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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意馬心猿,蟄居流離 三

所屬書籍: 戰爭和人
    十月上旬,方麗清帶著金娣,終於由上海到了南京,在南京住了幾天,十月中旬又從南京經過蕪湖來到了南陵縣。     她從上海出發那天,一早,坐火車到南京。臨走時,姆媽和兩個哥哥送她到上海火車北站。     姆媽不斷地用手絹拭眼淚,對她說:「 我放是放你去了,這顆心卻是放不下的。這一路,多危險。我只有求菩薩多保佑,天天在家裡給你燒香叩頭。你到了那邊,快點來信。」     大哥方雨蓀說:「 妹妹,你去是對的,嫁夫隨夫嘛!現在政界的要人有幾個是正經的?你要是不去,老是不在嘯天身邊,萬一他在外邊胡調,歡喜了別的女人,或者乾脆弄了個二房,就不好了。所以我是贊成你去的。」     小哥方立蓀是參加青紅幫的人,拜在杜月笙手下做門徒,在上海白相人和巡捕房裡都吃得開。先叮囑金娣:「 你是陪嫁丫頭,好好侍候小姐!要是不識相不聽話,小心收你的骨頭,賣你到鹹肉庄!上去!」又對方麗清說:「妹妹,這個仗,看來是要打下去了!我看,打是打不過東洋人的,物價也還要看漲!我們在上海租界上住著,做生意照樣可以賺鈔票。你倒不如勸妹夫也到上海來。有他出面給我們拉拉關係,做起生意來,賺了鈔票分紅我們可以帶他一股。他犯不著躲到什麼皖南的小縣城裡去。不過他這人腦筋死得很,我看你也做不了他的主。這點你自己要拿點顏色出來,要叫他怕你!你說一他不敢說二!從來發財的大好佬多數怕老婆,你要管得他跟著你團團轉!」     老太聽兒子這麼說,連連點頭:「是啊,你又沒有生育,他那個小赤佬兒子對你是不會貼心的。你對姑爺要凶些,有些男人頂下賤,請酒不吃愛吃罰酒,就怕女人一哭二餓三上吊!你不能讓他,要把他的鈔票和他的心都抓在手心裡,叫他服服帖帖!」     方麗清連連點頭,也連連淌眼淚。姆媽和兩個阿哥真是對自己再關心也沒有。北火車站已經遭過轟炸,雖然擁擠著人,仍顯得景象凄涼。方麗清只捨得買了二等車票。上火車時,金娣一個人拿不完所有的東西,「紅帽子」替她把帶的箱子和藤包等搬進了車廂。有些學生模樣的人來為慰勞前方抗日將士募捐,方麗清先是想轉過臉避開,但一個女學生上來了,方麗清見人家都在大把掏錢,也只好捐了一隻兩角小洋的銀角子。     方麗清帶金娣對號坐定以後,馬上叫金娣給她捶背、捶腿,她自己含著「采芝村」的粽子糖倒也悠閑自在。火車啟行,「 轟隆轟隆」、「嘁喀嘁喀」,過了崑山,車廂里擠進來了不少難民。難民買的是三等車票,擁進了二等車廂,就同原來二等車廂里的乘客發生了爭吵,吵得天翻地覆。車廂里秩序混亂,空氣渾濁。方麗清嫌汗臭,掏出手絹捂著鼻子,後悔沒有買頭等車票。車子離開嘉定繼續開行,她覺得自己的魂靈還留在上海,頭腦里還老是像在家裡同姆媽一起聽無線電里播唱申曲《哭妙根篤爺》,同姆媽一起在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買衣料和化妝品,同兩個阿哥坐了汽車在南京路和霞飛路上兜風。     火車老牛破車,在十點多鐘才到蘇州,像條死蛇一樣停住不動了。月台上,有叫賣罐頭瓜子和松子糖、糖漬楊梅的。方麗清買了兩罐瓜子,打開一罐獨自嗑起來,仍舊叫金娣給她捶腿。誰知,一會兒放起警報來了。先是空襲警報,忽然又放起緊急警報來了。     緊急警報聲就像一個潑婦拉開嗓門拚命在嘶叫。聽到這種刺耳的聲音,叫人心裡發急,身上發麻。見旅客們紛紛下車逃警報躲避飛機,方麗清對金娣說:「金娣,快把箱子和藤包拿了,下車去!」     金娣年歲小,力氣也小,好不容易從高高的行李架上將箱子和藤包拿了下來,還有大大小小好幾個包和盒子沒法拿。方麗清氣得連連跺腳,瞪著眼罵:「死鬼!殺千刀!你白吃飯?這麼些東西不拿,我問你怎麼辦?要是掉了我要你的命!」     金娣身材小巧,巴不得自己有四隻手,也巴不得自己個兒長高力氣變大,能多拿多背點東西。可惜不行,一隻皮箱一隻藤包已經夠她背和提的了。她勾著腰又急又累,滿頭冒汗。方麗清只好自己也動手提了一些大包小盒的,留了一些實在沒法拿的物件和東西在車廂行李架上。兩人在紛亂的人流中拖泥帶水地走下車去,上了站台,向站外跑。     車外,秋日的陽光燦爛。藍天一碧,萬里無雲。天上響起了轟轟的飛機聲,出站的人四散奔跑。有老百姓,也有背大刀的兵士。一些糖食店、煙紙店都急急上了排門。飛機聲越近,人們的秩序越亂。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挽著一籃子紅蛋,準是生了孩子分送親友的喜蛋,她奔跑時摔了一跤,染紅了皮殼的雞蛋滾得滿街都是。     方麗清滿頭大汗,嫌金娣走得太慢,一路叱罵:「 死鬼!你不快走,讓飛機炸死你!」她聽說日本飛機轟炸厲害,可是沒有親身經歷過。現在,正跑在街上,聽到身邊跑著的人大呼小叫:「呀,東洋飛機來了!」「飛機來了!」     九架日本飛機,鮮紅的太陽徽在機翅上閃光,飛得高高的,三架一隊,三架一隊,又是三架一隊,一共九架,飛過頭頂。飛機是西去轟炸路過的,沒有停留,也沒有盤旋,轉眼不見蹤影了。有人點點戳戳在罵:「 呸!不得好死的日本鬼子!」..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了「轟隆轟隆」的爆炸聲,使人想起:房子毀成了瓦礫,燒焦的木材騰起的煙。     飛機遠去,方麗清驚魂方定,在街邊上了排門的一家理髮鋪門口,她同金娣並肩站著。理髮店裡供著「 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中堂掛著一幅給煙灰熏黃了的關老爺和關平、周倉的墨畫像。兩人站著,也不知怎麼辦好。幸好,放解除警報了,剛剛逃出火車站的旅客又拚命湧進車站裡去。方麗清帶著金娣一起朝車站跑。金娣跑得踉踉蹌蹌,方麗清也跑得氣喘吁吁。方麗清一邊跑一邊嘴裡仍是罵個不停:「 死丫頭!死鬼!殺千刀!帶你出來屁用也沒有!」     火車仍停在原地未動,方麗清和金娣從擁擠的人流中擠近自己坐的車廂。月台上,來了一夥宣傳抗日的青年男女,唱歌,呼口號,分發傳單。金娣看得出神,方麗清無心理睬。她心裡懊恨,一場虛驚加上一場折騰。早知無事,乾脆不下火車還好些。她用力掐了金娣一把,說:「 看看看,看瞎了你的眼!快搬東西!」兩人將箱子藤包又放上了行李架,渾身出了汗。金娣的鬢髮濕了,像孩子般細白的頭頸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車廂里人又擁擠不堪,兩人開了車窗想透透氣。忽然,金娣用手帕拭著汗叫了起來:「 太太,快看!江縣長!」     方麗清轉眼一看,可不是么!正是江懷南呀!江懷南穿一身灰色派力司中山裝,梳著油光光的分頭,手裡拿一根「司的克」,那張白凈而帶著秀氣的臉,顯得很精神,走路也有架子,很瀟洒。身後,跟著一個穿灰長衫戴眼鏡的秘書模樣的人,夾著公文包。兩人一前一後,正在月台上昂首闊步地走,看樣子是上火車的。     方麗清像淹在水裡看到了救生圈,伸出頭去叫了一聲:「 江縣長!」     江懷南聽見了,回頭一看,頓時滿面堆笑,「 哎」了一聲,說:「啊,原來是師母呀!在這裡見到太高興了!師母是從上海回南京去嗎?」他突然震驚於方麗清的美麗,方麗清確實真像「 電影皇后」胡蝶。尤其笑時臉上那兩個酒窩,真是「回頭一笑百媚生」,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魅力,太迷人了!     方麗清在車窗里笑著點頭:「 是呀,我打算去南陵縣呢!」她怕臉容不整,急忙從手提包里掏出小鏡子來照一照臉,撲一撲粉。江懷南說:「師母,快下來吧!我們一起上頭等車去!補票就行。那裡舒適些。」說完,也不管方麗清願意不願意,做著手勢對身後那秘書模樣的人說:「 快快快,把公文包給我。你上車去幫著把童太太的物件搬下來,我們一起到頭等車廂里去坐。」     秘書模樣的人,從人叢里擠著上了二等車,同方麗清和金娣將箱籠物件全部從窗洞里往月台上卸。剩下些零碎物件,三人一同捧著提著通過人叢擠下車來。江懷南也殷勤地幫著方麗清將她手裡提的皮夾子和裝著吃食的大包小包接過來,說:「 要快點才行。非常時期,火車說開就開,保不住敵機還會光臨。我帶路!」說著,他帶頭往前走,討好地照看著方麗清,一邊走一邊說:「 師母,走好,走好!」     方麗清喜歡江懷南的殷勤巴結,心裡明白這個模樣帶點風流的縣長手面闊綽,為人靈活。她本來臉上含笑,卻又嫌金娣將一隻新買的牛皮小箱子撞在月台邊的鐵柱子上了,心疼箱子上擦去了一塊皮,馬上虎起了臉,咬牙切齒地輕聲罵了一聲:「 死鬼!」要不是礙著江懷南在身邊,早就「啪」的一巴掌打上去了。     江懷南已經注意到了,有意排遣,說:「師母,秘書長前幾天還有信給我呢!他在南陵縣舍間住著,一切都好。鄙縣雖然偏僻,很安寧,沒有戰爭的威脅,飛機不會轟炸,不比江南京滬線一帶,時刻叫人提心弔膽。」     方麗清嘆口氣說:「唉,其實在上海租界上住著頂好了!又鬧猛,又安全。吃啥,白相啥,樣樣不缺!」     已經到了頭等車廂前,江懷南叫秘書先上前,也不知同車廂門口的檢票的說了些什麼,又塞了些鈔票,馬上方麗清、金娣和江懷南都上了車,頭等車比二等車裡空得多了,綠絲絨的座位又軟又漂亮。江懷南和方麗清帶著金娣找了個四人座對面坐下。箱子、提籃、網籃、大包小包、大盒小盒都在架子上放好以後,江懷南叫秘書去辦補票手續,自己同方麗清攀談起來。     談話繼續著剛才的題目。     江懷南指手畫腳地說:「其實,在上海住著也不安全。南京路華懋飯店和匯中飯店之間的那段馬路上掉過炸彈;大世界十字路口也掉過炸彈,街心指揮交通的安南巡捕也炸成了肉醬;南京路、浙江路口先施公司那裡落下的炸彈炸死炸傷好幾百人。」     方麗清聞得到江懷南的白凈臉上像是塗了「蝶霜」,一陣陣雪花膏香味沖入鼻子。她嘆氣說:「 唉,打啥短命的仗,真害苦了老百姓!」     鄰座邊上一個頭髮花白的穿西裝的陌生老年人,聽見了方麗清的話,伸過頭來,快嘴急舌地插嘴說:「太太,這話太不對了!這是抗日戰爭!早該跟日本鬼子拼一拼了!你怎麼能那樣說?」     方麗清板起了臉,不理不答,嫌金娣想打瞌睡,「啪」地用右手勾起的食指敲金娣的頭,給金娣吃了個「 栗子」,嘴裡罵罵咧咧:「死人!死鬼!」顯然很難說她罵的是誰。     江懷南笑著對那頭髮花白的穿西裝的老年人點頭,他猜測這人很像個大學教授,敷衍地說:「 她不是那意思,嗨嗨,她不是那意思!..」但話題卻改了,輕輕轉臉對方麗清說:「 我這次到南京去,打算住一二天就回來。實在公務繁忙。不然,真想送你到南陵去!」     方麗清問:「你在南京住哪裡?」     「安樂酒店。」     「住我們瀟湘路公館吧!房子空著,你要用車也方便!」方麗清又從手提包里拿出小鏡子和粉盒,對著鏡子細心地撲粉。她不發火罵金娣時,確實挺美。     方麗清的熱情邀請,使江懷南心裡高興,爽快地點頭:「 好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又討好地輕聲說:「 夫人,你真太像『電影皇后』胡蝶了!」他突然改口將「師母」變成了「夫人」。     「是嗎?像誰?」方麗清有點賣弄風騷,明知故問。     「『電影皇后』胡蝶呀,真太像了!惟妙惟肖!」     方麗清高興地笑了:「是有人這麼說。」     江懷南旁若無人,讚歎而又諂媚地說:「你真福相!」     方麗清微微一笑,那是一種感情複雜的微笑。     火車站上,哨子聲響,火車鳴笛,旗號打了以後,火車開始動了。一會兒,火車慢吞吞賣力地「 乞卡乞卡」出了站,「 轟隆轟隆」地運行起來。兩邊秋天江南水鄉的田野在眼前紛紛向後退去。     自從被那頭髮灰白的老年人搶白指摘以後,方麗清情緒受了影響,不願多講話了。頭等車廂里,空位較多,也不一定非對號入座。那老年人忽然挪了位置到遠處一個靠窗口的位置坐了下來,從一隻紙盒裡拿出蛋糕「吧嗒吧嗒」地吃起來,悠悠看著報紙。他走遠了,方麗清斜瞥一眼,罵了一句:「死赤佬多管閑事!」     江懷南排遣著說:「是啊,不過,夫人,你不要放在心上!這種人犯不著同他吵。現在的人,高叫抗日最時髦,其實你問他一句:你為什麼不上前線?他就啞口無言了!」說完,「 咯咯」一笑,用拍馬屁的微笑和眼光望著方麗清。他本來叫方麗清「師母」,現在改口大叫「夫人」。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聽他叫自己「 夫人」,方麗清感到心裡發熱。     金娣又要打瞌睡了,方麗清在她大腿上狠狠擰了一把,金娣疼得一驚,連忙睜開眼來。     火車繼續在江南的原野上向西疾駛。     方麗清問江懷南:「 江縣長,你是做父母官的,現在同東洋人打仗,吳江離上海近,你一定忙得很吧?」     江懷南摸出香煙來,想點火吸煙。大局使他內心焦急,忍不住就想吸煙,但警覺地想:也許童霜威夫人不喜歡男人吸煙呢!就又將煙收進了口袋,嘆一口長氣,神秘似的伸頸過來,像說悄悄話似的對方麗清說:「 師母,不,夫人,不瞞你說,我這倒霉縣長干不得呀!」     「怎麼呢?」方麗清問。她從這一表人材的縣長眼裡看到了一種焦慮和憂愁。     江懷南又嘆一口氣,酸溜溜地說:「 唉,我的事一點也不想瞞你呀!也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麼,見到你就想把我的事都告訴你!..」說這些話時,他的眼睛感情豐富,聲調甜美親切,簡直像一個有極精湛表演技巧的風流小生。     方麗清的心頭猛地湧起一種難以形容的說不明白的感情。這個討人喜歡的縣長,她早聽童霜威說過:「 是個怪人,家裡殷實富有,本人精明強幹,卻年過三十五歲堅持不娶。他的理論是:事業第一,不創一番事業決不結婚。」雖然童霜威笑著說過:「這年輕縣長並不吃素,聽講他的桃色艷事不少,但他不結婚要創一番事業卻是實在的。」方麗清在南京第一次見到江懷南時,本來覺得他並不算很漂亮,現在看慣那張白凈臉,看順眼了,覺得江懷南儀錶俊秀,很體面。童霜威雖然有氣派,到底年歲比自己要大十多歲。這個年輕的縣長,卻與自己同年。見到他那種討好的表情和姿態,方麗清心裡發燙,覺得這個年輕的縣長善於體貼人,對自己這麼親近,出乎意外,因此,臉也不知為什麼突然紅了,忸怩著說:「 你有些什麼事呀?」     江懷南做了個眼色看看金娣,似乎是說:「 丫頭在這裡,有些事不便說呢!」他的兩隻靈活的眼睛簡直會說話。     方麗清皺皺眉頭,突然對金娣說:「起來,到車門那裡去站站,不要坐在這裡老是要打瞌睡!」     金娣像個木偶似的,聽話地站起來,將烏黑的一條長辮挪到胸前來,向前邊車門那兒走過去了。     江懷南諂媚地笑著說:「 唉,本來在吳江做縣長,我有兩條指望:一是辦好威南農場,發一筆大財;二是想拿吳江這種小縣做個跳板,適當的時候跳到蘇州或者鎮江甚至南京去的。可是,現在,打仗了!一切看來都成泡影了!」     方麗清忍不住問:「威南農場也完了?」她摸出一包仁丹,拈了幾顆放在嘴裡,心痛地想:損失真是不貲呀!     江懷南含含糊糊地說:「 唉,要是這仗不打下去就好了!那,我們的湖田的收成,我們工廠的產品都能像聚寶盆變戲法一樣地變出來。發起財來,不是幾千塊,而是幾萬塊或者十幾萬塊。可是打仗了,就不好辦了。戰火一燒過來,上有飛機炸,下有大炮轟,東洋兵還未來燒殺,我們自己的隊伍卻如狼似虎,要這樣要那樣。我這小小的縣太爺就應付不了。我現在常有預感:一是怕軍情緊急,不知哪天應付不了差使誤了軍需,動輒就軍法從事,那就不是罰俸三月而是殺頭槍斃了!二是就算應付了自己的軍隊,又怎麼應付東洋兵呢?我是地方官,一縣之長,要我與吳江共存亡,東洋兵來,我是自殺還是被殺,誰能知道?..」說到這裡,他兩隻眼睛變得多情起來,瞅著方麗清,像要滴下淚來。     方麗清突然心動了。她忘不了童霜威今年年初說過的有關江懷南的一段話。童霜威說:「 不要小看江懷南!此人將來在政界必然能飛黃騰達,如果經商,也有希望成為百萬富翁..」這使她對江懷南萌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好感。現在,聽江懷南這麼說,她插言道:「唉,你快不要干這倒霉的縣長了吧!」     江懷南點頭說:「 是呀,夫人!我這趟到南京,就是為的這件事呀。我想找找謝元嵩,再找找別人,買通一下關節,無論如何,讓我能保住一條性命。我這人,大才沒有,小才還是有的。百萬富翁做不成,十萬富翁恐怕並不犯難。只要能讓我急流勇退。可惜童秘書長不在南京,我給他寫過信,請他幫忙,但他倒似乎並不贊成我退下來,回我信時說了不少抗戰的大道理,勸我好好乾。我明白,他也許是為了威南農場的事,不願我離開吳江。可是他該為我設身處地想想呀!夫人,你說是不是?」說這番話時,他流露出一種自命不凡的樣子。     方麗清聽他叫「夫人」,老是省略掉姓氏,心頭怦怦跳,臉上緋緋紅,心裡矛盾。確實,為那些湖田和威南農場著想,是應當叫江懷南幹下去。但如果為了江懷南的處境和生命危險著想,又怎麼能不助他一臂之力呢?江懷南露出的那種自命不凡的樣子,使她喜歡。女人是喜歡那種有能力的男人的。     她猶豫著,沒有想到江懷南從公事皮包里掏呀摸的,取出一個鑽戒來了。那顆金剛鑽總該有將近一克拉重吧?晶光灼亮,輝焰奪目,生在上海灘上大商人家的方麗清,對這種貨色是內行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貨。眼花繚亂,沒容她多想,江懷南已經用自己綿軟軟的手捏住了她的手,替她將鑽戒戴在食指上了。這隻大鑽戒同她原來戴在中指上的一隻翡翠戒指放在一起,把她的手襯得又白又嫩,煞是好看。方麗清微微泛出笑容,一片紅暈飛上她凝脂般的面頰,嗓眼裡嗚嚕了一聲:「 不..」卻連她自己也沒聽清自己說的是什麼。     只見江懷南笑著在讚歎:「啊,夫人,你的玉手美極了!」     童霜威似乎從來沒有發現過她的手美,從來沒有說過這樣使她聽來比音樂還要悅耳的話。同童霜威在一起,她常感到寂寞,同這個吳江縣長在一起,她感到有味也有趣。方麗清將手縮回來,臉更紅了。但沒有說什麼,因為她發現先前那個多事的花白頭髮的老年人,似乎遠遠在用兩隻火辣辣的眼睛掃射過來,正瞅著她和江懷南。她夾著一絲局促和羞澀輕輕地說:「 那個討厭的老甲魚又在盯著我們看了!」     江懷南瞥了那老人一眼,說:「 不去管他!」又雙關地含有深意地說:「我只怕一個人,好在他在南陵縣。別人我都不在乎!」他說時嬉皮笑臉,大膽豁達。     方麗清喜歡他這種大膽和嬉皮笑臉。聽了他的話,心醉神迷,感到一種繾綣的親近,使她的心蕩漾起來。稍停,她輕輕地含笑低聲說:「你真滑頭!」又補充一句說:「現在不談吧!到南京後,我好好招待你。到了瀟湘路一號我公館裡再談。」     火車繼續向南京方向賓士。江懷南高高興興地講著許多使方麗清感到有趣的山海經,滔滔不絕。     方麗清原來熟悉的瀟湘路一號公館,同她現在見到的迥然不同了。     戰火併未燒到南京,戰爭之神飛翔著的陰影已經籠罩。戰爭的氣氛,使瀟湘路一號變了模樣。     她和江懷南帶著金娣坐火車到達南京時,是夜裡八點鐘。火車一路上停停開開,躲過兩次空襲,一次在常州,幸好沒出事;一次在靠近鎮江的地方,火車進了有名的鎮江大山洞,躲在漆黑抹烏的大隧道里,也平安無事。在快到達南京時,聽同車的一個旅客說南京被炸得百孔千瘡,死傷的人不少,經常停水停電,近來日機常常夜襲,鬧得人不得安寧。知道了這些情況,夜裡八點鐘火車到達和平門車站時,只見四下黑黝黝的,簡直像陰間一樣。     火車到達南京無定時,所以事先方麗清也沒法叫馮村和尹二來迎接。在和平門車站下車後,江懷南陪方麗清在車站上借了電話打到瀟湘路一號,讓尹二開車來接。     接電話的就是尹二。     方麗清問:「馮秘書呢?」     尹二有點油腔滑調:「他忙得很,不在家。」     「你快開車來接我,我在和平門車站,快!」     尹二「 喲」了一聲:「 喲!太太,車子不是你來信說不準用了嗎?早停放在汽車間里睡覺一動也不動了!汽油沒有,輪胎也放了氣!」     「那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反正,我是沒法開車來接太太了!叫輛丁三汽車公司的出租汽車回瀟湘路不好嗎?」     方麗清氣得要死,罵了一句:「死人!」就「克」地掛斷了電話。     江懷南在一邊全聽得清清楚楚,勸慰地說:「 要是在下關車站,雇輛丁三汽車或者別的野雞汽車倒是方便。這裡卻雇不到。叫輛馬車去吧!」他又討好地輕輕說:「坐坐馬車倒也別有風味!」     當然,也只好坐馬車去了。方麗清和江懷南帶著金娣將所有物件叫「紅帽子」一起搬上了馬車。那是一輛破破爛爛的敞篷馬車,深濃的夜色中,馬車夫趕著馬車,皮鞭在頭上「 刷刷」響,馬蹄「』 』 」,鐵箍輪子在石子路和柏油路上震響,發出「 嘰嘰咕咕」的響聲,使人感到分外冷落、凄清與不安。冷僻的馬路兩邊,停電後處處像有鬼影憧憧。     江懷南問馬車夫:「日本飛機常常夜裡來轟炸?」     馬車夫是個鬍子已經雪白的老頭兒,頭戴一頂破氈帽,穿得破爛不堪,擤著鼻涕,慢吞吞地用山東話回答:「唉,可不!可也給咱們的高射炮和飛機揍下來不少!」     江懷南又問:「炸死的人多不多?」     「老百姓當然不少。可當大官的他們有的跑了,有的躲到鄉下去了。誰在城裡住在家裡挨炸彈?」     江懷南不再說話,閉上了嘴,緊緊貼著方麗清坐,又輕聲說:「夫人,我看還是在南京少住兩天。你該儘快離開南京去南陵。」     方麗清感到陶醉,感到了江懷南的體溫。發現金娣在覷著江懷南緊貼著她,心裡生氣,對著金娣吼了一聲:「 死鬼,扶好箱子!     要是掉到車下去了小心我掐死你!」     金娣嚇得連忙用手扶著皮箱,不敢再管閑事。她低著頭悶悶數著馬蹄聲敲打地面的下數:一、二、三、四、五、六、七..盼望快點到達瀟湘路。離開燈紅酒綠的上海租界,看到這夜晚寂靜無聲的南京城,她心裡有點恐懼。     他們三人九點多鐘到達瀟湘路一號。「 老壽星」劉三保開了門,大聲叫嚷:「太太回來, !」     停電,瀟湘路一號黑黝黝的一片凄涼。庄嫂端了蠟燭來,方麗清和江懷南帶了金娣走進客廳。江懷南不知是過於興奮還是疲勞了,摸出煙來吸。方麗清叫金娣上樓先去收拾房間。庄嫂忙著送洗臉水並打手巾把給江懷南擦臉。尹二一會兒送茶來了,說:「 太太運道好,今夜沒有空襲。不然,一戒嚴,就回不來了。」     方麗清本想臭罵尹二一頓,礙著有江懷南在,又想到別給傭人說閑話,解釋著說:「 幸虧在蘇州遇著吳江縣長江老爺,一路上多虧著有他照應。」說著,催促庄嫂說:「 快準備晚飯!多辦幾樣菜!再給江老爺在少爺房裡把床鋪安排好,換上乾淨被單被褥。」     尹二說:「家霆房裡有馮秘書的客人住著。」     方麗清睜圓了眼睛,幾乎要叫嚷起來:「什麼?他的客人?什麼客人?」     庄嫂替馮村解釋:「馮秘書說是他的一個同學,住幾天就走。」     方麗清站起身來,朝家霆房門口走去,用手推開門,裡邊漆黑,也沒點蠟燭。客廳的燭光將光亮撒了一片進去。只見裡邊桌上攤滿了報紙書刊,又聞到一股劣等香煙的氣味,方麗清皺起了眉。尹二說:「客人姓柳,今夜跟馮秘書一起出去了。」     方麗清哼了一聲,嘴裡嘰咕說:「 亂七八糟弄些人來住,事先也不說一聲!」     庄嫂又解釋:「 聽馮秘書說,先生知道這事。先生有信來,說可以讓他住的。」她說完,因為忙著要去辦晚飯,匆匆走了。     方麗清皺皺眉,不做聲,說:「 那叫江老爺住到哪裡去?」她瞟著江懷南,忽然感到江懷南的臉型,很像電影《火燒紅蓮寺》里的英俊小生鄭小秋。     江懷南一直坐在沙發上抽悶煙沒講話,這時開口了,說:「 不要緊,我..我馬上出去找客棧住。」     方麗清生氣地說:「 那怎麼行?這樣吧..」她自言自語地說:「我叫金娣給你在樓上嘯天的書房裡用他睡午覺的竹榻給你準備被褥。你馬馬虎虎將就一夜吧!」她這話在江懷南聽來,似是有意高聲說給尹二聽的。目的似是說明:樓下實在沒地方住了,只好上樓睡。     江懷南故作客氣地搖手:「啊,不不不,不麻煩了吧!」     方麗清卻大聲說:「你是嘯天的好朋友。深更半夜的,南京又常有轟炸,你不住在這裡,嘯天知道了要責怪我的。這裡房間並不少,你就賞光住下來吧!」     江懷南心裡樂得痒痒的,也不推辭了,笑眯眯地坐著吸煙、喝茶,也不說話,是默允了。     方麗清對江懷南說:「江縣長,你請坐一會,我上樓洗洗臉,一會兒就下來。」又向尹二吩咐:「 快去,催庄嫂辦飯,一會兒我陪江縣長一起吃飯。」說完,她娉娉婷婷地上樓去了。     淡黃色的燭光搖搖晃晃,微微顫抖,不斷有飛蛾和小蟲來撲燈,「噗嗤」、「噗嗤」燒死在燭火前。     江懷南見方麗清走了,起身在客廳里踱步。燭光搖晃著將他的黑影子映照在牆壁上,歪悠悠地忽而來忽而去。客廳花架上,一隻彩釉花盆裡,栽著一株「 月月紅」,嫣紅的花朵,翠綠的枝葉,在燭光下分外精神。江懷南用臉湊上去聞聞花香。他覺得:天下事,真是難以預測。誰能想到,第一次我來時,以待罪之身戰戰兢兢在這裡見童霜威。心裡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可是曾幾何時,我卻成了這兒的上賓,童霜威的夫人也邀請安排我到樓上過夜了!     從她對他的眼神、態度,從她對他的那種破格的親熱,從她無條件地接受了他的調侃,從她對他的吃與住的安排上,他都感到他在她的心目中已經有了一種特殊地位。這種特殊地位,使他覺得是用小錢換了一筆大錢。這個女人不但漂亮,還富得像一座金庫!掌握了她的心就是掌握了金庫的鑰匙,掌握了錢財。掌握了她,也就可以通過她掌握了童霜威。他有了一種買航空獎券中了頭獎的快感,踱著方步,竟輕輕哼起京戲來:「 孤王酒醉在桃花宮..韓素梅生來好貌容。」     只是可惜,該死的戰爭!可怕的空襲和可厭的燈火管制,有點煞風景!..但在這種情況下的邂逅,卻又使人感到別有滋味。他踱了幾圈,又坐在沙發上,將身子深深倚陷在柔軟的沙發上,全身舒適。     牆下,屋前,秋蟲放聲奏鳴。聽得出有蟋蟀,有金鈴子,有油葫蘆,也有紡織娘。..在這靜靜的秋夜,和諧地唱著使人發生感觸、引起思索、感到凄涼蕭瑟的歌。     方麗清是不怠慢貴客的,很快就洗臉更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下樓來了。可惜燭光太暗,只聞到她身上的「夜巴黎」香水味和脂粉香。她的衣飾都是朦朦朧朧的。江懷南剛想說上兩句讚美話,庄嫂不識相地進來請去吃飯了,說:「 太太,江老爺!請用晚飯吧!」     江懷南和方麗清只好站起身來,向吃飯間走去。     方麗清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高聲叫道:「 金娣,快把樓上先生的『三星斧頭』白蘭地拿來!」     飯菜豐盛。雖然沒有時鮮菜,但庄嫂下了挂面,炒了開陽雞蛋,開了咖喱雞罐頭和寧波油悶筍罐頭,又蒸了南京咸板鴨和鹹肉,切了兩盤,更炒了一盤碧綠的青菜,倒是有葷有素,色鮮味美。方麗清冷眼看看桌上的菜,突然問:「 怎麼沒有殺幾隻鴿子?」     她還沒有忘懷被她吃剩的那十幾隻鴿子呢!     庄嫂歉意地笑笑,沒有回答。好心善良的她,自從家霆去南陵後,叮囑過劉三保:「『老壽星』,鴿子你一定要好好喂著,千萬別讓貓偷吃了。家霆走時是十五隻,回來要還他十五隻。」劉三保點頭應承:「那還用說!我雖愛喝酒也不會拿鴿子當下酒菜呀!」可現在,太太回來了,第一頓飯就要吃鴿子,後娘的心好毒呀!     江懷南客氣地說:「 我不愛吃鴿子什麼的,這些菜都合我胃口,好得很!」算是解了庄嫂的圍。     金娣拿了一瓶「 三星斧頭」白蘭地來了。方麗清給江懷南開瓶塞斟酒,拚命往江懷南碟子里搛菜,嘴裡不斷說:「 吃呀吃呀!」     她不要庄嫂在旁邊侍候吃飯,說:「 庄嫂,你去廚房裡忙吧,這裡留金娣侍候。」     庄嫂走了,留下了金娣。正在這時,聽到前邊有腳步聲和人聲。方麗清吩咐道:「金娣,快去看看是誰,這麼吵鬧?」     金娣剛走不久,又回來了說:「太太,馮秘書回來了,還帶了個客人。」     方麗清剛要說什麼,沒想到馮村已經出現在吃飯間門口了,說:「啊呀,師母回來了!沒有收到你的信,也沒去接!」忽的,他看見笑著在燭光下站起身來拱手的是江懷南,不禁「 喲」了一聲說:「啊呀,真是巧會!江縣長也來了!」     江懷南得體地帶著熱情說:「馮秘書,別來無恙?在蘇州火車站巧遇童太太。這不,我就陪著來了,順便也想見見仁兄。敵機常常轟炸,這裡是城北,人煙稀少些,也安全些,今晚決定借住一宿了。」     方麗清問馮村:「嘯天有信嗎?」     馮村在飯桌旁坐下,說:「 有,前天還有信來。他在南陵縣住得也膩煩了,有想去武漢的意思。現在政治中心移往武漢。他去,我倒是贊成。」     方麗清夾菜吃面,說:「武漢遠得很,越跑越遠,充軍嗎?去幹什麼!」     馮村解釋:「抗戰嘛,得有同日本人拼一拼抗戰到底的決心。     師母你是準備去南陵吧?這太好了!你去,秘書長也可以有個照應。」     方麗清哼了一聲,說:「一再叫他到上海,他偏不去,要帶著寶貝兒子到安徽南陵鄉下去。要是在上海租界上住著,我也不會吃這麼大苦頭到南京來。這一路,苦頭真是吃足了!」     江懷南向馮村解釋著說:「 是呀,在蘇州時遇到一次空襲,後來又遇到過兩次空襲。亂世出門難,一路真是夠辛苦的!」     方麗清說:「幸虧碰到你,江縣長,一路上真是多虧你照顧,將來讓嘯天好好謝謝你。」突然又面對馮村說:「 你在前邊家霆房裡招來了個什麼人住著?」     馮村平靜地答:「 哦,一個過去的同學。他路過這裡要去武漢,只住一二天就走的。」這些天,柳忠華從蘇州被保釋出獄來到南京,他就留柳忠華住幾天將息將息,吃點好的,添置點衣物,又找了不少書籍、報刊讓他閱讀,準備資助他點盤纏讓他去武漢。沒想到方麗清突然回來了。他是個機靈人,明白方麗清見他留人住在瀟湘路會不高興,所以歉意地又說:「 明天我就打發他動身。不過,是個讀書人,正正派派的。」     方麗清好像顧不上聽他嘮叨,停止吃飯,自言自語,又像在撇清什麼,說:「唉,住就住下吧!亂世嘛,有什麼辦法!不過,今夜只好委屈江縣長住在樓上書房裡了。」     江懷南嚼著炒蛋,說:「 書房很好,書房很好。我這個小小縣長,能住府上秘書長的書房,是抬舉我!無尚榮光!」他說得風趣,不但逗笑了方麗清,連馮村和在一邊侍候的金娣也抿嘴笑了。     方麗清揮揮手,對金娣說:「你走!客人在,要有話談!」     金娣求之不得,輕輕去廚房了。方麗清突然問馮村:「秘書長來信,對幾個傭人準備怎麼辦?還是照樣支付給他們工錢?」     馮村點頭說:「是呀!」     方麗清給江懷南搛菜下酒,皺皺眉頭說:「 這不是太阿屈死了嗎?一個月白白付出那麼多鈔票,蝕本生意能長做嗎?我早寫過信給嘯天了,要他解僱,頂多留一個劉三保我看也可以了!」她見江懷南喝乾了杯里的白蘭地,馬上親自動手用小碗給江懷南舀大湯盆里的挂面。江懷南惶恐不安,連聲說:「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馮村自顧自地說:「 秘書長有信在我那裡。他的意思是維持原樣。他估計這場戰爭有拖下去的可能,但也有很快結束的可能。他說:這是亂世,不能以小失大,能看守好房子物件就值得。」     江懷南接過方麗清盛了遞來的面,連連點頭,對著方麗清說:「對呀對呀,秘書長有眼光,也有算計!幾個傭人工錢也不多。目前主人走了,正是需要用他們的時候。」     他這裡話還沒有完,忽然聽到毛骨悚然的空襲警報聲響了!     並未先來預備警報,一下子來的就是緊急警報。恐怖的警報聲透過夜空,像一個悲傷的老婦在捶胸頓足地號哭,聲音凄厲。     方麗清「啊呀」一聲,說:「怎麼辦?」她放下了面碗。     江懷南三口兩口扒完了碗里的面,說:「 馮秘書,你們平常遇到這情況怎麼辦?」     馮村說:「我們已經習慣了,被轟炸將膽子炸大了!平時敵機夜襲,照樣睡覺。庄嫂、尹二和劉三保他們從不躲警報。尹二有時倒是出外參加值勤的。」     方麗清咕嚕了一句:「他們的命本來就不值錢!」     江懷南放下碗筷,說:「還是躲一躲好!」     馮村站起身來建議:「到前面花園裡去吧!」     方麗清高叫金娣:「金娣,快上樓給我拿一件外套來!」她怕夜涼感冒。警報聲這時突然停歇了。     金娣「嗷」了一聲,從廚房方向走進吃飯間來,又「 噔噔噔」地穿出吃飯間上樓去了。     方麗清、江懷南和馮村三人一起快步到了花園裡。花園裡的秋蟲正在台階、草叢、樹根、籬笆樁邊鳴叫。四面八方傳來「 」「吱吱」「嘀鈴鈴」的聲音。一會兒,金娣來送外套給方麗清披在身上。花園裡自從童霜威走後,雖然劉三保依然常常刈草,草仍在瘋長。腳踩在草地上帶有彈性,0 1 作響。花園在夜間有一種荒蕪的景象。那些大樹,黑黝黝的,葉片陸續飄落。那片竹林,在風中搖曳著枝幹輕輕私語。花壇上一些盆菊,正開放著。劉三保將它們集中放在一起,偶爾有風拂過,能在草腥味中聞到一股帶藥味兒的菊花清香。天,似在降落著細微得難以察覺的秋霜,潮濕而涼氣襲人。站了一會,聽到遠處天際有飛機聲,也有炸彈隆隆的爆炸聲,但人體和地面並不感到震動。是因為離得遠的原因嗎?     馮村打著哈欠說:「 現在,敵機夜襲,常被我機遠遠阻住。有時進不了南京城,敵機胡亂扔下炸彈就逃跑了。」     江懷南說:「阿彌陀佛!但願如此!」他想對方麗清親熱些,礙著馮村在身邊,只好暗暗同方麗清眉來眼去。趁馮村不注意時,悄悄用手、用肘輕輕地碰一碰方麗清的胳臂或者手掌,彷彿是安慰,也彷彿是傳達感情。     秋蟲似乎疲乏了,有時叫得熱鬧,有時肅靜無聲。在這樣的時刻,時間像凝固了,過得特別慢。     終於,很快解除警報了。大家離開花園回屋裡去。     方麗清讓馮村走在前面,忽然回身對江懷南說:「 江縣長,你該早點休息了,讓金娣帶你到書房裡去住!那裡安靜,也乾淨點!」     江懷南從方麗清的話里感受到了一切,他在夜色里看不清方麗清兩隻漂亮而帶著妖媚的眼睛,但他能想像出此刻她的眼睛是什麼樣子。他回答了她一個含蓄的微笑,說:「好好好!好好好!」     當然,馮村並沒有發現什麼。但在後面離開一段距離跟著走的金娣似乎看到了點蹊蹺,但她不敢多嘴說什麼。
忘憂書屋 > > 戰爭和人 > 第四卷 意馬心猿,蟄居流離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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