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清王朝的決策者在兵不血刃地佔領南京後,被江南各府縣出乎意料的迅速歸順所鼓舞,終於一反人關之初的容忍態度,悍然決定在勢力所及的範圍內嚴厲推行剃髮改服的詔令。但是,正如陳名夏等人所憂心忡忡地預言的那樣,這道蠻橫無理的命令,果然成了引發大規模反抗的導火索。事實上,恰恰就是在清朝打算變剿為撫的江南地區,被弘光政權突如其來的崩潰弄得矇頭轉向、不知所措的士民們,已經從最初的沉重打擊中逐漸清醒過來,並在那些不甘屈服的前明縉紳暗中策划下,醞釀著反抗的行動。正當剃髮風暴呼嘯著向南推進的當兒,在浙江省的餘姚縣,一場殺官起義的事變也猝然爆發了……黃宗羲是在通德鄉黃竹浦的家中,得知縣城已經起事的。一個多月前,他同陳貞慧、顧杲一道從南京的監獄逃出來,半路上,顧、陳二人先後分手而去,剩下他和黃宗會兄弟倆,還有書童黃安,狼狽回到家鄉。看見他死裡逃生,平安回來,一家人自然十分高興;但是,他們帶回來有關清兵正在南下的消息,又使鄉人們感到驚恐不安。大家幾經商議,覺得結果將會怎樣雖然還不清楚,但是起碼也要做好準備,以防萬一。於是立即清點全村的丁壯,從中挑選出三百人,由黃宗羲自任頭領,每天一早一晚,認認真真地操練起來。
過了大半個月,外面的風聲愈來愈緊,忽而傳說潞王已經投降,杭州已經失守;忽而又傳說清兵正在沿錢塘江和大運河東下,浙東各府縣望風歸降,鬧得人心震恐,開始設法躲的躲,逃的逃。黃宗羲雖然沒有動,但是心中的那份混亂和恐懼,也是不可名狀。「啊,完了!終於徹底地完了!這是註定了的,是我早就預料到的!」他一次又一次緊攥雙拳,痛苦而又激動地想。雖然為了防備盜賊乘機搗亂,他仍然堅持操練鄉勇,但對於大局的那一份絕望和陰冷,卻變得越來越深重了。
這樣一直挨到三天前,派往外間去打探消息的人忽然回來報告,說縣城裡發生了一件大事——在閏六月的初九日,曾任明朝九江兵備僉事的孫嘉績和吏科給事中熊汝霖,已經把「韃子」任命的知縣王元如抓起來殺掉,並且重新打出了大明的旗號,如今正在招兵買馬,修整城池,準備大幹一常四鄉前去投軍的人很多,把縣城擠得水泄不通,熱鬧極了!黃宗羲乍聽之下,雖然也本能地衝動了一下,但隨後就陰鬱地覺得,孫、熊二人的勇氣固然可嘉,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可以說大勢已去,很難有什麼真的作為。更何況,經歷了這些年目睹耳聞的種種奇禍巨變,他越來越痛切地感到:為了一家一姓的王朝私利,去白白葬送無數民眾的身家性命,是根本沒有道理的,而且是愚蠢的。「不錯,既然這些朱姓藩王一個個都是扶不起來的天子,那又何必非得死死捧著他們,為他們效忠賣命不可!」
他憎惡地、決絕地想。儘管如此,幾天下來之後,他卻發覺,要對縣城發生的事根本不聞不問,還真的不那麼容易;強自壓抑的結果,反而使自己變得越來越煩躁不安。因此,在村中的父老們一再催促下,加上母親姚太夫人也主張不妨先去瞧一瞧情形,他終於還是帶上三弟黃宗會,還有書童黃安,乘坐小船,前往縣城去……隸屬於紹興府的餘姚,是個歷史悠久的縣份,它的得名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時代。近世由於人口繁衍,貨殖日增,位於姚江北岸的老縣城已經容納不下,又在南岸新築起半爿城池。久而久之,南城的居民比北城反而多出一倍有餘。不過,縣衙和多數公署仍舊集中在北城。眼下,大約縣城起事的消息已經傳開,從四鄉趕去投軍的、看熱鬧的人,很是不少。他們有的背著小包袱,有的手中拿著刀槍棍棒,有的有頭兒領著,也有的只是臨時搭夥,空手而來。瞧著河道里穿梭往來的船隻,以及堤岸上絡繹不絕的行人,黃宗羲多少有點意外,也有點心動。「嗯,看來民氣像是還可一用。況且聽說寧波、紹興、金華、台州也都起事響應了,那麼,或許還能與韃子一拼?『』他沉吟地想。但只是一會兒,他又把這種冀望否定了:」哼,要同韃子相抗,不是光有人、有兵就成的,說到底,還得有一個新的朝政格局!否則,必定還會再蹈崇禎、弘光的覆轍!可是眼下,這做得到么?
做得到么?「由於痛切地感到一切都已經太晚,以致任何試圖挽回大局的努力,都只能是徒勞的掙扎,黃宗羲的心情甚至變得更加灰暗和絕望。如果不是擔著一重弄清情形的囑託,而且已經走到半路上,他很可能就會吩咐轉船回去了。
將近晌午時分,他們終於來到縣城,並且在橫跨南北兩城之間的通濟橋附近上了岸。這一帶正當水陸交通的要衝,平日往來進出的人本來就不少,眼下更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在隔橋相望的齊政門和北固門的城頭上,插滿了各式各樣的大小旗幟,那一個個錦繡的、墨寫的「明」字在風中奪目地舒捲著。齊政門的雉堞上,還垂掛著一團累累贅贅的東西,那是幾顆血淋淋的人頭。人頭的頭髮被捆紮在一起,其中有齜牙咧嘴的,有愁眉苦臉的,依舊各自保持著被砍下時的神情。不過,也許這些人都是罪有應得的緣故,人頭絲毫沒有影響兩岸城牆下的熱烈氣氛。那一片黑壓壓、鬧哄哄的人群中不光有大人,而且有小孩;不光有男人,還有婦女,其中有的還穿著新衣裳,梳起油角髻,臉上塗得紅紅白白,在那裡招搖過市。堤岸兩邊的路口上,分別用桌子和凳子壘起了幾個檯子,一夥扎縛得精幹的漢子在上面各自「瞠——瞠」地敲著鑼,扯著喉嚨吼叫:「保大明噦——來投軍噦——殺韃子噦——」喊聲中,那些賣小吃、賣雜貨的紛紛出動,起勁地向人們兜攬生意。更有那一干耍槍棒賣草藥的江湖客,也乘機擺開場子,在那裡翻跟頭,舞鋼叉,引來圍觀者的陣陣喝彩……由於對時局越來越不抱期望,眼前的一切,並沒能使黃宗羲變得興奮起來。
有好一陣子,他站在碼頭邊上,盡自冷淡地、甚至反感地環顧著。倒是站在旁邊的黃宗會,分明被周遭的熱烈氣氛所感染,大睜著眼睛,蒼白敏感的臉上現出既驚奇又快活的神情,嘴巴還不停地喃喃著:「嗬,好呀,必定是四鄉的人都來了!
哎,競有這麼多,真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直到發現兄長已經移動腳步,走向設在城門邊上的一個兵站,他才猛一慌神,忙不迭跟了上去。
那是一個露天而設的兵站,格局相當簡陋,只是臨時並排起幾張方桌,上面擺著些筆墨簿冊之類。不過幾個執事人十分賣勁,一唱一和地接待著投軍者。當得知眼前站著的就是黃宗羲兄弟,那些人頓時顯出肅然起敬的神情,又是行禮,又是讓座。黃宗羲無心周旋,擺一擺手,只接過一瓢水,隨口問道:「你們在這裡立站幾日了?投軍的人可多?」
「好教相公得知,小可等在此立站已經三日了!」一個頭兒模樣的小老頭仰起多皺的臉,神氣地回答,「投軍的人可真不少,一起一起的,幾乎不曾斷過!」
黃宗羲抹了抹鬍子上的水珠,放下茶碗:「總共收了多少人?」
「哎,不少不少!」老頭兒翻動簿冊,指點著說:「喏,到這會兒為止,已人冊二千一百九十八人!」
黃宗羲心中核計了一下,不禁搖頭,覺得招了三天的兵,才只這個數目,實在未免太少。不過,尚未來得及開口,旁邊一個商販模樣的人已經吃驚地插了進來:「怎麼?才只這麼一點子人!怎麼打得過韃子?」停了停,看見沒有人介面,他又伸長胳臂比畫著:「聞得、聞得那韃子一個個身高丈二,腰粗十圍,行軍走路時飛沙走石,唉,厲害得很哩!」
「你胡說什麼!」人叢中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那是一個矮小結實的青年儒生,「身高丈二,腰粗十圍,誰又見過這樣的人了?莫非你見過不成?嗯?要沒見過,就別來這兒亂放屁!」把那個商販噎得不敢應嘴之後,他又轉向眾人,眯縫著眼睛:「其實,那韃子么,也就是長相古怪點兒,別的倒也稀鬆平常得很!」
「長相古怪?怎麼個怪法?」有人好奇地問。
「哼,他有一條驢子尾巴!」
「驢子尾巴?」
「還有兩隻豬蹄子!」
「啊,豬蹄子?」
「自然,也不是真的驢子尾巴。皆因好端端的一頭頭髮,他偏要前面這麼砍掉一半,卻在後面拖出一根長辮子。看上去,活脫就像一條驢子尾巴!」,「這……那麼、那麼豬蹄子又是怎麼回事?」
「他那兩隻袖管,又長又窄,還要在袖口上這麼斜砍一刀,不妨想想,這像什麼?」
聽他這麼一形容,人們都不禁張大嘴巴發了呆,顯然都在想像著如此這般的「韃子」,該是怎樣一副鶻突難看的模樣。
「娘希匹!竟有這樣的打扮!」有人罵了一句。
「一條驢子尾巴,外加兩隻豬蹄子,這豈不成了畜生!」
「這等打扮,真虧他們想得出!」
「咦,咦,」一個響亮的聲音說,「這有什麼奇怪,那韃子本來就不是人嘛!」
這話無疑頗能滿足天朝臣民們的優越感,大家先是一怔,隨即就快意地鬨笑起來:「哈哈,不錯,他們果然不是人!是畜生,是畜生!哈哈!」
不過,這種快意也只維持了一會兒。因為接著就有人惴惴不安地問:「聽說、聽說韃子近日在杭城貼出告示,著令全體百姓剃髮改裝,不知是真是假?」
「嗯,是有這話。」那個矮小結實的儒生回答。
「娘希匹!我們又不是韃子,誰會鳥他?」一個粗獷的大嗓門震得人們的耳鼓嗡嗡作響。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他緊挨著桌子旁邊站著,滿臉鄙夷不屑的樣子。
「那就砍你的頭!聞得為這事杭城裡已經殺了好些人。韃子還在告示里寫著:」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啊笆裁矗苛簟羰裁矗俊庇腥嗣揮刑濉?「『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就是你想要腦袋,就得把頭髮剃掉;你若不肯剃掉頭髮,腦袋就得搬家!」
「啊!」這消息是如此凶暴、駭人,以致人們叫出一聲之後,有片刻工夫,又變得鴉雀無聲,一張張臉孔全都失了顏色。
在他們對答的當兒,黃宗羲一直自顧著喝水,沒有參與。但當這話進入耳朵,他心中也是猛然一震,不由得抬起頭來,驚疑參半地望著。
「哎,請問先生,」黃宗會在旁邊很著急地插嘴說,「這話可是真的?不剃掉頭髮就要砍頭——這、這是什麼道理?我們又不是韃子,怎麼能同他們一樣裝扮!哎,這、這是什麼道理嘛!」
「是呀,」那個小商販模樣的人從旁附和,「前些日子不是聽說韃子的那個什麼貝勒,在杭城貼出告示,不許我漢人百姓剃髮么?」
矮小結實的儒生冷笑一聲:「不許剃髮?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不錯,他剛進城時是假惺惺地這等說,可如今全不認賬了!老實告知列位,我汪某兩日前才從杭城東門外經過,看見韃子派出無數剃頭擔子,每副擔子都有兵跟著,城裡城外的到處捉人剃頭。稍有違抗不肯的,便即時拿下砍了。那顆頭還滴滴答答地淌血呢,他就拿來掛在擔頭的竹竿上示眾!我遇上的那副剃頭擔,就掛著兩顆!若不是我腳快,立時飛奔走脫,只怕也活不到今日了!」
這消息無疑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大家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一種壓抑的、不安的私語,開始在人叢中嗡嗡地回蕩著,越來越急切,越來越嘈雜。小半天前那種嬉笑歡騰的情景,不知不覺間全變了。有的人甚至開始悄悄移動腳步,打算退出。兵站前的報名人冊也停頓下來……看見人們這樣子,黃宗羲不由得憤急起來。因為事情很清楚,征服者這樣做,就是要漢家民眾一個個像騾馬一樣,全都打上他們清朝的標記,從此徹底忘掉自己的祖宗,放棄自己的習俗,俯首帖耳地永生永世當順民。「啊,這是連當初蒙古元朝也沒敢做的!他們真是好大的膽子,好蠻橫的氣焰,這些可惡的韃子!而眼前這些人,竟然如此孱頭,被他一嚇,即時就像丟了魂似的!這副樣子,還起什麼義,打什麼仗!」這麼想著,黃宗羲的胸膛就止不住劇烈起伏,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急促。突然,他把茶碗往身旁的桌子「砰」地一放,聲色俱厲地呵斥說:「混賬!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啊!不就是韃子手裡有刀,要逼我們剃頭么!
難道就值得怕成這樣了!須知這兒是餘姚,不是杭城!韃子要剃我們的頭,我們就乖乖給他剃么?我們如今手中也拿著刀,就不會先把他們的狗頭剃下來么?啊!」
「說得好!」身材魁梧的漢子把醋缽大小的拳頭使勁一揮,大吼說,「他狗雜種敢要老子剃髮,老子就先把他的頭給剃下來!」
「哼,還有他那對豬蹄子,也要割下來喂狗!」一直沒有做聲的黃安也跳起來,惡狠狠地從旁幫腔。
人們起初還在發獃,聽他們這麼一叫罵,才紛紛動彈著身子,回過神來,並且顯然醒悟到:那場可怕的災難既然已經逼到眼前,如果想避免,惟一的辦法只有拿起手中的刀槍,與征服者拚命。而眼前這場起義,就是一個最現成的機會。
於是,他們的表情開始改變。一股重新進發的仇恨和憤怒像無形的波浪,在全場迅速擴展開來,洶湧起來。
「娘希匹,這狗韃子占我地方,殺我人民不算,還要逼我們剃什麼鳥頭,老子非同他拼到底不可!」有人直著脖子大叫。
「這頭一剃,我們還成什麼樣子?」
「兩隻豬蹄子,再加一條驢子尾巴,豈不也同他們一樣,成了畜生!」
「對,對!這頭絕不能剃,死也不能剃!」
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大聲議論著,不停地吼叫著。忽然,那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大叫一聲:「你們都給我讓開!」說著,「嗖」地從腰間拔出鋼刀,等錯愕的人們向兩旁退去,他就使足全力,直砍下去,「咔嚓」一聲,把身旁那張桌子的一角,當場剁了下來。
「哎喲,你、你這是……」兵站的老頭兒吃了一驚,心疼地說。
那漢子卻毫不理會,徑自轉過身,舉起鋼刀,環視著四周,惡狠狠地大叫說:「眾人都聽好了,我茅瀚有言在先:我們這頭頭髮,這身衣裳,可是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是萬萬改變不得的!若然改變了,就是叛祖滅宗,必遭天誅地滅!如今韃子想逼我們背叛祖宗,我們惟有同他拼了!今後若有哪個昧心的軟骨頭、鼻涕蟲,敢背叛祖宗,向狗韃子學樣,那就莫怪我茅瀚無情,眼前這張桌子,就是他的榜樣!」
「這位茅大哥說得好!」那個矮小結實的儒生把拳頭一揮,首先響應,「我汪涵雖然不才,但卻知天地問第一逃不過的,便是忠孝二字!我汪某生為大明人,死也要做大明鬼。決不向韃子低頭,決不做辱沒祖宗的事!」
「是呀,決不做辱沒祖宗的事!決不做辱沒祖宗的事!決不做辱沒祖宗的事!」
狂怒的人們一齊放開喉嚨,使出全身的力氣吼叫起來。這一聲高似一聲的吶喊聲沿著河道遠遠傳送開去,在聳出於兩岸的城牆之間來回翻滾、激蕩,有好一陣子,聽上去,就像奔涌著一股經久不息的怒濤。
「哼,剃髮改裝!竟敢要我們剃髮改裝!」當領著弟弟和黃安從人叢中走出來的時候,黃宗羲一邊聽著身後傳來的鬧哄哄聲響,一邊余恨未消地想,「真虧他們想得出!須知再怎麼著,我們也是上國臣民,不是他們虎狼禽獸!竟然要我們變成他們那個樣子,哼,真是狂悖得可惡!既然到了這一步,確實惟有一死相拼……只是,話又說回來,將來的朝政如果沒有一個新格局,拼得過韃子么?拼得過么?」
這麼暗自思忖著,黃宗羲就不由得沉吟起來,並且重新感到了一種猶豫,一種選擇的為難。這時候,那兩位漢子——汪涵和茅瀚從後面趕上來,著實說了好些感慕的話,但黃宗羲已經無心周旋,只問明對方的住處,約定前去拜訪,便領著弟弟和黃安,繼續往城裡走去。
二
坐落在姚江北岸的這半爿縣城,由於是縣衙和府署所在地的緣故,同作為商業區的南城不同,一向頗為寧靜悠閑。不過,眼下也同城門外一樣,整個氣氛已經大為變樣。一眼望去,家家的大門洞開著,神色緊張的居民們進進出出,有的在七手八腳地搬磚運石,忙著在巷口壘築石牆;有的錯雜地排站在井台前,一遞一接地用木桶貯存救火的用水。滿載滾木和灰瓶的大車在街上隆隆而過,穿著號衣的士兵在來回奔走。呼叫聲、爭執聲、狗吠聲響成一片,到處都是一派緊張忙碌的備戰景象。
當黃氏兄弟來到已經成為義軍臨時指揮所的縣衙前,把名帖遞了進去之後,這次事變的首腦人物孫嘉績很快就迎了出來。「啊哈,太沖、澤望,弟就知道賢昆仲必定會來的。如今果不其然!」他興沖沖地拱著手說,狹長的臉上現出黃宗羲所熟悉的笑容。因為是同鄉,孫、黃兩家彼此早就認識,平日也有交往。不過,在黃宗羲的印象中,無非覺得對方出身於高官顯宦之家,加上少年得志,很早就進入官場,但是待人接物卻頗為謙和正派,也有學問,如此而已。因此,這一次孫嘉績竟然敢於在浙東首先起義,倒是出乎黃宗羲意料之外。此刻,他發現對方眉宇間雖然多了一股勃勃英氣,但比起上一次見面時卻分明消瘦而且憔悴了。
「太沖兄……」大約看見客人在發獃,孫嘉績再度拱著手說。「啊!」黃宗羲猛然回過神來,連忙回禮:「弟等僻處鄉里,久疏拜望,不意仁兄做出如此壯舉,著實可敬可佩!」
「豈敢!」孫嘉績立即搖搖手,「弟也是一時氣盛,鋌而走險——哦,還是先入內奉茶,再與兄細談。請!」
這麼說了之後,他就當先引路,領著黃宗羲向內走去。
這個縣衙,黃宗羲過去也曾來過。當時尚屬「太平」時世,門堂靜肅,人影寥寥。如今大抵由於事變初定,要處置的事情還很多,所以驟然多了不少辦事的人。儘管如此,大家仍舊顯得各有所職,緊張而不忙亂,也沒有人高聲說話。
「嗯,孫碩膚果然不凡,光瞧這從容沉著的氣度,就不是一般浮躁之徒所能做到的。」黃宗羲一邊向前走,一邊默默地想,對比自己年長七八歲的這位朋友,不由得增加了幾分折服之情。
「此間之事,想來二位兄台已經知道了?」賓主三人來到簽事房,重新行禮、坐下之後,孫嘉績一邊向客人讓著茶,一邊微笑地說。瞧他的意思,如果客人不再追問,他就不打算在這方面多費唇舌。
可是黃氏兄弟表示並不完全清楚。於是,孫嘉績便把起義的經過大略介紹了一下。原來,杭州陷落之後不久,餘姚的縣令也棄官而逃,大權落到一個名叫王元如的教習手裡。此人立即與杭州方面聯絡投降,並督率民夫日夜搶修道路,準備迎接清軍。民夫們不堪奴役,鼓噪起來,把他揍了一頓。孫嘉績和熊汝霖知道民心可用,於是率領一夥壯士,於閏六月初九日夜裡攻人縣衙,把王元如捉住,斬首示眾,就此扯起了反清大旗。「當時,弟也是鋌而走險,生怕鬧不好,反而亂將起來,使百姓先受其害,那麼弟便成了鄉里罪人了!」孫嘉績感嘆地說,結束了介紹。
「這一層倒無須過慮,」黃宗羲斷然一揮手,「終不成為了保住區區身家性命,就連華夷之防的大義也不顧了,俯首帖耳地任由韃子宰割作踐!」
「而且,」黃宗會也興沖沖地插口說,「弟等方才一路行來,但見四鄉從軍者甚為踴躍,城中居民也在齊心備戰。足見吾兄此舉,乃是深得人心哩!」
孫嘉績搖搖頭,嚴肅地說:「這豈是弟一人之能?實因大明三百年恩澤,盡在人心之故!」停了停,又微微一笑,說:「弟這番能行此險局,得熊雨殷助力甚多。只是不巧,他前往台州迎接魯王去了。不然,正好請他也來與二位相見——待過幾天吧!」
熊雨殷,就是與孫嘉績一同起事的吏科給事中熊汝霖,以往大家都是認識的。
「啊,兄是說,去……去迎接魯王?」黃宗羲疑惑地問,沒想到事情進行得這樣快。
孫嘉績點點頭:「如今浙東各府都已經起兵響應,須得有一位宗室之親的王者出來,才能名正言順地號令四方。恰好魯藩現在台州暫住,可謂天假其便!因此已同各方商定,恭迎魯藩到紹興行監國之權。因此,兄等來得正好,屆時一道前往便了!」
聽說已經著手成立新政權,而且新主子照例又是朱姓王室的後裔,黃宗羲意外之餘,心中本能地冒起一種反感與厭惡。他衝動了一下,想說出自己的想法,但話到嘴邊,臨時又變成了:「那,不知王駕何時可達?」
「台州方面尚未有確信,總之不出這幾日之內吧。再拖,只怕就難免生變。
這一層,熊雨殷不會不知。」
「可是,」黃宗羲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斷然抬起眼睛,「這新君一立,便名分俱定,難以改變了!」
孫嘉績微微一怔:「兄是說——」
「去歲留都迎立之事,兄想亦知曉。若非東林諸君子心志不堅,屈從小人之議,誤立庸而貪之福藩,以江南之人心物力,又何至於一歲而亡!」
「那麼,以兄之見?」由於黃宗羲所指出的,確實是一個極其慘痛的教訓,孫嘉績不由得專註起來。
黃宗羲沒有立即回答。無疑,就內心深處而言,他已經認定以往那種君權至上,以皇帝一家一姓的利害,代替萬民百姓的利害的政權格局,是導致天下大亂、民眾塗炭的罪惡之源,不從根本上加以改變,就沒有治世可言。然而,若是要他明白說出怎麼改變,所謂新的格局應該是怎麼一個樣子,他又不禁有點茫然。所以,沉默到後來,他只得退一步說:「立君以賢,這是第一要緊的。如若急切之際,難以明察,則不妨暫緩。另外,以往朝政之所以流弊叢生,皆因君權太重之故。若要防止弊政,君權必須有制。譬如前代丞相之設,用意亦在此。如能恢復,或許不失為一法。」
孫嘉績拈著鬍子,沉吟說:「丞相之設,是我朝太祖皇帝明旨廢除的,遽爾恢復,只怕有駭觀聽,不易實行。而於暫緩稱帝嘛……嗯,這個待與會盟諸公商議後,再相機而定吧!」
這麼表示之後,他看來還想說下去,可是有兩個手下人走進來,說有要事稟報,把話頭打斷了。
那兩個人,一個是來請示如何安置愈來愈多的投軍民眾;另一個則是因為購置軍火武器,開支很大,無法應付,前來討錢的。這兩件事都不是三言兩語能打發,以致兩位客人著實幹坐了好一陣子。不過,黃宗羲對主人剛才那個表示,多少有點失望,因此也就沉默著。倒是黃宗會大約對於眼前的一切都覺得很新鮮,他頗感興趣地注視著孫嘉績的一舉一動,待對方把那兩個人打發走了之後,他就急急地問:「哎,聞得我兄此番舉義,四方響應者甚眾。只不知尚有些什麼知名人物?」
孫嘉績大約已經說得唇乾舌燥。他先端起茶杯,湊在嘴邊喝了兩口,這才抹一抹鬍子,回答說:「知名的人物么,倒有幾個——」他扳著指頭,數出一連串名字來。其中包括兵部尚書張國維、刑部員外郎錢肅樂、紹寧台道按察副使於穎、總兵官方國安、王之仁等等。黃宗會睜大眼睛聽著,不住地點著頭。每逢聽到他所知道的名字,就點得更加起勁,還發出「噢、噢」的驚嘆。黃宗羲雖然沒有做聲,但也在心中默默地合計著。他發現這些人雖然不全是東林派,但也都不屬於閹黨餘孽。「嗯,照此看來,將來這新朝,若是諸君子合力護持,展布得法,說不定還有點希望!」他想,心情稍稍開朗了一點,於是抬起頭,問:「有將,有帥,還得有兵。這募兵之事,不知可還順利?」
孫嘉績望了他一眼,沒有立即回答,卻皺起了眉頭,半晌,才悶悶不樂地說:「我浙東舉義的消息,眼下已是傳播遠近,不日便會有大戰。惟是這衛所之兵,大半俱屬老弱不堪用。方、王二帥雖然號稱擁兵十萬,充其量不過五六萬之眾,實未足以抵建虜虎狼之師。不得已,弟才出此募兵之策。其奈小民樂生而畏死,行之甚難。兄別看城門外人山人海,其實是瞧熱鬧的多,真正投軍的少。幾天下來,才募到那麼區區二千人——哎,總而言之,難哪!」
黃宗羲點點頭:「弟卻有個計較在此,保管不出三日,便可將十萬之兵置於麾下!」
「噢?」孫嘉績半信半疑地望著他。
「兄且聽弟說——」黃宗羲做了一個手勢,開始把今天他如何受鄉人所託,前來打聽消息,如何在城門外聽到關於清軍強令剃髮的議論,人們如何感到吃驚、恐懼和憤怒,並且發誓要同韃子拼個死活等等,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末了,他捏起拳頭,把握十足地說:「民心本來就深憤虜勢之披猖,只因受禍未深,難免尚存希冀。如今這剃髮令一出,恰如投烈火於乾柴。我輩如今只須順勢給它煽上一煽,又何愁百姓於我,不贏糧而影從!」
孫嘉績專註地聽完之後,並沒有立即作出表示。他緊抿著嘴唇,一下一下地撫著鬍子,漸漸地,微眯著的眼睛開始閃出亮光,面容也變得開朗起來。終於,他把椅子的扶手一拍,果斷地說:「此議甚好!事不宜遲,我這就讓他們派出差役,到四鄉去宣說這事,務使人人皆知剃髮之可丑,建虜之可恨!」說著,站了起來。
「……嗯,方才小弟打算說什麼來著?」當他走近門邊,向外叫了一聲「來人」之後,重新轉過身來,瞅著黃宗羲,思索地說,「哦,是了,兄此番既然決意出山,共赴國難,便不可無職無權。弟方才已經想過,打算向監國舉薦,起碼也應授個實職。只不知兄屬意何種職事?」
直到目前為止,由於在科舉場中屢次落第,黃宗羲還從來沒有擔任過任何官職,忽然聽對方這麼煞有介事地一問,意外之餘,他反而不禁紅了臉。
黃宗會卻頓時喜形於色,他結結巴巴地插嘴說:「倘能如此,自然最好。只不知……」臨時發現兄長嚴厲的眼色,又咽住了。
「依弟之意,」黃宗羲抬起頭,平靜地說,「是打算仿效當年李泌的故事,以布衣之身,盡忠家國。」
他說的李泌,是唐朝時的一位奇士,智慧早成,曾受到唐玄宗的賞識。安史之亂爆發後,李泌投奔唐肅宗,出謀劃策,屢建奇功,但是始終不肯做官,堅持以朋友和客人的身份同皇帝交往,最後功成身退。他的事迹,史書傳為美談。但那畢竟是好幾個朝代以前的古事,與今時今日的情形根本不能類比。因此,孫嘉績的目光在眼皮內閃動了一下,分明覺得黃宗羲的念頭未免過於古怪。
「這可不成!」他搖搖頭,斷然說道,「若無一官半職,有許多事,兄就無法參與。其實,以我兄的大才,早就該卓立朝班,為國分憂了,又何須遲至今日——」說到這裡,門外已經有人聞聲來到,他於是把手一擺:「哎,這事兄也不必理會了,待弟替兄處置就是!」
「可是,弟之意,仍以布衣之身效力為宜!譜隰思岢炙擔哺耪玖似鵠礎?孫嘉績本來已經轉過身去,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隨即轉了回來,疑惑地看著黃宗羲,末了,終於點點頭:「既是如此,那就從長計議吧。」這麼表示之後,他略一停頓,又補充說:「哦,弟幾乎忘了,弟等今番決計舉義,實因念台先生嚴命督促之故。聞得念台先生已為此絕食多日,性命可憂。如今雖已舉義,惟弟與熊雨殷俱因萬事紛集,一時無法抽身走報念台先生。不知兄能否代勞往紹興一趟,也免得他老人家挂念。「念台先生,就是黃宗羲的老師劉宗周。自從得知潞王在杭州獻城投降之後,劉宗周就開始絕食,打算一死殉國。這件事黃宗羲是知道的,還曾經不顧兵荒馬亂,特地趕到紹興去探望過。當時經過苦苦勸說,劉宗周已經有點回心轉意。黃宗羲返回黃竹浦後,一直記掛著老師的安危,卻苦於再沒有消息。現在忽然聽見孫嘉績提起這件事,他心中不由得一懍,眼睛也隨之睜大了:「什麼?兄是說老師?他、他老人家怎麼了?」孫嘉績苦笑了一下,說:「前些日子熊雨殷到紹興探視念台先生時,先生曾說:」若要我進食,除非爾等舉義反清。『熊雨殷當即慨然應允。惟是回來之後,因一直未得時機,因此又拖了好幾日。不知念台先生如今貴體如何,著實令人挂念!盎譜隰恕鞍綳艘簧偈奔碧鵠矗骸凹仁欽獾齲苷獗闈巴苄耍值仍詿思渲攏鮭骷沂Ρ懍耍?說完,也不待對方回答,便匆匆一揖,大步向外走去。倒是黃宗會似乎沒有反應過來,還不知所措地站著。直到哥哥已經跨出門檻,他才「氨的一聲,連忙向主人拱拱手,慌裡慌張地跟了上去。
三
「……想不到餘姚今番起義,還是老師促成的!哎,要早知道是這樣,再怎麼著,我也必定會儘快趕到縣城來瞧瞧,不至於拖到今日!」黃宗羲一邊加快腳步向城外走去,一邊心忙意亂地想,「只是,又過了這些天,不知老師的情形怎樣了?據孫碩膚說,他後來又依然不肯進食。那麼,與上一次我見到他時相比,想必更要虛弱了。不過,既然眼下熊雨殷已經如約起義,而且聽說紹興也舉兵響應了,那麼老師想必也會回心轉意,重新進食吧?無疑,經歷了半個來月的折騰,元氣固然免不了大受損傷,但大約還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如今,怕就怕老師年事已高,萬……·哎,上蒼保佑,千萬別要有什麼不測才好!」
心中這麼叨念著,等來到碼頭,他就當即決定:由黃宗會負責回村去向母親和父老們報告縣城的情形,他自己則帶著黃安登上了一隻烏篷船,立即啟程,趕往紹興去。
餘姚雖說是紹興府的屬縣,但距離府城也還有百餘里的水程。黃宗羲自然十分焦急。有好一陣子,他坐在船頭,盡自睜大眼睛,不斷向著日落的方向眺望,並且一再催促船家使勁搖櫓。無奈時日已晚,船經上虞縣城時已是初更時分,只得就近胡亂泊了,翌晨再行趕路。結果,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烏篷船才抵達紹興府城外。
作為浙東地區的大府,紹興城正坐落於兩個縣份之間。西城,屬於山陰縣;東城,屬於會稽縣。劉宗周的府第,就在城東北的蕺山腳下。不過,自從紹興通判張愫跟著杭州的潞王向清軍遞了降表,並被任命為知府之後,劉宗周為著表示決不做「韃子」的順民,早在大半個月前就拜辭了祖廟,搬到東郊外的水心庵去居祝因此,這一次黃宗羲本來也打算先不進城,但是臨時被黃安提醒:如今紹興也已經起義,老師會不會又搬回城裡去?於是,當船抵東門外碼頭時,主僕二人便決定先上城門去打聽一下。
紹興的城門自然要比餘姚的城門高得多,而且因為已經扯起義旗,門前的防衛也頗為森嚴。與餘姚一樣,城門邊上也立了一個兵站。不過,也許因為交通要道是在城南,這裡的熱鬧程度卻遠不如餘姚。黃宗羲主僕二人迎著西墜的夕陽,來到城門口,向把門的軍士說明身份和來意之後,一個門監模樣的瘦臉漢子走了過來,把他們上下打量了一下,說:「劉總憲么,嗯,已經遷回城裡了。」
主僕二人對望了一眼,嘴上不說,心中都在想:幸虧多了這一問,要不可就要走上許多冤枉路了!於是謝過門監,打算轉身進城,誰知卻被叫住了。
「看樣子,先生像是尚未得知,」那門監皺起眉頭,表情變得十分沉重,「總憲大人——已於本月初八日殉國了!」
也許他說這話時聲調低沉,起初,黃宗羲還聽不大明白。然後,他全身突然猛烈一震,失態地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袖:「你說什麼?老師、老師他……」那門監緊抿著嘴唇,無言地點一點頭。
黃宗羲「氨的一聲,身不由己倒退了兩步,像遭了晴天霹靂似的一下子呆住了。但是,只一會兒,他又猛地回過神來。
「你胡說!這不是真的!不是!」他啞著嗓子說,恐懼地瞪著對方;與此同時,感到有一個無形的、可怕的東西,正在慢慢地膨脹,把他的腦子擠迫得彷彿要炸裂似的,只覺得眼前發黑,太阻穴也轟轟作響。
「不,這不是真的!你們說,快說啊!」他憤怒地、厲聲地質問,為的是擺脫那種橫暴的、可怕的壓迫。
然而,除了陰鬱的沉默之外,沒有人接腔。
像被無情地掐住脖子似的,黃宗羲再度呆住了。「啊,怎、怎麼會這樣子?
怎麼會!」他茫然地、遲鈍地想。現在,他只覺得腦子裡被炸開了一個大洞,變得一片混沌,又一片空白。雖然模模糊糊覺得一些人開始圍攏來,並且七嘴八舌地說話,但是他卻根本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啊,不!我得馬上到老師那裡去,是的,到他那裡去!」這麼想著,他就慌忙轉過身,也忘記了還可以繼續坐船前往,徑自邁開大步,朝劉宗周府第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紹興府地處水鄉,城內河道縱橫,橋樑眾多。黃宗羲失魂落魄地時而沿著河東、時而沿著河西走著。他走得那樣匆忙,那樣慌亂,以至不止一次地碰在迎面而來的路人身上,但他卻一點也沒有覺察。直到走出了好遠一段路,眼前的街道變得愈來愈熟悉,身上的衣服也全被汗水濕透之後,他才漸漸清醒過來。
對於眼前這個噩耗的真實性,黃宗羲已經不再懷疑。而且,經歷了這些日子,他如今對於老師毅然絕食,打算一死以殉的心情,毋寧說還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不錯,老師不僅是久食明朝俸祿的高官,有責任盡忠保節,而且他還是一代大儒,一貫把堅守和維護聖人傳下來的「道」,使之發揚光大視為自己的天職,並且為此傾注了畢生的心血。可以說,在老師看來,這就是他的性命,是他活在這個世上的最大目的!但是,清兵的南下,卻徹底打碎了這一切。這些來自關外的夷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荒原上,居無定所,不事耕種,只會放羊牧馬,向來崇尚的是好勇鬥狠,殺戮攻伐,根本不知道文明教化為何物。一旦由他們做了主子,中國將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野蠻世界,確實可想而知。與其眼睜睜看著被自己視為比性命還寶貴的東西毀於一旦,確實不如兩眼一閉,以逃避那無法忍受的痛苦!其實,不要說老師,就是自己,如果那一天當真要到來,也是會一死以殉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如今總算已經起義了!而且,由於韃子強迫人們剃髮,勢必會激起更大的反抗。只要我們華夏民眾同心戮力,人人拿起刀槍同韃子拚命,未必就不能殺出一條生路來!怎麼老師連這麼幾天都等不及呢?為什麼他非得這麼快就去了?」
黃宗羲驚痛之餘,在心裡反覆地、不解地問,愈問,愈覺得冤苦和慘傷。
現在,他已經從那道走熟了的里弄中通過,來到一個臨河的場子跟前。當他習慣地朝劉宗周的府第走去時,忽然又站住了。他發現,映入眼帘的那座略顯老舊、他已經來過不知多少次的府第,此刻竟變得如此異樣和陌生——一對告示喪事的藍字燈籠,懸掛在門樓下;兩扇黑漆獸面銜環大門,則被糊上了白紙,上面寫著「禮門」兩個空心大字。大約弔唁的日子已過,夕陽映照的石階前冷清清的,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一根靈幡在晚風中來回晃動著。
黃宗羲睜大眼睛望著,一顆心頓時又抽緊了。「啊,老師!老師!」他從心底里發出刺痛的、悲愴的呼喚,同時覺得血液直衝腦門。突然,像受到一股無形推力似的,他跳起來,不顧一切地向前奔去。他奔跑得那樣匆遽、慌忙,以至分明有人迎著他招呼,腳下還絆了一下,幾乎跌倒,他都全不理會。直到越過門廳、轎廳,穿過天井,來到劉宗周的靈堂前,他才猛然停了下來。
這是平日用來接待賓客的那問正堂。眼下,它已經完全變了樣:那些方几和扶手椅之類的傢具陳設固然全都被暫時搬走,而且整個大堂都被一片素白圍裹起來——白色的孝簾,白色的靈幡,白色的蠟燭,再加上守孝者身上的白衣白褲,以及頭上纏著的白布,使整個廳堂乃至大宅,都呈現出一派莊嚴而又哀傷的氣氛。
由於天氣炎熱,劉宗周去世後第三天就「擇單」入殮。如今,盛放遺體的那副楠木棺材,就停放在正當中的八仙桌前;桌上擺著幾色「供飯」,後面的長几上,立著一個牌位,上面用工楷書寫著「顯考大明都察院左都御史劉公諱宗周之位」的字樣。一盞長明燈,在棺材下面發出熒熒的幽光……黃宗羲目不轉睛地瞧著,熱淚不由自主地湧上了眼眶,只是用了極大的忍耐力,才沒有讓它流下來。
「親家翁……」一聲關切的呼喚從身後響起。
黃宗羲回顧了一下,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老師的長子劉溝已經來到身後,旁邊還跟著從外面尾隨而至的黃安和其他一些人。
「哎,大爺,還不曾備得白布呢,要不要……」黃安急巴巴地問,大約生怕主人就這樣行禮,有失禮數。
黃宗羲沒有搭理。過了半晌,他才強忍著悲痛,啞著嗓子問:「老師去世——兄等為何不通知弟?」
「哦,家大人是初八辭世的,已經著人四齣報喪。想是親家翁這幾日正在路途中,沒能遇上。」劉溝哭喪著臉回答。
這麼解釋自然也有道理。不過,就黃宗羲來說,他惟一衷心敬愛、暗地裡視之為慈父的老師,競這麼絕食而死,卻使他震驚痛惜之餘,多少認為家人們、包括剛剛聞聲趕來的陳剛和王毓芝這些女婿兼弟子,並沒有盡到勸說和挽留之責。
「否則,又何至於此!」他悲傷地、不勝怨恨地想。
「那麼,」他悻悻然問,「老師是怎樣落到這一步的?」
「落到這一步?兄是說——」大約他的目光落到了大女婿王毓芝那張瘦臉上,所以後者眨眨眼睛,遲疑地問。
「我是說,讓他活活餓死,也沒人理會!」
王毓芝微微一怔,對這種語氣分明感覺到意外。但也只是一會兒,他的臉色就平和下來,解釋說:「自從潞王不聽諫阻,向建虜投降之後,老師殉國之意便決。他自臨終前二十日便粒米不進,七日後更滴水不飲。從杭州歸來途中,他還曾自沉於西洋港,幸被船家救起。彌留之際,他身子雖然已經十分衰弱,但神氣甚為平靜,說是終得歸所,可以見先帝於地下而無愧了!」
站在旁邊的二女婿陳剛,大約看見黃宗羲低著頭不做聲,也嘆了一口氣,插進來說:「本來,老師若是不死,留下來未必沒有可為。當初也不是全無挽回餘地,只是王玄趾在杭城柳橋自沉之前,曾上書請老師自裁,並有『無為王炎午所吊』的話,老師之意便不可挽回了。」
王玄趾,就是王毓芝的弟弟王毓蓍。此人雖然也同哥哥一道,拜劉宗周為師,但是平日卻放蕩不羈,縱情聲色,素來為同學們所側目非議;關於他首先從容赴死一事,黃宗羲也已經聽說,並於意外之餘,深感痛惜。不過,惟其如此,卻更激起他對其餘那些既不能像王毓蓍那樣去死,又眼睜睜地任憑老師絕食死去的同窗的不滿。
「王玄趾又怎麼樣!」他驀地抬起頭,忿忿地說,「王玄趾再大不了也就是一個人,可其他的人呢,不是比他多得多麼?莫非就當真沒有說服老師的辦法?
還不如一個王玄趾!」
這樣的質問未免太過凌厲,而且有把責任加在對方頭上的意思。因此劉溝和陳剛固然為之愕然;至於王毓芝,則已經豎起粗短的眉毛。
「太沖!」他忿忿地說,「老師是眾人的,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不要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才懂得傷痛,別人全不傷痛!這二十日我們在老師跟前是怎麼過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想了多少辦法,又是怎麼苦苦哀求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停了停,似乎是等待回答,但也許只是為著壓抑內心的氣憤。終於,他把手一擺,冷笑著說:「要是兄還不知道,那就先打聽清楚,再來指責不遲。」
在對方反駁的這一陣子,黃宗羲一直低著頭,緊皺著眉毛不說話,一張小臉卻愈來愈憋得通紅。突然,他抬起頭,使勁地擦了一把湧出眼眶的淚水,吵架似的大聲說:「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師不在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本來還想說下去,可是不知怎麼一來,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他想站穩身子,可是兩條腿也忽然變得軟軟的,全無力氣。終於,他一下子跪倒在靈牌前,放聲痛哭起來……四在經過長時間的哭臨,把內心的悲痛盡情宣洩了一通之後,為著補償未能給老師送終的終身遺憾,黃宗羲決定:要在老師的靈前守上一夜。這個要求自然是合理的,因此劉府的家人稍作安排,並留下長孫劉茂林——也就是黃宗羲的未來女婿作陪之後,便陸續走散,各自為亟待張羅的事奔忙去了。
現在,短暫的黃昏已經過去。劉溝過來陪親家翁用過晚飯,帶上劉茂林去支應一些急事。靈堂里,終於只剩下黃宗羲一個人。
不過,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因為經歷了剛才的一番震驚與悲痛之後,他確實需要獨自靜靜地坐上一會,以便把這件事的含義,仔細思考一番了。
只是,要真正進入思考也不容易,眼下他的精神是既亢奮又疲勞。因此,當他獃獃地望著老師的牌位時,最初躍動於腦際的,只是一些過去的生活片斷。他一會兒記起當年父親被閹黨迫害致死,自己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時,劉宗周怎樣冒著被株連的風險,把他收入門下,並且從此成為他的保護人;一會兒,他又記起,在後來的那些歲月里,老師怎樣懷著特殊的偏愛,對他的學業加以悉心指導,使他在眾多的同學當中迅速嶄露頭角,成為蕺山學派的重要傳人。隨後他又記起,也就是在這座宅子里,當北京陷落、崇禎皇帝殉國的消息剛剛傳來,老師也是痛不欲生,是自己以大義苦苦勸諫,使老師重新振作起來;接下來,他又記起,那一次,在丹陽的佛寺里,因為得知有刺客來行刺,為著保護老師,他曾經絞盡了多少腦汁,經歷了多少緊張和驚恐,而老師又是多麼的不當一回事,還扯著他談陽明心學。結果也怪,那伙刺客竟然到底沒有露面……末了,他忽然想到錢謙益。論交誼和學業,錢謙益本來也算是黃宗羲的一位老師,可是直到剛才吃晚飯時,黃宗羲才從劉溝的口中得知:這一次清兵進軍如此迅速,是因為擁有重兵堅城的南京,到頭來竟然不戰而降!而當時策劃拱手獻城的大臣當中,錢謙益是屬於領頭的角色。聽說此公如今已經剃髮改服,公然奔走效命於「虜酋」多鐸的麾下了。「哼,想不到錢牧齋,竟然做出這種自敗名節的千古醜事!還虧他是個東林元老,真是沒的把人羞死!無疑,這些年他對於閹黨小人一直首鼠兩端,心志不堅,可以說端倪已露;但怎麼也想不到,末了他放著多少路不走,偏要去學洪承疇、吳三桂,做那背祖欺宗、賣國求榮的賊!我算是完完全全地錯看了他,錯識了他!」想到局面本來未必沒有可為,卻僅僅由於錯立了弘光皇帝那樣一個昏君,就使朝中的正人君子不只回天乏術,還飽受打擊、斥逐,甚至殺害;而讓攸關國家生死的大權,不是被馬士英、阮大鋮之流的奸黨所把持,就是落到錢謙益這樣的叛賣者手上,結果弄到一壞再壞,終至不可收拾,帶累全體民眾,包括自己這些人的性命、財產、事業乃至理想,也無辜地被硬拖著一塊完蛋,黃宗羲就感到無比的冤枉、痛苦和憤恨,以至捏緊了雙拳,牙齒也咬得格格作響。
「岳父大人,岳父大人!」連聲的輕喚從耳畔傳來,黃宗羲猛地抬起頭,定一定神,這才看清了,原來劉茂林已經來到身邊。
「岳父大人,家嚴命小婿來陪岳父大人守靈,尚祈准允!」劉茂林行著禮,畢恭畢敬地說。
「唔,是你父親讓你來的么?」
「稟大人,小婿原有此意,適才稟知家嚴,已蒙家嚴允可。」
黃宗羲做了個手勢:「嗯,那麼,坐下吧!」
劉茂林卻沒有立即坐下,他先向岳父表示感謝,然後彎下腰,把地上的蒲團移到下首的位置,這才坐下,但立即又拱著手,一雙稚氣未脫的小圓眼睛專註地瞅著岳父,現出畢恭畢敬的神情。
這個劉茂林,今年才只有十四歲,因為自幼秉承家訓,又是家中惟一男孫的緣故,卻已磨練得舉止言談都恪守規範,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這種印象,在黃宗羲初次見到他時,曾經感到暗暗好笑,但表面上也只有一本正經地同他應酬。
後來彼此來往多了,才漸漸習以為常,不再覺得什麼。然而,此時此刻,面對著女婿那恭謹的、彬彬有禮的姿態,黃宗羲卻忽然感到一種強烈的觸動。
「是的,如果就這樣,任憑韃子人踞了中國,那麼即使他們這一輩的人還能記得祖宗之俗,聖人之教,到了再下一輩、幾輩,只怕不只是頭髮衣冠,就連吃飯、說話、識字,乃至出入起居、婚喪嫁娶,全都會變得跟韃子一個樣!這麼一來,我赤縣神州,無限的田園錦繡、城市繁華豈非從此要淪為穹廬牧馬的蠻荒之地;我漢家億兆民眾,豈非全都要變成茹毛飲血、不知仁義禮教為何物的畜生禽獸么!這麼活著,同死掉又有什麼兩樣?啊,同死掉又有什麼兩樣!」
這麼想著,黃宗羲就發覺,儘管僅僅在剛才,他還對以往那種君權至上的朝政格局感到切齒痛恨,對於是否投身到目前這場起義中去,始終十分猶豫,但是,如果不想讓被自己視若性命的華夏文明就此徹底毀掉,他除了奮起一拼,其實是沒有別的路可選擇的。這使他又一次感到痛苦——一種明明看不見事情有什麼成功的可能,但仍舊不得不投身進去的痛苦。有片刻工夫,他感到既絕望又茫然,雖然覺察到黃安鬼頭鬼腦地踅了進來,並且正在同劉茂林說話,卻什麼也聽不見……然而,他終於回過神來,並且聽見黃安惴惴不安的聲音在說:「……可是兵太少,就怕打不過韃子!」
「什麼兵太少?」黃宗羲轉過臉去,問。
「哦,稟大爺——」黃安連忙回答,「南門外來了好些兵馬,說是從上虞來迎魯王爺的,還聽說餘姚、寧波的兵也快到了!」
黃宗羲微微一怔:「我昨天才從餘姚來,怎麼餘姚的兵也快到了?」他想。
不過,隨後也就記起:孫嘉績曾經說過,另一位起義頭領熊汝霖早在幾日前就到台州去迎接魯王。那麼看來必定是自己離開之後,孫嘉績跟著就接到消息,也立即啟程趕來了。
「嗯,那麼『打不過韃子』又是怎麼一回事?」他皺著眉毛又問。
「這個,這個,小人也是聽外問的人說,只來了十船八船兵,太少,只怕……」停了停,看見黃宗羲沒有吭聲,他的膽子就大起來,開始指手畫腳地說:「哎,上虞那些兵,亂糟糟的,一下船就滿碼頭地跑,還吵架、干仗,做頭兒的喝叫也不聽。小人瞧他們連號衣也沒有,刀槍也是破破爛爛的。唉,這算什麼兵!
又怎麼同韃子打仗?」
黃安說的也許是實情。要同清軍對抗,光靠臨時招募的鄉勇,的確不夠,因此孫嘉績他們已經派人聯絡駐紮在附近的方國安、王之仁兩位明朝的總兵官加盟,並且聽說已經答覆同意,到時義軍的實力就會大為增強。不過,黃安在說到鄉勇時那種鄙薄輕蔑的口吻,卻刺痛了黃宗羲。
「胡說!」他瞪起眼睛,發怒地呵斥說,「怎麼不算兵?他們是來迎接魯王爺的,又不來打仗,帶許多兵做什麼!說到號衣、刀槍,那是一時備辦不及,有什麼可笑的?告訴你,這韃子今番是打定了!打得過打不過,都得打!滾!給我滾出去!滾!」
黃安剛才急巴巴地走進來,本是為著向主人報信,還滿心以為會得到主人的嘉許,做夢也沒有料到這馬屁會拍到馬腿上。他被這斷喝嚇得渾身一抖,臉上頓時失了色。待到第二聲斷喝下來,他就「呼啦」一下轉過身,像兔子似的躥過門檻,轉眼就消失在庭院的暗夜裡。
黃宗羲仍舊余怒未息,盡自咬著牙,皺著眉毛,一聲不響。直到劉茂林從旁再三勸解,他才漸漸消了氣。
「非是老夫愛使氣發火,」他悻悻地解釋說,「只是這狗才被慣壞了,故而如此大膽放肆,出言無狀。不加訓誡,如何了得!」
「大人說得甚是,」劉茂林連忙附和說,「聖人有云: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駕馭之法,自應以恩威並施為宜。」
停了停,看見黃宗羲沒有別的話,他又小心地問:「快交二更了,大人勞累了一日,要不,就靠著這柱子假寐片時,如何?」
黃宗羲搖搖頭,說:「我今夜不睡,你先睡好了。」
「小婿今夜也不打算睡,那麼就陪著大人便了。」劉茂林馬上表示說。
不過,這種翁婿默然相對的局面也只是維持了小半個時辰,漸漸地,坐在對面的劉茂林的腦袋就一次一次地往下沉,身子也開始東搖西倒地坐不祝終於,他往柱子上一靠,輕輕地打起鼻鼾來。
黃宗羲卻仍舊沒有睡意。他時而望望長几上老師的牌位,時而望望棺材底下那盞長明燈,也許是終於拿定了主意的緣故,現在他慢慢又覺得:儘管繼續沿襲過去那種腐敗已極的朝政格局是很難有所作為的,但既然決定投入到起義中去,就總得設法促使當政者棄舊圖新。那麼,在未來的朝廷中,也許還是能夠擔任一官半職為好?因為正如孫嘉績說的:若沒有官職,有許多事情就無法參與。「可是,我已經一再表示,要仿效當年李泌的榜樣,以布衣之身報效社稷,那麼,怎好又改口?況且傳出去,也會招人笑話!」這麼一想,黃宗羲就不禁後悔起來,覺得自己又犯了意氣用事的老毛玻無疑,也還存在著一種挽回的可能,那就是孫嘉績堅執前議,再度提出來。但是由於當時自己把話說得太死,說不定對方覺得不好再勉強,就此作罷……這麼心神不定地思忖著,漸漸地,黃宗羲感到了一種不知打哪兒來的瑟瑟寒意。開始,他還竭力抵禦著。可是那股寒意卻愈來愈凜冽,簡直砭人肌骨。黃宗羲感到再也禁受不住,打算站立起來,卻意外地發現,全身像給禁住了似的,一動也不能動。「啊,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想。正打算再努力一下,就在這時,靈堂里的燈燭一下子全都變得昏暗無光,只有安放在棺材下的那盞長明燈還在熒熒地亮著。與此同時,在亮光的周圍出現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影子,像人,又像鬼魅,正在那裡飛快地奔跑著,愈奔愈快,也愈變愈大,轉眼之間,就佔滿了整個靈堂,並且發出凄厲的、震耳欲聾的尖叫!
「啊,莫非我今夜遇上鬼了?」黃宗羲想,同時極力睜大眼睛,想看個清楚。
但是,不管他怎樣努力,眼前的猙獰影象始終只是忽隱忽現,彷彿有意在作弄他。
與此同時,身上那股寒氣卻把他愈纏愈緊,並且一直朝咽喉迫上來。他一再奮力掙扎,都毫無用處。漸漸地,他感到呼吸困難,神志也變得有點模糊不清。「不……不能!我不能這樣就去……」他絕望地、斷斷續續地想。就在即將喪失知覺之際,忽然,白光一閃,先前的景象和感覺全都消失了。一位鬚髮皓白、道貌岸然的老者站在他的面前。黃宗羲喘過一口氣,定神一看,發現竟然是他的老師劉宗周。「啊,老師不是人殮了么?怎麼……」他來不及細想,連忙雙膝跪倒,哽咽地說:「弟子來遲一步,不想老師已經撒手塵寰!今夕又蒙老師顯靈相救,足見覆載情殷,令弟子永生難報!方今滄海橫流,社屋為墟,天下之事,尚須老師復起,鼎力扶持,方能有濟。如若神明有鑒,弟子誓願以此微末之軀相贖!」
他說這幾句話時,心情激動,全身發抖,當真出自至性。可是劉宗周卻不說話,只是神情悲苦地搖著頭。搖著搖著,不知怎麼一來,他的臉就變了。黃宗羲仔細一看,發現眼前站著的原來不是劉宗周,而是身材高瘦,長著一部花白鬍子的錢謙益!黃宗羲正驚疑不定,錢謙益忽然把頭一抬,嘿嘿嘿嘿地怪笑起來。更奇怪的是,隨著笑聲,他頭上的方巾開始像紙片似的,一片一片地掉落下來,接著是前額的頭髮,然後是身上的道袍,競同樣紛紛斷裂、脫落,並且連同方巾的碎片一道,雪花似的旋轉著,向四面八方進射、飛散。黃宗羲不勝驚愕地瞧著眼前的怪異情景,忽然發覺那團「雪花」越旋越急,錢謙益身子也變得越來越小,眼看就要消失在白光之中。他不由自主地跳起來,打算追過去,卻不提防腳下絆了一跤,整個身子直跌下去。他「啊呀」地叫了一聲,猛地翻身坐起來,睜眼一看,才發現自己仍舊坐在蒲團上,靈台上那對白蠟燭已經燒剩下一小截,四壁白色孝簾正被晨風吹得微微晃動。透過仍舊濃黑如墨的庭院,聲聲更鼓正從大門外的巷子里傳來,「咚、咚、咚、咚、咚」一共響了五下。
「啊,莫非我做了一場夢不成?」他想,同時清清楚楚地記得剛才的情景,「嗯,那是怎麼一回事?影子、鬼怪,喘不過氣來——預兆著什麼?而且救我的明明是老師,怎麼變成了可惡的錢牧齋?」正這麼滿腹狐疑地發怔,忽然,又聽見雲板聲響,接著是開門聲、人聲、腳步聲,有人一路走進來。
黃宗羲回過頭去——只這小片刻,朦朧的曙色已經開始顯現,他依稀辨認出,由門公領著走進來的,是個頭戴瓦楞帽的承差。「怎麼大清早的,公差就來上門?」
黃宗羲愈加疑惑,幾乎有點鬧不清是否還在夢中。卻見那承差一直走進靈堂來,對他行了一個禮,說:「黃先生,餘姚孫老爺已經到了紹興,各位前來會盟的老爺也都到了。孫老爺命小人請先生即速到府衙去,商議迎接監國的事宜!」
起初,黃宗羲還在夢境與現實之間迷惘著,然後,終於一下子清醒過來,「請我到府衙去商議?」他意外地想,隨後,覺得心中一動,夜來困擾著他的那種後悔和擔心,忽然鬆弛了,消散了。他頓時興奮起來,從蒲團上一躍而起,精神抖擻地說:「好的,請上復孫公,我這就前往!」
五
正當浙東的舉義士民為魯王政權的建立而全力奔走的時候,在位於錢塘江出海口北岸、與紹興隔水相望的海寧縣,冒襄及其一家,卻由於城中的混亂狀況,陷於惶惶不可終日之中。
冒襄是在今年四月初,揚州陷落的前夕,偕同董小宛匆匆趕回如皋縣家中,收拾行裝,然後帶著母親和家人倉皇南來,同正在海寧監督漕運的父親會合的。
由於很快就傳來了留都迎降的消息,結果全家便滯留了下來。起初,他們也曾考慮過是否繼續往南逃難,但由於頗得眾望的潞王近在杭州,估計憑藉士民的擁戴,還能堅守一時;加上膽小體弱的母親對於再度逃難奔波,又懼怕得很,便決定等待一下,看看情形再說。誰知過不了幾天,潞王已經開門迎降,杭州宣告陷落。
緊接著,海寧縣知縣棄官而逃,城裡就亂了起來。
按理說,縣城裡也不該這麼快就亂。因為清兵正打算全力南進,暫時還顧不上僻處一隅的海寧;而城中的明朝官兵又一致決心堅守,加上有進士俞元良為首的一批鄉紳全力支持,應該能夠穩住局面,再不成,也起碼還能維持一些日子。
可是,那幾位統兵的衛所千戶卻急於擴充兵員,籌集糧餉——本來,就備戰禦敵而言,這也沒有錯,但倉促決定、一哄而起的結果,事情就亂了套c那些官兵的紀律本來就不怎麼樣,新募的義兵又難免良莠不齊。於是沿門索餉、胡亂攤派的做法便大行其道。而且這些人還蠻橫得很,對出不起錢,或錢出得不夠的人家輕則臭罵毒打,重則拆房子抄家。至於乘機拉幫結黨,一心報私仇、發橫財的,就更別說了。上一個月,鄉紳葛征奇在南門內的那座富麗堂皇的府第,就因為一點小爭執,被一把大火燒個精光,也搶個精光。隨後,西城門和衙前大街又在二十天內接連起火,燒毀數以千計的民房。這麼一來,城中的殷實人家便大大恐慌起來,開始紛紛逃往鄉下避難。冒襄一家自然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僅僅由於冒襄本人反對,認為清兵近在杭州,隨時都會來犯,到了鄉下,安全更無保障,才又勉強拖延下來。
不過,挨到閏六月底,面對全家上下人心惶惶,一日數驚的困境,就連冒襄也開始有點動遙所以這一天,他終於匆匆地趕到城南去訪他的一位本地朋友——在學秀才張維赤,同對方商量能否在城外找一個偏僻安全些的處所,暫時把全家搬出去避一避風頭。張維赤正在家中接待俞元良、查繼佐等一班起義的縉紳,聽了冒襄的想法,他滿口答應,說他家在城西有一處取名「大白居」的別墅,有十幾間房子,完全可以安頓得下冒襄一家人。不過,在座的那班縉紳卻勸冒襄最好先別忙著出城,因為眼下城中雖然比較混亂,但他們正在商議設法整頓秩序,估計過幾天情形就會好起來。大家還興高采烈地告訴他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就是與海寧一江之隔的浙東各府縣,近日全都樹起了抗清義旗,並且已經把正在台州避難的魯王,迎接到紹興去監國。不僅如此,他們還接到通知,說紹興方面準備派出原吏科給事中熊汝霖為使者,專程到海寧來聯絡,商談合力抗清的事宜。
看來,一番新局面就要出現,像冒襄這樣大名鼎鼎的人才,今後必定還會大有作為。
聽了大家的介紹和勸說,冒襄頓時又感到有點心動。因為就他本人而言,其實是很不願意走上舉家逃難那一步的。且別說一年前,他們為著躲避高傑在揚州的亂兵,也曾舉家從如皋出逃,結果證明不僅毫無必要,而且還白白地備嘗艱辛,迭遇兇險,損失慘重。就拿眼下來說,國家亡破到這種地步,清兵的鐵蹄已經踩到頭上,如果不想被來自關外的這些野蠻人征服、奴役,惟一的辦法,確實只有奮起抗爭,同對方拼個你死我活!如果說,前些日子,憑著區區一個海寧,未免過於勢單力弱,近乎螳臂當車,以卵擊石的話,那麼眼下,整個浙東已經全都動起來,情勢就大不相同了,實在可以與敵人拼一拼!而且只要上下齊心,運籌得當,復興明朝未必就沒有希望!既然如此,自己也就確實不妨暫時留下來不走。
當然,冒襄也知道,這件事還得向父親稟告,徵得他老人家的同意才行。他擔心光憑自己一個,說話不夠有力,於是等聚會一散,便邀請張維赤同他一道回家,好把這些最新的情況向父親當面再說一說……現在,兩位朋友由冒成等幾個跟班護送著,正沿著幾天前才遭過火災的衙前大街匆匆往北走。在浙西地區,海寧雖然算不上是頂富庶的縣份,但是正如它的名字所誇示的那樣,一向是個既平靜又安寧的地方。據說遠自元代起,三四百年下來,這裡的居民都沒有遭過戰禍的侵擾。就連本朝的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南一帶亂得一塌糊塗那陣子,海寧也奇蹟般地躲過了劫難,因此一直被人們美稱為「樂土」。然而,這一片「樂土」,如今已經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種固有的寧靜和安閑。大街上,車載肩挑,亂鬨哄地往外逃難的人群不必說,而且街道兩旁,那些不論門面大小,也不論經營什麼生意,一律都拾掇得十分整潔雅緻的店鋪,也已經被這十來天的動亂破壞得蕩然無存。代替它們的,是被煙火熏得焦黑的頹牆斷壁,被燒成烏炭似的梁架和立柱,以及凌亂地拋散著的、毀壞得一塌糊塗的傢具和雜物。那些一向與世無爭、做夢也想不到會禍從天降的人們,如今已是無家可歸。一家老少就在廢墟中臨時架起一些木板和草席之類,在裡面權且棲身。雖說時值仲夏,還不至於忍寒受凍,但瞧那景況也真夠狼狽可憐……儘管前一陣子經過時,冒襄已經為這種情景而感到大為吃驚和痛心,眼下再度默默注視著,他仍舊不禁暗暗嘆息不已。「是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韃子還沒有真正打過來呢,那些不逞之徒就已經鬧得如此無法無天。若是韃子真的來了,只怕更要亂上十倍、百倍!到其時,到底又哪裡會有逃秦的樂土?的確,逃難並非上策。男兒生當斯世,有本事的,還是應當登車攬轡,以澄清天下為己任!只有把韃子徹底打跑,再造大明的中興,百姓才有安樂可言,我輩才有安樂可言!」這麼一想,冒襄的決心頓時變得更加堅定,腳步也邁得更快,儘管這當兒,街道上的景物已經變了一個樣,耳畔又傳來了官兵沿門索餉的粗暴呼喝聲,他都沒有心思理會了。
回到他們家賃住的宅子,踏人那道供平常出入的側門時,冒襄發現裡面的氣氛有點異常。一群男女僕人,正神色驚慌地聚在儀門內,嘁嘁嚓嚓地交頭接耳。
看見少主人回來了,他們就像老鼠見了貓兒似的,一齊住了口,低下頭,匆匆走散。這種情形,顯然引起張維赤的注意,只見他皺起眉毛,疑惑地打量著;倒是冒襄已經司空見慣,不以為怪。他只問明父親正在書房裡,便擺一擺手,揮退跟在後面的冒成等人,領著張維赤,快步向內宅走去。
西斜的太陽已經落到了屋脊的後面,庭院里分明地暗了下來。
兩個朋友穿過一道又一道門,來到東偏院冒起宗的書房,忽然意外地看見,冒襄的母親馬夫人在奶奶蘇氏和董小宛的攙扶下,從裡面走出來。老太太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的樣子。冒襄怔了一下,連忙走過去,還來不及開口詢問,就聽見書房裡發出呼喚。冒襄應了一聲,只得停止詢問,回頭先請張維赤在門外稍待,又伸出手去,輕輕攙扶著馬夫人,同女眷們一道轉過身,朝里走去。
冒起宗已經從書案後面站起來,等待著了。
「嗯,怎麼樣?」他用目光迎著兒子,問。同時皺起眉毛,瞥了一眼遲遲疑疑地又跟進來的女人們。
「哦,啟稟父親,孩兒已經找著張羅浮,同他談過了。」冒襄拱著手,畢恭畢敬地回答,「他說不礙事,他在城外有一處別業,名喚『大白居』,房子雖說老舊了些,卻還可以住得。我們若要時,隨時都可以搬去……」「聞得建虜要打過來了!你可聽說這事?」冒起宗打斷兒子的話,迫不及待地追問。
「建虜——要打過來?孩兒沒、沒聽說呀!」冒襄愕然說,「這是……」「哼,你還蒙在鼓裡哩!聞得韃子的前鋒都過了赭山了!」
冒襄眨眨眼睛,分明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弄糊塗了。不過,隨後他就搖搖頭,斷然說道:「沒有的事!孩兒剛剛還在張羅浮的家裡,遇見了俞元良、查繼佐那幫子人,還說了半天的話,怎麼沒見他們提起?」
「他們沒提起?可是外間……」
「謠言,」冒襄再一次搖著頭,口氣更加肯定,「不用說,又是謠言!若真有此事,俞元良他們又安有不知之理!」
這麼解釋了之後,看見父親仍舊有點半信半疑,他就側轉身子,朝門帘外做著手勢說:「對了,剛才孩兒來不及稟告,張羅釜—也同孩兒一道來了!」
守在門外的張維赤,聽著從書房裡傳出的對答,大約總算明白剛才經過門廳時,冒家的僕人們為什麼那樣驚恐不安。這當兒,看見門帘已經被冒襄掀開,他就連忙跨過門檻,一躬到地,朗聲說:「晚生張維赤,特來向老伯請安!」
冒起宗正用眼睛示意女眷們避入裡間,這時他「哦」的一聲,用了一個匆忙的動作,離開書案。
「適才只顧打問外間消息,不意竟讓賢契守候。真是失禮之至!失禮之至!」
他回著禮,抱歉地連聲說。
「羅浮兄還帶來了消息,」等冒起宗同客人略作應酬,分賓主坐下之後,冒襄繼續稟告,「說是浙東已經大舉起事抗虜,還奉魯王到紹興監國哩!」隨即轉向客人,示意地點點頭。張維赤自然會意,於是把他曾經向冒襄說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又轉述了一遍。末了,他說:「眼下情勢如此,貴府到底走是不走,還請老伯參詳決斷!」大約是浙東起義的消息使冒起宗心定了一點,不過,他也只是「唔」了一聲,沒有表示態度,卻倒背著手,在堂內踱起步來。看見冒起宗這樣子,侍立在一旁的冒襄多少有點心急,但是卻不敢打擾父親的思考。至於張維赤,作為客人,在這種情況下更是只能靜靜地等著,不便貿然發表意見。
終於,冒起宗站住了。他轉過臉來,輕輕地搖了搖頭,說:「嗯,這城中,只怕久留不得!」
「……?」
「不只不可久留,而且須得快點離開,愈快愈好!」停了停,大約看見兒子失望地低下了頭,而張維赤則睜大了眼睛,像是尚未明白,他就做了個手勢,略顯煩躁地說:「唉,這是明擺著的!時至今日,建虜之所以遲遲不來進犯本縣,並非畏我堅守,實因彼急欲南進,未暇東顧而已!如今浙東一旦舉義,便是於建虜側腹,陡然樹一勁敵,令彼無法長驅南下。如此,他便勢必轉旗回師,先來對付浙東。海寧與紹興歷來互為犄角,攻紹興必先攻海寧。若然此料不差,那麼不出十天半月,虜騎便會兵臨城下。到時再想走——哼,恐怕就走不脫了!」
擔心浙東起義之後必然招致清兵來犯,這自然是不錯的。事實上,起義就是為了抗清,理所當然要準備開戰,不管是清兵打過來,還是自己這一方打過去,總之都得打。在這種情況下,留在城裡當然會有危險,甚至犧牲。不過,到了城外,同樣很難說就沒有危險,就不會犧牲。既然這樣,那麼,冒襄就認為還是應該留下來,而不必在敵我勝負未分之時,急於逃命。
「父親所慮,自是不差。」他終於忍不住,微低著頭,字斟句酌地說:「惟是天下糜爛,已到了這一步。與其束手待斃,任憑韃子前來殺戮蹂躪,倒不如拚死相搏,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辟疆兄所言不錯,」張維赤也從旁幫腔,「況且,建虜雖稱善戰,終究是蕞爾小邦,兵力有限,彼以區區數萬之眾,深入我江南,雖然來勢洶洶,其實佔地愈廣,則其勢愈分,必難持久。如今兩浙義師一起,四方雲合響應,雖百萬之兵,亦唾手可得。如此,便是以二十——哎,就算以十制一吧,也足以置彼虜於死地了!」
大約沖著張維赤是客人,冒起宗起初還頗為留神地聽著,但隨後就搖起頭來。
末了,他苦笑了一聲,說:「天下事,若是如此輕易,大明也不至於落到今日的地步了!如今兩浙義師並舉,在你們瞧著像是勢大得很。但老夫卻料定,只要還是這些官,還是這些將、這些兵,用不了多久,一樣要落得個水盡鵝飛的收場!
與其空教億兆生靈再遭屠戮,還把自己也白搭上去,倒不如設法苟全性命於亂世,或許將來還能做點有益之事!」
「可是,要苟存性命,也惟有奮起一爭,才能有望。我輩生為華夏之民,世受聖人教化,終不成也學錢牧齋的樣,剃髮留辮,認虜做父,向韃子搖尾乞憐!」
由於覺得父親的意態未免過於消沉,冒襄的語氣不覺有一點急促。
冒起宗微微一怔:「錢牧齋——他已經投降了建虜?這消息可確實?」
「此事已無可疑。」張維赤又一次接上來,「聽留都逃來的人說,當時城中兵民本來打算同韃虜決一死戰,是錢牧齋,還有趙忻城、王覺斯執意開門迎降,才讓建虜兵不血刃,得了留都!」冒起宗默默昕著,卻不再吭聲,甚至沒有任何錶情,也不知道是因為這件事其實已經在他的意料之中,還是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本派中人,竟然出了這樣的敗類,使他感到無話可說。只是,他又一次捋著鬍子,在室內踱起步來。
「那麼,依賢契之見?」終於,冒起宗重新站住,抬起頭來問。「依晚生之見,不如暫且留下來,瞧瞧情形再說!」也許因為重新生出希望,張維赤那雙小眼睛閃出了光芒。
「唔……」
「舉家出城,艱險重重,聞得府上去歲合家渡江時,幾為大盜所劫,可證一斑。至於顧慮城中之禍亂,那麼適才在晚生家,舉義諸人亦議及此事。衛所姜千戶已經決意全力彈壓,將不法之徒處以重典;加之查伊璜明日即前往紹興,面謁監國,請從速委任縣尊。如此,城中混亂之狀不日當可平復。前輩實不必急於出城!」
冒起宗老半天地拈著鬍子,顯然還有點躊躇,不過,當目光落到旁邊那間躲著女眷們的內室時,他的態度終於堅決了起來。
「嗯,既然如此,」他點點頭,「那麼就暫且不走。只是在亂狀尚未平復之前,還須加意防範。近日這左鄰右舍,已經走了好幾戶,聯防之制,已形存實亡。
事不宜遲——」他轉眼望著兒子,「你可從速去訪一訪那些未走之家,商議一個整飭之法,起碼保住這幾天不要出事。下一步如何,看情形再說吧!唉!」
在出言辯難的當兒,冒襄始終有點心懷惴惴,生怕招致父親的反感和生氣。
直到聽見父親這樣吩咐,他才「氨的一聲,如釋重負,於是連忙恭順地點著頭,一一答應著。看見冒起宗微側著頭,閉起眼睛,露出疲倦的樣子,他立即行下禮去,說:「那麼孩兒這就去商辦此事!」說完,就回頭用眼色朝張維赤示意。等後者向冒起宗道過別,他就領著朋友,轉身向外走去。
「……相公,這、這城裡必定守得住么?萬一守不住,我們一家子全窩在這裡,逃也逃不脫,可怎麼辦?」
「哼,天下哪有十足的事!都到這種地步了,只有儘力而為罷咧!你若害怕,就讓家嫂陪著,搬到鄉下去躲幾天好了!」
當兩位朋友離開書房時,他們最後聽見驚恐不安的馬夫人顫抖著嗓門,同冒起宗這樣對答。
六
由於決定留下來不走,在接下來的一連幾天里,冒襄便懷著對時局好轉的希望和信心,一頭扎進了為加強家宅聯防的奔走張羅之中。
然而,儘管起義的首領們曾經許諾,城中的混亂局面會很快得到控制,冒襄也以此竭力向左鄰右舍遊說,鼓動大家留下來別走,可是幾天過去了,那個許諾並沒有實現,城裡的無法無天行為非但不見收斂,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於是,一度被說服留下來的鄰居們,又紛紛發生動搖,重新準備向外逃難。冒襄眼見局面難以控制,感到十分著急,也十分懊惱。由於人手愈來愈少,他只得大量派出自己的家丁去頂替;於是整副防守護衛的擔子,也愈來愈重地壓到了他一個人的肩上。
對於發生在外間的這些情形,作為侍妾、並且料理著丈夫日常起居的董小宛,多少是知道的。雖然冒襄很少向她說及外問的事情,她也不敢多問,但是,從丈夫那明顯消瘦下去的臉龐,從他變得愈來愈煩躁的脾氣,董小宛都不難猜測到外間的事情是多麼的不順利。特別是當馬夫人和蘇少奶奶經受不了日甚一日的驚擾,終於先行搬出城外的鄉下去之後,冒襄每隔三五天,還得安排時間前去探視,以致除了操心城裡的事之外,更多了一重遠道奔波。對於這些,董小宛全都默默看在眼裡,自然也疼在心上。她知道外間的事自己插不上手,便很想在家中的事務上盡自己的一份職責。然而,偏偏家裡那些做主子的,似乎始終把她看成是下人,而下人們又把她看成是主子,不論是哪一撥子的事,都不來招攬她。這就弄得她無所依傍,彷彿被遺棄了似的。特別是當丈夫不在身邊的時候,這種孤獨的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眼下,又到了傍晚時分。從董小宛日常起居的東廂房明間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道寬闊的、巨大的堆絮狀雲帶,從西北邊迤邐鋪展過來,經過庭院的上空,又向東南的方向延伸而去。在夕陽的映照下,那火紅的雲帶顯得分外耀眼、鮮明,使整個天空彷彿要燃燒起來似的。不過,這瑰麗的景色卻預兆著明天可能要下雨,起碼也要颳風。
現在,董小宛就望著這片雲,用一隻手支著下巴,在默默想心事。不過,她想的不是明天的天氣,而是想起自己嫁進冒家來,已經有兩年半了。去年為著躲避高傑的亂兵,舉家逃出如皋那一次,在幾經艱險,抵達丹陽時,丈夫曾經親口告訴她:老爺發現她料理銀錢的出入時盡職盡責,清楚細心,十分讚賞,打算把家中的財務交給她來管理。當時她雖然受寵若驚,生怕承當不了,但是對於老爺的信賴,心中是十分感激的。因為她固然絲毫沒有攬權弄柄之心,卻十分渴望能夠被這個家庭所接納,成為與大家親密無間的一分子,為維護這個家而竭盡心力。
出自老爺之口的讚許和打算,無疑是一種認可的明白表示。誰知,回到如皋之後不久,她就跟著胃襄去了南京,一住就是大半年。接著就是清兵大舉南下,她也就跟著家人匆匆逃到了這裡。到如今,那件事似乎被壓根兒遺忘了似的,再也沒有人提起。對此,她倒是暗暗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確實還不到這個份兒上,勉強去承當,未必是一件好事。不過,不知道是自己多心還是別的緣故,她又覺得這一次回家之後,周圍的氣氛起了變化。老爺倒沒有什麼,對她依然和顏悅色;可是說到太太、奶奶,還有劉姨太,態度就變得淡淡的,不像過去那樣親熱,雖然不至於難為她,但是有意無意地,卻不再拿她當回事。這可就使董小宛感到頗為惶恐不安。特別是眼下這一次,太太、奶奶都帶著兒孫搬到城外的大白居去了,就連劉姨太也沒留下,可是卻偏偏丟下了她。儘管,由於冒襄並沒有走,她其實也不願意拋下丈夫自己離開。不過,那些家長們在作出決定時,甚至連哪怕詢問一下她的意向都沒有,彷彿她連個數兒也算不上似的。這就更使董小宛敏感地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真正被這個尊貴的家庭所認可和接納。近些天來,這種委屈和疑慮一直刺痛著她、困擾著她,此刻,它又一次冒了出來。「啊,我進門都兩年多了,她們為什麼還是這樣子?我到底哪兒做錯了,或者做得還不夠?該怎麼做才成?」她獃獃地仰望著那一片正在越來越暗淡下去的火燒雲,苦惱地、絞盡腦汁地想,「其實,她們不知道,我是多麼愛重這個家,多麼愛重她們呀!只要她們真正把我當成至親骨肉,即使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我也不會有怨言!
啊,要是做得到,我真想剖出心肝來給她們看!可是現在這樣子,這般苦楚又能向誰說?又有誰能幫助我呢?哎,看起來,就惟有相公了。他是我最最親近的人,我的苦楚,他好歹還知道一點。雖然我也知道,從起始到如今,他都從……從未當真把我放在心上。也不知他心裡到底想什麼?也許還在想著那個陳圓圓——不過,除了他,我實在再也沒有人能指望、能倚靠了呀!那麼,那麼——啊,這天都黑了,怎麼相公他還不見回來?」
由於忽然想到了丈夫,董小宛心中忐忑了一下,回過神來。的確,冒襄是今天一早出的門,說是到城外去探視馬夫人和蘇少奶奶。按理說,這會兒早就該回來了,因為在此之前,他也曾去探視過兩次,每一次都是過了正午不久就回來。
「哦,不光他不見回來,連冒成他們也沒有一個回來。那麼會碰到什麼事呢?
是鄉下發生了變故?還是他們半路碰上了殺人搶劫的強盜?要不就是生病了?傷著了?走錯路了?」
一邊這麼不安地猜測著,她一邊又極力安慰自己:「嗯,不會的,不會這樣!
相公可不是那等遇事莽撞,沒心沒智的人。他自會隨機應變,把一切都應付得好好的!」
然而,當目光落到變得幽暗一片的庭院時,她又禁不住心驚肉跳起來。
「要是沒事,他怎麼到這會兒還不回來?他不會不知道老爺、我,還有家裡的人都在惦記著他呀!就算他有事回不來,也該打發個人回來說一聲呀!啊,要是當、當真遭了禍事,他們此刻會怎麼樣呢?是身受重傷,還是在挨打受折磨,還是、還是已經不、不在了……」最後這個念頭一閃,董小宛像當頭挨了一棒,頓時呆住了。
「不,不成!不能這樣!」她驚恐地想。的確,且別說她是那樣深愛著丈夫,就拿她自個兒來說,眼下國破家亡,到處兵荒馬亂,而她在這個家裡惟一能夠指望、能夠倚靠的人,就只有丈夫了。萬一冒襄有個三長兩短,那麼她今後……「不,我要去,要去找他!」她不由得站起來,出聲地說。坐在旁邊的紫衣分明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手中一件準備摺疊的衣裳,問:「娘,娘要上哪兒去?」
「找相公,一定要找相公!」董小宛說著,抬腿就往外走。
紫衣趕緊跟上前來攙扶:「可是,聽說老爺已經派人去了!」
「不成,我得自己去!」
「可是……」
「你莫攔我!快叫轎子來,快去,去呀!」
發現董小宛臉色慘厲,大睜著眼睛,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顯得激動異常,紫衣不敢違拗了,應了一聲「是」,匆匆向外走去。小半晌之後,董小宛乘上一頂小轎出門了。上房那邊的冒起宗大約也正為這件事焦急,因此得知後並沒有阻攔,只派人過來傳話,讓她多帶僕從,小心護衛,以防不測。
現在,董小宛就在八名手執火把和刀棒的家丁簇擁下,沿著狹長的里弄,向大街的方向走去。位於城東的這條里弄,聚居著好些上流人家,平日在城中稱得上有財有勢。憑著這一點,如果大家齊心合力,聯起手來的話,應該說是能夠暫時自保的。可是如今,那些有錢和不太有錢的人家都幾乎逃了個乾淨,使平日頗為興旺氣派的一條里弄,變得燈火寥落,聲響全無,到處籠罩著陰慘慘、暗沉沉的恐怖氣氛,簡直同一片墳地差不了多少。直到董小宛的行列經過,雜沓的步履聲和晃動的火把,才將幽靈般守候在一扇扇緊閉的大門內的看屋人驚起,惴惴不安地把眼睛貼在門縫裡,往外窺看……由於親眼看到宅子之外是怎樣一種詭秘荒涼的情景,想到冒襄在這樣一種環境中行走,該有多麼危險莫測,董小宛此刻的心情甚至更焦灼了。雖然她只能坐在轎子里,但仍舊不斷撩起帘子往外張望,希望儘快趕到前邊去,把丈夫接回家裡來。
然而走著走著,不知為什麼轎子卻停了下來。董小宛稍等了一會,仍舊不見起動。她把帘子再掀開一點,從站在前面的僕人頭頂上望去,發現已經來到里弄口的木柵門前。門洞里,影影綽綽地聚了好些人,正在那裡嗡嗡地交談著。董小宛起初有點莫名其妙,隨後心中一動:咦,莫不是相公回來了?頓時,她心中一寬,連忙扳著窗沿,睜大眼睛,伸長脖子張望著,希望儘快辨認出丈夫那熟悉的身影。
「姨奶奶……」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轎外響起。
董小宛回顧了一下,發現說話的是執事頭兒冒貴。她連忙問道:「為何不走了?是不是相公家來了?啊,相公呢?他在哪裡?怎麼我看不見?」一邊問,一邊重新伸長脖子,竭力尋找著。
「大爺還不曾回來。是外頭亂得厲害,說是灶戶進城了,成群結夥的,到處殺人搶東西。」冒貴啞著嗓子回答。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哦,那為什麼還不走?快走呀,快去接相公呀!」董小宛著急地催促說。
大約發現董小宛其實並沒有聽清他的話,冒貴幹咳了一聲,把灶戶進城的事又重複了一遍,然後說:「少爺這會兒還不回來,想必在城外那邊歇下了。現今外頭亂成這樣,姨奶奶也別出去,先回府里歇著,等明日再派人出城打探不遲。」
停了停,看見董小宛沒有做聲,他又說:「張乙、吳七都回來了。姨奶奶不信,只管問他們兩個便知。」
張乙和吳七,就是先前派去迎接冒襄那批家人的班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轎前。聽冒貴這麼說,他們便異口同聲地幫腔道:「這是實情。姨奶奶萬萬出去不得!如若不然,有個差池閃失,小人們俱擔待不起!」
董小宛仍舊不說話。不過,發現張乙、吳七和他們的手下人全都聚在這兒,她也就明白了:原來,這些人雖然奉命到大街上去探看和迎接主人,其實卻十分膽小怕死,發現外問的情勢不對,他們就馬上退回里弄里來,還攛掇冒貴也不要去。「他們說相公在大白居那邊歇下了,分明是託辭搪塞!試問他們怎麼知道?
憑的什麼?」董小宛又氣又急地想。作為奴僕,對攸關主人生命安全的差使,竟然如此敷衍了事,這是以往從來沒有過的。「啊,他們怎麼敢!他們平日的忠心到哪裡去了?」但是,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和身份,她又感到很難拗得過這些有頭有臉的老家人。因此,儘管心中氣苦異常,到頭來,她只能使勁地蹬了一下轎子的底板,用含淚的聲音說:「陝走!」
「上、上哪兒?」一名轎夫遲疑地問。
「當然是上街上去,迎接相公!」
「哎,姨奶奶……」顯然吃了一驚的冒貴連忙阻止。
「走呀,快走!」董小宛驀地不顧一切地尖叫起來。那悲憤、凄厲而又固執的叫聲撕破靜夜的空氣,進射而出,使在場的人心頭都不由得一震!
這麼一來,誰都不敢再阻攔。董小宛那頂轎子搖晃了一下,重新起動了。它在僕人們讓出來的通道中悲壯地、堅執地前行著,看樣子,哪怕外面是刀叢劍林,是流血死亡,也阻擋不了她去迎接冒襄的決心。
幾個班頭你望我,我望你,儘管並不那麼心甘情願,卻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壓力逼迫著似的,終於無可奈何地跟上轎子,一起向外走去……七半個時辰之後,他們終於把冒襄接回家裡來。雖然外問的情形確實相當混亂,但總算雙方都沒有碰到什麼意外的事情。至於冒襄為何回來得這麼遲,也弄清了:原來是跟隨馬夫人和蘇少奶奶的小兒子生了玻鄉間沒有大夫,只有一位略懂醫道的村塾先生。雖然大家擔心靠不住,但也只得將就讓他瞧瞧。那塾師說是偶感風寒,不妨事的。就近抓了帖葯,讓小兒子服下了,不過冒襄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在大白居逗留到傍晚,看見孩子確實睡得安穩了些,可以交付得下,才又匆匆往回趕……實情雖是如此,但經歷了這番奔波,冒襄也已是精疲力竭,面容憔悴,幾乎連說話的勁頭都沒有了。看見這種情形,董小宛也不敢多說什麼,待冒襄回稟了父親之後,便服侍他早早睡下了;並且吩咐紫衣,如果不是特別緊急的事情,一律不準外間通傳,必定要傳,也得先告知她。
這麼好歹過了一夜。第二天,冒襄照例一早又起了床,洗漱完畢,用過早點。
要在往日,他必定又忙著到外間去了。可是不知為什麼,今天他卻顯得有點懶懶的,盡自坐在椅子上發獃,遲遲沒有動身。看見這樣子,董小宛覺得說話的機會來了,於是拿起一把扇子,趁著送到丈夫手裡的當兒,試探地問:「相公,眼下城中這一場亂子,不知幾時才能平息得了?」
冒襄牽動嘴角,勉強地苦笑了一下:「哼,誰知道!反正,等著就是了!」
「那——往後這城裡城外的,相公還得不歇地兩頭奔波了?」
「有什麼法子,當然得去!」
董小宛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可是,可是,妾身害怕!」
「你怕——怕什麼?」
「眼下這等兵荒馬亂的,妾身怕相公城裡城外地亂闖,萬一碰上了殺人越貨的強盜,那、那可就……」董小宛止不住哭泣起來。
冒襄望了她一眼,目光隨即又回到原處。他好一陣子沒有做聲,最後,才說:「不會的,我又不是孤身一人,還有冒成他們哩!」
「要、要是強盜人多勢眾,怎麼辦?」董小宛勉強止住悲泣,說。她本想告訴丈夫,那些僕人也未必靠得住,就像昨天夜裡那樣——但臨時又改了口:「況且,城裡有歹人作亂,鄉下也難保沒有歹人作亂。把太太、奶奶和小少爺撂在那兒,也難保就十分安全。萬一出了什麼事,相公和老爺都不在身邊,怎生是好?」
這話顯然說中了冒襄這些天來的擔憂。他的表情變得煩躁起來,兩道黑亮的眉毛也湊到了一塊,然而,卻緊抿著嘴唇,沒有吭聲。
董小宛望了望丈夫,一顆心止不住噗通噗通地亂跳起來。她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但又拿不準家長們已經決定了的事,自己提出異議好不好。然而,眼看著丈夫一個人兩邊照應,疲於奔命,才幾天工夫,臉上已經瘦下一圈去,董小宛就感到心如刀割;更別說冒襄這麼沒完沒了地往返奔波,總難免會碰到一次半次意外——哪怕只碰上半次吧,就有可能什麼都完了……「那麼,你說怎麼辦?」冒襄出乎意料地冒出一句,隨即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在窗外早晨陽光的映照下,他的側影顯得那樣蒼老、無神。
「妾想,妾想,」董小宛結結巴巴地說,有片刻,緊張得幾乎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不過,她終於還是鼓起了勇氣:「要是守在這兒,難以照應,不如、不如相公和老爺都先到城外去,暫避一時,也是好的。」
這麼說完之後,她就屏住呼吸,睜大眼睛,膽怯地等待著丈夫的反應。「哦,他要是不高興,不答應,那就當我沒說吧。不過,我確實覺得這樣合適!」她心忙意亂地想。
然而,冒襄卻按照原來的姿勢坐著,一動不動,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侍妾說的話。過了一會,他才慢慢張開眼睛。
「什麼?」他問,冰冷的目光直射過來,「你說什麼?要走,嗯?」
一聽丈夫的口氣,董小宛的腦子裡「嗡」的一下,「啊,他生氣了,他不答應!」她後悔地想。慌亂中,她點了點頭,又使勁地搖搖頭。
「你說要走?」冒襄猛地站起來,高聲地重複說,「韃子還沒來,這城還沒丟,你就要我逃跑?去學那些沒有骨氣,膽小如鼠,一點點風吹草動,就嚇掉了魂的可憐蟲那樣,夾起尾巴逃走嗎?去學為了活命,寧可剃髮留辮的孱頭那樣,去給韃子當順民嗎!哼,辦不到!他們怕死,我冒襄可不怕死!我就是不走,就是要給他們看看,在這城裡,還有不怕死的縉紳之家,還有一股寧折不彎的浩然正氣!」
冒襄怒氣衝天地咆哮著。他的眉毛倒豎起來,圓睜的兩眼噴出灼人的火焰,俊美的、憔悴的臉孔變得十分可怕。他的聲音愈來愈高,言辭也愈來愈偏執、激烈,而且有股子不顧一切的味道。顯然,這些天來所受的種種刺激、打擊、挫折,以及失望、憤懣、苦惱、辛苦,由於不斷地積存,早已超過他內心所能承受和包容的限度,一旦得著機會,就變得無法控制,猛烈地傾瀉出來……董小宛嚇壞了。她哀求說:「相公,相公,聽我說……」「我不要聽!」冒襄粗暴地一揮手,隨即,像發現了什麼似的,目光霍霍地盯住了可憐的侍妾:「好啊,鬧了半天,原來連你也想逃走!哼,還虧你口口聲聲說,不管是生是死,都要跟著我,一生一世也不分離。原來全是假的,是騙人!
那麼好呀,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好了,回姑蘇去,回秦淮河去!我冒某人絕不挽留!」
如果冒襄只是責怪侍妾不該胡思亂想,不該過問她不該過問的事,那麼即使罵得再凶,董小宛都可以忍受,不會爭辯。可是現在丈夫竟然懷疑到她的忠誠,這就使董小宛感到比殺了她還要難受,以至於那張秀美的臉蛋一下子漲得通紅。
「不,不!不是這樣!」她大聲地、含著眼淚反駁說,「妾身只是為相公的安危擔心而已!相公自然不是膽小怯懦的人。惟是打算以萬金之體,與匪類相抗,妾身卻未敢苟同。須知相公是家中惟一長男,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幼弟稚子,他們的安危全都繫於相公一身。相公之責,可謂至重至大!若因爭一時之忿而輕身蹈險,萬一遭逢不測,這一堂長幼,將何所因依?祖宗香火,又憑誰承傳?這『孝道』二字,更何從談起?相公豈能不靜心權衡,縝密三思!」也許自兩人相識結合以來,董小宛還從來不曾這樣頂撞過丈夫,加上她最後這一番話,竟是如此義正辭嚴,令人無從反駁,冒襄竟一下子噎住了。他彷彿不認識似的望著侍妾,然而,只一會兒,他的眼睛又眯縫起來,並且閃出惡意的光芒。
「你當真還想逃難?」他用故作平淡的口吻說,「你莫非忘記了,去年那一次逃難是什麼滋味?這一次,只會比那次更兇險。到時候,我要是照應不過來,只能先護著老爺、太太、奶奶、少爺他們,嗯,還有姨太太!就未必能顧得上你了——你難道就不害怕?」出自丈夫之口的這個警告,冷酷得就像一把尖刀。董小宛的臉色不由得變了。但是,略一沉默之後,她仍舊咬咬牙,慘然說:「只要相公和老爺、太太、奶奶,還有小少爺們平安無事,妾就是死了也甘心情願!」
冒襄一直緊盯著侍妾,顯然在等著對方露怯。這時,他的目光抖動了一下,挑釁的鋒芒消失了。他垂下眼睛,無言地轉過身子,慢慢踱了開去……「大爺,老爺著人傳話,請大爺到後堂去見老爺。」丫環紫衣小心翼翼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冒襄怔了一下,問:「什麼事?」看見紫衣茫然地搖搖頭,他就「嗯」了一聲,隨即回過頭,望了望董小宛,但到底什麼也沒有說,就匆匆跨過門檻,沿著熟悉的迴廊,向正院的後頭走去。
八
「難道真的要棄時局的轉變不顧,再度舉家出逃?」一邊越過一組一組手執刀棒,在各自的地段上巡邏放哨的家丁,冒襄一邊繼續著先前中斷了的思路,「誠然,她說的也並非全無道理,起碼在混亂的情形有所改善之前,似乎應當考慮是否該出城暫避一下。可是,已經苦苦堅持到現在,紹興方面說不定這一兩天就會有迴音。萬一我剛走,新縣尊就來上任,豈非白顛簸一趟不說,還給張羅浮他們落下一個貪生怕死的笑柄?不,既然這麼些天都熬下來了,那就乾脆熬到底!
生也罷,死也罷,就拼他這一回!做個有骨氣、有膽魄的人!那麼,就堅持不走……」「哎呀,燒、燒起來了!」一聲尖銳的驚叫驀地響起來。
「哪兒?在哪兒?」「喏,那邊,那邊!」幾個人在牆頭上嚷嚷說。正在廊廡下坐著的僕人「哄」的一聲全跳起來,開始緊張地詢問、叫喊、奔走,牆上牆下頓時亂成一片。
冒襄吃了一驚,有片刻工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當看見周圍亂了套時,他就光火了,使勁把腳一跺,厲聲說:「幹什麼?你們都於什麼?啊!」
這一聲呵斥總算髮生了作用,亂鬨哄的僕人們頓時停止騷動,一個個呆著臉,不安地沉默著。
「啟、啟稟大爺,外頭燒……燒起來了!」一個班頭結結巴巴地報告。
「不就是燒么,又不曾燒到這邊,就慌成這個模樣!要是真有歹人打上門來,你們怎生對付!」冒襄繼續厲聲呵斥。
不過嘴上這麼說,他心中其實也有點緊張,於是走向牆邊,沿著架設在那裡的一道梯子,攀上了用木板和立柱臨時搭起來的一個哨位,朝哨丁指點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城南的方向,有一片房屋正在焚燒,滾滾濃煙直衝天際,還帶起許多灰燼似的東西,朝四下里飄舞翻飛。雖然距離相當遠,看不到具體的情景,但也不難想見遭災的人家是怎樣一種悲慘可怕的模樣。「嗯,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不知是否又是歹徒放火,還是自家不慎失火?傷著人沒有?哎,要是沒有人去救,延燒起來可不是玩的!」冒襄一邊目不轉睛地瞧著,一邊心情緊張地想。「莫不是『半梁山』和『賽少林』放對,弄出來的?昨日『半梁山』在那裡貼出好些無頭告示,聲言要同『賽少林』廝拼,還當場殺翻兩個人哩!」一名哨丁惴惴不安地從旁說道。
所謂「半梁山」和「賽少林」,是城南兩股義兵分別給自己取的名字。兩股人馬從一開始就各據一方,互不服氣,經常鬥毆生事,把老百姓弄得叫苦連天,在城中早就出了名。現在聽哨丁一說,冒襄心中頓時生出一股憤慨。「哼,還虧那伙舉義縉紳口口聲聲說要彈壓,其實全是假話!像這種無法無天的烏合之眾,又怎能與清兵對敵,又怎能指望他守得住海寧!」這麼一想,他心裡就變得亂糟糟的,沒有心思再看,仍舊沿著梯子退下來,只囑咐班頭嚴密守護,防止奸人乘機騷擾,便轉過身,匆匆向後堂走去。
冒起宗已經在等著他了。這幾天,雖然冒襄極力把絕大部分的事務攬了過去,但焦慮和失眠,仍舊在老人身上留下了痕迹,使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從容氣派,顯得神情鬱悶,心事重重。
當冒襄走進來時,冒起宗正倒背著手,微低著頭,焦急不安地在後堂來回踱步。聽見兒子的腳步聲,他就立即站住,轉過身來。「你來了。」他皺著眉毛說,示意兒子不必行禮,然後朝後門內側一指,「門首的阿三領了個人進來,說了一件事,如今就在下房裡,你先過去瞧瞧,回頭我們再商議!」
「是!」冒襄答應著,隨即想到應該把城南起火的事告知父親,於是又拱著手說:「啟稟……」然而,冒起宗焦躁地一揮手:「其他的先別說了,你快過去瞧瞧!」冒襄怔了一下,不明白父親為何這麼氣急敗壞。他不及再問,連忙跨出門檻,走向父親所指示的那間供僕人休息的下房裡。「啊呀,大爺來了!」長得身材魁梧的阿三連忙從春凳上站起來,看見冒襄沉著臉,便不敢多話,回頭一指,說:「喏,就是他!」
還在進門時,冒襄就發現屋子裡坐著一個陌生人。此刻趁對方站起來的當兒,他借著從木格子窗外透進來的光線,看清了那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中等個兒,掃帚眉,酒糟鼻,一雙圓鼓鼓的金魚眼,兩片向外翻出的厚嘴唇,頭上歪著一頂豬嘴頭巾,一身半新不舊的玄色衣褲,敞著胸,腆著肚子,使人一望便知是個市井潑皮。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冒襄皺著眉毛問,隨即在阿三端過來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快回大爺的話,問你呢!」阿三催促那個人。
「哦,是!」那人連忙答應,隨即低下頭,用袖子擦擦鼻子,停頓了一下,然後開口說:「小人許五漢,家住雙忠廟,因得知一夥賊人要來打劫貴府,特地趕來報個信兒。」
冒襄正搖搖手,拒絕阿三奉來的一盞茶,冷不防聽見這句話,心中猛然一震,「什麼?你說什麼?」他瞪大眼睛追問,同時不自覺地攥緊了椅子的扶手。許五漢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哼,你敢是扯謊胡說——你怎麼知道?」冒襄盯著對方,懷疑地問。
「小人不敢扯謊。小人若是扯謊,讓舌頭長個大疔瘡,化膿,爛掉!」許五漢賭咒說,又擦擦鼻子,「本來,小人也不知,是隔壁頭的王阿毛如此這般告知小人的。」
「講仔細一點!」
「是。昨兒夜裡,小人已經下了。那王阿毛來射門,把小人吆喝起來。小人問他啥事體,他舉著個瓶兒要借酒。小人見他已有五分醉意,便只推沒有。他便罵小人不爽利,還說他即刻便要發大財,到時只怕小人得顛倒求他施捨哩!小人見他說得蹊蹺,便扯他坐下,取出酒來,慢慢拿話套他。他起初還不肯說,後來擋不住小人幾杯酒灌下去,到底吐了真言。他說城外有一幫新近搭夥的賊人,這兩日正思量打劫大戶,因知公子爺家是從如皋來的大財主,至今還留城中未走,便立心拿貴府發個利市,卻怕不熟城中的路徑。那賊伙中有人原是認得王阿毛的,便拉他來做眼線,應允事成之後,算他一份。那王阿毛本是個窮癟了的,自是一口應承。眼下他們已經準備停當,早晚便要動手。小人見情勢緊迫,昨夜一宿不曾合眼,今日一早便來稟知公子爺……」如果說,剛才吃驚之餘,冒襄還有點半信半疑的話,那麼聽了許五漢這一番述說,他就完全呆住了。因為對方所說的這個王阿毛,原是家中的一名小廝,兩個月前,因犯偷盜和調戲丫環,被人揭發,本應送官究治,後來是冒起宗念他故世的親爹是家中的老僕,決定網開一面,逐出家門了事。這王阿毛自幼在府中長大,對內情自然十分熟悉。賊人找他做眼線,可以說毫不奇怪。另外,冒家同他既有這層關係,查問起來並不費難,要不是確有其事,許五漢也不敢胡亂攀扯上他。
「你——因何要將此事告知我們?」半晌,冒襄定一定神,問。
「哦,小人雖則也一般的愛錢,卻還知好歹。那些個傷天害理的事,是萬萬做不得的!」許五漢忽然變得活潑起來,轉動著金魚眼睛,乖巧地回答,「別說上有神明,下有官府,都斷斷不容,就是貴府這樣的人家,既敢留下來,豈能沒有防範?那伙蟊賊若真的要來,不碰個頭破血流,偷雞不著蝕把米才怪!再說,聞得公子是個大善人,最是憐貧惜老,樂善好施。這遠遠近近,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只有那等狼心狗肺,昧了天良的,才會來打貴府的主意!小人可是……」許五漢噦噦嗦嗦地說著,可是冒襄已經沒有心思再聽了。他擺一擺手,吩咐阿三:「行啦,你領他出去,再到賬房支十兩銀子給他。就說是我說的!」說完,他又回頭對許五漢點點頭:「你這麼著,很好,以後若還有什麼信兒,就來告知我——嗯,去吧!」等喜出望外的許五漢趴在地上叩了頭,興沖沖地跟著阿三走了之後,冒襄就有氣無力地往椅背上一靠,茫然發起呆來……「嗯,都查問明白了么?」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冒襄回頭一看,原來是父親走進來了。
冒起宗事先顯然查問過許五漢,並且已經知道了一切。他拈著鬍子,來回踱了幾步,終於長嘆一聲,說:「看來,這城中確實無法安身了,不如還是先到城外去避一陣子吧!」
這當兒,冒襄已經照例站了起來。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半晌,才苦笑著說:「只是,孩兒總覺得太冤!」
「什麼?太冤?」冒起宗顯然莫名其妙。
冒襄點點頭,啞著嗓門說:「都挨到這當口上,說不定一兩日內,紹興就會派縣尊來,我們卻還得狼狽逃命——豈不太冤!」冒起宗不做聲了。有好一陣子,他遲疑地望著緊咬著嘴唇、顯得苦惱異常的兒子,似乎打算安慰上幾句;但是,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兩天以後,他們父子終於帶領全體僕從,押運著大批的箱籠行李,在嚴密防範的狀態下離開了海寧縣城,再度踏上了吉凶未卜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