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電閃雷鳴,生死善惡在搏鬥
(1940年3月——1940年9月)
暗殺常伴隨戰爭俱來。在戰爭中,有人為正義犧牲,有人為不義送命;有人為愛國而死,有人為賣國而亡。一樣是死,價值迥異;一樣流 血,意義不同。
戰爭殘酷可怕,但和平不能靠祈求和恩賜。不能不加選擇地從敵人手中去接受誆人的和平!
馮村從重慶寄來過一封信。信在途中走了一個月光景才到,並且經過郵檢,信封是剪開過又用郵檢封條封上的。信里說:「來諭敬悉,囑 轉之件已照轉。」馮村沒有談自己的近況,卻用雙關語勸童霜威:「在『孤島』既然拮据,來此謀生為佳。」爸爸既然在囚禁中,信也無法送 給他看。讀了馮村的信,家霆很想念馮村。回憶起往昔相聚的日子,反而心上更添惆悵。爸爸的事,信上不好寫。他只好不復馮村的信。
轉眼民國二十九年的春天降臨了。爸爸的事渺渺無訊。三月三十日,汪精衛的偽國民政府以「還都」名義在南京成立。那天,上海租界上 ,許多大、中學生罷了課。有的還舉了「打倒汪精衛傀儡組織」等標語,到街上遊行,散發了討汪傳單。家霆學校里無人組織發動,他和程心 如、余伯良都沒有參加遊行,但知道當天有些學校的學生有過抗議行動,他們都感到高興。
四月里,租界上有的報紙轉載了重慶國民政府通緝漢奸一百多人的名單。從汪精衛起,偽政權各院、部、會首要一個不漏,大快人心。四 月中下旬,有的報上又登出了八路軍、新四軍發表的討汪救國通電,指出:汪逆的「和平」就是投降,汪逆的「反共」就是滅華,宣布「誓率 全軍為祖國流最後一滴血,驅逐敵偽,還我河山」。討汪抗日的聲浪在「孤島」上鋪天蓋地,把汪逆「和平、反共、建國」的叫囂全部淹沒了 。
五月里的一天傍晚,程心如和余伯良在弄堂里對著二十一號的樓上叫,把童家霆叫下樓來。在弄堂里,程心如對家霆說:「明天是禮拜天 ,上午要做大禮拜!下午,我們一起到膠州路孤軍營里去看望八百壯士和謝團長①,(①謝團長:謝晉元,廣東蕉嶺縣人,黃埔軍校四期步科 畢業,死守四行倉庫時是副團長,後擢升團長。)你去不去?歐陽去不去?」
程心如和余伯良兩人,「八?一三」抗日戰爭爆發時在上海,他們對謝晉元團長率領的八百壯士特別有感情。那時,上海戰事已臨尾聲,堅 守在蘇州河畔四行倉庫②的八百壯士堅守四晝夜後,因孤軍無援,接受英、美當局的勸告,避免無謂犧牲,奉命退入租界,在膠州路建立了一 個營房。上海人稱之為「孤軍營」。這支孤軍被公共租界當局圈禁時只剩了三百七十一人③,仍由謝晉元統率。他們雖然喪失了自由,仍過著 有組織的集體生活,每天舉行晨操,上政治課講述愛國抗日言論,還排演抗日反汪的話劇。為了升國旗,有的士兵被租界當局派來監視的萬國 商團中的白俄士兵打死打傷和凌辱過。各界人士、新聞記者、學生、市民有不少都紛紛常去孤軍營慰問。
②四行倉庫:大陸、金城、中南、鹽業四家銀行共有的倉庫,矗立於上海蘇州河北岸。
③堅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實際並非滿額,當時僅一個加強營四百三十餘人,經過戰鬥撤入租界時就只有三百七十一人了。
程心如和余伯良都不知道歐陽素心家裡發生的事,也不知道這一向來,歐陽素心和家霆一直沒有見面。
歐陽素心一直拒絕再見家霆。寒假期間,她到香港姑媽家去了。回來後,吩咐過銀娣和其他傭人,凡童家霆的電話一律不接;人來找,也 一律不見。她有心避開家霆。有一次,家霆下午等在她校門附近。她裝作沒有看到,匆匆跳上一輛三輪車走了。她給家霆寫過一封簡訊,說: 「我不願使你不幸!我也不願使我痛苦!想挽回已經發生了變化的現狀是辦不到的,讓我們分手吧!把我徹底忘掉!……」家霆給她寫了好幾 封信,她再也不回信。家霆痛苦極了,卻不想把這告訴好朋友。
聽到程心如和余伯良要去孤軍營,家霆激動地說:「啊,好極了,我跟你們一起去!」他想起抗戰爆發後,從南京到了安徽南陵,以後又 到武漢。那時武漢正盛行唱那支歌頌八百壯士的歌曲:「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 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家霆常常唱,一唱就熱血沸騰。今天程心如提出了好建議,他當然雙手擁護。他說:「歐陽素心忙,不邀 她了吧,我們三個一同去!」
余伯良詫異地瞅著他說:「約她一起去不好嗎?為什麼撇開她呢?」
程心如也樸實地說:「我想她一定會願意去的,我和余伯良好久都沒見她了。」
但家霆搖頭,說:「下次再邀她吧,這次我不想邀她。」
程心如似乎領悟到了一些什麼,同餘伯良都不再做聲,露出一種想說些什麼又未說的表情。
接著,三人商量到孤軍營去該帶什麼東西去慰勞孤軍。想來想去,一會兒想送點書,一會兒想買點什麼紀念品,一會兒想送點慰勞品。
最後,程心如下決斷地說:「我有個好想法。依靠我們三個的經濟能力,送不了太多的錢和物。我們只有把我們的愛國熱心捧去送給他們 。那樣,才有點意義!」
余伯良不解地問:「心怎麼送?」
家霆一點就通,恍然大悟地說:「啊!我有點明白了!我們把那張《大美晚報》帶去送給他們,對不對?」
程心如笑了,說:「對!這就想到一起去了!那張晚報上有我們撒傳單的事,雖然沒提我們的名字,事是我們做的!歐陽不去,這慰勞品 里也有她的一份。送給孤軍,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心,不比送別的東西好嗎?」
余伯良笑了,拍巴掌說:「太好了!就這麼辦!就這麼辦!」他滿心喜悅,彷彿捕捉到了什麼美好的東西。
第二天下午,三個人興奮地懷著一種崇敬與激動的心情到膠州路孤軍營去。天氣是醉人的溫暖,迷人的春天通過路邊綠樹的新葉,慷慨地 散布著芳香的氣息和活力。家霆還特地在花店裡去買了一束通紅、美麗的月季帶去。
孤軍營所在的地方,原是膠州路公園的一角。孤軍營門口架著鐵絲網,有神色鬱悶的萬國商團的士兵荷槍實彈警戒著。透過死樣的靜寂和 站崗士兵槍上冰涼銀亮的刺刀,可以隱約窺見孤軍營里有綠色的樹木,灰色的牆垣。這裡使人感到異樣,公園原有的氣氛沒有了,有的是監獄 那種苦難、屈辱、沉悶的氣氛。春天的一點綠色,被刺刀、圍牆、鐵絲網禁錮住,顯得黯然無光。
萬國商團,是上海租界特有的一個武裝組織,約有一千七百人的樣子,是個從一開始建立就替西方殖民者在上海這個「冒險家的樂園」里 服務的半軍事組織。一八五三年剛成立時,人數很少,到一九○○年就擴充到千把人了。在清朝時,從一八五一年到一八六四年問,他們幫助 過清朝政府攻打過太平天國起義軍。那時,太平天國起義軍佔領過江南全部,小刀會也在一八五三年克複過上海縣城。民國十四年「五卅」運 動時,萬國商團又幫助過英帝國主義鎮壓中國人民的反帝愛國運動。商團的團員服裝配備講究,槍械精良,有外國人,也有中國人。參加萬國 商團中華隊的人,大部分屬於洋行職員。這部分人在「八?一三」抗日戰爭中,在公共租界上巡查放哨。面對日本侵略者在華界肆虐,他們表現 出來的愛國精神,並不落人後。因為他們究竟都是中國人!當八百壯士被困守在四行倉庫時,彈盡糧絕,商團的中華隊就曾想法給過接濟。現 在,孤軍被囚禁在膠州公園的一角里了,萬國商團扮演了「獄吏」「獄卒」的角色,家霆和心如、伯良看到這些商團的士兵,都從心裡泛出厭 惡和怨恨來。
程心如帶著頭上前,老練地說:「我們都是學生,來看望謝團長的!」
一個背著槍的白俄商團士兵,藍眼睛,黑絡腮鬍子,眼光從頭到腳打量著三個高中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神氣活現地用流利的上海話吆喝: 「不行!不能進!」他目中無人。
家霆跨上一步,質問:「為什麼?」他明白所謂「孤軍營」實際是一個變相的監獄,心裡不是味兒,但知道來慰問是可以的。
另一個臉頰紅潤的白俄也揮手驅趕,用上海話說:「不能進就是不能進!」態度相當蠻橫,顯然是無理刁難。
有幾個中年人,穿得很體面地從孤軍營里出來。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穿西裝的胖子,一個穿灰毛料長衫的矮子,還有一個穿黑衣戴銀十字架 的神父。一看就知道都是來慰問孤軍的。這加強了家霆和心如、伯良的勇氣:人家能進去為什麼我們不能進去?白俄太勢利,難道因為是年輕 的學生,就故意攔阻?
看到一個中國籍的商團士兵站在一邊,臉上比較和氣,心如和家霆、伯良一起都走到他面前,笑臉懇求說:「讓我們進去吧,好不好?」 「謝謝你了!」「我們是特地來表表心意的。」
到底都是中國人,他沒有就應允,卻也沒有就拒絕。
程心如繼續賠笑:「我們只進去看一看謝團長,表達一下慰問的意思就出來,請幫幫忙吧。」說著,用眼指指那兩個白俄,說:「同他們 說說情吧!」
家霆揚揚手裡的花束說:「我們把花交給他們了馬上出來,決不久待!」他表情熱烈,看得出心裡在燃燒。
余伯良調皮地說:「中國人總要幫幫中國人的!求求你了!我給你敬個禮行不行?」
那商團的中國士兵點頭笑笑,看來他是有愛國心的,被三個年輕學生誠懇的態度打動了,叫著兩個白俄的名字笑笑說:「讓他們去一下吧 !」又對程心如和家霆、伯良說:「到裡邊登記一下,快點出來!不要多停留!」
三個人竭力抑制著快樂,走進孤軍營,見一間門房,裡面有商團的外國人,也有一個似是傳達的瘦瘦的孤軍營的人。那人穿著草綠色軍服 ,沒戴軍帽也沒徽章,剃的光頭,一副軍人的架勢。程心如上前說明了要來看望謝團長並慰問勇士們的意思。家霆拔筆填寫了登記簿,就被那 人親切地邀到隔壁一間類似會客室的房裡等待。那人匆匆走了,估計是去通報去了。
在這間簡陋樸素只放著些椅子的小房裡,家霆同心如、伯良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一個廣場的一角。廣場上,豎著旗杆,旗杆上是空空的 。家霆恍然明白:由於日本軍方的抗議和英國租界當局的禁止,孤軍營升懸國旗的鬥爭實際是失敗了。憂傷壓住了他的心,使他感到一種沒著 落的空虛,感到非常凄愴,茫然若失。正在這時,他看到有一隊光著頭的孤軍正在繞場跑步。整齊地在叫:「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聲音雄壯悲涼。微風搖曳著綠樹,場地上的草皮濃濃淡淡,使場地顯得坑窪不平。跑步的腳步聲「誇嚓誇嚓」似在發泄著憤怒,單調的「 一二三四」聲似在控訴著自由的喪失,撩亂了家霆的心。他兩眼逐漸濕潤,緩慢地滴下了淚珠,心裡難過地想:唉!他們為什麼要搬到租界上 被繳械囚禁起來呢?他們應當死守在四行倉庫血戰到最後一個人、流盡最後一滴血的呀!寧可死!寧可死!他們本來是英雄,應當有一個壯烈 的死!可是,如今卻手無寸鐵,被看守著。他們的過去,說明他們是英雄!可是他們的今天,太悲慘了!蒙受的恥辱與委屈太深重了!……也 不知為什麼,看到被囚禁著的四行孤軍,他心裡特別傷心,真想放聲大哭一場。
他拭乾了淚,吞下屢次升到喉頭上的嗚咽,在一種幽怨慍怒的情緒中,先聽到了腳步聲。轉眼,看到門口出現了一個瘦瘦中等個兒的軍人 ,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筆挺的腰桿。穿一套草綠軍裝,沒有戴軍帽,一定是軍帽上有帽徽所以不準戴吧?家霆想:這一定是謝晉元團長了!但 又覺得跟報刊和畫報上見到過的照片不像。他和程心如、余伯良不約而同地肅然迎上前去。
程心如恭敬地說:「是謝團長嗎?」
家霆和余伯良也尊敬地注視著來人。
來人微笑,親切地伸出粗壯的大手來同他們握,握得非常用力,說:「對不起!謝團長正帶領著弟兄們在跑步上操!我叫上官志標,是團 副!」
家霆將手裡一束芬芳鮮紅的月季花雙手捧著獻上去,說:「上官團副!我們是三個高中學生,請接受我們對八百壯士的敬意!我們是來向 八百壯士致敬的!你們視死如歸,名震中外,是民族的傲骨、中國的驕傲!炎黃的好子孫!我們崇拜你們!」說完,他深深一鞠躬,忽然鼻子 發酸,心裡也發酸,頓時淚水涌流。他恨自己太懦弱!為什麼要哭?但又止不住要哭。他發現,心如和伯良也流淚了。
他的話充滿感情,程心如和余伯良受了感染,也同時深深鞠躬。他的話當然也感動了上官志標團副。
上官志標團副的眼圈紅了,歷盡風霜的黑黝黝的臉上剛勁而又痛楚,似有什麼東西在咬著他的心。他眼裡像噴吐火焰,接過花,說:「謝 謝你們!我們很慚愧!沒有戰死在沙場,卻奉命撤退到了這裡!對不起全國民眾!……」兩行冰冷的淚水流在他的臉頰上,他馬上用手拭去了 。
「不不不,你們已經盡到了軍人的職責!」程心如滿懷熱情地從心裡吐出話來,「你們打得非常勇敢!你們是奉命撤退的!」
給心如這一說,剎那間,四個人的眼睛又都濕潤了。
家霆想:是呀!要叫我是孤軍,我是寧可戰死的!但,怎麼能苛責他們呢?心如的話是對的!
上官團副已經恢復了鎮靜,用嘶啞的聲音帶著感情地說:「我們四行孤軍,現在的處境,隨著『孤島』形勢的惡化而惡化!但有上海各界 代表、愛國的團體來支持,我們是永遠堅貞不屈的。『孤島』各界給予我們的精神慰問與物質饋贈,對我們都是極大的鼓舞!」他的語氣鏗鏘 有力,「請大家放心!我們一定不辜負大家的期望!」說完,他雖然沒戴軍帽,卻嚴肅地立正,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在這裡的每一秒鐘,聽到的每一句話,都值得三個年輕人細細咀嚼,熱血澎湃地細細咀嚼。
程心如突然從袋裡掏出摺疊著的一張報紙來,說:「上官團副,請收下這張報紙吧,這裡有我們的一片心!一片中國人的愛國心!」他將 報紙雙手遞過去,並且指著那條南京路上有人散發抗日傳單的花邊新聞,說:「請看看這條新聞就明白了!」
上官志標團副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仔細而迅速地閱讀了這條花邊框新聞。但從他那清瘦的黑臉上看得出,他仍沒有懂得是怎麼回事。
程心如老練地說:「上官團副,我們要走了!萬國商團不同意我們久待。請替我們向謝團長致意!向全體壯士致意!」
他同家霆、伯良一起要走。就在這要走的片刻,他輕聲湊近上官團副的左耳說:「上官團副,這個秘密我們願意告訴您,這傳單就是我們 三個和另一個姓歐陽的女學生一起撒的!上海雖然是『孤島』了,我們抗日的心是不死的!中國人的心不死,中國就不會亡!」
家霆也想說點什麼,這時只見門口出現了兩個萬國商團的外籍士兵。家霆不說話了。程心如也不多說了,招呼家霆和伯良說:「走吧!」 說完,他帶頭,三個人都向上官團副鞠躬告別。
他們看到:捧著鮮花捏著報紙的上官志標團副矯健筆挺地在門口站著,靜默地動著感情凝視著他們,舉花向他們招呼,似在向他們致敬! 上官團副沒有說話,眼神里的鋼鐵意志和受到的鼓動,卻給三人留下了永難忘懷的印象。
三人大步走出令人壓抑、窒息的孤軍營來,走到燦爛的陽光下。啊!「孤島」已經沒有春天,被禁錮的孤軍營里更加沒有春天。五月的陽 光徒然使人焦躁和煩惱,三人心裡回蕩著尚難平靜的浪濤。
家霆嘆口氣說:「唉,我想來想去,八百壯士還是當初在四行倉庫血戰到死的好!現在,毫無自由,比坐監牢相差無幾,要想抗戰也不可 能。連升國旗都有人被萬國商團打死打傷,真太令人難過了!……」說這話時,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爸爸。爸爸被囚禁在蘇州,怎樣了呢?過陰 歷年的時候,方麗清突然不見了。後來,才聽大舅媽「小翠紅」說:方麗清被江懷南邀約到蘇州去了,因為打聽到爸爸在蘇州,江懷南走了門 路託了人,特地邀她去探望的。方麗清去了不少天,快到正月十五元宵節,才由蘇州回來。家霆向她打聽爸爸的情況。她只陰陽怪氣地說:「 多虧江懷南找了門路,見了一面,身體不錯,就是他想做和尚,不想回家!他不識相,人家當然也不肯放他!」方麗清態度冷冰冰,講的話不 明不白,家霆問她也問不出頭緒。結果,還是大舅媽「小翠紅」打聽到了情況,轉告了家霆:「你爸爸還是不肯做漢奸,所以『七十六號』和 東洋人不放他。他在一個廟裡修行,鬍子很長,整天念佛。」又說:「有人看守著,但算是優待的。在廟裡可以走動,就是不準出來。」…… 現在,想到了爸爸,家霆心裡十分複雜。爸爸的處境不也像孤軍差不多嗎?不,處境一定更壞!他會怎麼樣呢?
想到爸爸,家霆哀傷,沉默起來了。
程心如和余伯良聽了家霆的話,都認為說得有理。不過,程心如設身處地地說:「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上邊下命令叫他們撤退,當然一定 要撤的。再說,當時已經彈盡糧絕了,保存幾百個士兵的生命,有朝一日再出來打日本不比無謂犧牲好嗎?」
家霆和余伯良也都承認心如講的有道理。三人到了一趟孤軍營,身上好像注射了一種能使精神振奮的藥劑,也像償還了一筆愛國的欠債, 頭腦清醒,渾身蒸騰起熱力來。骨歸途中,余伯良特別愉快輕鬆,突然帶著責怪和遺憾地說:「今天,無論如何該讓歐陽素心也來的。她來, 一定會像我們一樣,渾身像被一個看不見的電池充了電那麼帶勁的!」
程心如也點頭同意,說:「是呀!是該同她一起來的!」
但,儘管兩個好朋友用眼瞅著他,家霆佯作不在意,沒有做聲。
家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歐陽素心。今天沒能同她一起來,實在太可惜了!他沉湎於舊情之中,滿心難過,想:歐陽啊,歐陽!你為什麼這 樣呢?他覺得當歐陽同他交往時,他感情上富有、滿足;當歐陽離開了他,一切快樂全消淡飛逝了。愛,不是應當雙方都堅守不渝的嗎?為什 么你要這樣呢?那晚,我不是已經把我的心向你剖析了嗎?是的,有一次,你說過:「如果一個人為利己而愛,就不是真愛!真愛,應當要舍 得自己付出犧牲!」那麼,你現在不再願意接近我,顯然在你是一種自我犧牲了!你能知道我是多麼痛苦嗎?晦暗渾濁的迷霧常在我心上昏昏 飄浮,憋著激情和苦悶千思百想總因得不到你的愛而鬱結得要爆炸。想著想著,他心裡火辣辣的難忍難耐。唉,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再同 她見見面,同她好好談談。無論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三個人分手各自回家已經快近傍晚。二樓上,方麗清等仍在「噼噼啪啪」打麻將。令人想到她們都在輸贏的境地中眼睛發亮,滿臉興奮地 在談笑風生。家霆輕輕邁步上了三樓,在自己房間里做了數學習題,又複習了英文單詞和語法。到樓下「小娘娘」叫喊吃晚飯了,才下樓到客 堂間里去。
客堂間里,亮著電燈,正在開飯。方老太太、大舅方雨蓀、方麗清、「小翠紅」、戲迷表哥方傳經、「小娘娘」,還有沈鎮海,今天因為 麻將搭子不夠,三缺一,是方老太太叫「小翠紅」打電話把沈鎮海叫來打牌的。他們七個加上家霆,剛好一桌。廚師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等 將葷菜、素菜和湯碗擺了一桌。大家上桌正動筷吃飯,忽然,後門鈴響,阿金跑去開門,一會兒,只見方立蓀挺著大肚子像個無錫大阿福似的 來了。
方立蓀蹣跚地一進客堂間,家霆發現他氣急敗壞神色不好,喪魂落魄,像發生了什麼大事。這感覺可能大家都有了,每雙眼睛都像聚光燈 似的盯著他。
方老太太惴惴不安地說:「立蓀,來得正好,快吃飯吧!有事嗎?你怎麼?」
聽她一說,「小娘娘」已經抽籤似的站了起來,讓出了位子,打算去廚房拿一副乾淨碗筷來。
但方立蓀搖搖頭,用手止住了「小娘娘」,說:「你們吃吧,我不想吃,回去再吃。」他在旁邊一張紅木太師椅上坐下,雙眼失神,掏出 香煙點火大口猛吸。
方雨蓀滿臉黑氣,緊張地看看方立蓀的臉,問:「立蓀,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
方立蓀臉色鐵青,兩眼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恐之色,左臉頰有點痙攣,說話聲音緊張,泥菩薩似的坐在那裡嘆口氣說:「丁嘯林被暗殺 了!歸天了!我剛從他公館來,頭都給斧子劈爛了!」說完,又大口吸煙。
「丁嘯林?」方雨蓀幾乎是見了鬼似的尖叫起來,放下了象牙筷,「斧子劈的?」
一桌上的人驚嚇、唏噓的都有。方老太太放下湯匙瞪大了眼睛問:「你老頭子被暗殺了?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方麗清夾的一筷炒腰花掉在桌上,戰慄著說:「哎呀!誰這麼大的膽呀!殺千刀!怎麼得了?」
「快說說吧!」方雨蓀催促著方立蓀。他有胃病,一吃驚,就打嗝。乾脆飯也不想吃了。
「小娘娘」方麗明照往常的規矩忙著給方立蓀倒了一杯茶來敬在茶几上。家霆同桌上其他幾個沒有做聲的人一樣,吃驚、好奇,閉口不說 話,只是他心裡想:丁嘯林這樣的壞人,死了活該!
只聽方立蓀喝著茶說:「死的不單是丁老太爺,他那個嫁給江懷南的女兒丁芝蘭,也給劈成『陸稿薦』①的醬肉了!」
①陸稿薦:上海有名的醬肉店,出售的醬肉顏色是紅的。
房間,門敞開著。家霆望著心如住過的那間空房默默出神。他注意到,牆上貼著的一篇從《大美晚報》上裁剪下來的朱惺公在《夜光》上 發表的題為《將被「國法」宣判「死刑」者之自供──復所謂「中國國民黨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書》仍在那裡未動,好像新搬進來的住戶 也不想把它撕去。朱惺公被暗殺已經快十個月了。人不在了,文章仍在,浩氣常存!看到心如家的空房,看到被暗殺了的朱惺公的這篇充分表 現了民族氣節的文章,使家霆和余伯良都引起許多動心的回憶和感慨。
當時,家霆就決定無論如何要去看看楊秋水阿姨。
第二天,是星期三,下午,家霆打電話到「職業婦女俱樂部」找楊秋水阿姨,俱樂部里說她不在。晚上,又打電話,恰好她在。聽到是家 霆打的電話,她很高興,語氣里有喜悅和笑聲,使人彷彿能看到她近視眼鏡片下兩隻意志堅強又慈和含笑的眼睛。
她朝氣蓬勃地說:「不要不放心,我很好!一切都好!……只是太忙,忙得腳不落地!……呵呵……」
家霆徵求意見:「我來看看您好嗎?」
楊秋水熱情奔放地說:「當然好!本來我也要找你的。這樣吧!明天,星期四晚上七點鐘,你準時來好嗎?我等你,想陪你看一場話劇。 」
「什麼?看話劇?」
「對!看《夜上海》!新上演的話劇,據說反映了上海的真實,黑暗與光明同在,莊嚴與無恥並存!很值得一看!」
家霆興奮地答應了,心裡感到溫暖、欣慰。楊秋水阿姨這麼忙,還要陪他看一場話劇。他又感到在楊秋水阿姨身上有一種母親的愛了。
這一夜,方麗清由方老太太、「小翠紅」和沈鎮海陪著打小麻將,一直打到夜深。麻將牌聲吵得家霆睡著了又被鬧醒。牌散後,家霆剛合 上眼,忽然又被二樓大舅方雨蓀的吼聲鬧醒。吼聲中夾雜著摔東西的聲音。「砰」,似乎是個花瓶;「嘭」,好像是個熱水瓶。
方雨蓀平時一生氣總是滿面烏雲噘起了嘴,方麗清和「老虎頭」她們背後笑他生氣時嘴上能掛油瓶。他平時關了門發火,打「小翠紅」也 是關了門乾的,很少見他這樣大叫大吼摔物件的。隱約聽到他罵罵咧咧,什麼難聽的話都有,似是說:「……不要面孔!」「坍我的台!…… 沈鎮海……」又聽到大舅媽「小翠紅」的哭泣聲和說話聲,隱隱約約,似是在辯解什麼。
吵鬧聲持續了很長時間,家霆一顆心懸著在聽,他不忍心聽到大舅媽「小翠紅」挨打受罵,卻又覺得無能為力。聽到方老太太和方麗清都 起身去勸了,嘰里咕嚕,嘁嘁喳喳,也聽不清說些什麼,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事。家霆實在睏乏了,後來,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方雨蓀照常去洋行里上班。大舅媽「小翠紅」一直在自己房裡關上房門哭泣。家霆匆匆去上學時,出門看到了大舅方雨蓀。 方雨蓀臉上黑氣更重,一張臉像拉長了好幾寸,冷酷得能殺人。
中午,家霆回家,見方老太太和方麗清都陰陽怪氣,麻將牌也停了。大舅媽「小翠紅」還是關著房門不開。家裡像有了喪事。方雨蓀中午 也沒有回來。
家霆心裡同情大舅媽,下午放學回家後,趁方雨蓀不在,又趁方老太太和方麗清在樓下客堂間里聊天嗑瓜子,找個機會就踅進大舅媽房裡 去,想勸勸她。
進去時,見「小翠紅」坐在沙發上,手裡抱著那隻波斯種的白貓獃獃望著窗外出神。她眼哭腫得像桃子,身邊茶几上甩著一本被撕成碎片 了的《啼笑姻緣》。房裡地上,碎玻璃碴兒、碎熱水瓶膽……同水攪和在一起,枕頭、被褥也摔在地上,她都沒有收拾。見家霆進來了,她忽 然又流起淚來,用手帕拭眼。
家霆關切地問:「大舅媽,什麼事呀?」順手將一隻未摔碎的香水瓶拾起來放在桌上。
「小翠紅」搖搖頭,帶著絕望的神情,兩眼望著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發愣,嘆息地說:「怎麼對你說呢?好的家庭是天堂,壞的家庭是地 獄!你大舅疑心病大,連毀譽從來不可偏信的道理都不懂!糞缸越淘越臭,無事生非,他還得意!」說著,傷心得淚水成串地掛下來。
家霆注意到大舅媽「小翠紅」額上有一處傷,心裡不忍。聽她說了一些,他心裡似乎有點明白,又不太明白。沒法排遣,只能安慰地說: 「大舅媽,您不要傷心!」
「小翠紅」聽了安慰的話,反倒更傷心了,說:「我的事同你也說不明白。我是個苦命人!為什麼命這樣苦?要不是打仗,家鄉給東洋人 佔了,我真情願一人回鄉下去種田!……」她將抱著的波斯種白貓輕輕放到地上,雙手捂著臉,淚水從指縫裡沁出來,看得出她是在感情的漩 渦里掙扎。
家霆更加同情大舅媽了。大舅媽平時待他好,他對大舅媽也有感情。血緣關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和相處。在方家住著,幸虧有「大 舅媽」,才使他的日子好過些。現在,大舅媽遇到了不幸,使他難過。他弄不清大舅媽同沈鎮海之間有沒有什麼曖昧的事,也不好問她。但他 對大舅方雨蓀冰冷陰暗的性格和傲慢專制的態度反感,平時對方老太太、方麗清、「老虎頭」等,包括戲迷表哥方傳經因為大舅媽是堂子出身 而輕視她的情況也不順眼。大舅媽的生活,確實像只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雀,也像她餵養的正在屋角地毯上睡懶覺的波斯種白貓。吃的穿的都不 壞,但是關在籠子里、關在房裡苦得很。只是馬上又想:我不也像一匹被拴在柱子上的馬嗎?被拴在哪裡就只能在哪裡吃草!哪天我才能去掉 拴在頭上和綁在柱子上的繩索自由飛跑呢?
他忍不住勸解地說:「大舅媽,您要想得開點,身體要緊。」說著,去屋角拿笤帚,說:「我來把這些地上的東西掃一掃。」又將枕頭和 被褥抱起來放到床上。
「小翠紅」停住哭泣了,拭掉淚水,點點頭,說:「謝謝你,家霆,你去做功課吧!讓我一人獨自靜一靜!」說著,站起身來,從家霆手 中搶過笤帚,說:「我自己來掃!」
家霆感到無能為力,人世間的事太複雜,許多事他都是難以處理的。見大舅媽說得誠懇,他只好同大舅媽告別,走出房去上了三樓,回到 自己房裡。
他拿出物理習題來做,頭腦里還在想著大舅媽額上那條傷痕,傷痕的形狀像一把殘忍的尖刀。大舅和大舅媽之間的夫妻生活似乎正在幻化 為塵土,這是他的一種預感。大舅和大舅媽他們是一種什麼樣的婚姻呢?他還想不明白。但他似乎很能理解大舅媽說的「壞的家庭是地獄」的 話。外邊是個晴天,有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也能聽到遠處有人家在打牌的聲音。弄堂里有兩個小孩踩著輪式冰鞋在溜冰,隆隆的聲音吵人得 很。有挑擔賣油炸臭豆腐的小販在高聲叫賣。……他已經習慣於在不安定中尋找安定了,一口氣做了三道很難的物理計算題。但忽然又聽到二 樓大舅媽房裡響起了方雨蓀的吼罵聲。
方雨蓀回來了!吼聲比夜裡還高:「沈鎮海!……」「家醜外揚!……」夾雜著難聽的詬罵聲。家霆想像得出方雨蓀那種火冒三丈的架勢 ,不禁又想:倘若我在大舅媽房裡沒出來,少不了要看他的臉色或者也挨他的辱罵了。
「砰!」「啪!」方雨蓀在擲東西了。是桌上景德鎮的藍瓷瓶,還是五斗櫥上那些香水瓶、花露水瓶?抑是窗台上托盤裡放著的蘇州盆景 ?盆景中的老樹樁頭,枯乾虯枝,像經受過漫長歲月風霜雨雪的侵蝕,清秀古雅,尚有生機。如果「砰」地一砸,怕是活不成了吧?
大舅媽「小翠紅」的哭聲又清晰地傳來了。
家霆心裡煩惱,趕快做完了習題,決定不在家裡吃晚飯了。他打算出去,在外邊小館店裡吃一客排骨菜飯,或者吃碗咖哩牛肉麵,然後按 時如約到四川路「職業婦女俱樂部」找楊秋水阿姨。
樓下的吵吼聲、哭泣聲、摔碎玻璃器皿聲繼續傳來。家霆一溜煙地從三樓下來,離開了仁安里,才覺得鬆了一口氣。
按照約定的時間,家霆到了「職業婦女俱樂部」。
六月天的四川路上,這時十分熱鬧。男男女女春裝、夏裝混雜著穿,服飾色彩豐富。亂鬨哄的人流,快速的車輛,一片匆忙、擁擠景象。 「職業婦女俱樂部」門口的水果攤上小販在叫賣水蜜桃,報攤上去買晚報的人不少。
家霆興緻勃勃地上了樓。在一間放了好幾張寫字檯的大辦公室里,找到了楊秋水阿姨。大辦公室里空蕩蕩的,別人都下班了,她還正忙著 在向一個年輕的穿黑布旗袍的女人好像交代什麼事情。她自己穿一件藍布旗袍,旗袍顯得有點寬大。見到家霆來了,她看看手上的表,親熱地 招呼著,說:「好!你真準時!坐一下。」她用手指指一隻椅子,「我把一些事情處理好馬上走!」
家霆在那張椅子上坐下,先看看辦公桌上玻璃板底下壓著的一段用鋼筆抄寫的文字:
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 瘦的詩人將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後接著還是春,蝴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於是一笑,雖然顏 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鋼筆字寫得娟秀挺拔。這段話家霆記得,是魯迅的散文詩《秋夜》中耐咀嚼的一段。壓在玻璃板下,算是作為座右銘的嗎?他體味著這段 意味深長的話。起先不知這張辦公桌是誰的,但看到玻璃板底下壓著一隻信封,上面寫著楊秋水的名字,他立刻意識到這就是楊阿姨的辦公桌 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楊阿姨寫的字呢。真想不到她的鋼筆字竟這麼流利,這麼漂亮!一段座右銘又使他似乎加深了對楊秋水的了解。
楊秋水同年輕黑衣女人悄悄在說話。家霆又轉眼去看牆上用圖釘釘著的一張永安、先施、國貨公司等五十幾家大小廠商捐助大宗日用品的 大表格,捐助的日用品真不少。抗戰初那種「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精神在這上面仍在表現,家霆感到欣喜。看了一會兒,見楊秋水同年輕 的黑衣女人談完,黑衣女人走了。楊秋水款款地移步過來。
家霆站起身來,說:「楊阿姨,我是吃過晚飯來的,您恐怕忙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吧?」
楊秋水笑了,點頭說:「給你猜中啦!不要緊的!等會順路買兩隻麵包,帶到劇院里啃就行了。」她過來收拾著桌上的一些簿冊等物塞進 抽屜,用鎖鎖上,說:「家霆,告訴你一個你想不到的情況。後天,我要離開『孤島』走了!其實,我並不想走,我捨不得離開工作。但怕我 有危險,一定要我走,也只好走。走後,再見面恐怕要不少春秋了。所以我決定抽空陪你看一場話劇。」說著,她微微對家霆一笑,拿起一隻 小巧的黑色手提包,說:「走吧!」
聽說楊秋水阿姨後天就要離開上海,家霆愣了。懷著一種他未曾公開說出來過的孩子對媽媽的感情,他不但依依不捨,而且覺得失去得太 多了。他悵悵地,覺察到楊秋水阿姨平常似乎是個很少顧念私情的人,就更能體會到今晚陪他看話劇的這種深厚的關切和情誼了。
他理解到:恐嚇信和可怕的斷手,都是嚴酷的現實。楊秋水留在上海是非常危險的,趕快離開「孤島」暫時到外地去避一避,十分必要, 也是惟一應該這麼辦的方法。可惜,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他心裡交匯著留戀、傷別、悵惘的情緒,以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是 用兩隻充滿感情的明亮的眼睛凝望著楊秋水阿姨,無限留戀。
楊秋水明白這一點,同家霆走下樓來,仍舊笑著說:「家霆,有點捨不得我走吧?其實不必,我走,應當高高興興送我。我們這一代和你 們這一代的人,責任很重,憂患很深。為了抗日救國,要像莊子說的:『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來吧!」她把家霆當作孩子,在樓梯上攙著 家霆的手,說:「高高興興,笑著陪阿姨看一場戲。然後,高高興興地互相祝福、分別。」
家霆發現她的心靈深處充溢著一種隨時會噴射出來的光和熱。
她的手是溫暖的。家霆也感染到了她樂觀爽朗的豪情壯志。緊握住她的手,他彷彿依稀記得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也許是剛會邁步的時候吧 ,媽媽柳葦也曾經這樣攙著他的手,同他一起走過的。
四川路上的店家裡,有的已經亮燈了。金燦燦的燈光和嘈雜的車聲、人聲以及商店播放的收音機里的歌曲聲、評彈聲、申曲聲、廣告聲混 成一種熱烈、吵鬧的氣氛。他們離南京路很近了,經過一個弄堂口,突然路邊走出一個穿米色旗袍的女人,猛地撞了楊秋水一下。
楊秋水一個趔趄,手提包掉在地上了。家霆忙給楊阿姨把手提包拾起來。他奇怪穿米色旗袍的女人為什麼這樣魯莽。
那女的隨口說了聲:「啊,對不起!」也沒讓人看清她的臉面,就閃身混進人流中去了。
楊秋水也感到蹊蹺,從家霆手中接過手提包,回身張望那個女的,說:「真奇怪,這女人怎麼這樣的?」
正說著,忽然弄堂里竄出兩個穿西裝的男人,其中一個猛地衝到楊秋水和家霆面前,突然急急轉過身來拔出了手槍,「砰!」「砰!」開 槍了!忽然,後邊那一個也「砰」地開槍了!
「砰!」「砰!」「砰!」
刺耳的槍聲,在喧嘩的街聲中傳來,顯得特別尖厲、劇烈,就像汽車輪胎的爆破聲,也像一聲又一聲驚雷。家霆思想毫無準備,有點暈頭 轉向!突然被刺耳的槍聲震撼,看到楊秋水阿姨「哎喲」一聲,眼鏡跌落在地,頹然地用手捂住腹部,倒了下去。通紅的鮮血從她腹部涌淌出 來。一瞬問,滴滴答答,灑滿在路邊地上。
周圍的行人一下子像炸了窩、開了鍋,四散紛亂地奔跑。女人的驚叫聲,皮鞋的橐橐聲響成一團。家霆在楊秋水身邊,腦子從驚惶與慌亂 中清醒過來,想馬上撲去將楊阿姨抱起來,又一想:不!首先應當抓住兇手!
他滿心悲痛與憤恨,瞥見穿西裝的兩個兇手正在倉皇飛奔,他拔腿不顧一切地勇敢追上去。
兩個兇手狡猾狠毒,在人叢中分成兩路一左一右鑽過人流的縫隙向前逃跑。
家霆用盡渾身的力氣,一邊追一邊高叫:「抓兇手!抓兇手!」「抓強盜!」「抓殺人的漢奸!」……
他無法同時抓兩個人,死命盯住右邊那個兇手飛步追趕上去。他認清這兇手是先開槍的那個。
天,已經暗將下來了,但商店櫥窗和店面中的燈光明亮。燈光照耀,看得出前面逃跑的兇手手中有槍。聽到有警笛聲使勁地在吹響:「曜 ──曜──」,估計是巡捕來了。
有些行人聽到家霆叫喊,要攔阻兇手,兇手竟朝天「砰」地打了一槍,又回過頭來朝家霆「砰」地開了一槍。子彈「噓」地從家霆頭上飛 過,前後左右的人叢更亂了。家霆眼裡冒火,心裡冒煙,不顧一切地拚命繼續追趕。
人叢逃散開了,露出了前面人行道和馬路邊上的一片開闊地帶。家霆跑得很快,眼看距離縮短。兇手又打了一槍,但未打中家霆。家霆繼 續高叫:「抓住他!抓住他!」……
奔跑著,已到四川路寧波路口的轉角處了。有一輛黑色小汽車停放著。家霆聲嘶力竭叫喊著、飛跑著,清晰地看到汽車門一開,穿西裝的 兇手老鼠似的鑽進車去。汽車馬達發動,「嗚──」一陣風地疾馳而去,險險撞倒了路邊一個走路的人。
家霆渾身滿臉都是淋漓的汗水,喘著氣,欲哭無淚,無處求援。兇手跑了!未能抓到。楊阿姨被槍擊後渾身是血,不知怎麼了?他心裡明 白:傷勢一定是十分嚴重的。先一會兒,他看到了她那痛楚的面容,也聽到了她慘痛的呻吟。他急著又飛跑回去,想趕快送她上醫院。
槍聲早吸引來了一個黑鬍子、黃綢纏頭的印度巡捕和一個身材魁梧、臉上有黑痣的中國巡捕,剛才的警笛該是他們吹的。逃散的行人現在 又聚攏來圍觀著剛才槍擊處地上的血泊。家霆跑回來鑽進人叢,楊秋水已經不在,地上留下的鮮血有一大攤和滴滴答答兩小攤。他強忍住心頭 的悲痛,噙著眼淚,將先前目擊的情況告訴了巡捕。從臉上有黑痣的中國巡捕口中知道:剛才已有熱心的行人和一個巡捕,用黃包車將被刺倒 地的楊秋水送到最近的山東路上的仁濟醫院去了。
印度巡捕用上海話說:「傷的地方不要緊,在肚皮上,人也有知覺,救得活的!」
聽他這麼說,家霆感到安慰,帶著小跑向仁濟醫院去。天已黑了,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他趕到醫院,聽說病人已經送進手術間搶救,他馬 上借打電話到「職業婦女俱樂部」。幸好,還有人接電話,他將楊秋水被刺的情況談了。那邊說:馬上來人!家霆又立刻跑上二樓等候在手術 間門外。他感到渾身骨架都像散了似的,疲勞極了。
哥羅方的藥水味,刺激著他的鼻孔。穿白衣戴口罩的醫生和護士,忙忙碌碌進進出出。一個白衣護士出來時,家霆淚濕著眼眶上前問她: 「請問,傷勢嚴重嗎?」
護士先是沉默,看到家霆焦灼和悲痛的樣子,終於說:「一共中了三槍!流血過多,彈頭已經取出,但嚴重的是──」
「嚴重的是什麼?」家霆落著淚追問。
「子彈頭可能有毒!正在送去化驗。」
渾身是汗的家霆,像當頭被潑了一盆冰水,挨了一聲雷劈。一種不祥的預感侵蝕著他的心,好兇狠毒辣的日寇和漢奸啊!他淚水從眼裡簌 簌流下,心裡酸痛,幾乎忍不住要放聲痛哭。他感到血液在太陽穴里發瘋似的躍動,有一面銅鑼在頭裡猛擊,腦袋像要炸裂了。他垂下了頭, 把臉埋在冷冰冰的手裡。
這時,有幾個不認識的男男女女來了,都是與「職業婦女俱樂部」有關的人。其中一個,家霆認出就是先一會兒楊秋水向她交代事情的那 個穿黑旗袍的年輕女人。
她認識家霆,關切地走上來,臉色蒼白、悲戚,向家霆詳細問了情況。家霆敘述時,其他人也走上來聽。穿黑旗袍的年輕女人,不斷用手 帕拭淚。從其他人的表情上,也看得出他們對楊秋水的感情。
一個戴眼鏡穿長衫的中年男人額上靜脈鼓脹,眼瞪得大大的,憤怒地在自言自語:「暴力恐怖,毀滅不了正義的鬥爭!卑鄙的劊子手,對 一個手無寸鐵的愛國婦女,竟然傷天害理加以殘害!天地不容!」
又一個多小時後,手術先完,化驗結果也出來了,子彈頭確實有毒!
楊秋水從手術間里被護士推出來時,家霆同大家一起圍上去看望。楊秋水全身罩著雪白的被單,她那白得素凈的面容現在變得慘白,少了 光澤的眼眶發黑,襯得兩隻近視的眼睛深凹憔悴。她的眼鏡沒有了,體力衰竭。上了麻藥,像沉睡著,又像已經長眠,緊閉雙眼,默默無言。
家霆實在忍不住,哭出了聲。他感覺得到楊秋水阿姨內心的鋼鐵意志,非常想撲上去擁抱她。但護士要大家冷靜,不要刺激傷者,將楊秋 水送進病房裡去了。
這一夜,天氣炎熱。家霆沒有回仁安里,他與「職業婦女俱樂部」里的兩個女職員一同在仁濟醫院裡守夜。
快到黎明的時候,楊秋水恢復了知覺,勉強睜開眼來,對著家霆和大家看了一眼,見大家都很悲傷,她竟不同尋常地笑了一笑,力竭地說 :「不要……為我悲傷,我是……隨時……準備著……犧牲的……」轉眼她又昏迷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後,她無聲地離開了人間。咽氣前,她 看著家霆,像想留下幾句話似的,但嘴唇顫顫動了幾動,來不及說出什麼話來就去世了。
家霆撲在楊秋水阿姨的遺體旁,大哭了一場。他感到自己又一次失去了一個母親。
早晨,家霆像大病了一場,疲乏到極點地回到仁安里方家,打算到三樓房間里拿了課本去上課。不巧,迎面在後門口碰到手拿一把摺扇穿 白西裝去洋行上班的大舅方雨蓀。
方雨蓀叫住了他,用兩隻古怪冷酷的眼睛瞅著他,說:「你昨晚怎麼沒回家睡覺?在哪裡過夜的?」
家霆一時覺得說不清,順口答:「在同學家!」
方雨蓀鼻子里哼了一聲:「年紀不大,不要在外面瞎胡調!」
家霆氣得耳朵也紅了,頂嘴說:「我才不會呢!」
方雨蓀兇惡地瞪他一眼,大聲說:「不要嘴硬!我是過來人!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我一看就清楚!」
家霆本想回他一句:「你好好管管你那個專門在外邊捧坤伶的戲迷兒子去吧!」話到嘴邊吞下去了,何必呢?有什麼用呢?他不做聲,心 里明白:在方家住著,無風也會起浪的,有什麼解釋的必要呢?
只是,在哀悼楊秋水阿姨的心情中,遇到方雨蓀,又使他想起了大舅媽「小翠紅」。大舅媽「小翠紅」痛苦而毫無意義的「生」,何如楊 秋水阿姨激昂而勇敢的「死」呢?同一時代,同一地點,同樣的兩個女人,可是境遇、遭逢、道路……多麼不一樣啊!
楊秋水壯烈犧牲後,家霆一直在同悲傷搏鬥。
按照約定,星期六傍晚,家霆陪舅舅柳忠華到「白拉拉卡」等待歐陽素心,會見時,柳忠華臉上露出異常悲戚的神態,對他說:「後天上午 ,你楊阿姨下葬,我不能去參加了!你下午放學後去時,代我誠誠懇懇鞠三個躬吧!」
家霆不禁說:「楊阿姨下葬,舅舅,您是應該去的!」
「是呀,家霆!」柳忠華的眼神和臉色剎那間都變了,深情地說,「我應該告訴你,你楊阿姨也就是你舅母!她是我的妻子!」
「什麼?」家霆耳朵里轟了一聲,木頭一樣地愣著兩隻眼望著舅舅。舅舅雙眼紅了。啊!舅舅!啊!舅媽!真沒有想到,真沒有想到呀!
舅舅柳忠華說:「……可是,我不能去!我不能讓敵人發現我同她之間的關係。你舅媽的熟人里出了叛徒。據我所知,下葬時,特工總部 是有人窺伺監視的。」
家霆默默點頭,心上,像颳起了一場呼嘯咆哮的暴風雨。
後來,歐陽素心冉冉地來了,同柳忠華談得很融洽。她答應在下禮拜,當她父親歐陽筱月從南京回來時,打電話同柳忠華約定時間,陪同 柳忠華見歐陽筱月。
吃完羅宋大菜,柳忠華走後,家霆同歐陽素心在霞飛路上徜徉。漫步時,家霆將楊秋水阿姨被暗殺的事告訴了歐陽素心,只是一些他認為 不宜說的話都沒有說,包括楊秋水就是舅母這樣一些事。他約歐陽素心後天參加楊秋水阿姨的葬禮,歐陽素心立刻同意了。
楊秋水阿姨被葬在滬西一所公墓里的那天,下著毛毛細雨。下葬的事都是由「職業婦女俱樂部」的人辦的。
公墓里,儘是一個個墓碑,滿目荒涼,雜草叢生。偌大的墓地里,死氣沉沉,墓園的圍牆刷上了白石灰,給人一種幽靜安寧的感覺。
家霆和歐陽素心帶著一束花下午去時,葬禮早已完畢,人已散去。他倆帶著陰鬱不快的心情走在墓場里,看到周圍雜草中稀稀落落開放著 一些黃色、白色、藍色的野花,形成彩虹般的色彩。牛毛細雨中,夏天的風吹拂,似在竊竊私語。草尖晃動,樹葉搖擺,有不知名的小鳥在啼 叫。這裡似有悠長的嘆息,也有萬般悲哀,但又似有沸騰的激情和奔騰跳躍的衝擊,用無聲的形式在表達。
找到了楊秋水阿姨的墓了。她墓上有一塊美麗精緻的大理石墓碑,除了姓名外,上面鐫刻著兩行金字:
生如春花之燦爛,
死如秋楓之壯麗。
來到墓地,家霆心中時時翻滾著燙人的溶液,真想放聲痛哭,把心中鬱積的痛苦和壓抑拋向無限的空間,但他勉力剋制住了懦弱的淚水。 他覺得:剛強的舅母不喜歡他流淚!
歐陽素心穿了一件藕合色香鏤空花薄紗的旗袍。風吹拂著她的頭髮和旗袍角,她顯得素靜典雅,嫻靜、端莊。
細密的雨絲在空間織成了一片乳白色的網。雖是夏天,在牛毛細雨中,似乎滲藏著不露聲色的涼意。雨水灑落在綠色的蔓草上,草尖綠得 透亮;雨,灑落在路上,路變得泥濘起來了。
家霆同歐陽素心沐著雨絲,在墓前鞠躬,恭敬地獻了一束鮮花。那花,潔白和淡黃的花瓣襯著濃黃的花蕊,給人無限雅潔的感受。當看到 家霆十分依依地鞠了六個躬的時候,歐陽素心奇怪了,輕聲地問:「你怎麼鞠六個躬呀?」
家霆沒有回答,凝神似在思索。
她問:「你在想什麼?」
家霆自言自語地說:「我在想生命長短的問題。有的人活得長,卻在幹壞事;有的人活得短,卻為了干好事。但活得長的,未必幸運;活 得短的,未必會被人遺忘,關鍵在於你幹了些什麼。我想,她是不朽的!」
歐陽素心忽然流淚了。雨水和淚水混合在臉上,若有所思地點頭說:「是啊,生命不在長,而在好!」
炎夏悄悄地溜走了。蟬聲稀少了,蛙聲也不像盛夏時鼓噪得那麼熱鬧了。
秋初,早晚天氣比較涼爽。天上常常明凈無雲,顯得特別晴朗和清新。夏季美麗的色彩似乎已經開始褪色,但還看不到黃葉和紅葉。寒山 寺內的大樹上,有時成群的楝雀飛來停歇,又成群「轟」地飛走了。夜晚,窗前階下,瓦礫堆里,大樹根旁,都有秋蟲哀鳴,終宵不停。於是 ,寂寞惆悵的感覺又會襲人童霜威的心頭,引起他無限的愁緒。
那天,「冷麵人」帶著幾分高興地告訴童霜威:「童委員,今天下午,我們要動身回上海了!」話聲裡帶著欣悅,看來,「冷麵人」在寒 山寺里住夠了,對於能回繁華、熱鬧的上海去很滿意。
事出突然,不無驚詫。
童霜威佯作平靜,故意無動於衷地問了一句:「回去幹什麼?」
「冷麵人」搖搖頭:「不知道!」看來他是真的不知道。他說:「童委員,我來幫你收拾收拾東西吧!」
忽然要回上海,不能不引起童霜威心頭的波動。聽到「冷麵人」走進走出嘴裡輕輕哼蘇灘,他剋制住感情,上午照樣閉眼打坐,實際自己 在腦際自問自答:
「這次回去以後會怎樣呢?」
「誰能預卜!也許是繼續軟禁?也許他們又有什麼新的策略?……當然,繼續糾纏我是免不了的,一定要有充分的準備!」
「唉,應該怎麼辦呢?難熬的歲月!長夜漫漫,何以待旦?」
「在這種時候,利用他們的心理,我應該扞衛我的信念,不做漢奸!還是文天祥說得好:『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哲人日已遠,典 型在夙昔。』」
自問自答,在童霜威腦中早已反覆無數次了。現在由於突然又要被送回上海,思緒更紛亂複雜了。像臨戰前夕,心裡有難耐的緊張,有焦 灼的不安,攪得他痛苦不堪。
要離開寒山寺了,他心裡有凄惻的感情,是一段像在夢中的生活喲!往事如煙,柳葦的笑聲、簫聲……甚至方麗清和江懷南的身影容貌… …都在腦里閃動。一場噩夢就要過去,另一場新的噩夢眼看又要來臨,他感到沉重,感到百不耐煩。
正因這樣,童霜威覺得血壓升高,頭裡發暈,手腳發冷,渾身不舒適。心臟跳動得比平時快得多。自己把把脈,心跳得那麼急,感覺上就 更難受了。他怕自己病倒,強自克制,不斷數著佛珠,嘴裡念佛,使自己寧靜下來。
下午,來了一輛由一個穿短打的黑瘦子駕駛的黑色小汽車,「冷麵人」替他提著物件陪他上了車。這次,除了「冷麵人」,沒有別人押送 。車子離開寒山寺,掠過楓橋鎮旁,那留下過他足跡和記憶的古老破落的小鎮,近旁長著高高的野草,灰黑色擁擠的平房牆壁剝落,在陽光下 ,顯得格外寒酸,一幅破敗荒棄的景象。童霜威留戀地看了一眼,小鎮流水似的就在眼前閃過了。車子不走蘇州城裡,繞過城外,沿著鐵路旁 向東的公路走。城外十分荒涼,一片兵荒馬亂後的氣氛。一些破衣爛衫滿面憂愁的窮苦農民提籃挑筐腳步匆匆,一些日本兵在兵營外邊牽著棕 紅色的軍馬溜達。古老的蘇州城牆上,有用藍底白字漆刷的大字標語口號:「日支合作建設全面和平」,口號似通非通,也弄不清是日本人寫 的還是漢奸討好主子寫的。汽車沿公路駛行時,看到鐵路上有運兵的軍車,一些日本兵粗聲粗氣野蠻地高唱著軍歌。矚目遠望,一塊一塊的田 野里,莊稼長得稀稀落落,雜草叢生。田裡站著七歪八倒的稻草人,有成群的麻雀在田間啄食,起飛。
該是快收割的季節了。有三三兩兩的農夫在田地里忙碌。最奇怪的,是一路上在沿鐵路的地方,被渠道、水溝所分割的田野上,連綿不斷 地密密插埋著竹籬笆。童霜威明白了:這是防止人接近鐵路。看來,是有中國人在破壞鐵路呢!不然,何至於花這麼大的力氣來插埋這些竹籬 笆?
路邊,荒草萋萋的小河浜里,綠水在陽光下粲然閃爍。遠處一些被竹林和樹木圍住的小村子,死氣沉沉,村口有土冢累累的亂墳崗,叫人 看了心裡發寒。錦繡的江南水鄉哪裡去了?如今呈現在童霜威眼前的大地,像是大病後一個瘡痍滿身奄奄一息的老人了。每逢經過鐵路沿線的 小站附近,總是看到穿黃軍衣的日本兵荷槍放哨,刺刀明晃晃的,把守著鐵路。那種「國破山河在」「往來成古今」的感觸布滿心頭。童霜威 不願再向車窗外張望,過了一會兒,乾脆閉目打起盹來。也許是晚上著了涼,他覺得有點傷風似的,打了好幾個噴嚏,心裡酸酸的,鼻子也酸 酸的。
他半醒半睡地閉目打盹,約摸過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在顛簸的公路上進入上海了。
太陽正被浮雲遮掩,上海附近那些樓房,遠遠看去,骯髒,破舊。他看到了高高懸掛在一些樓房上的日本旗,看到了一些牆壁上刷著的日 本藥品廣告:仁丹、若素、大學眼藥……伴隨著軍事侵略,經濟侵略當然來了。然後,又看到了「日支親善,共同提攜」、「日支團結建設大 東亞」一類的大標語口號了。
童霜威盡量使自己平靜,臉上不流露任何情緒。這是他在寒山寺「修行」學到的本領。於是,又閉上了眼,盤算著走到目的地後,怎麼應 付即將來臨的一場新的磨難。
終於,他看到,又回到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來了。
七十六號里,一切似乎又有了些變化。比從前防範得更嚴密了。緊緊關閉著的烏黑而牢固的鐵門,彷彿不讓殺氣騰騰的氣氛泄露出來。牆 上,圍著密密麻麻通電的鐵絲網,誰也別想鑽進去。穿草綠色軍裝的警衛隊全副武裝,約摸有一個班。在坐著童霜威的小汽車駛抵大門前時, 「冷麵人」亮了亮一張通行證,鐵門「咯吱」一聲開了。鐵門裡面,有兩座鋼筋水泥碉堡,架設著機槍。汽車駛進去後,到了第二道鐵門,「 冷麵人」報了一個號碼,出來的幾個警衛,有一個拿著一本貼著照片的簿子,驗明後,做了個手勢,鐵門又開了,汽車開進去。童霜威瞥見, 前面東邊就是那座樓下有客廳自己被在三樓軟禁過的高洋房了。同剛被綁架到此地時不同,旁邊新建了一幢西式平房,門口有兩個日本憲兵在 張望。看來,是日本憲兵隊辦公的地方。想起日本憲兵隊特高課出名的兇殘暴戾,童霜威有一種生理上的厭惡。這時,汽車「嗞」的一聲,已 經在高洋房前停下了。
「冷麵人」幫童霜威提了東西,一起送到門衛跟前,估計是要等門衛檢查後再拿進去。他空著手陪童霜威進去,樓梯口一道鐵柵欄門前有 幾個便衣特工在警戒。「冷麵人」上去打了招呼,陪童霜威上樓。到了三樓,仍舊是先前童霜威住的那問窗戶上有鐵欄杆的房間。房裡的擺設 :床、桌、沙發都未變,時間在這裡彷彿是停滯著的。童霜威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也有一種似乎剛離開不久又回到原地的感覺。
「冷麵人」又恢復了他擅長的沒有表情的樣子,說:「休息一下吧!」就匆匆走了。他話少了,臉上的「冷」又增強了。
童霜威吁了一口氣,真像唐三藏去西天取經要經歷一個又一個的磨難呀!誰知他們又出什麼新花樣呢?
一會兒,「冷麵人」來了,端來了洗臉水,讓童霜威洗了臉,他端著洗臉水又走了,一個字未說。童霜威覺得這不是好的徵兆。他疲乏地 躺到床上去,擤著鼻涕,感到有點傷風,心裡不適。血壓高,頭上老像有個緊箍箍著似的。他橫一橫心,爽性什麼也不想地閉眼又打起盹來。
傍晚,剛醒來,聽到有人聲。一個浙江口音響起在耳邊,很熟悉。一會兒,穿深灰法蘭絨長袍的李士群吸著香煙進房來了。有個保鏢的站 在門外。李士群心寬體胖,更加滿面春風,笑嘻嘻的,進房後,拱拱手,說:「啊!童委員!別來無恙!別來無恙!」
童霜威從床上坐起,故意先談病,蔫蔫地說:「心臟、血壓都不好!」
李士群在小沙發上坐下了,目光像匕首一般投來,打量著童霜威,開朗地說:「啊!你蓄起鬍鬚來了!在蘇州寒山寺將息得還不錯吧!侍 候得好不好?我是再三叮囑過要優待的!要是沒有照我的話辦,我來懲辦他們!」他看來是有意撇開童霜威的病不談。
童霜威見他談些什麼「優待」之類的話,想:你又何必假惺惺,說:「天天看看佛經,打打坐。『浮世滄海遠,去世法舟輕』 ①,我早已 心如古井,塵世諸事,一概不問,衣食諸項,均不介意。」
①此為唐朝詩人、天寶進士錢起之詩《送僧歸日本》中的兩句。
李士群端詳著童霜威的臉,似在窺探,大口吸著煙說:「這次請你回來,是因為晴氣慶胤中佐要同閣下見見面。他是在影佐少將指揮下指 導特工總部的日本朋友。在他同你談話之先,他要我先勸告閣下,希望閣下不要固執,有什麼條件都好商量。」
童霜威心裡想:看來,日本人又要親自出馬了!你們如果繼續軟磨,我也只有繼續打太極拳,裝得心平氣和地說:「我已是無用之輩了! 鑽讀經書,更加消極出世。健康狀況又江河日下,對一切皆無所求,只盼回家養痾,不問俗事,金錢利祿,當然更無興趣,請多諒解。」
李士群有點冒火了,眼閃白色亮光,忽然臉露殘酷神色,用手亂撓頭髮,說:「我想請你見見一個人!你的老熟人!」話出有因,語氣鋒 利。
童霜威不知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沒有表態,依然臉上裝得呆板,無動於衷。
李士群對著門外,右手的食指與拇指一甩,發出「啪」的一個指響,房門口有個粗壯高大的保鏢馬上立正站在門口。李士群厲聲說:「把 人帶來!」
腳步聲響,童霜威抬頭看時,不由得心裡一驚,原來是化名張化龍的張洪池呀!張洪池由兩個保鏢陪著,出現在門口了。他穿一套深咖啡 色西裝,沒打領帶,頭髮依然蓬鬆,兩眼也依然好像是在生氣,臉上卻有一種恐懼不安加上諂媚討好的神態。見到童霜威,他出乎意外地一怔 一驚,愕然愣在那裡,停步不前了。
李士群像對待一條狗似的招招手,用下巴示意他坐在對面一張小沙發上,說:「坐吧!坐吧!」
張洪池局促不安地坐下了,臉上尷尬得難看。李士群遞根煙給他,他接過了煙,李士群又將吸剩的半截煙蒂遞給他點火。他貪婪地點火吸 煙。煙點著了,他手拿半截煙蒂不知是該還給李士群好還是不還的好,一副可憐相。
李士群笑笑做著手勢說:「你們是老熟人噦!互相談談嘛!」他的語氣、話聲和笑容總叫人覺得不懷好意,也不知真假。
童霜威沉默不語,張洪池尷尬地笑笑,像是討好李士群,但兩眼仍像生氣。忽然,嘴對著童霜威,眼睛和臉色是在諂媚李士群,說:「童 秘書長,忠臣不事二主的思想我本來也有。其實呢,汪主席也是國民黨的領袖,誰正確我們就該跟誰走!抗日,我本來也是有決心的。可是, 抗不抗得下去?抗日對誰有利?都要考慮!如果抗下去是亡國,如果對共產黨有利,就必須放棄!」他又大口吸煙,恨不得一口氣把一支煙吸 光,噴著煙說:「經過反省,我是決心宣誓簽署和平運動誓書了!童秘書長,你是老前輩,這些都該比我懂!你說是吧?」他在這種時候,充 分表現了一個「無冕之王」的口才、敏捷和那種強詞奪理的口吻。
童霜威平靜地毫無表情,只在偶爾瞥一瞥眼時,可能使李士群感到他對讓張洪池這樣一個原來葉秋萍的爪牙來作說客似乎不愉快。
李士群以一種上司的風度對張洪池揮揮手,打發叫花子似的說:「你回去吧!我和童委員再談談。」
張洪池畢恭畢敬地起身,躬身招呼,出房由保鏢陪同走了。看來他還在囚禁中並沒有得到自由呢。
李士群解釋說:「童委員,我李某人衷心希望我們一同都是跟隨汪主席從事和運的革命同志。我知道,說穿了,你是怕背漢奸的罵名。其 實,完全可以不必忌諱。前些日子,日本在華一些首腦請吃飯。那天,周佛海發表演說時,有段話說得理直氣壯。佛海說:『重慶各人自命民 族英雄,而將我等看作漢奸。我等則自命為民族英雄。蓋是否民族英雄,純視能否救國為定。我等確信惟和平足以救國,故以民族英雄自命。 但究竟以民族英雄而終,抑以漢奸而終,實繫於能否救國。如我等以民族英雄而終,則中日之永久和平可定;如以漢奸而終,則中日糾紛永不 能解決。』當時,聽者動容,你對他這段話怎麼看?」
童霜威在聽李士群轉述這段話時,只覺得血往腦里涌,針往耳里戳,暗忖:漢奸真是漢奸!厚顏無恥,其心可誅。不願回答李士群的問題 ,又因過分激動、氣憤與緊張,頭疼,心區也隱隱作痛,臉上依然裝得平靜,卻禁不住不斷用手揉搓太陽穴,撫摸胸部。
李士群忽然站起,不滿地說:「童委員!走!我陪你到隔壁房間里去看看!」他語氣帶點兇橫,又帶點氣惱。
他陪童霜威走進了三樓一間緊閉著的房間。門一開,看到房很大,陰森森,空氣里有陳舊的焚燒過紙錢、錫箔的煙火味。
童霜威一眼看到供桌上一排排祭奠著的四十多塊白色的靈牌,靈牌上用毛筆寫的是人名、死期和地點。
李士群用手指點,裝得沉痛地雙掌合十,喃喃自語,似在祈禱。忽然說:「這裡祭祀的是除了共產黨外,重慶和我們雙方犧牲的特工人員 的靈位。我常來這裡為死者祈禱冥福。同是中國人,死而恩仇共!我有時也到寺院里去,向敵我雙方人員的亡靈謝罪。」
童霜威不禁驚訝地想:唉,人的內心真是複雜!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奸魔王,看來也是色厲內荏,怕的是因果報應呢。他連重慶的特工也 在祭奠,因為他本來就是從那些人里跑過來做漢奸的,他是心懷恐懼怕冤鬼找他索命呢。殺人者人必殺之!他也總在擔憂自己將來未必有好下 場吧?
正在想,只聽李士群忽然咬牙切齒,神經質地厲聲繼續說:「你可以看到,不管怎麼,一味慈悲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目前的處境是:不是 你死,就是我亡;我不殺人,人要殺我!怎麼辦呢?」他用兩隻兇惡的眼盯著童霜威,「對反對我們的人,只有一個辦法:殺!殺!殺!」
童霜威毛骨悚然,脅下出汗,只有閉口不語,裝呆賣傻,但臉色難看,心跳得更快了。
李士群好像冷靜下來了,又陪童霜威回房。他似乎明白遇到的是個棉花套子裹著的鐵器了,忽然獰笑,說:「童委員,本來我可以陪你去 看看這裡的刑訊室。但我覺得看了對你的心臟、血壓不好,就免了!不過,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你如果再執迷不悟,什麼樣的後果都是該你自 己負責的。至少,我們可以永遠把你軟禁下去,直到你回心轉意!」說這些話時,他瞪著眼,咬著牙,完全像個凶神惡煞,像個流氓地痞。這 個人從表情到性格、內心都是變幻無常的。說完,也不打招呼,大步跨出房去。
暫時,好像又渡過了一次磨難。痛苦的是猜不到下一步會是怎麼?他躺上床去,心中又氣惱又怨恨,更有恐懼。忽然,覺得頭痛欲裂,心 口發悶,手腳冰涼,額上淌下虛汗,臉上潮紅,明白自己是要病倒了。他忍耐了一會兒,渾身越來越難受,覺得不好,掙扎著朝門外大聲叫嚷 :「喂!我……病了!我……病了!」他怕自己的病會出問題,也希望用病能來幫助他少受點折磨。
出乎意外,在門外陰暗處守護著的正是「冷麵人」。他跑進來,臉上毫無表情地問:「怎麼了?」
童霜威斷斷續續說了癥狀。「冷麵人」給他倒水,將隨身帶來的物件中的藥瓶取出,給他服了治心跳過速的葯和降壓藥。童霜威服著葯, 剛才的氣憤、緊張與恐懼仍揪著他的神經。他忽然感到頭裡一陣抽搐,身上發熱,就昏迷過去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來時,童霜威看到面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穿軍裝的日本中佐,約摸四十歲光景,身材筆挺,光著頭沒戴帽子。乍 一看,面目清秀,有兩隻精明的眼睛。細細看,就使人感到殘忍可怕,連笑容都是虛偽、冷酷、兇狠、毒辣的。另一個是個五十來歲身穿西裝 戴眼鏡的老頭,花白頭髮,提個方形的皮藥箱,模樣一望而知是個醫生。
中佐用日本話說:「童先生,我是晴氣慶胤!……」略停一下,似在觀察童霜威的反應,又說:「我想,我說日本話你是聽得懂的!」這 個「七十六號」的日本太上皇,面上帶笑。
童霜威衰弱地沒有說話。
晴氣用日本話介紹提藥箱的日本老頭,說:「請來了福生醫院的岡田大夫!」
岡田恭敬鞠躬,用日本話說:「童先生,我來替你檢查治療。」
童霜威依舊默默不響,滿臉痛苦不適的樣子。
岡田打開皮藥箱,給童霜威用口表量溫度,發現童霜威發著高燒,又取出聽診器,先給童霜威聽心臟聽肺部,一邊聽一邊說:「唔,雜音 !唔……」後來,又拿出血壓器,給童霜威量血壓,說:「啊,很高!血壓很高!……」他的態度和善,也很關切。
檢查完了,他從皮藥箱里拿出些藥瓶來,又拿出些透明紙的小口袋來,從藥瓶中往小紙口袋裡各倒了一些藥片、藥丸,用日文對晴氣輕聲 說:「很嚴重!心臟不好,血壓高……肺炎.高燒,需要好好治療!」
童霜威閉眼躺著,隱約又聽到晴氣同岡田用日語輕輕交談,不知是商量些什麼。
童霜威發著高燒,迷迷糊糊,但心裡明白:自己確實是病得不輕了。他想:我也許會就這樣死的!什麼人都不知道,無聲無息地就死在「 七十六號」里了!家霆不在身邊,方麗清電不在身邊,孤孑地就在這冰涼陰暗的囚室中死去!
他愴然地悲從中來,淚水盈眶,又清醒地用手拭去了淚水,橫下心來,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感情,想:死吧!就這樣死吧!「人生一死渾閑 事」①!臨難毋苟免,死就死吧!不做漢奸,我於心無愧!
①人生一死渾閑事:此為南宋宇文虛中詩《在金日作》中的一句。他出使金國被扣留,後遇害,此詩表示了一種視死如歸的感情。
他閉著眼念著佛,使自己心緒平靜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真又有點昏迷了。人們聽到他嘴裡喃喃叫著兒子的名字:「家霆!……家霆!……家霆!」
他的病情是嚴重的。當晚,被用擔架抬下樓去,由一輛大汽車將他送到了虹口日本福生醫院去住院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