竟有『義務隨從』盯梢!我覺得不好,只有離開算了!將他甩掉,就先回來了。」
童霜威嘆口氣,惱怒地跺腳說:「唉,真成了魍魎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