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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八·一三」前後,那個不平凡的夏天 三

所屬書籍: 戰爭和人
    位於中正路的「 新生活俱樂部」,有個中西餐廳,七月中旬才開張的。屋頂有露天花園。每天傍晚,中樞要人開始在此宴客、會餐的不少。這裡供應德國式大菜:鐵扒牛排、鐵扒雞、炸黃魚、烏魚蛋湯、炸明蝦..頗吸引顧客。因為沾了「 新生活」的邊,沒有女侍,一色用的男侍。牆上貼著不少白底藍字有關新生活運動的標語,給人一種到「新生活俱樂部」里來都是新生活運動擁護者的印象。     度過了最炎熱的七月,去廬山牯嶺避暑的文武官員們已經開始紛紛回南京,各部會已恢復全日辦公。自從「七七」盧溝橋事變後,北方的戰火已經燒得不可收拾,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一三二師師長趙登禹陣亡。日本方面侵佔了北平、天津,還在繼續不斷地增兵。戰雲瀰漫,人心浮動。     南京市國民大會代表的選舉已在七月二十三日結束。管仲輝理所當然地當選了。他按既定計劃如約代童霜威向謝元嵩送去了「假罵」。但汪精衛和陳璧君夫婦倆一直在牯嶺,謝元嵩同牯嶺通了長途電話。汪說七月三十日可由九江返京。謝元嵩特地託管仲輝轉告童霜威:一切事等汪回來以後從長計議,什麼事都好商量,勸童霜威千萬不要做傷感情的事。童霜威本來不想真罵,「假罵」既已有了迴音,雖然看到南京市國大代表選舉已經完畢,自己在南京當選絕對無望,但這種「選舉」各地進度發展並不平衡。他指望汪精衛快回南京,好拆來西牆補東牆。他把擔心國大代表可能落空的事同馮村商量。馮村倒有主見,說:「不要緊!誰都知道這選舉是玩的假把戲!關鍵是圈定,內定了的沒人投選票也得當選!     過了期要補上也可以補上!」     八月一日午後,童霜威午睡剛醒,在花園裡傳來的蟬聲中,忽然聽到樓下庄嫂在叫:「先生,請接電話!」     童霜威趿了拖鞋下樓,拿起話筒,是謝元嵩未開言先打哈哈的那種黏黏糊糊的聲音:「哈哈,嘯天兄嗎?我是元嵩啊!對,哈哈,我想,你一定能猜到我為什麼打電話找你!」     童霜威心裡揣著明白裝糊塗,說:「啊呀,哪能猜得到呀!」     謝元嵩哈哈笑著,說:「這樣吧,嘯天兄,我們好好談一談!你注意沒有?中正路的新生活俱樂部,中西餐廳正式開幕還僅僅十多天,屋頂有露天花園。今天傍晚六點鐘,我準時在屋頂花園恭候大駕!請一定賞光!」     童霜威不能不矜持一番,說:「 我這一向不大出去,有些東西要寫..」他這是示意謝元嵩,讓謝元嵩懷疑他是在寫罵的文章。     謝元嵩哈哈笑著說:「 你今天看了《中央日報》沒有?那上面滿版登的都是『防空常識』,什麼『燃燒彈與消防』呀,『識別中日軍用飛機標誌圖』呀,『 防毒常識』呀!我怕承平安樂的生活不太久長了!何必還自己苦自己!有什麼東西好寫的!」     也聽不出謝元嵩是裝糊塗還是說雙關話,童霜威仍舊錶示婉謝,說:「我夏天一般很少上館子吃飯,如果沒有急事就免了吧!東西還是要寫的!」     謝元嵩依然打哈哈:「 當然有急事, !哈哈,我向你保證,是好事不是壞事,保險你會滿意。一定準時光臨,好不好?我們一言為定,我恭候大駕!你就別寫什麼了吧!」     童霜威心裡明白:一定是管仲輝敲邊鼓送了話過去,現在奏效了。雖然謝元嵩還沒有把牌底揭出來,但既然請吃飯,談判一下是個好機會。他謝元嵩既然說「 是好事不是壞事」,「 保險你會滿意」,倒要去看一看究竟,嘗一嘗滋味,終於也打著哈哈說:「 好好好,我一定準時趨前候教!」     現在,正是六點剛過五分,在擺滿盆花、四周掛著紅紅綠綠五彩電燈泡的「新生活俱樂部」露天花園的東側雅座上,可以看到一輪彎彎的娥眉月閃著金光,已經斜掛在天際,帶點月暈,月亮外圍有七色的華彩。童霜威穿一套白嗶嘰西裝、手執摺扇同謝元嵩見面了。留聲機唱片正放著王人美唱的歌曲:「 ..捕魚的人兒世世窮,爺爺留下的破魚網,小心再靠它過一冬..」給人一種凄涼悱惻的感覺。謝元嵩穿一套米色派力司西裝,禿著頂,挺著大肚子,咧嘴笑著更像個蛤蟆臉。他面前桌上放著一瓶插著麥管的「正廣和」沙司汽水。他銜著雪茄,臉上氣色很好,見到童霜威來了,表現得比那次在廣東館子吃蛇肉更加親熱,握了手半天捨不得放,連聲說:「 嘯天兄,你好像瘦了,好像瘦了!這個地方幽雅風涼,既能乘涼,又能吃到上乘的西菜,更可談心。久不見面了,今天要暢快敘敘。」     穿白衣的侍者用盤子送來了一瓶插麥管的「 屈臣氏」檸檬汽水,放在童霜威面前桌上。童霜威脫去了白嗶嘰西裝上衣,只穿了打著黑領帶的白襯衫,接過謝元嵩遞過來的一支「 哈瓦那」雪茄,點上火吸起來,心裡想:聽說汪精衛由九江乘「永綏」艦東下,昨天中午已經抵京。看來,謝元嵩今天請客是奉命行事。回想起在廣東館子里吃蛇,為江懷南的事同謝元嵩打交道的經過,心裡暗自警惕:此人外貌憨厚,實際精明得要命,同他打交道,要提防吃虧!懷著戒心說:「是啊是啊,此地談心是不錯啊。」他環顧四周,一張張桌旁,坐的多數是服飾華麗的男男女女,也有些穿學生裝的年輕人。每張桌子與桌子之間距離較大,坐著有一種鬆快之感,講話也不怕鄰桌偷聽。左邊的牆上貼著「 中央儲蓄會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日第十六期中籤號碼。特彩第39204號,彩金二萬五千三百十九元。頭彩二十五個,每個二千元..」有獎儲蓄,買的人不少,得的人不多。現在,購買者的熱情早冷下來了,所以貼在那裡,也無人去看。     穿白衣的侍者遞過硬紙精印的菜單,擺上銀亮的刀叉、雪白的胸巾。謝元嵩將滅了的雪茄放在煙灰缸上,接來菜單,點了什錦冷盤、金碧羅湯,烹大蝦、鐵扒牛排等幾道菜,要了紅葡萄酒,外加布丁、巧克力冰淇淋。     侍者走了,謝元嵩嘆口氣說:「 首都新生活運動會閑得沒事幹了,竟取締了女招待侑酒。本來,我是會請你去『別有天』吃飯的,那裡有出色的女招待。可現在說是『有傷風化』,讓女招待不苟言笑,著制服、佩證章,嘻,還有什麼意思?乾脆不如到這『新生活俱樂部』里來!這裡全是男侍,沒有女侍,也不辜負我們是委員長新生活運動的忠實信徒。」說完,諷刺地哈哈大笑。     童霜威也賠著一笑,放下雪茄,喝了一口汽水。     謝元嵩又滿面笑容地說:「 嘯天兄,告訴你一件事:汪先生請你今晚八點到他公館見面敘敘,我所以特地請你出來吃飯。我們兩個先談談,然後我陪伴你到陵園他的公館裡去。」     委實有點出乎童霜威的意外,但又在童霜威猜度、估計的情理之中。汪精衛昨天中午才回到南京,今晚就邀去見面,不正說明十分重視嗎?童霜威想:可見,我還不是無足輕重的。他心裡讚賞:管仲輝到底是老謀深算,這個「 假罵」的主意出得妙啊!心裡想著,臉上並不表露任何喜色,問:「元嵩兄,要我去談什麼呀?」     留聲機唱片播放的是《大路歌》:「大家一起流血汗..」     謝元嵩又打哈哈了。他一打哈哈,有時說話就叫人聽不清楚。     他有個習慣,每每說到重要的話時,就打哈哈,似乎是無意中使人聽不清楚,實際卻是有意叫人聽不清楚。這時,他打著哈哈,說:「哈哈..其實你們都是老熟人,許久不見.. 哈哈,見見嘛!..有些事..哈哈,談談..很好嘛!..哈哈..」     童霜威張下了耳朵,大致聽了個差不離,裝得不冷不熱地說:「是啊,是該去看看汪先生啊!有些事是要談談啊!」     月亮升得更高了,光芒被屋頂花園的紅綠彩燈奪去了輝色,顯得暗淡。     謝元嵩見侍者送來了冷盤和葡萄酒,用白皺紋紙擦著刀叉說:「召集各界人士座談的廬山會議,結果你是知道的,決定要抗戰這一條也是基本定下來了。**的代表周恩來等今年二月到過杭州,近來又兩次上牯嶺舉行國共會議,雖是秘密舉行,消息並包不住。全國要求抗戰的壓力這麼大!日本又拚命進犯,不抗能行嗎?當然不行!但要抗戰,哇啦哇啦容易,做做並不容易啊!」     童霜威吃著冷盤裡的鴨肫,裝得毫無熱情地點頭說:「是啊。」     謝元嵩忽然說:「 嘯天兄,我知道,你這一向正埋頭在寫長文章,是不是?」     童霜威心裡好笑:一定是管仲輝有意送給他的「 情報」,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將計就計密不透風地說:「你怎麼知道?」     謝元嵩喝著紅葡萄酒打哈哈:「 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其實,嘯天兄,我勸你不要上當!」     童霜威搖著摺扇,仰天笑了,叉著冷盤裡的蘆筍吃,說:「 上當?」! !     謝元嵩點頭,這次不打哈哈了,認真地叉著冷盤裡的酸黃瓜,說:「我講個真實的故事給你聽:人都以為汪先生主張妥協,其實他是為國為民,為著衛護蔣先生寧可犧牲自己的一種表現。你知道蔣先生在和戰問題上的態度是什麼嗎?蔣先生一向是抱模稜兩可態度的。對於他的部下,凡是主戰的來見他,他就表示他也主戰;凡是主和的來見他,他就告訴他們怎樣去妥協。蔣先生既然這樣做,他手底下就分成了兩派,互相攻擊,互相詆毀。但他們雖然互相攻擊和詆毀,對外卻都是蔣先生的人,於是對外宣傳都說主和是汪先生的主張,南京凡是主和的人都因受了汪先生的明示和暗示的影響。這樣一來,汪先生就成了罪人。蔣先生剿共剿得元氣大傷,事實上無法抵抗外侮,但不打又不好向老百姓交代。於是他手下的人就替他作虛偽的宣傳,說蔣先生隨時都想打,不願打的只有一個姓汪的。汪精衛就變成眾矢之的了。」     童霜威大口喝酒,酒味甘甜醇美,說:「你是說,他冤枉?」     謝元嵩咂了一口酒,點頭:「這隻能每個人自己去思考了!不過,我認為,汪先生是一個仁義的人。他言而有信,講友情。我不是早在去年冬天就對你說過嗎?我希望引你去同汪先生接近。其實,你對那個最高領袖的態度,我也是明白的,你對他並沒有好感。你這個無派無系的法界泰斗,也不能再指望他會給你什麼!聽說你在家裡閉門不出,寫文章準備大罵汪先生,我竊以為不可。你要慎重三思,何必為人火中取栗?」     童霜威笑笑,說:「元嵩兄,你這包打聽恐怕消息打聽錯了吧?我閉門不出是實,在家寫文章也是實。寫的是《歷代刑法論》,與別人完全無關!」     謝元嵩哈哈笑著,換了話題,說:「 好了好了!這件事談到這裡為止。反正,你想,汪先生昨天才回來,今晚就要同你談話請教,說明了他的為人,也說明了他的誠意。我希望你今晚談得融洽。」     正在這時,侍者端了湯來。謝元嵩說:「嘯天兄,快嘗嘗這裡的湯,這比上海晉隆西菜館的湯要好得多。美哉!美哉!」他呼嚕嚕,一匙一匙喝起湯來,一副老饕的架式。     童霜威也順水推舟,喝著湯笑道:「 確實鮮美!確實鮮美!」心裡想:今晚見了汪精衛,我該怎麼談?談些什麼?     謝元嵩把湯喝得只在盤底剩了淺淺一層,才放下湯匙不喝了。     童霜威也將湯喝了一半停下匙來。     兩人乘涼閑談,過了片刻,謝元嵩突然說:「 嘯天兄,你看———」     唱片又換過兩張了,現在是一個外國女高音,可能是大名鼎鼎的珍妮·麥唐納吧?在唱電影《璇宮艷史》里的那支《風流寡婦》的歌。這支歌早風靡南京城了!童霜威抬頭朝謝元嵩用下巴指點的地方一看,原來是一夥五個日僑,三男二女。女的穿著淺色和服,滿臉脂粉,男的都穿的是緊身的西裝,正冉冉從屋頂花園出口處走到花園裡來。侍者招呼著在左近一張小圓桌周圍坐下。風飄來,傳來了異國的脂粉和香水氣息。童霜威想:這是日本的外交官、領事館的人員還是浪人?頓時又想到了華僑早被一批批驅趕回國、日僑正在陸續撤退歸國的事,憂心忡忡地輕聲說:「 看來,這些人在中國也待不久了!」     謝元嵩點頭,見侍者送來了烹大蝦,端起桌上的梅林番茄醬往蝦上倒,焦黃的明蝦配上紅色的番茄醬甚是好看,誘人食慾。他說:「是啊,昨天日輪『 三笠丸』載走了二百多名日僑,聽說又來了一艘『洛陽丸』,要把長江各埠的日僑都載回國去。」     童霜威搖搖摺扇說:「 外交關係未斷,日本就用這種方式撤僑,看來是既想恐嚇我們,又打定了作戰的主意了!」     這時,他看看月亮,忽然發現月亮似乎泛出一點橙紅色,心想:要是放在古代觀天象的人,看到月亮泛紅,又要判明這是有兵災之禍了。     謝元嵩點頭嘆氣說:「 大局叫人悲觀啊!戰爭與和平,任我選,我當然選和平。和平的生活多安逸,打打麻將,吃吃館子,玩玩女人,逛逛秦淮河。誰想去聽炮火聲!可是,實際上抗戰已經從七月七日就開始了!華北打得落花流水,和怎麼和得了?今天報載,天津附近數萬難民雨中無處投奔。從南到北,日機日艦四齣威脅,搞得人神經不安。老實告訴你,我連做夢也夢見戰爭爆發炮彈橫飛了!」     童霜威放下摺扇,往蝦上倒辣醬油,嘆著氣說:「 日本少壯派狼子野心,是死逼著中國人打仗。不打怎麼辦?我也日夜為此不安。沈鈞儒等七人昨天已經保釋出獄,看來是大批釋放政治犯的一個信號呢。」     謝元嵩默默無語,吃得有滋有味,湯汁濺得胸前衣領上都是。兩人邊吃邊談,不知什麼時候,屋頂花園四周的天空已經暗將下來。月亮被烏雲吞沒了。欄杆上編結成綠色藤蘿和各色花朵的紅紅綠綠彩燈,一盞盞,一球球,幻化出五顏六色的霞光,更加明亮,照得屋頂花園擺設著的一盆盆鮮花和穿著各色各式衣著的仕女更加美麗。     謝元嵩眼睛一直在悄悄盯著那小圓桌上的日本人看。見侍者給那些日本人送來了三瓶德國黑啤和白馬威士忌,三個日本男人拿起酒瓶斟酒,都在碰杯祝酒。謝元嵩悄悄說:「 嘯天兄,我們快吃吧!早點離開這惹是生非之地。最近日本浪人到處肇事,誰知這幾個日本人想幹什麼?『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還是謹慎小心的好。」     有隻蚊子「嗡嗡」地在童霜威身邊飛轉,似乎想要找個落腳吮血的地方。童霜威用手拂了幾拂,趕走了蚊子,想:是呀!前些時,上海一張報紙上刊登一條新聞,標題是:《日本大使蒞滬,俞市長親往迎迓》,不知怎的,日本大使的「使」字,錯排成了「便」字,成了《日本大便蒞滬,俞市長親往迎迓》,惹起一場風波。這年頭,日本人的事,動輒就是糾紛,大意不得,連連點頭說:「 元嵩兄所見極是,我們快點吃完就走!」說完,將侍者送上來的鐵扒牛排用刀叉切開,蘸著番茄醬大嚼起來,又對侍者說:「 一會兒請把布丁、冰淇淋什麼的都送來。」     也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從這幾個日本人光臨屋頂花園以後,不知怎的,先是這屋頂一角,有些人像見了瘟神,陸續抽籤般地走了。後來,連遠處的人也有走的。發現這種情況,謝元嵩瞪大了蛤蟆眼機靈地輕聲說:「 嘯天兄,注意到了沒有?許多人都走了。我們離虎狼太近,不可遲疑,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童霜威不住朝那伙日本人看,見三個日本男人已經喝光了兩瓶白馬威士忌,說起話來都手舞足蹈,彷彿面紅耳赤地在爭論什麼,忽而又高聲唱起了日本歌來。童霜威在日本留過學,一聽就明白唱的是日本軍歌,馬上將布丁吃了兩口,又在巧克力冰淇淋上用匙舀了兩口匆匆吃了,再往咖啡里加了牛奶、方糖,卻沒有喝,取下放在胸前的雪白胸巾擦著手和嘴說:「對對對,走吧!」     兩人叫侍者過來,謝元嵩搶著付了賬,又給了點小費給侍者,兩人趕快離開屋頂花園走下樓來,童霜威不禁搖頭嘆息了一聲:「唉!」     謝元嵩咧著蛤蟆嘴笑笑,掏手帕拭汗,說:「哈哈,日本人也會跑到『新生活俱樂部』來,看來他們也感受到了一點禮義。說實話,好好一頓有滋有味的西菜,給鬼子攪得興趣索然了。不過,總算未出事,也是萬幸。」他看看夜光手錶,說:「 七點半了!現在去,剛好。」     兩人走出「新生活俱樂部」,天早已黑了,有淡淡的月光,路燈已亮,霓虹燈也都閃爍變幻,映照著一些店家「 夏季大減價」的旗子,也映照著街上熙熙攘攘來往的行人和一輛輛的人力車。尹二駕駛著「雪佛蘭」轎車過來,撳撳喇叭。童霜威說:「 元嵩兄,叫你的車子回去吧,坐我的車!」     謝元嵩點頭,對自己的那輛「 別克」轎車的司機做做手勢,意思是叫他回去,自己就跟著童霜威上了車。     上車坐定,童霜威對尹二講了到中山陵園汪精衛公館去的走法。「雪佛蘭」轎車風馳電掣般地飛駛在柏油大道上。車窗開著,倒還涼爽。月光映進汽車裡來,把車窗上緋色遮簾的花紋映到身上。外邊路兩側的房屋、空地、樹木都朦朦朧朧,帶一種夢的意境。夜晚,僅有乘涼的人在街邊鋪了席子躺著或坐著打扇。路燈昏黃,路邊樹陰下走路的人影有鬼影幢幢的感覺。兩人都沒有做聲。童霜威在思索著見到汪精衛後該說些什麼,怎麼說。謝元嵩紅葡萄酒喝得多了一些,頭有點暈,閉眼想打瞌睡,卻又勉強使自己不睡著,頭腦里也在盤算著等一會兒帶童霜威去時怎麼處理,說些什麼。     汽車穿過大街,越走越遠,越近陵園附近越冷靜。大樹很多,有一團團暗淡閃爍的鬼火在樹木中悠悠閑閑地浮動。終於,到了汪精衛的公館。公館的門燈燦燦地亮著,照耀著緊閉的黑鐵門。     汽車鳴了喇叭。大鐵門開了,門房出來,見到謝元嵩,讓汽車開進去,到了洋房門前的弓形水泥台階前停下來。這裡雪松的樹影婆娑、抖動。一個穿白帆布西裝、白襯衫上打黑領帶的秘書模樣的人,約摸不到三十歲,上來迎接,操一口廣東官話,彬彬有禮地請謝元嵩陪童霜威下了汽車,一同走進大客廳里去。這公館蓋得很好,客廳也布置得極為雅緻。童霜威掏出金懷錶看看,八點還差十分。他覺得來得不早不遲,約定八點鐘,早十分鐘來也說得過去,等幾分鐘是沒有關係的。     鋪著藍綠色花紋地毯的客廳,很大很寬敞,懸著燦爛的枝形吊燈,放著十幾把大小皮沙發,簡直像個可以開會的會議室了。一架華生電扇放在桌上搖著頭呼呼吹風。秘書通報去了,童霜威由謝元嵩陪著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他打量起客廳里的布置來。牆上正中掛著孫文寫的「天下為公」四個字,另有一幅新裱的于右任寫的屏條,是一首詩,一下子就將童霜威吸引住了。寫的是:「 上山不易下山難,勞苦輿夫莫怨天,為問人間最廉者,一身汗值幾文錢。」下署「見轎夫上牯嶺有感! 兆銘先生屬正!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書於廬山」。     童霜威想:這一定是這次老於在廬山寫贈汪精衛的。廬山上下山轎子每乘不過三四元錢,童霜威坐過,心裡也有過同情和憐憫,儘管同情和憐憫還不是一樣坐?老於又何嘗不是這樣。于右任個兒又高又大,抬他比抬別人更吃力哩!發什麼空泛的感想呢?老於寫這首詩贈汪精衛,是什麼含意呢?莫非他自己覺得自己像個抬轎子的?莫非他勸汪精衛別再做抬轎子的?     也容不得多思索,只見謝元嵩輕聲說:「 嘯天兄,我已經陪你來了,你同汪先生自己談一談吧,我先行一步了。」     童霜威也不留他,見他從客廳左邊的一道門走進去了,知道他是在這兒常來常往的,就也不管他了,獨自坐著,又將目光順著牆掃過去,見有些字畫倒也布置得風雅,不外是張大千、劉海粟、徐悲鴻等人的畫和葉恭綽等的書法。有個廣東女傭穿的香雲紗黑衣用茶盤端來了蓋碗茶,放在童霜威面前茶几上,嘴裡輕輕地說:「 請茶!」又指指桌上的香煙筒,說:「 請煙!」童霜威搖搖手表示不吸,嘴有點渴,剛端茶要喝,卻見人影一晃,汪精衛從側房通向客廳的門裡走出來了。     人說汪精衛相貌堂堂,風度翩翩,有人說他是「 美男子」。童霜威覺得汪精衛的眉毛長得差些,有些倒八字,儀錶確是不錯的。天熱,他仍舊穿著白嗶嘰西裝,筆挺地走來,親切地伸出他那白皙、綿軟的右手來握,略帶女性的溫柔和顯得虛偽的謙和,使人會產生一種不自然的感覺,他的笑容卻會使人如沐春風。他用帶廣東音的普通話連聲說:「啊,嘯天兄,許久不見了!許久不見了!」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南京官場中人講話,都喜歡將「 同志」改成了稱兄道弟,也都喜歡將一句話重複說兩遍來加重語氣。比如「你好你好」,比如「久仰久仰」,比如「 抱歉抱歉」..這裡汪精衛的「許久不見了」,也重複兩遍。這種說法,是加重語氣,也是留點時間給自己思索,給別人回味。     童霜威同汪精衛握手,嘴裡也熱呵呵地說:「 是啊!是啊!汪先生身體可好?」這句話,內涵是很豐富的,既是問好,又暗示著被孫鳳鳴打了三槍以後現在可好?更暗示著,回國後到現在政躬是否康復了?     兩人哼哼哈哈,熱呵呵寒暄一番,都在沙發上坐下。廣東女傭又進來給汪精衛敬了茶退出。     那架華生電扇,在這麼大的客廳里搖頭轉來轉去,偶爾送來一陣清風,解除不了夏夜的酷熱。童霜威搖著摺扇,按兵不動,想聽汪精衛先講。汪精衛自從回國後,這麼長的半年時間裡,童霜威只在中央黨部紀念周上見過他一次,覺得他臉色蒼白氣色不好,似乎心情也不好。後來,二月間,五屆三中全會上,汪精衛提出堅持「剿共」的政治決議草案。結果,大會上,抗日與親日的鬥爭非常激烈。最後,通過了實際上接受國共合作的決議。春天時,聽說汪精衛身體不好,童霜威覺得這一定是心裡窩囊造成的。一連幾個月,汪精衛一直沉默,到六月里才說病已漸漸痊可,驅車到中央政治委員會批閱公文,並且親自參加有關會議。接著,七月初帶了老婆陳璧君去了廬山牯嶺。到牯嶺開始,汪精衛似乎十分活躍。老蔣在廬山上談到盧溝橋事變時說:「 政府為應戰而非求戰!」汪精衛在廬山談話會上也講「 政府為應戰而非求戰」。兩個人似乎在論調上是一致的了!現在,他由廬山回來了,童霜威怎麼能不想先聽聽他說些什麼呢!     汪精衛果然侃侃先說話了:「 嘯天兄,國難日深一日,令人有說不盡的痛心。我感到中國就像一棵大樹,在風雨飄搖之中,更受著斧斤的砍伐,牛羊的侵嚙,樹葉飄零,枝柯搖動,其情況真是憔悴極了!」     童霜威見他說得生動、凄涼,不禁點頭說:「是啊!」     汪精衛卻話鋒一轉,又說:「 然而只要生機不斷,則仍然有干霄蔽日的餘裕,忍受痛苦,便是內在的元氣。現在我們耳朵里聽著盧溝橋的炮聲,眼睛裡見著前線將士的拚命與地方人民的受苦,實在沒有開顏相向的理由。但是想起在環境艱難中培養元氣,生機不斷,精神不死,實在可以使我們感激,奮發。所以,我們的同志們,仍需努力團結..」     童霜威心裡想,他這是要談到我的問題上來了,點頭答著說:「是啊,是啊,是要團結啊!」他說這話時,感到汪精衛說起話來口若懸河,自己卻口拙舌笨太差勁了。     汪精衛臉上莞爾一笑,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說:「嘯天兄,聽說你府上籍貫是江蘇丹徒?」     童霜威心裡明白:這是要談到國大代表的事上來了,說:「 是的。」     汪精衛雍容和穆地說:「 我今天打聽了一下,丹徒的國大代表,公民投票還有一周才進行。很巧,明天他們就要公告各區代表候選人姓名。現在,候選人名單中已經將你列上,選舉總事務所審核上我想不會有什麼問題。這樣安排,不知你覺得如何?」     童霜威感到出乎意外的順利,倒反而有點局促了,說:「 可以為桑梓父老兄弟姐妹們略盡綿薄,是我的宿願。汪先生既這樣安排了,自當遵命!」     汪精衛又莞爾笑了,說:「滿意就好,滿意就好!」     童霜威覺得這次來,如就來談國大代表的事,未免太俗氣。何況也確想從汪精衛這裡聽聽消息,聽聽論點,就說:「 大局蜩螗,盧溝橋事件發生後,戰火擴大,人心惶惶。先生是否能在這方面有以賜教?」     汪精衛忽然嘆了一口氣,眉毛顯得更倒八字了,說:「 這事件的演進如何雖未能預測,然而這事件絕不是偶然發生的。說它是一種預定計劃,我看是不會錯的。我還記得在民國二十四年十一月五全大會裡,蔣委員長曾說過:『 和平未至完全絕望,決不輕棄和平;犧牲未至最後關頭,決不能輕言犧牲。』這幾句話,在二中全會裡曾有明確解釋。三中全會對於外交方針,也是根據這幾句話進行的。」     那架「華生」電風扇「 呼呼」地轉來轉去地吹。童霜威身上的暑氣漸消,涼爽多了。聽了汪精衛的話,童霜威暗想:他這是處處表示他與老蔣一致,孫鳳鳴的三槍把他打得更聰明了!     汪精衛繼續滔滔地說:「日本自『九·一八』以來,對中國一步步殺進來。中國為什麼一步步後退呢?因為中國比較日本進步遲了六七十年,國力不能擋住日本侵略。然則自從『 九·一八』以來,中國外交、內政的方針是怎樣呢?總括說來,外交上不能擋住日本一步步殺進來,只能想法使他進得慢些,騰出時間在內政上做種種準備工作,加強抵抗力。中國曾想借國聯的道德制裁、經濟制裁、武力制裁對付日本,然而事實上國聯靠不住,如意算盤打不得。因此,日本殺進來沒有停止,東三省次第淪陷了。」     童霜威下意識地扇著扇子想:他分析得倒還是有道理的。這些倒是他的真心話。     只聽汪精衛像個舞台上的話劇演員似的做著手勢,雄辯地說:「我們江西剿匪之得以進行,東南各省鐵路網得以完成,就是做的工作。是否得不償失呢?留待公論!很坦白地說:這些準備,都是現代國家所必需。我們恃此以與人為敵,我們也恃此以與人為友,為敵為友,不只在我,而且在人。」     童霜威覺得汪精衛的話說得很玄。他這指的是**,本來剿共,現在又要合作。但卻回味不出他話里有多少內容,只覺得這些話好捉摸又不好捉摸。     汪精衛一向以善於講演出名,現在雖只是同童霜威兩人談話,仍是做著手勢,有時慷慨激昂,有時痛心疾首。這時,他繼續說:「犧牲這兩個字是嚴酷的。我們自己犧牲,是要全國同胞一起犧牲,我們所謂抵抗,無他內容,其內容只是犧牲。現在已到最後關頭,如果打起來了,我們要使每一個人每一塊地都成為灰燼,不使敵人有一些得到手裡!」     童霜威聽到這裡,打了個寒噤。想不到汪精衛會一下子說出這樣厲害、可怕的語句來。他愣怔著,睜大了兩眼聽汪精衛繼續往下說。     汪精衛捧起茶杯喝一口茶,說:「 這意義誠然是嚴酷的,然而不如此,則尚有更嚴酷的事隨在後頭,質而言之,我們如不犧牲,那就只有做傀儡了!..」     童霜威不禁被他的話感動了,想:汪先生究竟是國民黨的老同志了!他雖被扣上投降派首領的帽子,但問其內心,他是反對做漢奸也鄙視做傀儡的。可是又想:會不會是聽說我要罵他,所以故作姿態的呢?只好坐著靜聽。     汪精衛表情豐富,又說:「所以,我們必定要強制我們的同胞,一起犧牲,不留一個傀儡的種子,無論通都大鎮、荒村僻壤,必使人與地俱成灰燼。我們雖不能擋住敵人殺進來,必能使敵人殺進來後一無所得。我們幾年以來,處心積慮,講團結,講組織,講訓練,為的就是到最後關頭,能發動整個國家和民族為抵抗侵略而犧牲。..」     童霜威仍在思索:汪精衛唱的是道道地地的抗日的調子,現在連他也唱高調了!可見人心所向,誰也不敢逆轉。現在,老蔣、老汪都唱高調,雖然這樣唱法是形勢使然,很可能仍是言不由衷,是不是他們想以這種姿態來取得同日本講和的條件呢?     汪精衛依然在滔滔不絕,說:「天下既無弱者,天下即是強者。那麼,我們犧牲完了,我們抵抗的目的也達到了!」說到這裡,他玄而又玄地住嘴了,捧起茶杯來一口一口地呷。     童霜威覺得這幾句話不太好懂,很想深問幾個問題,比如:和平還有希望否?戰爭會在南方爆發否?同日本交涉的現狀如何?如果真的戰爭難以避免,我們能夠支持否?等等。但耳朵里卻聽見汽車喇叭聲喧鬧,客廳外邊有轎車駛進來的燈光閃爍,也有人聲嘰喳。他明白:汪精衛有客人來訪了。汪精衛當然絕不止這一個會客室,來客一定引到別的會客室里去了。又見一個秘書模樣的人進來輕輕地向汪精衛說了些什麼。童霜威覺得這次來目的已經達到,知趣地說:「汪先生,今晚承蒙賜教,得益良多,我就告辭了,以後再來領教。」說著,站起身來。     汪精衛也不挽留,微微笑著站起身來,親切地伸出了右手同童霜威軟綿綿一握,說:「本來,是想多談談的。有客來了,就不多留了。以後請隨時來賜教,有空我也去看望你。希望以後我們親密起來。」     童霜威知道汪精衛一向善於做些收買知識階級人心的事,但也早聽說汪的處人極為虛偽:他厭惡的人到他寓所訪問,汪也總是親切接見,娓娓而談。只是客人一走,他就立刻表露不悅之色,頓足唾棄,當面背後,判若兩人,所以有人說他是「偽君子」。但儘管如此,童霜威明知汪精衛說的可能全是假話,仍感到這些話順耳悅心,笑著點頭說:「以後再來,以後再來。」     就在這時,謝元嵩從邊門裡出來了,見汪精衛同童霜威正在握手,他殷勤地對汪精衛說:「我來送!我來送!」他儼然以汪精衛的代表身份,陪童霜威走出客廳。     汪精衛在客廳門邊周到地頻頻向童霜威笑著點頭送行。     走出客廳,尹二將「雪佛蘭」開過來停下,童霜威正要上車,謝元嵩咧開蛤蟆嘴笑著說:「嘯天兄,如何?此行不虛吧?」     童霜威笑著捧場:「汪先生確是人傑,與他談話,如飲純醪,使人不覺自醉。」     謝元嵩說:「是啊,他與老蔣不同。他愛說話,蔣愛緘默;他感應很快,蔣城府很深。兩人雖然共負大責,但蔣對於一切機密都不願竭誠討論。國家大事本來應該和衷共濟的。但汪先生坦白,人家卻不坦白。汪先生是謙抑為懷的,人家卻飛揚跋扈。你比較比較,就會自己得出結論了!」     童霜威點頭,「 」了一聲,說:「 元嵩兄,一起上車,我送你回府上。」     謝元嵩搖頭笑說:「 不,我還有點事要留下,哈哈,你請先回吧。」他親熱地同童霜威握手告別,送童霜威的轎車開行。     外邊,夜色瀰漫,螢火蟲閃放著寶藍色和綠瑩瑩的光輝,匆匆飛來飛去。氣候已漸涼爽,童霜威坐在轎車上,凝神想著剛才同汪精衛談話的經過,欣慰地感到真應當感謝管仲輝。汽車向來時的路上疾駛,明亮刺眼的車燈前有成團的蚊蚋飛舞。忽然,出乎意外的,在轉動著方向盤的尹二突然回頭說:「 先生,人家都說汪精衛是賣國賊,是秦檜,對不對啊?」     童霜威皺起了眉,呵斥說:「你懂什麼!」     尹二不再做聲,突然加速將車開得飛快,使街道兩旁的街燈、房屋、樹木、車輛、行人..一閃而過,似乎在發泄一種極其不滿的情緒。
忘憂書屋 > > 戰爭和人 > 第三卷「八·一三」前後,那個不平凡的夏天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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