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聽夜聲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四
管仲輝來過後的第二天傍晚,天擦黑時分,家霆正在樓上童霜威房裡同爸爸對弈。象棋,是家霆從新街口買回來的,倒是用來給童霜威解 了些寂寞。
忽然,「冷麵人」老董急急上樓來了,說:「童少爺,有個年輕漂亮穿和服的日本小姐來了!頤和路二十一號來電話通知過的!說是專門 來看望你的。她在樓下!」
「年輕漂亮的日本小姐?」家霆放下手裡的一隻剛想跳過界河去的馬,對童霜威說:「爸爸,我下去看看!」
他心裡想:咦?真奇怪!誰呀?腦海里一閃:難道是歐陽素心?不!她不是什麼日本小姐呀,但不是她會是誰呢?一定是她!難道她化了 裝來了?這可能嗎?
他幾乎沒有一天不想歐陽,但第一封信發出後,渺渺無訊,未曾收到過她的複信。寫了第二封信去,仍舊不見音訊。現在,會是她來了嗎 ?不,不會的!她嬌生慣養,家裡未必會肯讓她來南京!再說,信上也沒有叫她來。他信上用暗示的語氣告訴她:這兒是有日本人和上海「七 十六號」特工總部的人監視著的,隨便跑來也不可能會見的。那麼,她怎麼會來呢?但,這是誰呢?
家霆一顆心忐忑進跳著走下樓去。「冷麵人」跟在後邊,說:「她帶了上海『七十六號』的公事信由頤和路二十一號辦事處介紹來的。手 里提著個收音機,門房裡的日本兵在盤問。」
家霆暗想:如果是她,一定是找了她父親才弄到了這種介紹信穿了日本和服來的。想到歐陽能在他和爸爸一同被軟禁的情況下從上海租界 上親自到南京來,心裡懷著一種又喜又愛又感激的心情,但如果真是她,卻又覺得她不該來。
天,在一瞬間暗下來了。門房間亮著燈,燈光從門裡射出來,將外邊灑亮了一片。燈光里,閃爍著歐陽素心的身影。她穿了一件色調鮮艷 的日本和服,正在用日本話同門房間里的日本兵在講些什麼。
家霆心裡一熱,喜叫一聲:「歐陽!……」跑上前去。如果此刻只有他和她,他一定早就衝上去擁抱她了。他的心猛烈地狂跳,幾乎忘掉 了一切,臉上泛著紅暈,眼睛似在燃燒。
歐陽素心迴轉臉走來。銀色的燈光閃在她的背後,她同家霆之間是暗的,彼此幾乎看不清臉面,但他看到了她絲織和服里風姿綽約的身材 。應當說,日本女子的和服是具有強烈的東方美的:彩帶束腰,廣袖長裙,顯得高雅綺麗。但此刻作為敵國的女性服飾,一種抗日的民族感情 ,使家霆忍受不了歐陽素心穿這種服裝。家霆原諒地想:像她這樣漂亮的姑娘,到南京這種由日寇和漢奸盤踞著的城市,如果不穿日本和服, 能毫無危險性嗎?……但立刻又想:她穿了日本和服遇到像尹二這樣的中國人,不也一樣是有危險性的嗎?一想,感情又矛盾了。
歐陽素心用嫻熟的日本話不知對日本門衛說了些什麼。日本兵客氣地點頭招呼。然後,家霆見歐陽素心又閃身站在燈光里朝他可愛地抿嘴 笑笑,示意他快幫著去提她帶來的提包、小箱子和一隻藝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綢包袱包著的無線電。他看到她臉上的汗水泛光。
他又看到她掏小費給停在門口的那輛汽車的司機,打發那輛汽車走了。她像風一樣輕地走過來了。他上前去提物件,「冷麵人」也討好地 上來幫著提東西,陪她上樓。
愛情像一團火焰在他心裡加溫,他喜悅地問:「你今天從上海來的?」
她點點頭,緊挨著他,用輕得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問:「歡迎嗎?」
「你怎麼會來的呢?」他問出口了,卻又感到在「冷麵人」的身旁不該問這問題。
但她回答得很技巧也很真實:「說不清!反正,我來了!好像有一股力量吸著我來,不來不行!」
他對她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心裡感到有許許多多話恨不得立刻都同她講。
他和「冷麵人」將歐陽素心的物件都拎到了他住的卧室里。這裡早先是童霜威的書房,如今他住著。童霜威在隔壁原先的卧室里住,兩間 房相通,中間的門關著。家霆是對歐陽素心說也是對「冷麵人」說:「今晚,你就住在這間房裡!我到隔壁房裡,同爸爸睡。」然後,他對「 冷麵人」指指歐陽素心說:「老董,等會兒她同我們一起吃晚飯。」
「冷麵人」見是日本小姐,格外巴結,連連點頭:「對對對,我去添菜!」說完,匆匆離開下樓去了。
家霆見「冷麵人」走了,一把抱住歐陽素心,緊緊地親了親她。像是在咀嚼幸福,立刻又告訴歐陽素心:「這就是『七十六號』派來的人 !」又說:「你來了我真高興!」但又鄙夷地瞅瞅歐陽素心穿的和服,說:「快把日本衣服換掉吧!洗洗澡,換了衣服我陪你去見爸爸!對面 ──」他用手指指,「就是盥洗室。」天熱,他覺得她一定需要洗一洗了。
歐陽素心明白他是因為仇恨日本人所以厭惡她穿日本和服,沒有做聲,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好,我先洗一洗,再換換衣。”
家霆將開水瓶給歐陽送到盥洗間去,又回來開門到隔壁房裡去了,將歐陽素心留在房裡去洗臉、更衣。他到了爸爸房裡,說:「爸爸,歐 陽素心從上海來了!」
童霜威正在納悶,詫異地說:「怎麼說是日本小姐呢?」
「她會日語,化裝成日本姑娘來了!」家霆思緒複雜地說,「我已經叫她快洗一洗,換了衣再來見您。」
「她來做什麼呀?」童霜威搖頭,帶有責怪地說,「生逢亂世!我們又是這種處境!一個女孩子!……她其實不該來!」
家霆默然,但說:「她既然已經來了,爸爸,您就別說那些了!我希望爸爸您能對她好一些。您見了面就會知道的,她是一個多麼好的姑 娘!」
童霜威站起身來,踱了幾步,摸出萬金油來往太陽穴上搽,嘆了一口氣,說:「是呀,她可能是非常好的!只是,如果不是生在她那樣的 家庭里就好了!」
家霆又默然了。盥洗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歐陽素心關著門在洗濯。他說:「爸爸,這些話您可不要當著她的面說。她自尊心非常強,這 是她傷心的事。我只希望您能對她客客氣氣,那就行了。」
童霜威點點頭,又悶悶地嘆一口氣,煩惱地說:「今晚怎麼睡?」
家霆做著手勢:「我來陪您睡,她睡我的房。」說完,聽到盥洗室水聲停了,歐陽素心的腳步聲回房了,他就又開了通向自己卧室的那扇 門走到隔壁房裡去了。
他見歐陽素心動作迅速,已經換去了日本和服,穿上了一件夏季穿的閃閃發亮的絲質黑色旗袍。燈光下,她溫柔純真地看著他,略帶憂悒 ,但雪白的皮膚襯著黑旗袍,異常美麗。
家霆似乎能體會到她的心情,輕聲親切地說:「啊,你累了吧?你是怎麼來的?真想死我了!」
她面上平靜內心激動地說:「我只想,你在地獄裡我也應該下地獄!實在無奈,我找了爸爸。他現在在清鄉委員會又兼了個福利處處長的 職務,同日本顧問晴氣和李士群都有交往。這不,我就請了假設法來了。我總想能看看你,哪怕看上一眼就死也願意。」說這話時,盈盈的淚 珠湧上了眼眶。她從皮夾里取出潔白的小手絹來拭眼。
家霆深深感動,嘆了口氣,說:「是啊,我還不知哪天才能離開這兒回去呢?學校里的課業也荒廢了。」
「我接到你信後,已經找人給你請了假,同學校里打了招呼。你如果能回去,繼續上學是沒問題的。」
「真想回去啊!可是辦不到。我真恨啊!」家霆怒髮衝冠,緊緊攥著拳,瞬即又說:「歐陽,你不該穿日本人的服裝來的!假冒日本人出 了事多不好。再說,你不是不知道,現在中國人多麼恨日本人,穿這種衣服不但不安全,反而可能出危險!」
歐陽素心點頭,抑制住痛苦地說:「是呀,我想偏了!只以為穿日本和服可能安全一點。沒想到在火車上,我坐在那裡,人家都不願意挨 著我坐。在下關下火車時,向人打聽頤和路,那人也給我臉色瞧,明明知道也說不知道。」
見她梳完了頭,家霆說:「走吧,歐陽!到隔壁房裡,看看我爸爸去。」他拉著她的手,她卻甩脫了他的手。他走到側門,歡叫:「爸爸 ,歐陽素心來了!」
歐陽素心隨著家霆,像一片雲似的飄飄出現在門口,看著頭髮、鬍鬚都很長的童霜威。童霜威的臉色蒼白,威嚴,身材穩健。她恭敬地叫 了一聲:「童老伯!」
童霜威被眼前這女孩子美麗脫俗的風度與容貌驚住了,想:呀!怪不得家霆著迷!確實是一個少見的可愛的女孩子!樸素、大方、典雅, 帶點傲氣,又十分靈敏、智慧。她能一個人設法化裝成日本少女來南京看家霆,這就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呀!想著,心態變了,說:「啊,你 就是素心!好啊!知道你來看我們,很高興!你快坐呀!」
歐陽素心像只小鳥似的依著童霜威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了,說:「老伯,我給您帶了一隻收音機來,好給您解解寂寞。您可以收聽些廣播。 您等著,我去給您拿來。」說著,她輕快地走到隔壁房間里去。一會兒,就把那隻藝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綢包袱包著的無線電和另一隻手提皮包 抱來了,解開包袱,抱出一隻乳白色的收音機來,微笑著對家霆說:「明天就給伯父安個電插子吧。」她轉向童霜威:「伯父,我猜,您一定 歡喜我帶這個禮物來的!是嗎?」
童霜威感到心裡溫暖,點頭說:「當然,當然歡喜!」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激動過了。
歐陽素心似乎是有意要使童霜威高興,又打開手提皮包,取出一隻金翠鑲嵌的深黃色古玩小葫蘆來,說:「老伯,還給你帶來了一樣禮物 ,是我們家裡的!這小葫蘆里養著一隻會叫的蟈蟈。」說著,她把葫蘆轉開,果然有一隻蟈蟈露出頭和觸鬚爬了出來。她又將蟈蟈放進葫蘆, 說:「老伯,你聽!它唱得多麼好聽。」她孩子氣地將小葫蘆放近童霜威的耳邊,說:「好聽嗎,老伯?」
童霜威聽到:蟈蟈正振翅彈唱出一種「瞿(口旁)瞿(口旁)」的音樂聲,清脆悅耳,點頭說:「好聽!好聽!」他笑了。家霆發現爸爸本來 是從來不笑或極少笑的,現在的笑容是從心裡泛上臉頰的。家霆不知為什麼,竟想淌眼淚了。
歐陽素心像個可愛的女兒似的說:「老伯,蟈蟈很好餵養,不費事。每天給一點點南瓜、豆芽或者蘿蔔什麼的,它就當飯吃了,可以一直 餵養到明年春天還活著。能過冬,冬天放您被窩裡別讓凍著就行。」說著,將小葫蘆塞進童霜威的手裡,說:「老伯,您收下。」
童霜威暗想:唉,多麼惹人愛的女兒!想來她父親一定是把她當作掌上明珠的。可是,唉,他為什麼要落水呢?為什麼不替這樣可愛的女 兒多想想呢?他有些感慨,接過歐陽素心遞來的小葫蘆,說:「好!我收下!謝謝你,素心!」
家霆發現並且感覺到爸爸對歐陽素心的感情,就在這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完全變了。心裡真高興呀!在一旁開心地說:「歐陽!你帶了什 么給我呢?」
歐陽素心笑了,說:「你等不及啦?我給你帶了好些吃的東西來,還給你帶了你該讀的課本和一些書來。說實話,就算給你帶的東西重! 但想到我們是老同學,又想到一句西洋格言:『不受痛苦,得不到勝利;不踩荊棘,得不到王座;不背負十字架,得不到皇冕!』再重我也只 好把它拖來了!」
聽她說得有趣,童霜威和家霆都笑了。他們同時覺得她有一樣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豐富的內心世界和感情世界。
空氣很融洽。後來,「冷麵人」開晚飯來了。三個人一起吃晚飯。歐陽素心將從上海帶來的咖喱雞、寧波露筍、冬菇鴨、烤麩等罐頭開了 ,還把兩個罐頭給了「冷麵人」。吃飯時,「冷麵人」給童霜威送來一張粉紅色的燙金請帖,是「留日同學會」發的,邀請後天中午在「迎賓 館」聚餐。
「冷麵人」討好地說:「童委員,後天中午有汽車來接。」
童霜威手拿請柬,掂著分量,想:好呀!對我的軟禁又放鬆一步了,豈不奇怪?對了,又是個圈套!看來似是一個聚餐會,如果我參加了 ,也就是落水了!說不定報上又要登些什麼了!馬上對「冷麵人」說:「不!老董!你快去打招呼。我身體不好,不能去!」天熱,他額上冒 汗。
說完這話,他的情緒變了。吃飯時,一句話未說,胃口也不好,吃了大半碗飯,就擱下了。默默地搖扇,鬱悶著,使人很容易感覺到他的 不快。因此,連歐陽素心也感到在這種時候,不該說什麼,只默默地同家霆埋頭吃飯。
「冷麵人」將吃剩的晚飯收走後,童霜威依舊默默無言,沉浸在抑鬱、憤怒的情緒中。家霆同歐陽素心陪他坐著。為了打破鐵一般沉重的 氣氛,歐陽素心先談了上海初春時的許多驚人暗殺案。最突出的是三月里「七十六號」製造了三起震動中外的大血案:一次是在深夜暴徒們跑 到江蘇農民銀行宿舍集體槍殺了十幾個職員;一次是在中國銀行宿舍,綁架了近兩百人;另一次是襲擊中央銀行上海駐地放了定時炸彈,炸死 炸傷多人。到了四月里,在膠州路孤軍營里,八百壯士的團長謝晉元也被刺死了!租界上已經成了無法無天的殺人世界。
家霆聽著,計算時間,發生這些事時,正是自己被「七十六號」綁架送來南京的時候。那時報也看不到,也不接觸人,這些消息當然都不 知道。聽到這些日偽特務橫行的事後,童霜威父子心情都很壓抑,感到天氣熱得遍體如焚。
家霆後來問起舅舅柳忠華的情況,說:「歐陽,我舅舅做生意的情況怎樣了?」
歐陽素心靠窗口坐著,帶點嬌慵睏倦地好像在數天上的星星,說:「你可能想不到吧?生意好像做得不小!現在你那仁安里的大舅方雨蓀 也搭了伙,還有一個你們家認識的人,名叫江懷南的,也搭了伙。方雨蓀就是江懷南介紹的。江懷南常到我們家,就認識了你舅舅。現在,他 們都是興茂貿易公司的股東老闆了。」
童霜威也在窗邊坐著。夜晚,暑氣仍熱騰騰地籠罩在空氣中,從窗口吹進來的風也不涼爽。聽到這裡,他皺皺眉,問:「他們在做什麼生 意?」
歐陽素心搖頭,坦率地說:「我不想管,弄不清楚。好像是在上海收購棉紗、棉布、西藥等禁運物資,然後運到杭州,再越過封鎖線運往 浙江富陽等地,到那兒換取桐油、木材等物資。還將上海的西藥、鋼材等以及從浙江、安徽那一帶販來的桐油、土紙等緊張物資,運到江南和 蘇北,換取棉花、土布、燒酒。反正是販來販去賺鈔票。」
從南面安仁街那邊,傳來了小火車的尖利急促汽笛聲和火車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隆隆地響,單調而疲憊。
童霜威不禁問:「這麼運來運去容易嗎?日本人不管?」
歐陽素心似乎不想多講,又似乎並不知道得太詳細,但語氣充滿鄙視和氣恨:「依我看,日本人和漢奸都要錢!錢能通神呀!說是日軍以 『大日本戰地御用商』名義給發搬運證呢!」有蚊子在叮她,她用手「啪」的打死了腿上的一隻蚊子。
清水塘邊和花園草叢中的蛙聲陣陣,叫得喧鬧。童霜威想:是呀!她說得有理!但日本人、漢奸勾結在一起做生意,江懷南、方雨蓀同歐 陽筱月一起狼狽為奸並不奇怪,奇怪的是柳忠華他也卷進去了,是幹什麼?童霜威敏感地想:忠華不是見利忘義的人,他本來也不是商人。如 今,通過家霆找到素心的父親來干這種勾當,決不單純。會不會是利用日寇、漢奸給新四軍走私搞物資?他們販來販去,過封鎖線,一會兒淪 陷區,一會兒國軍防守的地區,一會兒又是新四軍活動的地區,真是神通廣大。一時,思念起柳忠華來了:在漢口時敵機轟炸聲中的交談,在 香港灣仔寓所的見面,在上海時他在偽《新申報》上寫的贈言,都如在眼前。童霜威想:唉,如果能見到他,同他談談多麼好!他是個有能耐 的人,對什麼事都有主見。想念著柳忠華,他就獃獃地不言不語了,起身佇立在窗前,眺望著遠處黑暗中星星點點的燈光,看著皎潔的一彎娥 眉月,沉思默想起來,用扇子扇趕蚊子。
見爸爸這樣,家霆點上一盤蚊煙,又問歐陽素心:「銀娣好嗎?」
歐陽素心點頭,搖著扇子說:「好!她有本事能使家裡人人都喜歡她,我自然更喜歡她。她聰明,仍在上補習學校。我有種感覺,好像你 舅舅跟她很知心,不是泛泛的關係。」
家霆沒有點頭。他能意會到歐陽素心的感覺是正確的。他問:「你有什麼感覺?」
「呣,有一點!」她笑得帶點頑皮,帶點心眼兒,「我常想,你為什麼先後介紹這樣兩個人給我?又常想,你是那樣地痛恨日本人和民族 敗類,可為什麼?」她突然停住不說了,笑一笑,緘默起來。
一瞬間,舅舅柳忠華和舅媽楊秋水的面容又浮上家霆的心頭。舅舅和舅媽之間的愛情一定是有一段曲折的經歷的。舅舅坐牢坐了漫長的歲 月,舅媽一定是在等待著他的。可是,他們多麼不幸,相聚短促竟又生離死別了,真像一曲悲歌!想起這種種,他有點心酸,他覺得不好回答 歐陽素心的問題,就岔開話題對歐陽素心說:「歐陽,明天,你陪我到中華門外去一次好嗎?」
「去幹什麼?」她坐在窗邊,似乎聞到了風從玄武湖裡散播過來的荷花和蓮葉的清香。
「那裡埋葬著我的母親,我要讓你見見她,也讓她看看你。」
「那當然好。」她樂意地點頭回答,似乎覺得這是她應該做的事。偶爾飄來的荷花、蓮葉清香使她陶醉。
他看著歐陽素心。她坐在窗前,沐浴著銀樣的月光,那美好的容貌,高貴莊重的儀態,活潑溫柔的韻味,使他心頭湧起幸福的潮汐。他向 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著說話,情意暢通交流。他心裡有愛情,真希望時光永駐,停頓在這種甜美雋永的感情和意境之中。他想起了 拜倫的一首詩中的兩句:
她在美中步履姍姍,
像星空和無雲的夜晚。
後來,那夜,歐陽素心回房放下珠羅紗帳子睡了。
家霆在爸爸房裡陪童霜威睡。父親和兒子兩人親密地睡在一頭。夏夜,月光明鏡似的照來,透過窗戶,透過蚊帳,射在床上。這時,外邊 ,月光一定正像透明的面紗,籠罩在玄武湖和古台城上,普照著煙霧。露水一定正悄悄地在降落。花園裡,月光與樹影也一定在一起晃動,閃 爍在清水塘上。繁密的蛙聲與蟲聲紛雜地傳來,家霆想:歐陽素心這時一定也沒有入睡,月光一定也照在她床上,她一定也在看著月光,聽著 蛙聲與蟲聲。他真想此刻能同她仍在一起偎依著談心,永無休止地偎依著,永無休止地談著。不,不必談,就是不說,只要無聲地偎依著坐在 一起,就是甜蜜和幸福!……他發現爸爸翻著身也沒有睡熟。月亮像一盞銀色的天燈,照得窗櫳透明。他見爸爸正睜眼看著窗戶外一隻龐大的 蜘蛛網出神。那八卦似的大網上有一隻在苦苦掙扎的飛蟲,好像是一隻「金牯牛」,被蛛網粘住了,正拚命想掙脫。一隻大蜘蛛在網中央覬覦 著,想等待飛蟲精疲力盡了馬上撲上去吐絲將它拴裹起來。但是,飛蟲掙扎得凶,終於,破網飛走了!
家霆興奮地問:「爸爸,您沒有睡著?」
童霜威「呣」了一聲,說:「是呀,我在想你的舅舅,想得很多。」他嫌熱,又「噗噗」地扇起扇子來,「你把舅舅的情況告訴歐陽了嗎 ?」
「沒有。」家霆回答,「但她聰明,會有感覺的,不但對舅舅,對銀娣也是那樣。」說到這裡,問:「爸爸,您覺得歐陽怎樣?」
「我很喜歡她。」童霜威發自內心地說,「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女兒就好了,真是一個十分可愛又懂事的姑娘。只是──」他嘆息一聲, 「她的父親太對不起她了!」
家霆心裡也嘆息,嘴上沒有說出來。他理解爸爸對於兒子同歐陽筱月的女兒戀愛還是不太同意的,想:只好依靠歐陽的為人和我的堅決使 爸爸同意了。他告訴童霜威說:「爸爸,明天,我想同歐陽到雨花台去,尋找一下舅舅給媽媽立的那塊墓碑,我們雇馬車去。我打聽過了,那 里現在可以去,也有遊人了,沒問題的。」
童霜威沉默了一會兒,又嘆息一聲,說:「好啊!」
月光迷離,家霆看見爸爸朝天睡著,張著雙眼,心裡明白:爸爸一定又勾起了許多回憶,今夜一定又是睡不好了。他勸慰著說:「爸爸, 您不要多想了,好好睡吧!也許,管仲輝會幫忙的。只要能回到上海仁安里,我就設法找到舅舅,跟他商量,我們就可以設法秘密逃跑。」
童霜威思考著說:「是啊,我是打算按管仲輝說的辦啊。身體本來不好,我要裝得更不好。這次,倘若真有機會不被軟禁,拼著死,我也 要衝出牢籠去!」稍停,又唏噓一聲,「你那繼母,太無情無義了!我在這裡,她哪管我的死活?其實,我也並不想她來,她來,除了逼我落 水附逆,別無其它目的。但她要來,是不難辦到的!她將你推進了火坑,自己卻一定天天又在上海打麻將逛公司了!心肝全無!」
家霆明白:爸爸是有感而發,只能再勸慰著說:「她不來也好,一家人都拴在這裡更糟!」
童霜威沒有做聲。在這夏天的夜晚,過了半夜,暑氣漸消,窗外有微微的清風吹來拂動蚊帳。花園裡月光下的蟲叫聲「口瞿口瞿」「吱吱 」傳來,似乎帶點秋意。童霜威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說:「家霆,記得不?四年前這時候,南京初遭轟炸,我們正離開南京到安徽南陵縣去。 你還記得那夜行船上的情景嗎?」
家霆輕聲微喟地答:「記得。」
於是,那青弋江夜行船上的櫓聲,船桅上的一盞燈,水聲,夜鳥驚叫聲,船工夫婦輕輕低語聲,一時都湧上心頭。抗戰爆發四年間的種種 不平凡的經歷,也都像煙雲似的掠過眼前,既遙遠又似只是昨天的事。
第二天早上,家霆陪歐陽素心像出去郊遊似的離開瀟湘路一號。
歐陽素心穿得特別樸素,一件淺天藍色的短袖陰丹士林旗袍穿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嫵媚、和諧。淡雅每每襯得人更美,天然也使少女出落 得大方。她有一種平靜的高傲,很惹人注目。
「冷麵人」恭敬相送。他可能感到有管仲輝這樣的大人物來看望,又有歐陽素心這樣的日本小姐是家霆的女朋友,可以預卜到童霜威的命 運不會太壞,臉上居然也笑眯眯的了。門房間里的日本兵對歐陽素心笑著用日語交談,好像是問歐陽素心怎麼改了裝束。光腦袋的年輕日本兵 笑得很和氣,也點頭鞠躬,彬彬有禮。
離開瀟湘路一號走出路口時,家霆笑著打趣說:「歐陽,真想不到,你的日本話講得跟鬼子一樣好!連彎腰打躬,也像東洋人!」
歐陽素心用美麗的眼睛看看他,說:「是嗎?」
是個晴朗的好天氣,蟬聲悠揚,氣溫很高。穿出瀟湘路,筆直步行到中山路口上,恰好遇見一輛敞篷破舊馬車。車上是一個花白頭髮戴破 草帽、穿破汗衫的馬車夫。講了價錢,包了馬車,說明到中華門外雨花台,在雨花台等候兩小時後再原路回來,兩人一起上了馬車。
鞭絲斜裊,馬蹄嘚嘚,破舊的馬車在中山路上顛動著向南馳去。路上行人不多,汽車、人力車、馬車也不多。一早就炎熱,蟬聲在路兩邊 一些綠樹上遠遠近近地鳴響。盛夏的太陽發揮著威力,閃著耀眼的金光,更襯得四下里景物的冷寂,荒涼。
歐陽素心嘆息說:「啊!變化太大了!昨天從下關一下火車,就感到南京變了!同我記憶中的南京不一樣,總覺得沒了生氣,沒了笑聲, 人人臉上掛了一層灰。有些地方是斷垣殘壁,有些地方看不到人煙,有些地方使我想到戰爭和殺戮。我們家戰前住在中山東路,房子聽說燒毀 了!早先,房頂上有個鐵皮製的風信雞,風一來,會轉動,該也不在了。明後天,找時間你陪我去故居憑弔一下。」
馬車夫是個歷盡滄桑的老頭兒,臉上的皺紋像松樹皮,上身裸露的肌肉像被太陽灼焦了似的,悶頭趕車。
家霆問他:「老伯伯,夫子廟現在怎麼樣了?」
老頭兒搖搖頭:「夫子廟燒光啦!除了剩個聚星亭還在,別的都沒有啦。」
「老伯伯,南京失守時您在城裡嗎?」歐陽素心問。
老頭兒好像無所顧忌,說:「當時躲在南邊雲台山鄉下,光知道城裡燒殺姦淫,過了兩個月回來,知道的事比聽到的更厲害。」他唉聲嘆 氣,「殺的人堆起來比山還要高哪!我回來很久了,夜裡還沒人敢上街,哭聲還到處都有。」
家霆輕聲地嘆口氣,說:「如果有鬼魂的話,南京城的鬼比人要多得多了!歐陽,你想到沒有?我們經過的這些地方,也許都躺過死人, 流過中國人的鮮血。」
歐陽素心似乎心裡漲滿傷感,慘然地說:「我真想生活在一個沒有戰爭的世界裡!」
家霆看著她善良的眼睛,遐想地說:「是啊,是希望有那麼一天!再也沒有侵略者和賣國賊,再也沒有屠殺和奴役,再也沒有流血和離散 ,再也沒有眼淚和仇恨!」
「該有什麼呢?」她凝思著問。
家霆認真地說:「留下的只有愛,只有美麗的家園、幸福勤奮的生活,只有我和你之間的甜蜜!」
她微微笑了。他覺得她笑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鮮花,只是她的微笑為什麼帶著淡淡的哀愁呢?
家霆覺得能理解她笑中的哀愁,嘆口氣說:「唉!現在,當然全是幻想和空想。中國在被侵略,中國人在被奴役和屠殺,只有抗戰!不能 像路邊這些標語牌上寫的什麼『和平』!和平需要善意!也許只有抗戰,只有殺死鬼子和漢奸,才能換來以後的和平。」
歐陽素心點頭,但臉上那一絲帶著哀愁的微笑也消失了,她的嘴唇變得蒼白起來。
坐在敞篷馬車上,雖然曬著太陽,但很舒適。童年時的歡樂與喜悅,都湧上心頭,又一同回憶起兒時南京的情景,談起南京夏日的一些風 俗來了。
家霆說:「南京那時有個風俗,立夏那天,大人要叫小孩騎在門檻上吃豌豆糕,說是吃了可以不疰夏。那時,我家有個女傭是南京人,總 要我那麼干。」他問歐陽素心:「你小時候騎過門檻沒有?」
歐陽素心搖頭,笑著用南京話說:「傻乎乎的小把戲才會騎門檻,我可沒騎過。但過端午時,南京叫作娃娃節,那時,我們女生抽屜里都 有彩色絲線、小剪子,我們用綵線纏裹出五彩的粽子。我最愛那些裝鹹鴨蛋的五彩小網兜、小紅絨花和用零碎緞子做的小香袋了。」
家霆笑了,也撇南京話說:「這些小丫頭玩的東西,我可不喜歡。」
歐陽素心說:「陰曆六月初四放荷花燈呢?喜不喜歡?六月初四南京人說是荷花生日,做了荷花燈點著了蠟燭放在水上漂,說是給荷花做 生日。夜晚荷花燈一盞盞漂在水上,真美極了!」
邊憶邊談,家霆約定:除了陪歐陽素心去燒毀了的故居看看外,再一同到大石橋畔的母校去看看舊址。老同學談起當年學校里的生活,有 談不盡的話。
馬車蹄聲嘚嘚,經過比較熱鬧的新街口。廣場中心有一個新遷置來的孫中山銅像,兩米多高。家霆不禁想:漢奸汪精衛裝得好像他是中山 信徒。中山先生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如果像汪精衛這些賣國賊這樣努力,中國不就徹底完了嗎?新街口商店較多,有個商 店正放唱片,一個日本女聲妖聲妖氣在唱:「支那之夜喲!支那之夜喲!……」街邊一個白髮老太婆拄著拐杖在大聲吆喝著討錢。一家米店門 口擁著些人,好像是賣平價米。一輛汽車上有日本人帶著個時裝年輕中國女人下車進飯館。
馬車在新街口沒停留,繼續向南。馬不停蹄,一直走到中華門來了。這裡人多,店攤不少,亂糟糟的。
馬車夫指指中華門,說:「城牆上炮彈槍彈打的洞看到了吧?那些燒焦了的工事看到了吧?這一帶,當時戰事可激烈了,塗滿了血,堆滿 了死人。城牆有好幾處都給炮轟坍了,好些店面都是這兩年新修的。」
搏戰的風濤似仍存在。家霆和歐陽素心循著馬車夫的手指,看著城牆上的彈洞和已被拆毀的犬牙交錯的工事,當時的慘狀歷歷如在目前, 似乎能想像當年這兒伏屍喋血、牆垣呻吟、彈孔瀝血、死者呼號的情景。
有一家賣包子的小店,放著兩張破舊油垢的小木桌,門口火上蒸著籠屜,冒著熱氣,裡邊有個夥計在和面擀皮兒包包子。隔壁是一家賣本 地月餅的糕點鋪。家霆說:「歐陽,買點南京本地月餅帶去野餐吧,好嗎?」
歐陽素心贊成:「這幾年吃的都是廣東月餅、蘇州月餅。南京月餅雖不好吃,也該嘗嘗了。」她叫馬車夫:「老伯伯,停一停!我們買點 吃的。」
靠街邊停了車,兩人一起下車。沒想到,一下車,立刻擁上來六七個小叫花子,一個個都伸手討錢。歐陽素心嘆了口氣,像天女散花似的 一個個給了錢。兩人同去那小鋪里買了些葷五仁、素椒鹽的本地月餅,又在隔壁一家小酒店裡買了些鹹鴨蛋和熟香肚、鹽水鴨,店家都用荷葉 分開給包了。恰好見有提籃賣荷花和蓮蓬、嫩藕的,歐陽素心買了一束紅白相間的荷花,又將蓮蓬、嫩藕都買了些。上馬車時,歐陽素心將月 餅和鴨蛋、蓮蓬等都分了一份給趕馬車的老伯伯,馬車夫千恩萬謝。
出中華門又朝南行。西邊有一片廢墟,一男一女兩個窮人家的小孩在瓦礫堆里拾石子玩耍,使人由廢墟想到南京淪陷時遭到毀滅的舊事, 心頭凄涼。
終於,馬車踽踽行到氣象森然的雨花台下來了。
雨花台共有三個山崗,東面一個,中間一個,西面一個,除了蟬聲吵人,一片幽靜。雖是陽光蒸曬的晴天,卻總使人感到天低雲重,光景 慘淡。
兩人要馬車夫等候,捧著荷花,提著吃的,向前走去。熱風吹拂,遍地是叢生的蔓草,搖動的樹梢投下斑駁游移的陰影,灰青色的石頭上 布滿了苔蘚。這地方歷來公開和秘密殺害的人多了,在心理上給人造成了一種恐怖壓抑的感覺,在環境上也給人一種蒼鬱而闃無聲息的印象, 使人想到黑夜裡的槍聲、殘酷的活埋、血淋淋的刀劈、累累的白骨……
先看了北宋進士楊邦義剖心處的碑文。楊邦義不肯投降金人,被剖心殺死。風化了的碑文讀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碑文上有「俾曜忠靈於國 步艱難外侮日亟之時,國人等亦瞻慕而興起乎」的句子。楊邦義剖心處旁,有辛亥革命陣亡將士人馬冢刻石記事。荒草沒脛,久已無人來憑弔 了。
又走到雨花台下的方孝孺墓前來了。
方孝孺墓也是蒼苔覆蓋,凄涼地屹立在那裡。周圍有幾棵挺拔的青松虯生多姿,墓旁有石欄。見到這墓,家霆想起前一段時間,爸爸講起 過楊邦義和方孝孺的故事。楊邦義是因為金兵攻下南京時被捕不屈,大罵金帥完顏宗弼被開膛剖心殺死的。方孝孺本是明太祖的大臣,輔佐太 子。明成祖靖難後,命方孝孺草詔,他披麻戴孝執筆寫了一個「篡」位的「篡」字。明成祖說:「你不怕滅九族嗎?」方孝孺答:「十族何妨 ?」結果真的滅了十族,連老師一家都被滿門抄斬。家霆想:爸爸好端端想起了楊邦義和方孝孺,也是從自身的遭遇有感而發的吧?看著墓, 心裡凄惻起來。
上了雨花台。乾隆皇帝題的「天下第二泉」的石碑仍在。這雨花台啊!真是「其旁冢累累,其下藏碧血」。遠處山崗山坡間,綠草萋迷的 荒冢數也數不清,令人產生空虛孤寂的沉思。這個名勝去處,現在也有用蘆席搭的茶棚,也有出售一元錢一蒲包的五彩卵石的小販。但遊人稀 少。幾個賣五彩卵石的都同時擁上來糾纏著兜生意。
歐陽素心對家霆說:「買點做個紀念吧!」她付了錢給一個顫顫巍巍拄拐杖的跛老頭,從一蒲包石子中挑了十幾塊精美的五彩卵石,將其 余的還給老人,說:「最好的我都挑了,這些還您,再賣給別人吧!」
家霆來到這裡,看到了遠處亂草漠漠、荒冢累累,神魂不定,心裡悲痛,想起了媽媽柳葦,哀傷不已。站在那裡,雙腳像鑄定了似的。陽 光下,碧綠的亂草坡崗,像睡熟了一般,藍天上一絲雲彩也沒有。中午的氣溫熏人,有一種古怪的鳥不知躲在哪棵小樹上啼叫,聲音像是一聲 聲的悲哭,啼得人心裡悱惻難受。
歐陽素心看著洪荒之地似的亂墳崗黯然神傷,似看到有魂魄在荒山野嶺間徘徊飄蕩。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問:「家霆,伯母怎麼會葬在 這裡的呢?」她顯然是疏忽了。昨晚家霆約她上墳,她一時沒有想到別的。但現在,觸景生情,她想:雨花台過去是槍斃人的地方呀!……是 怎麼回事呢?
家霆回過身來,用兩隻俊氣、堅定的眼睛看著歐陽素心,說:「歐陽!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有告訴你。今天,我要對你說。……」
一縷輕柔的黑髮在額前飄動,歐陽素心的臉色因吃驚突然變得蒼白,說:「家霆,告訴我吧!凡你願意說的我都愛聽;凡你不願告訴我的 我可以不問。」
家霆同歐陽素心找塊樹蔭下的乾淨草地席地而坐。歐陽素心靜靜聽著家霆含淚的敘述。
天下真是常有這種複雜得意想不到的事呢!聽著敘述,歐陽素心也落淚了。聽完,她捧著荷花站起身說:「走,家霆,我們好好找一找吧 !可是這麼大的雨花台,你知道墓碑是在哪裡嗎?」
家霆搖搖頭,說:「還是抗戰初在武漢的時候,馮村舅舅告訴我的,沒談具體地點。後來,我問過舅舅,他說是從主峰西下,有一片空草 坪,那兒埋葬的被殺害的人最多!」天熱,他滿面是汗。
歐陽素心捧著那束純潔高雅紅白相間的荷花,說:「我們從主峰西下,好好找一找!」她莊重地注視著遠處,臉上閃出善良的光輝,自然 地流露出一種不經意的溫柔,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使人感到她的性情溫柔,卻意志剛強。
兩人一起踩著沙礫的土地和荒草、卵石,從主峰西下,踏著長滿青苔的羊腸小道,跨過高高的野草、荊棘。有凹凸不平的坡崗。有一些破 碎斷裂的青石碑,上面的字跡早已模糊。走著走著,在崗巒和綠樹環抱中,果然有一片綠毯似的空草坪。
歐陽素心驚呼起來:「看哪!該是在這兒了!」
家霆挽著她的手,像兩個孩子似的,兩人奔跑著到草坪上去。草坪坑窪不平,雜草里開著野花。有些地方,草深沒脛。是這兒流的血多了 ,所以野草長得特別茂盛嗎?周圍可以瞥見草中一些饅頭似的荒墳,有的已經傾塌坍裂,被野狗、野兔扒開的洞孔中,露出白骨和骷髏。不遠 處正有一條野狗豺狼似的在草叢中躥躍。家霆就地揀起一塊卵石擲過去把狗趕走。南京城遭大屠殺時,日本兵連狗也不放過,用槍打死不少。 這一定也是條劫後餘生的狗吧?它一條後腿是瘸的,尾巴顯然給人砍掉了,熱得伸出鮮紅的舌頭,跳躍著溜了。
忽然,歐陽素心拭著汗叫了一聲:「看!」
家霆定神一看,果然,在西側一個土坡旁的野草中,豎著一塊約摸一尺多高的石碑,經過風吹日晒和雨霧霜雪,石碑已經顯得色澤灰淡, 但上邊深鐫的字跡還是清晰的。
兩人上前看時,果然上面寫的是:
獻給柳葦 廿?一?八
家霆雙膝一屈,伏倒在地,流淚跪拜在碑前,嗚咽地說:「媽媽,我和素心看您來了!……」
歐陽素心恭恭敬敬將一束美麗芬芳的荷花獻在碑前,九十度深深鞠了三個躬。
這時,有隻美麗潔白的蝴蝶在草叢中顫顫地翩躚起舞,忽然搖搖晃晃飛過來了,圍著他們飛了一圈又飛走了。啊,在這附近,開放著一些 黃色、紅色的野花。是花兒吸引了蝴蝶,還是媽媽柳葦的精靈化成了蝴蝶?
天空蔚藍,太陽照耀著綠色的平靜、凄涼的空草坪,使野草顯得生氣勃勃。崗上扶疏疊翠的一些綠樹寂寞地肅立。叫聲古怪的鳥兒不知躲 在什麼樹叢中,又在悲啼哀鳴了。
家霆站起身來,心裡漾起了一種神聖感,說:「歐陽!我以我有這樣一個母親驕傲,因為她有高尚的品格。品格是難下定義的,但它卻是 人最寶貴的東西。」說這話時,他又想起了楊秋水阿姨,不!楊秋水舅媽!
歐陽素心低垂眼帘,長長的睫毛在輕輕顫動,說:「家霆,我羨慕你!……」她似乎想講些什麼,又沒有講。忽然,她指著墓碑說:「咦 ?墓碑上還寫著『廿?一?八』,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呢?是伯母的忌日,還是你舅舅立碑的日子?」
家霆想了一想,搖頭說:「都不是!媽媽死,是在一個秋天。舅舅來立碑,也是夏秋之際。」
「那是什麼意思呢?」
家霆皺眉思索著,忽然好像大徹大悟了,說:「呀!你看,這三個字組疊起來是一個『共』字呀!也許,這是替媽媽立的碑,也是給所有 死在這裡的他們的黨人立的碑呀!」
歐陽素心點著頭緩緩地說:「家霆,我明白了!一切我都明白了!」她激動得臉也紅了,眼裡閃著希望的光焰,說:「相信我吧!我不會 做對不起你的任何事的。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介紹你舅舅和銀娣給我了。我知道,他們不是簡單的人!如果你認為有些事不便告訴我的話,我 已經說過,我絕對不問。但我要儘力幫助他們。為了你,也為了正義。」
家霆感到歐陽是誤解自己了!確實,許許多多的事,對舅舅和銀娣,自己也沒有真了解,許多也僅是感覺和猜想,怎麼說得清呢!
家霆誠懇地說:「歐陽,不要誤解。我決不是有什麼事故意隱瞞欺騙你。我們之間,既然相愛了,就不應當隱瞞什麼。我完全信任你,就 像信任我自己一樣。」
想不到,歐陽素心忽然拭淚了,在感情的浪濤中顛簸著,臉上的表情似是要把一些衝擊著她心靈之門的秘密的煩憂傾吐出來,說:「家霆 ,我有一件事,一直隱瞞著你。我現在要告訴你,不考慮任何後果!」
有一隻蒼鷹展翅在天空翱翔。
太陽發紅,給周圍的崖峰坡崗都抹上一層血色的光輝。四下死寂,彷彿在這塊殺人盈野的草坪上,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喧囂和騷動,顯得 空曠與寂寥。
家霆吃驚地看著她,發現她美麗的嘴唇在顫抖,臉色在陽光下變得分外冷峻,家霆安慰地說:「啊,歐陽!什麼事使你這樣激動呢?告訴 我。」
歐陽素心突然忍住淚水變得矜持起來了,說:「我知道你仇恨日本!可是,我是半個日本人!」
「半個日本人?」家霆面部肌肉痙攣起來,感到十分痛苦,太缺少思想準備了!
「是的,半個日本人!」歐陽素心由於激動,臉上顯出淡淡的紅暈,眼裡有一層薄薄的淚水在日光下閃亮,說:「我已經去世的媽媽,是 日本人,她的骨灰葬在長崎。她是日本長崎人,戰前就送去葬在日本長崎的。我知道你恨日本人,恨漢奸!我也覺得日本侵略中國,漢奸可恥 可鄙,但偏偏……」她哭泣起來,「我是下了決心要把這件事告訴你的。我愛你,但不能對不起你!為什麼日本偏要侵略中國同中國打仗呢? 為什麼歐陽筱月偏要落水附逆呢?我真受不了!我早說過,我們之間這樣是不會有幸福的!我這次來看你,也是向你告別來的!……」說著, 她傷心極了。
家霆剎那間全都明白了。過去一些沒當一回事的疑團如今有了答案:歐陽素心卧室里的那幅日本富士山風景油畫;那些日本小擺設;她說 話時偶爾有過的吞吞吐吐;她的日語那麼流利;她穿和服那麼像個日本少女……直到那次她堅決不願再相見的態度,現在都明白了,但他也驚 呆了。啊!他心裡是這樣熱愛歐陽,可是眼面前的事實卻這樣殘酷!他在感情上遇到了兩種難以調和的矛盾衝突,又攙和著憑弔媽媽涌在心頭 的悲痛與凄愴,一時竟愕然不知所措。想到爸爸如果知道歐陽素心是半個日本人後一定也會產生猶豫時,他更惘然,不知該怎麼辦了。
家霆十分悵惘!也許人生總陪伴著悵惘?家霆恨恨地「唉」了一聲,臉上帶著迷惑的沉思。他沒有說話,可是這一個脫口而出的「唉」聲 ,所有情緒都表露無遺了!
歐陽素心凝視著他,不再多說,忽然卻平靜下來了。她似乎變得若無其事,似乎剛才並未發生過那件事,說:「走吧!回去吧!」
他們倆誰都沒有說話,一起走著。回到等候著的那輛馬車上,才想起剛才帶的所有野餐用的吃食,都放在那塊石碑旁忘了拿,更忘了吃。
瘦骨嶙峋的老馬,蹄聲寂寞地一路「嘚嘚」敲響。回到瀟湘路一號,已是下午四點。家霆心裡有事,顯得沉悶抑鬱。歐陽素心卻正常得反 常,依然陪童霜威談話,熱絡絡地把去雨花台的情況說給童霜威聽。
晚飯後,外邊,是一個清靜涼爽的夏夜。有清風吹來玄武湖裡的荷花香,有皎潔的明月光。從樓上窗口望下去,前邊清水塘的水面上映著 被水波揉破了的月亮倒影,銀白的亮光漾開去,漾開去。蛙聲鼓噪,敗落的花園草叢中有紡織娘在低吟淺唱。螢火蟲拖著綠色的小燈籠似的尾 巴在飛舞。……靜謐的夜裡使人感到黑暗處潛伏著許多不靜謐的東西。
家霆邀歐陽素心到樓下花園裡散散步,她卻搖搖頭,說疲倦了,想早點休息,就回房去了,並且叮囑家霆:「有事明天談,今晚別打攪我 !」
後來,家霆聽到她下樓不知去幹什麼。家霆感到頭疼,早早陪童霜威睡了。童霜威只以為兒子去雨花台觸動了傷心處,又疲累了,也未過 問。
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家霆到歐陽素心房裡去,看到她不見了,有一封留在床上的信。急急拆開一看,上面寫的是:
家霆:
我走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別怪我,也別為我擔心。天下無不散的相聚。千思萬想,還是這樣分手的好。
說過的話我都會做到。我們永遠總是要好的老同學。
為我謝謝伯父,祝他健康幸運!並請他原諒我不告而別。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