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雙十二」,狂飆從西安來 四
大同粵菜館赴宴後的隔一天傍晚,童霜威從機關里坐「 雪佛蘭」轎車回到家裡。
天上的鴿群正在飛,鴿哨「嗚嗚嗡嗡」地響著。花園前邊的池塘周圍,粗脖子老柳樹和枯黃的蘆葦間,正在升騰起淡乳白色的灰暗薄霧。
馮村從客廳門口上來,接過他的禮帽、圍巾和披風,告訴他:「師母從上海來信了,信在您樓上書房桌上。」「 師母」指的是方麗清。
童霜威點點頭,穿過客廳準備上樓,經過家霆房間,見門敞著,人卻沒有,突然問:「家霆呢?」
馮村回答:「他小叔來了,叔侄倆先一會兒高高興興上玄武湖划船去了。」
這「小叔」指的是童霜威的同父異母弟童軍威。童霜威是江蘇丹徒人,父親是個秀才,早年充當過幕僚,後來行醫,在江南、上海一帶很出名。快近花甲時又納了個小妾生了童軍威。但後來,童霜威的父母連同軍威的母親都病故了。軍威從十六歲開始是童霜威撫養成人的。童軍威今年二十三歲,三年前在上海讀完高中畢業後,考取了南京中央軍校第十一期,學制四年,也快要畢業了。軍校管理很嚴,他也很少來瀟湘路看望哥哥和侄子。家霆卻最喜歡這個「小叔」,見到後總是纏著小叔陪他玩,親熱得不行。
童霜威是喜歡同父異母弟軍威的。好幾個禮拜都沒見到他了,問馮村:「 今天又不是禮拜天,他怎麼突然來了?有什麼事嗎?」
馮村搖頭,習慣地用手攏攏頭髮,說:「 他沒有說。好像就是來玩玩的。來了先同家霆一起把鴿子趕得滿天飛,又拿汽槍在花園裡打麻雀,接著就帶家霆去玄武湖了。」
童軍威是個有性格的青年人。他平時很喜歡馮村,但又常說馮村世故、圓滑、唯唯諾諾,在學小官僚的派頭。馮村則說他愣頭愣腦、軍人脾氣,不易與人打成一片。但在抗日這一點上,兩人私下裡談起來倒總是比較合拍,都認為對日本人決不能再忍讓了,非要同日本人打仗不可!僅這一點,兩人就很熱絡,見面雙方都高興。
聽馮村這麼說,童霜威點點頭,走上樓去。他先開了寢室的門,放下公事皮包,去盥洗室洗了手,擦了臉,又往書房走去。方麗清和金娣不在,二樓靜悄悄的。他只要回來,就有一種寂寞之感。
雅緻的書房裡,金娣走後,庄嫂每天來打掃,明窗淨几,乾乾淨淨。
從窗里遠望,紫金山、古台城都冷冷清清地蹲在那裡,雞鳴寺的紅牆,北極閣的白堊都在傍晚淡淡的霧氣中展現著姿色。火爐封著火,不冷不熱。熱水瓶放在茶几上,童霜威自己走過去,在蓋杯里泡了一杯西洋參茶,端到書桌前,坐了下來。看到桌上放著方麗清的來信,就撕開信封看了起來。
方麗清神韻俏麗,體態、面貌是有魅力的。不少人都說她像「電影皇后」胡蝶,尤其腮上那深深的酒窩更像。可惜造物主吝嗇,給了她美貌卻沒有給她別的。當童霜威欣賞到她的外形美的時候,同樣會更多地發現她那些古怪、殘忍、無理取鬧的習性。隨著歲月的推移,他漸漸認識到,自己娶了一個雖有姿色,卻目光短淺、庸俗狹隘、心地不好的女人。他不能不讓她像橡皮膏粘在身上似的同她共同在一起生活。他不能說她在**方面不合他的心意,遺憾的是她太不符合他的理想了。
方麗清在上海讀過初中。那時,「 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還在她家中盛行,她又不愛念書,就輟學了。她的來信上,一筆用她那支美國派克金筆寫的字歪歪扭扭像螃蟹爬,蹩腳得很。手也夠懶的,回上海快一個月了,才來第二封信。信上不外是「 你好嗎?我很好」之類的話,並說上海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正在冬季大減價;最近吃了老正興的蝦仁面和圈子肥腸價廉物美;袁美雲主演的《廣陵潮》不可不看;要是咳嗽可以叫馮村去買瓶《康福多》,很靈光。又叮囑:要是有人送禮千萬不要不收。說上海這一度全市童子軍分組出發到處向住戶募捐慰勞綏遠將士,很討厭;要是南京也有來募捐的,一定不要大手大腳捐款。最後提起:她打算再住些日子就回來,問童霜威能不能到上海接她,順便也到上海玩一次。
童霜威看著信不禁想:西安事變這麼大的一件事,她竟無動於衷,信上一字不提一字不問,似乎這沒有老正興的蝦仁面重要。上海這些商人家出身的子女,頭腦里似乎中國只有一個上海是洞天福地人間樂園,似乎只有吃喝玩樂才是人間正事。又想:怎麼信上連家霆也不問一聲呢?她對這孩子也太無感情了!想著這,心裡來了一陣煩惱,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把信紙塞進信封,往桌上一甩。站起身來,喝了一口西洋參茶踱起了方步。鴿群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飛了。從二樓書房朝南的玻璃窗里遠望出去,東南面遠處的紫金山在傍晚蒙濛霧靄中,看上去仍舊蒼翠。稍近處北極閣上的天文台和雞鳴寺上雲樹蒼蒼間的紅牆黑瓦,都依稀可見。從東邊窗口望出去,黑黝黝灰濛濛的古台城龍蟠似的圍向遠方。夜色將臨,從窗戶里向下望去,花園裡冬日草木凋零的景象顯得凄涼。只有大花壇旁琉璃亭的紅柱黃瓦,還點綴出一點生氣。他心事歷落,不禁低聲吟起元代薩都剌的《念奴嬌·登石頭城》來了:「 石頭城上,望天低吳楚,眼空無物。指點六朝形勝地,惟有青山如壁..」
書房牆上,掛著于右任前年給他寫的一幅精裱的屏條,上邊是杜甫的一首詩:「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于右任當時為什麼寫錄這首詩呢?他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呢?童霜威記不真切了。童霜威現在覺得自己的心情與這詩中所說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是相通的。他心有塊壘百無聊賴,下意識地拿起方麗清的信又看一遍,看到「有人送禮千萬不要不收」時,忽又想起在大同粵菜館赴宴時,謝元嵩說的話和那個白凈臉的吳江縣縣長江懷南來了。
從那天江懷南送了禮後,還未見下文。童霜威昨天將江懷南的案卷細看了一遍,今天上午又細看過一遍,心裡想:送我的翡翠古董花瓶看來就是古墓中出土的珍貴寶貝..此人手面很大,不知貪污了多少錢財?..謝元嵩那兒,他一定也燒了高香,不知孝敬了多少!不然,何至於如此為他出力?..他是謝元嵩的「 內弟」嗎?當然絕對不是!謝元嵩的夫人姓區呀,是廣東人!聽說謝元嵩有個外室在上海,好像姓陶,是蘇州人。江懷南是安徽人,顯然不是什麼「 內弟」。這件事怎麼處理呢?想著想著,感到煩惱,拋開不想,繼續踱起方步來。
就在這時,他聽到樓下「老壽星」劉三保用大竹枝掃帚掃地的「沙」「沙」聲停止了,有開鐵門的聲音,接著,聽到了家霆童稚清脆的銀鈴般的聲音,充滿著高興,在喊:「小叔!你給我!給我!」
童霜威走近窗戶,把臉貼在玻璃上朝下望去,看到穿著黃呢軍裝、束著皮腰帶、胸前戴著中央軍校學員符號的童軍威,在前面笑著跑,手裡提著一隻死斑鳩逗引著家霆,後邊追著的家霆提著汽槍笑著在嚷嚷。
童霜威不禁也笑了,決定下樓去同童軍威談談,走出書房通過走廊下樓。
他剛走下扶梯,見童軍威正從客廳的邊門走出來,像要上樓的樣子,他叫了一聲:「軍威!」
童軍威「啪」地立正,敬了一個軍禮,叫了一聲:「大哥!」
童霜威親切地說:「 這麼冷的天,還去玄武湖划船,你興緻真高!」
童軍威也親切地笑笑:「 陪家霆玩玩,他喜歡去玄武湖,我給他打了個斑鳩。」
童霜威已經走到樓下,好奇地說:「 今天不是禮拜日,怎麼有空來的?走———」他做個手勢,讓童軍威到客廳里去談談。他當頭,童軍威跟著,兩人進了客廳。
客廳里亮著電燈,馮村正在客廳沙發上坐著看一本厚厚的《東方雜誌》。他的房裡沒有火爐,這裡暖和。見童霜威帶軍威進來了,怕他們要談什麼兄弟間的知心話,站起身搭訕著說:「 我讓庄嫂給你們泡點茶送來,新買的『碧螺春』。」說著,人就出去了。童霜威和童軍威在客廳里坐下。
童軍威說:「大哥,今天不是禮拜天,我是請假來的。有件事要來跟您商量,聽聽您的意見。」
童霜威從弟弟的語氣里聽出是一件重要的事,問:「什麼事?」
外邊水門汀地上,「 老壽星」劉三保仍在用大竹掃帚掃地,「沙」、「沙」、「沙」。
童軍威把黃呢軍帽脫下,隨手甩在身邊沙發上,露出剃得雪青的光頭,兩道濃眉下兩隻大眼炯炯發光,說:「 大哥,你是知道教導總隊的吧?它是原有的中央軍校教導總隊擴編成的,駐在中山門外孝陵衛營房。它是按照德國希特勒的鐵衛隊進行訓練的,目的是要它成為校長———也就是蔣委員長的鐵衛隊!西安出事後,教導總隊大部分已經帶了大批催淚性毒氣彈開赴陝西,並且已由潼關向前推進了。目前,由於蔣夫人和宋子文他們已經乘機飛往西安同張學良會談,正停止攻擊,在原地待命。教導總隊最近在軍校要挑選十多個人去作專業培訓,未畢業就算畢業,挑中了我去做參謀工作..」
「你準備去嗎?」童霜威忍不住問。
「我拿不定主意。」童軍威直爽地說,「所以我才請假來同大哥商量。」
劉三保的掃地聲仍在「沙沙沙」地響著,外邊天開始有點暗將下來了。庄嫂走進客廳里來,用托盤給童霜威和童軍威送上了新沏的「碧螺春」,茶水清幽幽地泛出香氣。送完茶,她就退出客廳去了。
「為什麼?」童霜威平日對一些問題是願意聽這個弟弟的意見的。童軍威平素對一般人話很少,甚至可以說是做到了沉默寡言,只有對於這個撫養他成人的哥哥,則是無話不談的。這個年輕人,有一顆狂熱的愛國心,他高中畢業所以投考軍校,就是為了要抗日。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一九三二年的「 一·二八」,日本帝國主義的炮火,使許多青年人覺醒,童軍威也不例外,他抱著將來同日本強盜拼一拼的意志要入軍校。當時,童霜威並不願意他考軍校,說:「還是上個大學的好。學一門技術技能,將來工業救國、科學救國!我們童家歷來不出軍人!我也不希望你喋血沙場馬革裹屍。我知道你愛國,我做哥哥的也愛國,也看不得人家侵略欺侮我們,但愛國不一定非當軍人!」勸雖是勸,扭轉不了童軍威的決心,他還是報考軍校並且被錄取了。只是錄取後,這兩年,苦惱並不少。
他入軍校,同許多同學一樣,主要是為了痛恨中國羸弱,痛恨日寇侵略、征服中國的野心無盡無休,痛恨弱國無外交可言,痛恨中央向日本妥協退讓喪權辱國,恨不得立刻請纓殺敵。可是逐漸發現,軍校畢業的同學們都是到了剿共的戰場上去了,這使他痛苦。軍校里,非常注意學員們的思想行為,努力將他們訓練得忠於黨國、忠於領袖,卻常使他反感。他初中時,在上海進過教會學校,教會學校里成天帶著強制要他們參加主日學、聖經班、唱詩班,越強制他卻越反感,怎麼樣也信仰不起上帝來。在軍校,天長日久,一方面他逐漸對蔣介石是敬重起來了,認為這個校長應該擁護,擁護他為領袖,才能抗日救中國;一方面,又十分納悶:為什麼對日本帝國主義老是忍讓、老是不抵抗呢?..上一年冬天,北平學生抗議冀東成立防共自治區的偽組織,要求停止內戰,團結抗日,舉行了遊行示威,遭到逮捕和毆打、壓制,全國各大都市學生都起來響應。上海和蘇州的大學生決定乘火車到南京請願,要求蔣介石停止內戰,團結抗日。蔣介石聽到這個消息,就下令上海、南京戒嚴,阻止學生到南京請願。這時,上海、蘇州的大學生,不顧軍警阻止,由上海交通大學學生領頭,自己開火車到了南京,決定同南京各大學學生一起舉行遊行示威和請願。南京軍警力量一起出動。軍校的學員也全部被臨時調來擔任警戒,協助憲警禁止學生遊行示威。
童軍威參加了這一行動。出發之前,中隊長訓話,說:「 學生鬧事是**暗中策劃的搗亂行動,會引起中日外交糾紛。蔣委員長說,必要時,你們可以打!可以抓!」
他和軍校的同學們在中央大學把住前門,不讓學生出門,卻老在琢磨中隊長說的話,心裡打了不少問號。學生們衝到門口,聲淚俱下大聲高叫:「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停止內戰,一致抗日!」「 中國人決不做亡國奴!」..一個領頭的大學生跑到童軍威面前,低沉激昂地說:「 你不也是熱血青年嗎?我們要抗日有什麼罪?為什麼要打學生、抓學生、殺學生?你知道平津的憲兵秘密逮捕、殺害了多少學生嗎?為什麼禁止我們的愛國行動?」
那天,不但童軍威,大多數軍校同學都不願打人,不願抓人。
結果,都沒有像憲警那樣認真執行命令。學生遊行隊伍衝出中央大學前門,經過石板橋、成賢街到國府路,向國民政府行政院請願,沿途散發了傳單標語。事後,童軍威等回校卻被關了禁閉。童軍威反而覺得清醒:學生抗日不對嗎?他們叫的口號、提的問題沒有道理嗎?假如**要抗日,有什麼不好呢?難道不抵抗、鎮壓要抗日的學生是對的嗎?大學生都是有思想的青年,他們絕不是糊塗蛋呀!
下一個禮拜天,他到瀟湘路來,同童霜威談到這件事和自己的想法時,竟大膽地說:「 我是堅決主張抗日的,再忍也忍不住了!
我覺得校長的所作所為並不令我崇拜!我覺得與其亡於日本,寧可亡於**,那到底是中國人!」
童霜威聽了這話,大吃一驚,當時板著臉說:「 不準胡說!年輕人,不要幼稚!你忘了父親當年常教誨我們的家訓了嗎?」他說這話是有來由的。早年,他們的父親童南山在世時,常教誨兒子說:「為人不要貪圖伸枝展葉!言談要謹慎,遇事要三思,愛國莫為人後,趨利莫在人先。」所以,他這一說,童軍威不再說什麼了,咬著嘴唇悶聲不語。
童霜威又說:「 說實在的,我太替你擔心了。你既入了軍校,頭腦里又有這麼多的怪想法,我真擔心你要出事!」
「不會的!」童軍威搖搖頭,自負地說,「 我沒那麼傻!除了對您,我在校像啞巴,啥也不說。再說,我既不是**,也不相信**,又有您這樣一個哥哥,我怕什麼!」
童霜威只好嘆口氣。他從小隨父客居蘇州、杭州和上海。長大從日本留學回來後,民國十三年擁護過國共合作,與人辦過報,與人辦過私立大學。後來見政海波瀾太大,不願多涉及兩黨之事,一心當報人,做教授,又著書立說探討法學。民國十六年,見大局已定,遂被邀請到南京做官。他自己分析自己,對蔣介石是既擁護也反對:他在國民政府里做官,自然是擁護的表現;可是他從來不認為這個在上海洋場中混過、靠陰險奸詐和槍杆子爬上來的浙江奉化佬有多麼偉大,他也從來不認為蔣介石能把中國治理得清平富強。他對那種不抵抗主義和對日本的卑躬屈膝以及對英美的逢迎諂媚,都感到從心裡發出厭惡。但已經形成的蔣介石那炙手可熱的權勢,使他不能不俯首在南京的官場中鬼混。他害怕**那種極端的左的做法,覺得那不符合國情,他認為自己不會信仰**。但對用屠殺的血腥辦法來剿滅**,他又從心裡反感。他認為自己不是國民黨中的右派,也不是左派,是國民黨中的中派。他的特點是:雖也隨波逐流,在官場宦海中沉浮,但對現狀不滿,對自己的不得意不滿,抗日愛國心是有的,對蔣介石是不滿的,對**是既無好感也無仇恨的。但他到底熟悉世故,許多事都能穩健處理。對童軍威,他最後也只好再三叮囑:「謹慎些吧!我不希望你能多麼得意,我只希望你能使我放心。你總不會忘了你從前的那位嫂嫂的事吧?」
說這話時,童霜威的心是酸楚的,童軍威的心也顫動了一下,感到酸楚,想起了兇險的災難、神秘的人生。
今天,童軍威來了,談到教導總隊的事,這顯然屬於對他的「重用」。但教導總隊聽說是由復興社特務組織掌握的,童軍威說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由於這原因呢?
果然,他問了一句「 為什麼」,童軍威點頭了,說:「 我怕兩樣:一是去了教導總隊馬上派去打**,我這條命是想死在抗日的沙場上的。如果死在中國人手裡,我不願意。二是教導總隊里有復興社、力行社,都是特務組織。聽說其中有些人常在浙江會館裡秘密開會什麼的。進了這些組織的人,言行比軍校還控制得嚴。
我在軍校憋氣已經憋得夠了!再鑽進教導總隊這個絲棉被套里去,我怕悶死!」
「老壽星」劉三保用大竹掃帚掃地的聲音已經遠去,聽不真切了。外邊天更黑了。門「 乒」地開了,家霆進來了,朝童軍威身邊的沙發扶手上一坐,聽著他們談話。
童霜威覺得自己沒料錯,說:「你當初要干軍界,我就不贊成;如今你要到教導總隊,我更不贊成。我這人一向是反對搞特務的,我不願我的兄弟卷到那裡邊去。但如今到了這一步,我覺得你如果不去,怕也由不得你。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這你還能不明白?你要脫離軍界,似乎不可能了。真要你到教導總隊,我怕你不去也辦不到,你就力爭不去吧。你看如何?」
童軍威深深點頭,「 」了一聲。
童霜威端起茶來喝,說:「唉!做軍人,當然不能怕犧牲,為抗日死在沙場,那是光榮的。去剿共送命,我也覺得不值得!只是當了軍人,服從就是天職了,自己能做什麼主呢?現在,西安出了事,形勢正在起變化,我說不準,卻有些預感。」
童軍威也端起蓋碗,喝了一口冒著熱氣的綠茵茵的茶水,問:「大哥,你有些什麼預感?」
童霜威說:「 前幾天,日本報紙上說西安『 大火燭天,屍橫遍野』,又說蘇俄在陰謀策動什麼的,現在看來都不可信。從目前看,老蔣是一定會平安回來了,既然**和張學良他們放他回來,實在出人意外,那就說明國內形勢要起一些大變化。剿共,暫停的可能性很大了;抗日,看來也是一定要實行的了。」
童軍威點頭說:「 中國人實在受不了日本的欺侮啦!民心所向,蔣委員長其實也明白。」
童霜威贊同地說:「 是啊,老蔣是背不住這種壓力的,加上英美同日本矛盾很大,當然會支持老蔣抗日,客觀形勢如此。不知你是不是這樣看?」
家霆一直坐在邊上靜聽,插嘴說:「同小日本打仗最好了!日本鬼子太壞!」
童霜威訓斥:「小孩子,懂什麼?大人談話,不要插嘴!」
家霆不吱聲。童軍威拍拍他的腦袋,朝他笑笑,意思是:別做聲了,聽我們談吧。轉臉朝著童霜威說:「 大哥,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決定努力爭取不去教導總隊。本來,我想找您幫我托託人別讓我去,現在你一分析,我覺得不必了。真一定要我去,您就是幫我託人也無用。反正,我不是窩囊廢,如果在戰場上殺鬼子雪恥,我要做個好軍人,死也不怕!如果不抗日,我絕不瞎送命!即使到了教導總隊,對於特務組織,我要遠離他們。我是個國民黨員,這就夠了!要像您一樣,什麼派系團體都不參加!」
童霜威心裡好似有激浪翻滾,捧著茶杯,看著在杯上逐漸沉下去的一片碧螺春葉片,嘴唇下意識地嚅動,嘆口氣說:「 好自為之吧!我就你這麼一個弟弟,我希望你好,可並不希望你隨便犧牲。動槍動炮的事,你去干,我總是掛著心的啊!」
童軍威突然站起身來,戴上軍帽,說:「大哥,我回去了。我就說,您叫我服從命令!」他渾身濺發著青春氣息和一種軍人的氣魄。
童霜威擺擺右手,關心地說:「 急什麼?吃了飯走。」他叫家霆:「家霆,叫庄嫂快開飯,讓你小叔吃了好回去。」
家霆一溜煙地跑了,只聽到傳來他在吃飯間門口大叫的聲音:「庄嫂!快開飯,小叔要趕緊吃了飯回軍校去!」
馮村適時地走進客廳來了。他就有這審時度勢的本事,你們談要緊話時他讓開,你們閑談時他來參加。既不疏遠,也不冷淡,恰到好處,是個能幹的秘書人才。他進來,在童軍威身邊另一隻小沙發上坐下,因童霜威兄弟兩人冷著場,就找著話把兒像電台廣播似的說:「這兩天,葉秋萍家來的客人突然多了,管仲輝家來的客人少了!」
童霜威很注意地聽著,說:「 嗬,倒是有趣,河東轉成河西了!」
他沒多說,心裡想得並不少:一滴水能反映太陽七色,瀟湘路上這兩家在西安出事後倒也像晴雨溫度計哩!
閑談著,家霆跑來嚷嚷:「吃飯了!吃飯了!」
大家一起到吃飯間去。庄嫂已經把兩葷兩素四菜一湯放在桌上,不但筷碟調羹,連米飯也盛好了。童霜威坐在上首,童軍威和家霆一左一右,馮村坐在下首,四人邊吃邊談。一會兒談談孔德成與狀元孫家鼐的女兒孫琪芳在曲阜大擺喜筵結婚的盛況,一會兒又談到玄武湖的「玄武」是什麼意思。
馮村說:「『玄武』就是黑龍的意思。古時候,傳說湖中出現過『黑龍』,就得了這麼個名字。」
童霜威說:「那也是一種說法。『 玄武』在中國古代神話中通常是指北方之神,它的具體形象是烏龜身上纏繞了一條蛇。青龍、朱雀、白虎與玄武合稱為『四神』,代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因此,玄武湖實際上也就是北湖的意思。」
家霆大口吃著蝦米炒蛋,聽得似懂非懂,但眼神里露出驚訝,不由得欽佩爸爸真有學問。
正談得熱鬧,聽到汽車喇叭響,又聽到電鈴響,有鐵門開門聲。馮村放下飯碗匆匆走去接待客人。一會兒走進來了,遞一張名片給童霜威說:「 秘書長,這就是那天我說的謝元嵩的內弟,坐丁三出租汽車來的,現在正在客廳里坐著。但..真奇怪!」他知情解意地靠近童霜威的耳朵低聲說:「 最近監察院提付來懲戒的吳江縣縣長就叫江懷南!」
童霜威明知故問:「沒弄錯吧?」
馮村語氣肯定:「絕對不錯!我問他貴幹,他遞的名片就是吳江縣縣長。」
童軍威已經吃完飯,見來了客,起身說:「大哥,那我回去了。」
家霆挽留說:「不,你今晚不回去!你跟我睡。」
童軍威說:「下次禮拜天放假我再來。」
童霜威心裡有事,扒掉最後一口飯,說:「 好,你回去吧。」他手裡拿著名片,心事重重,已經無心考慮其他,挪步向客廳走去,邊走邊考慮著怎麼辦。從邊門走進客廳,見那年輕白凈臉的江懷南,正坐在中間一張沙發上凝目張望牆上的一幅《莫愁煙雨》。那是一幅煙雨迷! 的潑墨山水,朦朦朧朧,意境深遠。江懷南也許被這畫吸引住了吧?愣愣看著畫,默然不語。
童霜威邁步進了客廳。江懷南微微一怔,才連忙站起身來,臉上堆笑,恭恭敬敬九十度鞠躬,叫了一聲:「秘書長!」
童霜威在他近旁上首的一張沙發上坐下,臉上塗霜,威嚴地說:「你是當事人,怎麼跑我公館裡來了?這不好!」
庄嫂進來,向客人敬上蓋碗茶,童霜威停止了說話,擺擺手,叫庄嫂快走。
江懷南心裡像灌了鉛,穩住情緒,依然笑臉相向。童霜威皺皺濃眉。俗話說:拳頭不打笑臉。他見江懷南雙手擱在膝上,臉上仍舊堆笑,側過臉,態度更為謙恭,手裡提著個橘紅色公事皮包,這時說:「我是專門給您送照片來的。」
「照片?」童霜威看著他打開公事皮包,掏呀掏的,掏出一張六英寸大小的照片來,詫異地問:「什麼照片?」
「啊!」江懷南的圓白凈臉上依舊笑眯眯,兩隻眼睛閃著狡黠的光:「就是那天在大同粵菜館門口拍的照片。您看看,拍得還可以,特地送上請童秘書長留下做個紀念吧!」
童霜威接過照片一看:是那天離開大同粵菜館上汽車時的情景,背景是大同粵菜館,自己在「 雪佛蘭」轎車門前站著。進車之前,因為謝元嵩讓江懷南送他上車,他同江懷南握握手表示感謝,臉上帶笑。想不到這個握手場面竟被偷拍成了照片。照片上,童霜威看到自己笑容滿面,江懷南也笑容滿面,真是一張「 握手言歡」的照片呀!童霜威心裡明白:嗬!這個江懷南不簡單呀!別看他沒說什麼,他拿出這張照片來比說一百句兇狠話還厲害!這是上海灘上那些青紅幫人物常用的辦法呀!童霜威早年在上海做律師,遇過的事可多了!這種事,見聞不少!這當然是厲害的一招:活生生的憑證在他手裡了!堂堂的司法行政部秘書長、中央懲戒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竟同被彈劾的當事人在菜館門口握手言歡,成何體統?搞的是什麼勾當呀?真是「 此時無言勝有言」!童霜威看著手上照片,心裡咒罵了一聲,像百爪撓心。卻以不滿的眼神乜斜著江懷南,不**份地依舊咄咄逼人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來威脅嗎?」儼然虎嘯於前、泰山崩於後也不動毫髮的樣子。
「不不不!」江懷南文質彬彬地連忙搖手,「 絕對不是,學生哪敢!學生素來對秘書長的為人十分仰慕,又經謝委員介紹,更想同秘書長結識,想拜在秘書長門下聆教,以後能在秘書長提攜栽培之下,好為秘書長效犬馬之勞!」
問諸內心,童霜威在大同粵菜館那天,聽了謝元嵩的一番「 能吃則吃」的「實惠」論並答應了謝元嵩的要求後,決心已是下定了。
回家見到了江懷南的重禮,又斟酌起來,心情矛盾,搖擺晃動,覺得這事只能這麼辦,禮也只能收下,可又有點顧慮。他這人自己覺得有點學者風度,交人處世常有複雜矛盾的心理,不願做那些過於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有點文人干司法工作養成的「 清高」。最後,處在一種暫時放它兩天,看看謝元嵩下一步怎麼辦再說的心情之中,可未想到江懷南自己今夜敢親自又跑來,並且拿出了這麼一張照片。顯然,這個滿面堆笑的白凈臉是個有心計的人物!同他鬧「頂」了,他狗急跳牆有沒有麻煩很難說。這一想,加上財物的誘惑,謝元嵩那套洋洋洒洒、鏗鏗鏘鏘的「實惠」論,和平日感到不得意的牢騷情緒,又在心頭撞擊。心上那道本來並不堅固的防線立刻決了口子。只是依舊故作矜持地帶著一種憤怒和反駁的神氣說:「作為你是謝委員的內弟,你們是至親,我同他是至交,有些事我可以酌情考慮,但你親自來,就不好了!」他明知江懷南根本不是謝元嵩的什麼「 內弟」,偏要這樣說,臉色和語氣卻已和緩了下來。
江懷南是多麼精靈的人,見貌辨色,已經看出變化,連聲說:「是是是。其實,我在吳江政績和聲望還是很好的。只是有仇家作祟,才遭牽連。監察院本來不會提付彈劾,只因我內兄麻痹大意了。他去調查時,我未能事先上下打點,形勢迫使他不能不移付懲戒。現在,既已到了中懲會,中懲會其他委員將案子擱置三年兩年的不勝枚舉,秘書長只要將我的這件事擱一擱也就行了!」
童霜威知道,像畢鼎山他們,擱置案件的情況十分嚴重,難辦的案子都是擱置起來,拖上一年二年三年以上。有時他曾催詢案件辦理情況,僅僅認為這主要不過是拖拉,現在進一步明白:其中都有類似的奧妙。又想:這擱案子的方式倒是比較巧妙!案子擱著,可隨時辦理,貪污也不落痕迹,頂多賺個「拖拉」的名聲。而當事人被掌握在手裡,就得源源孝敬。但江懷南的要求豈會僅止於「擱」著呢?看來,這是第一步,他第二步還是要求撤銷或免予懲戒或從輕發落的吧。..他焦慮不安地想讓腦袋冷靜一下,一邊想,一邊不禁說:「等我看看案情,我會秉公辦理的。」
說這話時,他心裡懊喪地想:唉,學法律,本來是為了明判是非,我卻常常被擺弄得是非不明,困擾叢生。法律的最高目的是在於端正人心,實際上呢?卻無法達到目的。舉世混濁,我又何能獨清..
江懷南從童霜威的臉色和答話中,悟到他其實已是答應了。
心裡仍不踏實,滿面笑容地說:「 秘書長,我今夜來,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是想請秘書長辦一個農場。這可是實業救國的好途徑!我想,秘書長是一定會有興趣的。」
爐火溫暖,童霜威感到手心出汗,臉上更形和緩,假作不經意地隨口問道:「農場?」心裡卻在咀嚼對方的話。
江懷南露出那種沾沾自喜的自命不凡的樣子,點頭說:「 是呀,就在吳江太湖與蘇州太湖邊上,多年來淤積成大片無主湖田。我已早早圈定。湖田十分肥沃,本無地主,只要登記造冊申請認領即可。如果秘書長有興趣,無需入股,一切手續懷南全可代為辦理。請秘書長看看這個農場的名字行不行?」他話聲忽然壓低,神態詭秘,「此事只有你知我知,神不知鬼不曉。興辦實業,非比其他,將來農場上除可僱人耕種湖田外,也可興辦水產、蛋品、果品和罐頭事業。懷南如在吳江繼續當這父母官,自然能就近代勞;如果離任,那裡人頭很熟,也好照應。」說到這裡,沒等童霜威表態,已從公事皮包里取出一份摺疊好的「 威南農場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章程」,雙手恭恭敬敬地遞到童霜威手上,忽然嘆口氣說:「唉,其實,宦途崎嶇,人事傾軋,派系矛盾,我早有歸去來兮辦點實業的想法,利國利己利民,得意則遨遊於蘇州吳江之間,失意則泛舟於浩瀚太湖之上,優哉游哉!我想,秘書長是會有興趣的。」
他這話說的是他自己,童霜威心弦同樣被打動了。外邊,起大風,風聲擊窗,窗欞「咯咯」發響。
童霜威接過「 威南農場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章程」,並不去看,裝作漫不經心地朝身邊茶几上一放,說:「 研究研究吧,辦點實業當然是好事。」
江懷南識相。他辦事像木匠釘箱子,一步一個釘釘,不急不慌,牢牢實實。這時,覺得要閑談幾句了,搭訕著說:「 其實,我還真是秘書長的門生哩!我是前年參加文官高等考試合格被行政院委任為縣長的。那一屆,秘書長您是典試委員。」
童霜威聽到這裡,哈哈笑了,心裡想:這個江懷南,精明得很也能幹得很哪!看來,他來之前,早已將我的一切都摸清楚了才來的哩。既是門生,情誼又增三分,因此說:「 是呀是呀,我們既是師生,我自然應當多關照你!」
江懷南從童霜威臉上已經察覺到了氣候,覺得不必再多打擾,恰到好處地站起身來九十度鞠躬,說:「 秘書長請休息吧。這以後我就是您的心腹門生了!一切請多費心。」
童霜威左思右想,心情變幻不定,不再板臉,想:不能再拒人於千里之外了。這件事既是謝元嵩穿針引線的,送個人情給他也十分必要,得罪了他可就不好了!何況,江懷南又是這麼個懂人心思的能幹人。我宦途正如他所說的也很崎嶇。中樞要人里,你們賣官鬻爵都在搞「實惠」學,我為什麼要做披髮行吟於澤畔的三閭大夫屈原呢?為什麼遇到這種事不能像謝元嵩坦然處之呢?因此含笑起身送客,說:「我讓車子送你,你住在哪裡?」
江懷南倒也不推辭,喜滋滋地兩眼閃著愉快的光彩,恭敬地說:「學生住在安樂酒店。」
那是個大酒店,在楊公井那兒。童霜威叫馮村派尹二用「 雪佛蘭」送江懷南去安樂酒店。
不知為什麼,送走了江懷南,童霜威獨自在客廳裏手拿著「 章程」坐了好大一會,不言也不語。心裡很複雜,有興奮、喜悅,也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窗外夜色濃黑。夜是宏大的,無聲無息。他忘記誰說過:夜,使人想到暗無天日、邪惡、骯髒、恐怖與幽靈出現..此刻,他愣愣的,也有這種感覺,除了聽到靈魂深處空洞的回聲之外,一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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