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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舊夢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一

所屬書籍: 戰爭和人
    過了民國二十六年的陰曆年,童家霆大了一歲。寒假過後,在學校里升入初中一年級下學期了。     陰曆年前,方麗清決定在上海過年。童霜威要帶家霆到上海在繼母方麗清家過年,家霆不願意去。他寧願留在南京。童霜威也不勉強,知道這個孩子對繼母方麗清沒有感情,正如方麗清對這個孩子沒有感情一樣。童霜威獨自到上海,從初一到初三住了三天,看京戲,游半淞園,吃花酒..又回了南京。童家霆就在瀟湘路由馮村、庄嫂等照顧著他過的年。整個寒假,他和同學們一起玩耍:到水西門外打鳥,騎自行車去明孝陵,到靈谷寺爬山..在家裡,除了做假期作業,他有鴿子做伴,也可以玩郵票和香煙牌子、吹肥皂泡、聽留聲機和無線電,看爸爸買給他的《小學生文庫》和《萬有文庫》,還可以聽「 老壽星」劉三保和尹二講故事。沒有繼母方麗清在身邊,他反而感到自由和歡樂。     爸爸很忙,平日外邊交際應酬多。今天劉委員家裡老太太做壽請去赴宴,明天張次長的女兒結婚請去參加婚禮,再不就是什麼法學研究會請去演講、模範監獄請去參觀指導。..所以他很少能陪家霆談談或者玩玩,甚至一連好幾天家霆也見不到爸爸的面。童家霆對爸爸有感情,只是他感到:方麗清不在南京家中時,爸爸顯得比較慈祥可親,有時來陪陪他,看看他,有時還擠時間帶他出去看看電影、逛逛名勝;只要方麗清從上海回來,爸爸就很少在兒子面前表露出親昵和慈愛了。爸爸自己上班,夜晚不是同方麗清外出社交,就是在樓上同方麗清一起聽無線電或留聲機,嘻嘻哈哈的。只有在吃晚飯時,一般能見到爸爸。有時,爸爸乾脆同方麗清在樓上進餐,家霆就只好同馮村一起冷冷清清吃晚飯了。家霆雖然不希罕爸爸的愛撫,也並不喜歡同爸爸在一起玩,但真的不常見到爸爸或者見爸爸同方麗清親熱而同自己疏遠時,心裡總是感到不自在。所以,家霆倒是喜歡方麗清回上海去,並不希望她在南京。方麗清一輩子在上海不回來,他也不會想念她。     遺憾的是,現在方麗清要從上海回南京了!傍晚放學回家,家霆將自行車推到尹二住的平房裡放好,在廚房附近聽到馮村在對庄嫂說:「..今夜太太從上海回來,你要把晚飯準備好。她一回來,就開飯。」     庄嫂散開長發,正在梳頭。她年紀輕輕就留起了髮髻,大約因為方麗清要回來,所以抽空把頭梳好。她用一把刷子沾著泡在碗里的刨花水往黑髮上刷,刷得頭髮亮閃閃,再用黃楊木梳梳。滿頭黑髮烏油油的,像一抹黛色的流雲。她手法靈巧,將長發扭了幾扭就梳成了挺秀氣的髮髻插上了發叉。     她回答:「早準備好了!太太是去年十一月回上海的吧?這次回娘家住了快四個月了,是也該回來了。」     馮村的聲音:「 本來寫信說是後天———三月十一號回來的。     昨天收到電報,又說改在今天回來。今夜,先生要親自到和平門車站接她,叫尹二備好車。」     「你去不去?」     「去!」     家霆不願再聽下去了,背著書包轉身走回自己房裡去。庄嫂聽見腳步聲,發現是家霆,從廚房裡趕出來,叫道:「家霆!今天點心沒做,你要是餓,就吃餅乾吧。」     家霆明白:是因為方麗清要回來,庄嫂忙了,所以連點心也未做,也不吱聲,穿過吃飯間,經過走廊踽踽地向自己房裡走去。     他連去趕鴿子飛的興緻也沒有了。房裡已經有點幽暗,他「啪」地開了電燈,坐在一張柚木赭色小寫字桌前,拿出數學課本來做老師布置的代數題,心裡七上八下再也安定不下來。他年紀雖小,卻早已懂得世界上除歡樂外,有悲哀。心裡想:今夜,後母要回來了!回來就回來吧!反正,你不歡喜我,我也不歡喜你!你也不能把我揉成團,切成塊!     想安下心來做算術,可是聽到隔壁房裡馮村在「 王迪,個仄伊瑪司..」念日文,心裡更煩了。他喜歡馮村,偏偏不喜歡馮村念日文。爸爸的這個秘書,從去年開始就在自學日文了。家霆聽他說過:中國同日本,交往多,學了日文,將來准有用處。所以,馮村有了空,常常像吃生蠶豆似的讀日文,學日語會話。家霆對這很反感,想:日本鬼子欺侮中國,你是中國人,學日文幹什麼?在他幼稚的心靈深處,覺得學日文簡直是一種漢奸乾的事。只是,聽爸爸有一次吃晚飯時對馮村說過:「..你學會了日文,那很好。將來要是你不跟我了,我可以介紹你到別處去工作,你中文既好又會日文,誰不歡迎?」又說過:「要對付日本,會點日文有用!..」爸爸這樣講,家霆當然不好說什麼。但馮村一讀日文,家霆總感到像個假日本鬼子,討厭!現在,家霆煩得用兩手食指塞住了耳朵,盯住書上的數學題看,可是腦子裡像放映電影似的又想到方麗清要回來的事上去了。     想起方麗清,家霆就奇怪為什麼一個外形長得像「電影皇后」胡蝶那麼漂亮的女人,心會那麼壞?不但他這樣看,傭人們也是這樣看。尹二背後叫方麗清「 雙十牌牙刷」,意思是說她「 一毛不拔」,吝嗇。庄嫂背後叫她「狐狸精」,這是因為方麗清的名字諧音像「狐狸精」。劉三保背後叫她「鐵公雞」,那也是覺得她「 一毛不拔」。方麗清個兒高高的,長得豐滿,皮膚白白的,愛打扮,塗胭脂搽唇膏,燙的飛機頭,一笑兩個酒窩。一年四季衣服總是花樣翻新。冬天時,皮大衣就有五件:灰鼠的、黃狼皮的、豹皮的、黑羔皮的、狐皮的,實在也夠摩登的了。她比童霜威小十四歲,童霜威經人介紹同她結婚,一是因為她年輕美貌,二是因為她家裡是上海灘上有名的生意人。她父親原是上海的綢緞呢絨大王,在方麗清二十五歲那年病故了,遺囑吩咐將遺產分作四份:遺孀方老太太一份,大兒子方雨蓀一份,二兒子方立蓀一份,獨生小女兒方麗清也同樣一份。     方雨蓀這時已是瑞士萬利洋行的買辦了。二兒子方立蓀這時繼承父業掌管著南京路、三馬路石路和八仙橋三家大綢緞呢絨庄。他比老子更善於經營。大量吃進東洋劣貨,改頭換面貼上英國、美國的假商標廉價傾銷,大發橫財。別看方立蓀做起生意來皮厚心黑,對自己的母親和兄妹卻相當孝悌。誰的一份年終分紅該得多少就是多少,存在店裡作周轉的現款拆頭寸時該付多少利錢就付多少。     方麗清從小家裡溺愛,當作掌上明珠,來說媒的不少,左挑右揀,反倒耽誤了青春,到三十歲仍未出閣。童霜威同她初見面接觸後,滿意她的容貌,卻不滿她的嬌慣和脾氣古怪。做介紹人的那個上海地方法院院長褚之班,勸告童霜威說:「 她三十歲,老小姐了!年歲大些,脾氣也不太好,可是艷如桃李,確實漂亮。這家人家有財神菩薩保佑,就這麼一個獨養女兒,啊呀,寶貝得像只鳳凰!老太太一閉眼,那份財產少不了又要落在女兒名下。誰娶了方家這位千金,啊呀,等於開了一座金礦。你做官有權,她渾身是錢。這門親要是做成了,豈不妙哉!」果然,那是五年前,春三月的一天,在上海「一品香」,童霜威和方麗清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婚後,方麗清偕同大批嫁妝———十五口大箱子、全套銀檯面銀器擺設、一整套紅木大小二十四件傢具。..浩浩蕩蕩,用卡車和汽車裝著,隨童霜威來到了南京瀟湘路。兩年前,方老太太又從上海給她送來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金娣,專門侍候她。     家霆一邊做代數題,一邊頭腦里總是想著方麗清。     方麗清婚後到了南京,仍喜歡上海,認為南京樣樣都不好:咸板鴨太咸,玄武湖冬天太荒涼,夏天熱得像火爐冬天冷得像冰窖,電影院太小,電燈不亮,夫子廟太臟。..她老在想上海,想她的姆媽和阿哥。一年裡,她帶著金娣至少要回兩趟上海,每趟起碼住三個月以上。童霜威也常在禮拜六坐夜車到上海,禮拜天玩上一天,又坐夜車回南京,禮拜一好參加紀念周。頭一年,家霆也隨爸爸到上海去。到了上海後母方麗清的家裡,家霆叫方老太太「 好婆」,叫戴眼鏡瘦骨嶙峋的方雨蓀「大娘舅」,叫胖得像彌勒佛的方立蓀「小娘舅」。那些舅媽、表哥什麼的也都一一恭恭敬敬地叫。可是他雖小,卻感到誰也不喜歡他,誰也看不起他,連方家的廚師傅、女佣人也背地裡叫他「 小赤佬」。方麗清整天對家裡人笑,見到了他總是變得陰陽怪氣。家霆這就明白:自己死了母親,是再也得不到母愛了。他在一些故事書上常看到後母虐待前妻子女的事,現在有了切身體驗。既然你後娘冷冰冰地對待我,我也會冷冰冰地對待你!只是當他閑來獨自唱著《可憐的秋香》那支流行歌曲的時候,唱到「秋香,你爸爸呢?秋香,你媽媽呢?..」他總是感到心酸。他是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心酸難過的。     現在,後母方麗清又要回來了!是什麼原因這麼撩動家霆的心弦,使他簡直無法集中思想做代數題呢?是什麼原因這麼撩動家霆的情緒,使他忽然在一剎那間,這麼想念起自己的親生母親來了呢?     儘管,剩下的印象早已不多,也該像飄散的煙霧越來越淡薄了。但童年的記憶,只要能烙印在孩子腦海中的,常常是格外的鮮明。他能記得母親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他能記得母親那雙深邃、好看的黑眼睛。有一天,天氣非常熱,媽媽抱著他。他大約只有四五歲吧?午睡剛醒來,也說不出為什麼,幼小的心裡抑鬱得使他哭個不停。媽媽貼著他的小臉,「啊啊」地哄他,抱著搖著他,從房間這頭走到房間那頭。可是,他止不住哭。好像,爸爸看他老是哭個不停,發了脾氣。後來,後來就記不得是怎麼的了。這也許是對媽媽的一點最早的記憶了吧?後來,好像有一次媽媽抱過他,親著他,連臉帶耳地吻他。媽媽流著淚,冰涼的淚水沾濕了他的小臉。後來,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爸爸對他說:「 你媽媽死了!永遠見不到她了!」     儘管這樣,家霆有時總要想念媽媽。那些難忘的往事,一直保留在他記憶中,像美妙的童話一樣。看到同學們都有媽媽,家霆有時會想:假如媽媽還活著,該多好啊!可是,媽媽確實是不在人世了!永遠不會出現了!在夢中,家霆不止一次夢見過媽媽,媽媽總是原來的樣子,又年輕,又美麗。家霆曾拽住媽媽的手,問:「 媽媽,你為什麼丟下我不回來了?」有一次,在夢中,媽媽騰雲駕霧似的回來了,家霆哭著撲到媽媽身上,哽咽著說:「 媽媽,你別再走!我想你!..」媽媽笑著點頭,可是夢醒了,媽媽也不見了。     現在,家霆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淚水濕了睫毛,滴在代數練習本上。隔壁房裡,馮村已經停止了他那嚼生蠶豆似的讀日語聲。     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向晚了。窗外有灰濛濛的薄霧。忽然,他聽到汽車喇叭聲,聽到「 老壽星」劉三保的開鐵門聲。他明白:爸爸回來了!他急忙用手背拭乾了淚水,努力使自己專心去想代數題。這時,已經聽到童霜威那「橐橐」響的皮鞋聲走進隔房客廳里了,聽到馮村的聲音:「 秘書長回來了?」童霜威好像是「 唔」了一聲。家霆能估計到:爸爸一定是在脫下他的獺皮領黑大衣。馮村一定是在接過爸爸手上提的那個公文皮包。爸爸總是把有些案子的卷宗帶到家裡讓馮村起草判決書的。     一會兒,通向客廳的那扇門「 呀」地開了,出現了童霜威魁偉的身影。家霆忙站起身叫了一聲:「爸爸!」     童霜威那張威嚴的臉上露著笑容,說:「 今晚,你媽媽從上海回來,我帶你一起去和平門車站接她。」     家霆低聲嘰咕了一句:「我不想去。」     「不去?」童霜威那高大壯實的身軀朝前走了幾步,「為什麼?」     他好像懂得孩子的心理,收回剛才那種嚴厲的語調,恢復了和善,勸導地說:「你應該去的,爸爸帶你去。」也沒容家霆再說什麼,他已經離開家霆從通向走廊的那扇門走出去,皮鞋「橐橐」地上樓去了。     家霆看著爸爸走了,心裡更亂。練習題中一道麻煩的代數題更做不出。他並不傻,懂得爸爸要他去接方麗清,是要他討好後娘,免得方麗清不高興。這樣一想,他就自己安慰自己:去就去吧!但心中有數:反正,我去,你也不會歡喜我,我也不會歡喜你!既決定去了,安下心來,匆匆趕著做代數題。他本來聰明,功課一向不壞,這會兒,安下心來,像開了竅,那道像攔路虎的代數題竟做出來了。     外邊,天色暗下來了。聽到童霜威的皮鞋聲又「橐橐」走下樓來。聽到庄嫂出現在門口叫嚷:「 家霆,開晚飯了!」聽到馮村那謙和的語氣在同爸爸邊談邊走向吃飯間去。家霆匆匆把代數題的答案從草稿紙上抄到本子上,起身穿出房間通往走廊的門向吃飯間走去。一股油煎魚的香味夾著紅燒肉的香味撲鼻而來。吃飯間桌上,早已擺上四菜一湯。這是方麗清定下的規矩:每天兩葷兩素一湯。童霜威在上首坐了,家霆和馮村在兩邊一坐,庄嫂盛了飯站在一旁侍候。馮村照例是喋喋不休,像個「 包打聽」也像個「 廣播電台」。他一面嚼著紅燒肉,一面告訴童霜威:管仲輝說是養病悄悄去上海已經十多天了。今天才聽說,他的辦公廳副主任已經辭職照準了。鄰居家的事,家霆也關心,一邊吃魚一邊聽到童霜威說:「何應欽還是不會失寵的。他至多找點像管仲輝這樣的人替他受罪。中央還要對西安用兵,老蔣還要他來調兵遣將對付東北軍和西北軍,對付**。管仲輝有的是錢,到上海去花天酒地享享清福,我看比在南京中央醫院裡住著裝病舒服得多。」     馮村哈哈地笑著。接下去,童霜威就談起一件棘手的提付彈劾的案件來了。被提付彈劾的巧不巧正是上海地方法院的院長褚之班。褚之班同童霜威本來僅是一般的交情,只是自從介紹了方麗清這個婚事以後,他就自認為是童霜威的莫逆之交了。童霜威看在他是媒人的份上,親近三分,但誰想到褚之班卻在上海胡作非為。他屢次買賣案件,收受賄賂。一個當事人被逼得自殺。死者同某海上聞人有點關係,事情終於暴露,先是在上海一家小報上披露,接著又在《申報》上披露。事情鬧大以後,司法院里有褚之班的一個對頭冤家,在居正面前煽風加油。兼著中央懲戒委員會主任委員的居正,親筆批示將案子交到童霜威手裡,要他儘速處理。童霜威此刻吃著飯嘆口氣說:「 唉,褚之班實在給我出了個難題做。他來了信,意思我明白,但他的事如此棘手,叫我怎麼辦?」     馮村遲疑著說:「 萬不得已,壓一壓吧!大事壓成小事,小事拖成無事,也就是了!」     童霜威搖頭,吃著開陽蝦米炒菠菜,說:「 他這案子沒法壓。今天會上,要我儘快給予懲戒。」     馮村咽著飯說:「是啊,那就難辦了。」     吃飯的氣氛頓時變得沉滯了。童霜威看見家霆低頭在扒飯,夾了塊鯽魚肚子給兒子吃,看看錶說:「 正好!吃完飯稍休息一會,去接她們正好。」他對馮村說:「我帶家霆去,你不必去了。」     馮村知趣地說:「 好,本來,我是想去接師母的,是個禮貌嘛。可是家霆去接接好。我不去,師母會原諒的。」     童霜威喜歡馮村這種通情達理又靈活的態度,喝口榨菜肉片湯放下碗笑著說:「 我對她講,你本來要去接的。車子坐不下,所以沒去,她會高興的。」說完,站起身來,去桌上小玻璃牙籤瓶里取牙籤剔牙,又接過庄嫂遞來的熱手巾把擦臉擦手。     家霆、馮村也都吃完飯站起身來,大家一起到客廳里坐。客廳里有火爐,比吃飯間里暖和多了。庄嫂又給童霜威送西洋參茶來。     童霜威坐在沙發上,用茶漱口往痰盂里吐。馮村在他對面坐著。家霆不想再聽他們聊天,往自己房裡跑,想把代數本子上最後一道題做完。     當他做完最後一道題時,真巧,童霜威讓馮村來叫家霆穿上大衣一起去和平門車站了。家霆戴上絨線帽,穿上短黑呢大衣,走到客廳。童霜威已經穿上獺皮領大衣。他給家霆把絨線帽戴正,說:「走,記住!見了媽媽親親熱熱叫一聲,知道嗎?」     家霆點頭,心裡想:她才不希罕我叫她哩!他記得每次叫方麗清時,方麗清冷著臉「唔」一聲,聲音總是冷冰冰、陰森森的。「老壽星」劉三保開亮了兩盞門燈,又打開了大門。童霜威叮囑:「門燈不要熄,我們回來時要開著,不要弄得漆黑抹烏!」尹二的「雪佛蘭」汽車早從汽車房裡開出來停在門口。馮村送童霜威和家霆上車。尹二「嘀嘀」撳了兩下喇叭,「雪佛蘭」飛也似的駛出了瀟湘路。     城北一帶,天黑後荒涼、靜寂,一盞盞金蓮似的路燈吐著昏黃的光芒。兩邊樹叢中遠遠近近稀稀落落的房舍里,電燈光也不明亮,都像鬼火似的眨著眼。和平門火車站離瀟湘路近,這是個小站,比不得下關車站熱鬧。由上海到南京的火車,在到達下關前在此略停一下車,讓住在附近的乘客就近下車。尹二駕駛著「 雪佛蘭」到達和平門車站,站外一片冷落。燈光很少,路邊只停著少數幾輛接客的破爛馬車和黃包車。一個穿破長袍的算命瞎子,讓一個**歲大的小女孩扶著走過,「 叮噹—叮噹—叮噹—」招徠著顧客。尹二將車停得靠近車站進口,下車去遞了一張童霜威的名片給站上守門的。童霜威帶了家霆下車,進站向月台上走去。     簡陋的月台上空蕩蕩的,風在吹天掃地。除了鐵路工作人員和「紅帽子」外,只有零零落落幾個接客的人。鐵軌寧靜而又神秘地伸向遠方。童霜威看看金懷錶,說:「 還有五分鐘火車要到了。」     他嫌外邊月台上風大,帶著家霆到車站的值班房裡想找個地方坐坐。值班房裡生著一盆煤火,煤火悠悠冒著青煙。幾個道班工人都有那種被生活壓垮的陰鬱面孔,一起在火上用手提的鋼精飯盒煮著吃的,一股熟蘿蔔味臭得難聞。童霜威帶著家霆掩鼻退出來,看看手錶,已經快到點了,隱隱聽到火車尖利呼嘯的鳴笛聲和「 隆隆」聲了,說:「快了!我們在月台上吹著風等等吧。」     不到三分鐘,滬京特快列車已經停在和平門月台上了。從二等車的車廂中———方麗清是只捨得坐二等車的———下來了方麗清和金娣。金娣從車上往下急急忙忙遞了大大小小五六件東西:有大皮箱,有小皮箱,有大紙盒,有小紙盒,有帆布包,有小網籃..     最後,從車玻璃窗里,同座的一個胖旅客還幫著將一串水果籃、油麵筋泡籃遞下車來。童霜威和家霆連忙跑上來迎接。家霆背上被爸爸用手一推一捏,明白爸爸要他趕快親親熱熱叫一聲,就叫:「媽媽!」但聲音顯得陌生、疏遠,像被西北風吹散了似的剎那間就飄逝了。方麗清似理非理地「 唔」了一聲,聲音不帶一絲感情,輕得像蚊子叫。家霆發現:方麗清到上海住了一段時日,變得更白嫩了,頭髮新燙過,胭脂唇膏塗得通紅。她對著童霜威笑,嘴裡卻帶著埋怨地說:「 你該帶馮村來的嘛!你看,這麼多東西!..」那小丫頭金娣,本來眉清目秀,在上海住了一段時日,也長得水靈靈的,滿頭是汗地在搬東西。家霆忽然覺得她容貌很像自己學校里同班的女生歐陽素心。歐陽素心是班上大家公認的美人,家霆同她合演過舞蹈。他走上前去幫著金娣將一隻小皮箱提在手裡,好心地說:「我來幫你!」     火車已經「 嗚—」叫著開向下關方向去了,聲音凄厲、悠長。     一些「紅帽子」擁上來,童霜威說:「『紅帽子』,快幫著搬一搬!」     方麗清咕嚕了一句:「 家裡有的是人,還要花錢雇『 紅帽子』!尹二怎麼不進站來?」     兩個「紅帽子」拿出繩子,連捆帶扎,扛著提著大大小小的物件,隨童霜威等出站上汽車。金娣靠著尹二坐在前面,童霜威和方麗清帶著家霆坐在後面。物件太多,汽車後邊的空倉塞滿了箱子,金娣手裡捧滿了東西,后座里也塞滿了東西,連童霜威、方麗清和家霆身上也高高堆滿了東西。     方麗清嘮嘮叨叨:「你看看,東西帶的多不多?吃的、用的,我恨不得把上海都搬到南京來!」     童霜威捧著幾隻疊在身上的大大小小盒子,都是女人衣料、化妝品、床上用品什麼的,打著哈哈:「你真會花錢!」心裡卻想:她對人吝嗇對自己實在大方!     方麗清「咯咯」笑著:「鈔票是花得不少,可不是花我的!」     「怎麼?」     「褚之班這次手面真闊綽,我推也推不掉。他對我們真是好!     送了兩張永安公司五百元的禮券。這些東西里有一半是他買了讓我帶回來的!他還在瑞士洋行和偉大綢緞莊買了十幾盒衣料給我們。我臨上火車,又趕來送了那麼多吃食:維爾趣葡萄汁、桂格麥片、花旗蜜橘..一應俱全。」     童霜威後腦勺冰涼,像有西北風吹,說:「 哎!你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咳!」     方麗清「咯咯」一笑:「我當然知道!他讓我給你帶一個口信,說:他的事全靠你幫忙!雨蓀和立蓀說:這比做生意方便,也比做生意保險。叫你不要做戇大,有鈔票能進賬千萬不要放棄!」     童霜威臉色煞白,生氣地說:「 他們弟兄倆是做生意的,只知道賺鈔票,哪知道官場事的厲害!褚之班這件事辦得不漂亮,你這件事也是做得不地道,你這可害苦了我了!」     「哪能?」方麗清不可理解地望著童霜威說,「做官有不要錢的嗎?做官總不能喝西北風呀!褚之班是我們的媒人,這點面子你也不給?」     尹二把著方向盤,豎起耳朵聽。家霆把頭靠在後墊上默不作聲也在聽。童霜威不願當著尹二和家霆的面談這事,閉口不言了。     只聽得汽車疾駛,風聲呼呼。方麗清從車窗里張望著黑黝黝的窗外,嘰嘰咕咕開始埋怨:「 南京這鬼地方,像鄉下!看不見雙層公共汽車,也看不見霓虹燈!這時候,上海灘上跳舞場剛開始營業,大馬路上人來人往,這鬼地方已經一片漆黑像陰間了!」     沒誰理會她。家霆明白:爸爸是因為剛才褚之班的事,心裡不高興。褚之班,是個挺著大肚子的矮胖子,下巴上一顆黑痣上長著幾根黑毛,說話時會抖動。到瀟湘路來過好幾次,一說話就「 啊呀啊呀」的帶笑。家霆不喜歡他。..正想著,汽車已經轉進了瀟湘路。遠遠只見公館鐵門兩側的大門燈燦爛輝煌地照亮著。只聽童霜威對方麗清說:「看!燈亮不亮?歡迎你呢!」     誰知方麗清掃興地哼了一聲,說:「 準是那個殺千刀的劉三保!這麼大的燈泡,開著長明燈,要浪費多少電錢!馮村也不管管!真是花別人的鈔票不心疼!」     童霜威知道,她這種上海灘上生意人家出身的小姐的吝嗇脾氣又來了,勸解著說:「是我叫他們開的,想讓你高興高興!你看,要是你回來,偃燈熄火一抹黑多不好!」     汽車喇叭「嘀—嘀」一響,尹二在大門口煞住了車。劉三保已經「吱吱呀呀」地推開了大鐵門。尹二將「 雪佛蘭」開進大門到了客廳台階前。童霜威挪開身上的幾隻盒子,高興地開了車門,說:「來!..到家了!到家了!」     馮村首先在大門口迎接,恭敬有禮地叫著:「 師母!」庄嫂、劉三保也上來叫方麗清:「太太,回來了!」     童霜威對馮村和庄嫂說:「快,把東西接過去。」     方麗清下命令地說:「把我的東西都送到樓上去,不要亂動!」     她也挪動身上的東西跟童霜威下了車,一起走向客廳。打著兩條短辮的金娣自己搬著東西,又在那裡對著庄嫂叫嚷:「 輕點!輕點!不要碰壞了!」     家霆捧著些簍子、籃子獨自下車,沒有人理會他。大家的注意中心都放到方麗清和她帶來的東西上了,東西實在多,人人手裡都提著抱著東西送到客廳里,由金娣一人像老鼠搬家似的陸續送上樓去。方麗清是不準人胡亂隨便上樓的,嫌人家的腳太臟,踩髒了地板。家霆不願送東西上樓,將手裡的簍子、籃子等一起擱在客廳門口,獨自踅回自己房裡去了。     通向客廳的門開著,家霆聽到爸爸同方麗清坐在火爐旁的沙發上清晰的談話聲。     童霜威剛才在汽車上的不愉快似乎早消失了,話聲中又出現笑意了,說:「 這下你回來,可好了!家裡怎麼能缺少主婦呢?你不在..」底下的話聽不清楚,是被哈哈的笑聲淹沒了。     從門縫裡向客廳看去,見庄嫂正忙著送茶、送洗臉毛巾,聞得見洗臉毛巾上的花露水香味。     童霜威體貼地對方麗清說:「休息一下,喝點茶,一會兒吃飯,我們已經吃過了。等會兒我再陪你吃一點!」     方麗清好像在喝茶水,忽然說:「 我不然還要在上海住些日子才回來的,是雨蓀和立蓀勸我快點回來過正月十五。日本有七艘兵艦開到了上海。上海都傳說,要同日本打仗。我心裡實在不放心,上次寫信給你,你回信也不回答。到底打不打得起來啊?」     童霜威哈哈笑了,說:「是啊,老蔣從西安回來後,南京也盛傳我們要對日本作戰,要收復東北什麼的。其實,南京政界都認為老蔣不會下這麼大的決心。聽說老蔣現在讓大家對日本、對**,乃至對張學良、楊虎城的問題都不要隨便說話。」     方麗清好像舒了一口氣:「你這一說,我就放心了!你也給雨蓀和立蓀寫封信呀!他們做生意,全靠消息靈通。」     庄嫂來請方麗清去吃飯,站在門口說:「太太,開飯了。」     然後,家霆聽到腳步聲離開客廳向吃飯間去。客廳里只有壁上的大掛鐘「滴答滴答」響,突然敲了八下,別的聲音都靜下來了。     家霆不想再幹什麼,關上通往客廳的門決定睡覺。家裡多了剛回來的方麗清和金娣,似乎熱鬧些了,他心裡卻更寂寞了。沒有誰來理睬他、關心他。他從窗戶里向外張望。外邊黑黝黝的,無際無涯漆黑的夜空中,他看到了許多星星,像晶亮晶亮的金剛鑽似的星星,也像一隻只魔鬼的眼睛在狡獪地眨動,冷酷,無情。     他濕潤著眼脫衣上床,被窩裡冷冰冰的。他「啪」地將床頭的檯燈開關關了,房間黑了,變成了一個黑箱子,嚴嚴實實,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只有通往客廳的那扇門的門縫裡有燈光流瀉進來。窗外,是黑黝黝的暗夜。家霆有些害怕,又「啪」地開了燈,房裡燈光又亮了。他眯上了眼,其實並無睡意,眼面前卻出現了媽媽柳葦的音容笑貌。媽媽似乎在柔聲說:「 家霆,你想媽媽嗎?媽媽愛你..」媽媽那兩隻深邃、美麗的眼睛無限慈愛,十分親切。家霆彷彿感到媽媽在用手溫暖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他躺著,流著淚,似睡非睡。又過了一會,聽到腳步聲上樓。又一會,聽到樓上留聲機唱片聲。一個女聲在唱:「 夜來,帶酒,和春睡..」他明白,是方麗清在放床頭花梨木櫃櫥上的高腳留聲機。她不在,是不準別人碰的。留聲機唱片的樂聲傳來,他聽著,不知不覺間,睡熟了。     好心腸的庄嫂侍候方麗清和童霜威吃完夜宵上樓去後,洗完碗筷,在廚房裡收拾完畢,決定去看看家霆。她是個寡婦,死過男人和一個獨生子,能體會到人世的滄桑和人情的冷暖。她想:今夜後來怎麼沒見到家霆出來呢?可憐的孩子呀!晚娘根本不愛他,今夜,他爸爸也冷落他了,他心裡會怎麼想?     庄嫂快步到家霆房裡,見燈光亮著。她走近家霆的床邊,只見家霆睡著了,眼角含著淚水,腮上也有未乾的淚痕。她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給家霆掖好被角,「啪」地給他關熄了電燈。     ?          .pp a{color:#f00;text-decoration:underline;}     
忘憂書屋 > > 戰爭和人 > 第二卷 舊夢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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