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由於馬士英沒有同意阮大鋮的大規模報復計劃,最後只是請旨將那個名叫「大悲」的和尚砍頭了事;就連受到該案牽連的錢謙益、申紹芳兩位大臣,也只讓他們上疏自陳,說明緣由,便沒再深究;所以,弘光元年的正月和二月,南京城裡的政局大體還算平靜。
在這期間,阮大鋮的官位又由兵部添注右侍郎一躍而成為兵部尚書;同時,那部實際上等於為閹黨全面翻案的《三朝要典》,則正在加緊醞釀。一大批名列逆案的舊人也復職的復職,提升的提升,真是彈冠相慶,好不熱鬧!相反,在這場較量中被打得七零八落、一敗塗地的東林派人士,對此已經毫無反擊的能力,只能裝聾作啞,聽之任之了。
南京城裡的局面雖然比較平穩,但在江北的前線,卻發生了一件重大的變故——在軍事上惟一堅定支持史可法的興平伯高傑,竟於一月十一日,被與他有滅門血恨、一直伺機報仇的部將許定國誘進睢州城,一舉襲殺,從而爆發了一場大亂。睢州城內外的老百姓,幾乎全部成了這場兵變的犧牲品。而許定國本人則逃往北方,投降了清朝。史可法在白洋河得知噩耗,痛急攻心,星夜馳往徐州處置,好不容易才安撫了高傑的餘眾。不料,與高傑素來不和的靖南侯黃得功,又擅離防區,回師南下,企圖占奪原屬高傑的駐地揚州。史可法迫不得已,又急急趕回揚州,再三責以大義,才平息了又一場可能發生的內部殘殺。然而這麼一來,明朝剛剛在黃河北岸建立起來的防線便歸於解體。史可法所苦心經營的那套易攻為守的方略,實際上已經完全失敗……對於這一攸關全局的事變,弘光皇帝和馬士英照例不當一回事。馬士英甚至還為史可法失去高傑這根支柱而私心慶幸。既然連地位最高的這兩個人都安之若素,南京城裡那些不明真相的臣民百姓,自然就更加沒有理由感到擔心了。
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三月初五這一天,當陳貞慧應社友們之約,前往位於桃葉渡旁的長吟閣,去探訪一位名叫柳敬亭的說書名家時,他所聽到的只是另一種街談巷議。
「喂,老兄,弟適才聽到一件大時聞,說大行皇帝的太子,已經到了留都了!」
「原來兄才知道,弟昨日就聞得了。還聽說太子如今住在石城門內的興善寺,文武百官都排著隊去拜見,轎馬儀仗把寺門都塞滿了,百姓去瞧的人也不少。」
「原來如此!只不知太子為何到這會兒才來?會不會像前次大悲和尚那樣,又是假冒的?」
「哪來這麼多假冒!你不見文武百官都去拜見了么?太子這會兒才來,總是北邊到處在打仗,道路不通,輾轉來遲之故吧!」
「好了好了,太子終於脫難南來,總算上蒼有靈,為大行皇帝存此一支聖脈!」
「聞得今上得報,龍心甚喜。如今滿城都說,今上要認太子為己子,說不定還要讓位於他呢!」
「啊,競有如此喜事!不如我等也去瞧瞧,萬一得仰天顏,也是今生的造化!」
聽著這些議論,陳貞慧並不感到驚訝。因為繼兩個月前大悲和尚之後,又一次關於崇禎皇帝的聖裔南來的這個傳聞,對他來說,已經不是新聞。他所了解到的情形,比起剛才那些街談巷議,還要更多一些,也更準確一些。譬如,這位「太子」其實並不是剛剛從北方南來,而是早已經到了杭州,最近才由皇上派出內監接來南京的。又如,眼下太子已經不在興善寺,而是第二天夜裡就被接進宮中去了。所以那些還想到石城門去拜謁的人,肯定要撲空。當然,陳貞慧也無意去糾正他們,相反,倒是這些過早、也過於熱烈地流傳開來的議論,使他有點心神不定,而且暗暗擔憂。因為事情很明白:眼下朝廷的情形已經夠混亂,夠複雜的了。上一次,當大悲和尚出現時,大家也紛紛哄傳那是崇禎皇帝的第三子定王,很振奮高興了一陣,結果,卻被朝廷宣布是假冒的。大悲本人因此丟了腦袋不算,還差點釀成大獄。姑勿論此案真相如何,但有一點是明白無疑的:閹黨餘孽們正在處心積慮地圖謀報復。
他們不僅不會容忍任何不利於他們的事態發生,而且還會乘機反撲,倒打一耙。何況,這一次傳說來的是「太子」,在帝位的繼承權上,有著弘光皇帝所無法抗衡的法定資格,更兼當年那個「逆案」,又是他的父親崇禎皇帝手定的,如果鬧不好,局面就會更加混亂,對立雙方的爭鬥可能會更加激烈。本來,陳貞慧也渴望著朝局能有一個大變化,然而時至今日,還得想到整個江南所面臨的形勢,想到來自北方清軍的嚴重威脅。從不斷傳來的消息中不難看出,一場空前巨大、慘烈、攸關生死的搏鬥已經迫在眉睫。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內部亂了起來,到底會出現怎樣的後果,是好事還是壞事?正是這種隱憂,使陳貞慧一連兩天,都陷入了反覆的、忐忑不安的思慮之中,甚至直到此刻,仍舊拿不準該怎麼看待。
現在,陳貞慧已經來到長吟閣。算起來,自從兩年前柳敬亭離開了南京之後,陳貞慧就一直沒有上這所鼎鼎有名的說書場子來過。而且,不光是他,大約許許多多過去對這個地方著了迷的聽眾,也不再來了。說來也奇怪,別看柳敬亭是個長得又黑又丑的糟老頭兒,外帶一臉大麻子,看上去土頭土腦,其貌不揚,可是,只要他往講台上一坐,驚堂木一拍,那股子生龍活虎的勁頭,那窮形極態的敘說本領,以及那轟動四座的如珠妙語,就使他彷彿完全換了一個人。凡是聽過柳敬亭說書的人,幾乎沒有不被他那神奇變幻的三寸舌頭,和一雙小而有神、永遠閃爍著狡黠、活潑光芒的眼睛所征服。以至不僅一般的市民百姓為之如痴如狂,就連那些達官貴人、美人名士,也不惜降貴紆尊,一再登門,或者重金禮請,奉為上客。因為這個緣故,柳敬亭也很久以前,就名聲大噪,成了江南藝壇的一位領袖。不過,更加令人驚異的是,兩年前,柳敬亭忽然到了武昌,而且不知怎麼一來,就成了已經晉封為「寧南侯」的左良玉的一位幕僚。眼下,正當朝廷的局面頗為微妙的時候,他又忽然回到了南京。這就不能不引起複社社友們的極大興趣。事實上,去年五月間,當弘光皇帝的登極詔書下達到武昌時,據說左良玉曾一度拒不接受;後經江湖總督袁繼咸再三說服,才勉強奉詔。因此,社友們私下裡,一直把左良玉看成是東林派在軍事上的可靠倚仗;而柳敬亭的出現,則自然而然被看成是繼黃澍之後,又一個聯絡感情和傳遞消息的特殊人物。
當陳貞慧踏入長吟閣的大門,並在小廝的引導下,穿過擺著一圈一圈長凳和一個講書壇的前堂屋,來到天井裡的時候,發現顧呆、梅朗中、余懷、左國楝、沈士柱等幾個社友,還有黃宗羲的弟弟黃宗會,正圍坐在一株老桑樹下的石桌旁,同柳敬亭在高談闊論。
看見陳貞慧走進來,他們便止住話頭,一齊站起來,同他行禮相見。
由於幾年沒有見到柳敬亭,在寒暄作揖的當兒,陳貞慧不由得把這位江湖奇人多打量了幾眼。他發現,同過去相比,柳敬亭並沒有多大改變,依舊是不亢不卑笑眯眯的一副神情,依舊是半文半野的一身穿戴,彷彿他根本沒有離開過留都,也沒有過任何不尋常的奇遇似的。「聽說他這一次回來,連馬士英之流對他也不敢怠慢,特地派人前來相請,還口口聲聲尊稱他做『柳將軍』。沒想到還是這麼一副寵辱不驚的神氣,卻也難得。」陳貞慧不禁暗暗讚賞,聽見余懷催促他坐下,便在一個空著的石墩上坐了下來。
「哎,柳老爸,」余懷轉過臉去,笑嘻嘻地瞅著主人,「適才你還未曾作答哩——只聽說老爸你當上了左寧南的『入幕之賓』,但不知入的是『外幕』還是『內幕』?」
柳敬亭的目光在眼皮縫裡閃爍了一下,隨即笑得比余懷更開心:「不瞞列位說,本來呢,小老兒既入了幕,倒也有心不管他『外幕』、『內幕』,都一股腦兒包下來。無奈主人家偏偏嫌我這一臉大黑麻子不順眼,死活不肯請我進那又香艷又銷魂的『內幕』中去,故而只得在『外幕』將就了!」
「啊呀,」余懷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像老爸這麼一位無人不愛的絕色美人兒,那老左竟然僅僅置之『外幕』,也可謂有眼無珠了!」
柳敬亭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不錯不錯,我老柳若是到了羅剎國,確是絕色的美人兒,而且不止是絕色美人兒,還必定是大富翁呢!」
「啊,何以必定是大富翁?」梅朗中不解地問。
「啊哈,到其時,在下這張老臉皮可就值錢羅!列位只怕都得拼著命兒求我出賣呢。沖著老交情,老柳也會便宜一點。一顆黑麻子么,不多不少,就賣它十兩銀子!在下這臉上的貨色,少說也有上千,那就是一萬兩的進項,篤定跑不掉的!嘿嘿,豈非穩穩噹噹就當上了富家翁?」
大家每一次來,都要胡攪蠻纏地同他尋開心,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而柳敬亭肚皮里的新點子層出不窮,總不會讓大家失望。這一次也不例外,沒等他說完,已經有人忍俊不禁,等他話音一落,大家便哄然大笑起來。
陳貞慧卻沒有笑。他還記得,僅僅兩個多月前,在丁家河房的暖閣里,社友們是怎樣一副借酒澆愁的頹唐模樣。其實,就在三天前,那種情形也還沒有改變。可是,眼下的氣氛卻已經截然不同,大家都顯出多時不見的輕鬆愉快,彷彿一天的愁雲都消散了似的。
不用說,這是由於得知太子已經來到南京,預感朝局可能出現轉機的緣故。然而,當真會出現轉機么?至少陳貞慧本人對此並不樂觀。楝哼,須知眼下可不比議立新君那陣子,馬瑤草也並非史道鄰!
若以為太子一到,他們就會乖乖就範,江南也不會鬧成今天的局面了!八嘈Φ叵搿N挪蝗謎庵智樾鞴值乩拋約海謔牽壬纈衙塹男ι煌#屯帕賜ぃ剩骸拔諾美習紙晡饔撾洳竽涎尤肽恢校恢捎寫聳攏俊?聽他這麼詢問,社友們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忍不住又笑起來。
梅朗中扯了他的袖子一下,說:「定生,你怎麼了?大家不正在說這事嗎?」
柳敬亭本來也在微笑,看見陳貞慧一本正經地望著自己,便收斂起笑容,點點頭說:「小老到了武昌是不假,不過也說不上入幕不入幕,無非是主人家看上了麻子這兩片嘴皮子,讓在下閑時替他解解悶兒罷了!」
「那麼,依老爸巨眼之見,左寧南是何等人物?確如外問所傳,是一位頗知忠義的非常之人么?」
「這個——小老在彼處住了將近三載,情形自然也知道些兒。
不過,卻非一言所能盡述……「柳敬亭一邊回答,一邊眯起眼睛,慢慢地捋著頦下的幾莖白鬍子,彷彿在回憶著這幾年的經歷,」嗯,若是說到老漢當初奉故人杜將軍之命,去見左寧南說項,消解二人的芥蒂紛爭,那倒是絕佳的一段關目,亦可窺見寧南侯之為人……「「噢,那麼……」柳敬亭點著頭:「說來,那還是前年夏問的事……」他尚未接上第二句,一直在旁邊轉著眼珠子的余懷忽然跳起來,「咦,慢著慢著!」他興沖沖地制止說,「方才老爸說了,這是絕佳的一段關目,何不就請他乾脆登台開講,令我等一飽耳福?」
大家一聽,都哄然叫好。柳敬亭眨眨眼睛,似乎也被這個建議弄得技癢起來。
他微微一笑:「也罷,那麼在下就獻醜一回。請!」
他說著,站了起來。喜出望外的社友們連忙一窩蜂地相跟著。
只有陳貞慧被這突如其來的起鬨弄得有點發獃,覺得與自己打算進行嚴肅交談的本意頗相徑庭。但看見社友們又說又笑的樣子,他知道阻攔也無濟於事,只好默默地站起來,跟著大家,一起向前堂屋走去。
二
長吟閣前堂屋的格局,同一般書場也差不了許多:中央照例立著一個講書台,台上設有一桌一椅,桌上別無長物,只有醒木一方,摺扇一把。那是說書人的全部道具。在檯子的四周,圍著一溜兒一溜兒的長凳,其中最靠里的一排,還擺了好幾把帶靠背的椅子,算作「上座」,專門用來招待有臉面或肯出錢的客人。本來,要是正式開講,門外還該懸出一塊「書招」,上面橫寫著說書人的姓名,下面直書「開講書詞」四個大字。不過,眼下既是朋友間的聚會,為了杜絕閑人騷擾,連講堂的門也關上了,自然用不著再掛牌子。
「嗯,兄知道么?」當社友們在椅子上各自就座的時候,陳貞慧聽見梅朗中在他身旁悄悄說,「次尾、太沖和辟疆,這會兒正在樓上的閣子里呢!」
陳貞慧「哦」了一聲。他本來就發現吳應箕等人不在場,感到有點納悶,於是隨口問:「他們在做什麼?」
「做什麼?兄今日來遲了,所以還不知道!」梅朗中的聲音透著興奮,「皆因太子到了留都,聞得馬、阮和小人們十分驚恐。看樣子朝局將有大變。所以適才社友們商量了半天,以為如此良機,決不口錯過。為防馬、阮二賊從中把持,不認太子,已決意派人分頭出都報信,周知四方,由沈昆銅、左碩人隨柳老爸赴武昌,與左良玉、黃澍聯絡;由余淡心及弟赴福建,與鄭芝龍聯絡;至於揚州一路,因冒辟疆久有歸志,且與史道鄰相熟,便由他順路聯絡。剩下吳次尾、黃太沖、顧子方——自然還有兄,則留在此間,居中調度。適才商議時,辟疆也來遲了。故此次尾和太沖這會兒正與他補說這事哩!俺掄昊燮鴣躋槐嚀槐呋褂醚劬Υ蛄孔拋急傅淺〉牧賜ぃ芸燜妥防矗⑶冶簧纈衙塹募蘋×恕6雜諤永吹攪肆舳家皇攏詹潘慘恢痹誑悸牽⑽贍懿暮蠊納癲歡ǎ幻幌氳劍纈衙僑緔搜桿倬妥鞽雋司齠ā?「嗯,這麼辦,或許也是一法。雖然成不成還可以商議……」他沉吟地想,正打算向梅朗中問得詳細一點,忽然聽見講台上醒木「啪」地一響,隨即傳來了柳敬亭開講的聲音。他怔了一下,只得暫且止住話頭,回過頭去。
這時,柳敬亭已經穩穩噹噹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只見他拱著手,說:「列位,此番開講不免把在下牽將入內,雖則言之有據,未敢虛誇,也難免自吹自擂之嫌。列位只當這書中的柳麻子,是另外一人便了!」
這麼交待了之後,他才把手中的醒木再度一拍,朗聲念道:凶狂「賊『』焰陷神京,四海何人致太平?撐起東南天半壁,忠肝義膽賴干城!
列位,話說本朝自太祖皇帝定鼎開國,於今二百七十餘年。
上賴列代天子聖明,下賴賢臣良將輔助,國祚延綿,四海成安。
其間雖有那姦邪禍國,草寇倡亂,畢竟是鬼火螢光,難成氣候。
不意到了天啟年間,天降凶災,饑民盈野,遂有一干妖孽,乘時而興。十餘年間,竟鬧亂了大半個中國。朝廷發出精兵良將,東征西剿,無奈天未厭亂,班師無期,空令生民塗炭,壯士低眉,良司慨嘆!
如今卻說南直隸地面,有一古鎮,名喚潛山,又稱皖城,地當湖廣、江西、南直隸三省要衝,位置非同小可。那守城的將軍姓-杜,雙名宏域,生得黃面虎鬚,手使一桿爛銀點鋼槍,乃系一位久經沙場的宿將。他奉命來守皖城,心知責任重大,不敢怠慢,日夜督率將士,悉心防守,倒也平安無事。看看到了崇禎十六年秋七月,忽一日,杜將軍正在帳中點卯,接得上司發來加急軍書一封,即時拆開細看。誰知不看猶自可,一看之下,倒吃了一驚!
列位,你道為何?原來軍書上寫得分明,道是朝廷有旨,著寧南伯左良玉移駐武昌。大軍不日即到皖城會集,然後取道南下。
試想那左寧南與流賊周旋十餘載,愈戰愈強,朝廷倚之為長城。
他麾下的兵將何止六七十萬!卻有一樣,兵一多就難免良莠不齊,魚龍混雜。
將帥管束不到處,騷擾地方之事,亦常有發生。
此亦不必為諱。偏生那杜將軍卻是慈悲心腸,暗想:「這皖城不過彈丸之地,被這數十萬大軍橫掃過來,若無越軌之行猶自可,如果撒起野來,他卻是老左的人馬,到時我處置不是,不處置又不是,卻怎生是好……」柳敬亭果然不愧是當代說書名家,這一段臨時開講的「時事書」,雖然只是順口道來,全無藍本做依據,卻已見得開篇不凡,懸念迭出,而且乾淨利落,毫不噦嗦。席上的幾位社友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全都靜息側耳地傾聽著。要在平時,陳貞慧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樁賞心樂事。然而此刻,梅朗中所透露的那個計劃,卻不斷來擾亂他的心思,使他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精神聽說書。的確,如果說,在最初得知這個計劃的一剎那,他也曾怦然心動過的話,那麼,當冷靜下來,對計划進行全面、深入思考的時候,疑慮也就產生了。
因為很清楚,社友們出外聯絡的目的,無非是想說動左良玉、鄭芝龍等人支持太子,以造成聲勢,脅逼馬、阮等人就範。這較之只靠清議輿論來與對手抗爭,無疑要有力得多。事實上,當初馬、阮等人擁立福王,靠的也就是這種手段。如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本來也不為過。然而,目前的局勢同一年前卻不盡相同。
如今福王已經正式當上了皇帝,按照先朝的慣例,這叫做「名分已定」,除非他本人願意,否則就沒有理由要求他「還政」於太子。而這一點如果做不到的話,那麼馬、阮的地位就仍舊安然無恙,小人把持朝政的局面也依舊無法改變。鬧不好,還可能因此結怨於弘光皇帝。東林、復社就將陷於更加險惡的境地。這無疑是十分愚蠢的。
反之,如果要避免這種前景,那麼惟一的辦法,只有以武力逼使弘光皇帝退位還政。且不說左良玉、鄭芝龍等人未必會答應這麼做,即使他們當真肯出兵,也正如柳敬亭所說的,那樣一支風紀敗壞的軍隊,一旦傾師而至,必將會給留都造成極大的混亂和恐慌,沿途的老百姓又將遭受可怕的劫難。「不,這是不成的!無論如何不能這麼辦!」陳貞慧斷然想道。於是,他便轉而考慮該怎麼樣說服社友。但是兩個月前,他曾在丁家河房的暖閣里,當眾表示要設法搭救周鑣、雷演祚,但事後卻一直未能拿出辦法來,這招致他在社友當中的威信進一步下跌,到如今他的話也不那麼管用了。最切近的例證就是,今天大家作出如此重大的決定,事先卻根本不同他商量。正是這種遭到輕視和拋棄的痛苦,深深地刺傷了陳貞慧的心,以致有好一陣子,他雖然坐在場子里,卻只模模糊糊地聽見,柳敬亭在台上似乎把左良玉的出身和發跡經歷交代了一通,後來又講到杜宏域因為什麼事,同左良玉產生了矛盾,不知「計將安出」……忽然,耳畔「砰『』的一聲震響,那是柳敬亭在擊拍醒木,陳貞慧才猛然驚醒過來。
這時候,柳敬亭已經說到杜宏域把自己請到皖城,讓他去見左良玉。設法排解兩家的誤解和積怨。大約是情節已經進入高潮,只見老頭兒精神愈加煥發,聲音愈加響亮,一雙小眼睛也霍霍地放出光芒。
列位,你道那柳生登門求見之意,左寧南豈有不知之理?只見他讀罷杜將軍薦舉之信,哈哈一笑,吩咐中軍道:「著他來見:」——咦,他說「著他來見」,連個「請」字兒也不下,自然是存著個輕蔑之意。不過,若是就這等讓柳生輕輕易易進了帳,倒又是麻子天大的造化了!這是閑話,表過不提。卻說那中軍應了一聲:「是!」剛欲退出,上面忽然又道:「且住!」他就連忙立住不敢動。只見那寧南伯把杜將軍的信舉到眼前,又看了一遍,沉思良久,冷然說道:「哼,此人不過區區一老優,竟敢憑三寸不爛之舌,來見本帥做說客,膽子可謂不校本帥倒要瞧瞧他是真能還是假能!中軍,傳令升帳!長刀手門前伺候!」列位,這寧南伯在裡面吩咐,柳生在轅門外如何得知?他正與幾位陪著來的杜將軍門客,在那裡眼巴巴地等侯傳見呢!驀地聽得營內「咚咚」地擂起鼓來,倒嚇了一跳,正自驚疑,就聽「唰唰唰」的腳步聲響,一隊熊腰虎背的軍士從帳後轉將出來,在轅門兩邊齊齊站定,一直排到中軍帳前。又聽見一聲響亮,數十柄長刀朝天一舉,冷森森地在頭上架好了一道鐵弄堂。門外的幾個人,一心是來做客,怎料到他會擺出這種陣仗?幾個門客先已慌做一堆,柳生心中也自發毛,暗想:「這老左如此氣勢洶洶,我這番進去,只怕凶多吉少。」但轉念又想:「我受故人之託,來此替他排紛解難,若連老左的面也沒見到,就給嚇了回去,豈不是太膿包?罷罷罷,我麻子頸上這七斤半,就賣與朋友又何妨!」這麼打定主意,頓時氣兒也粗了,腰兒也硬了,於是一挺身,昂著頭,噔噔噔噔,就往裡面闖。
同時就聽「唰唰唰唰」,頭髮、鬍鬚撒灰兒地往下掉——什麼呀!
原來頭上那排長刀鋒利無比,也不用給它碰著,就這麼走過去,那柳生的鬚髮梢兒,已經全給「招呼」下來啦。柳生心想:「得,只怕沒等走完這趟鐵弄堂,我就先成了麻子和尚了!」當下也不理會,只顧咬著牙,一個勁兒走過去。驀地,眼前一亮,喲,鐵弄堂走完了!只見中軍大帳之內,黑壓壓地站著兩排戎裝的戰將,一個個披甲掛劍,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當中一把虎皮渾銀交椅,上面高高坐著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元戎。
這正是:
才離鬼門關,又登閻王殿。
畢竟柳生性命如何,能否完成故人之託?且聽下回分解……這一段書,確實說得繪聲繪色,精彩絕倫,就連陳貞慧也暫時忘卻了煩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直到柳敬亭放下醒木,站起身子,拱著手,連說:「獻醜,獻醜!」他還獃獃地坐著,等著聽下文。
可是,柳敬亭已經走下講台來了。
「哎,老爸,這、這就完了?那怎麼行!」沈士柱首先表示不依。
「還有下回呢?幾時才講下回?」梅朗中睜大眼睛問。
「敬老,何必讓弟等吊著胃口,你就乾脆說完了吧!」余懷賠著笑臉請求說。
為著討好對方,連稱呼也升了格。
「是呀,說完了吧!說完了吧!」左國楝和黃宗會也同聲要求。
柳敬亭微微一笑:「非是在下要吊諸位的胃口,瞧——是諸位的貴友下樓來了!」
大家怔了一下,順著他的手勢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吳應箕、黃宗羲和冒襄正從最靠里的樓梯那邊走過來。不知為什麼,走在前頭的冒襄紅著臉,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而跟在後面的吳、黃二人則毫無表情,像是很不開心。
「定生兄!」冒襄一直走到陳貞慧跟前,抗議般地大聲說:「你們這樣子弄,是不成的!弟不贊成,也不去揚州!現今先說清楚了,兄等看著辦吧!」
說完,他一拱手,說聲:「告辭!」隨即轉過身,大步向門外走去。
陳貞慧冷不防吃了一記悶棍,感到莫名其妙。但隨即就醒悟到:冒襄大約把自己當成社友們那個計劃的主謀了。他於是連忙招呼:「哎,辟疆,慢走,且聽弟說——」他本來想追上去,卻被吳應箕一抬手,攔住了。
「隨他去吧!」吳應箕冷冷地說,「反正史道鄰那裡,我們本來就不指望能有什麼用,他不肯去,就算了!」
「可是,」陳貞慧爭辯說,「辟疆剛才說,他不贊成這事,以弟之見,這事也……」「兄別再說了!」吳應箕斷然截住他,「此事已經公決,兄贊同也罷,不贊同也罷,都得這麼辦!絕不改易!」
「哼,兄言而無信!」黃宗羲也冷冷地插了進來,「前番說要救仲馭、介公,我們都信了你,結果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如今我們想出了解救之法,你又來阻撓。
莫非兄競欲挾嫌報復,必待置仲老於死地而後快不成?」
像當胸挨了一拳頭似的,陳貞慧被這意想不到的指責震呆了。
隨即,一股受到侮辱的憤怒從心底里直冒上來。他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吼叫,把對方狠狠教訓一頓。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到其他社友身上時,發現他們全都沉默著,對黃宗羲的蠻橫指責絲毫也沒有不以為然的表示。陳貞慧也就明白,一切辯解、爭論都已經無濟於事。他的心中彷彿給塞進了一塊鉛錠似的,變得既沉重又冰涼。
終於,他咬住嘴唇,低著頭越過眾人,慢慢地向外走去。
三
正當復社的社友們因太子的意外出現而重新生出希望,並決心抓住時機大幹一場的時候,錢謙益卻興沖沖地準備在私邸里接待阮大鋮。
說來,這也是錢謙益的運氣。自從姜日廣、劉宗周等一批東林派大臣被迫去職之後,錢謙益就開始終日提心弔膽,生怕不定哪一天,同樣的打擊就會無情地降臨到自己的頭上。苦守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才重新過上位高權重的日子,他可絕對不想學那些老盟友的樣,再回到鄉間去「管領」什麼「山林」!更別說他已經到了六十多歲的一大把年紀,什麼名聲,什麼清議,他算是全都看透了,無非是些自欺欺人的廢話!眼下頂要緊的是保住這一份已經到手的榮華富貴,千萬別再讓它輕易地失掉!因此,近半年來,他一直想方設法討好昔日的對頭們。在給皇帝的上疏中,他一方面竭力吹捧馬士英功勞卓著,說是在以往列朝掌兵的文臣中,幾乎無人能夠與之相比;另一方面又以東林舊人的身份,公開出面為阮大鋮洗雪,把阮大鋮說成是個「慷慨恢壘奇男子」,當年被打入「逆案」,實屬天大的冤枉。然而,儘管如此,馬、阮之流卻不買他的賬,前些日子在大悲和尚一案中,阮大鋮竟想置他於死地,這怎不令錢謙益心驚膽戰,寢食難安!幸而,正當他幾乎絕望的時候,忽然傳出崇禎皇帝的太子朱慈娘來到南京的消息,這才使他錯愕之餘,又重新生出了希望。無疑,與復社的那班士子不同,錢謙益並沒有把這件事的作用估計得過高。事實上,他精研歷史,清楚地知道,在朝廷的大局牢牢控制在弘光皇帝和馬、阮等人手中的情勢下,即使太子到來,也已經無法加以改變。他只是試圖利用馬、阮二人被眼前的事態弄得有點緊張的機會,來達到軟化對方的目的。他的估計的確沒有錯,兩天前,當他派人到石巢園去送上柬帖,正式邀請阮大鋮到他家來做客時,對方果然一改舊態,欣然應允。這使錢謙益興奮之餘,不由得頗為得意:「哼,任你奸狡驕橫,還是逃不出我錢某的算度之中!」
現在,一切都張羅停當,只等客人明天上午前來赴宴。但是,由於臨時又出了一個意外的情況,使錢謙益頗費躊躇,不得已,只好離開書齋,走過上房去,找柳如是商量。
錢謙益到了上房,卻發現柳如是不在。小丫環稟告說:太太同卞姑娘賞花去了。
於是錢謙益便不停留,又匆匆趕到後花園去。
禮部衙門的這個後花園,本來就種著兩種花,一種是梅花,一種是櫻桃花。自從他們搬進來之後,柳如是雖然添種了一些其他品種,但到底改變不了原來的格局。
去年大旱,柳如是生怕那些花給枯死了,特別指定專人每天挑水澆灌,才都活了下來。錢謙益走進園門,徑直向右走,轉過一道復廊,就看見那片靠牆的小土坡上,迎春怒放的櫻桃花有似屯雲堆雪一般,從一丈多高的樹頂上紛披下來,幾乎把地面都蓋住了。而且不止一株,因此那氣勢更加爛漫壯觀。不過,錢謙益卻無心賞花,發現眼前不見侍妾和女客的蹤影,他就納悶起來,遲遲疑疑地走近前去。
原來,柳如是和卞賽賽都走進如同雪屋一般的花叢里去了。
直到錢謙益分開花枝,才看見她們正坐在樹下的石凳上,起勁地說著什麼。發現丈夫走進來,柳如是點著頭,冷笑說:「正好,這可是來了個父母官了。我們且向他討個明白!」
「噢,夫人又怎麼啦?要問下官什麼?」看見柳如是神色不對,錢謙益照例賠了小心。
「怎麼?乾乾淨淨的一個小女孩兒,前日還會走會笑的,硬是給召進裡面去,昨天一早卻叫人去收屍,這是什麼道理?」
「哎,你說什麼呀,下官沒聽瞳呢!」錢謙益疑惑地側著耳朵。
「還不懂?下邊粘糊糊的全是血,硬是給糟踐死的!那女孩兒才十三歲不到,你說可憐不可憐?」
「可是,可是夫人到底是說誰呀?」
「除了老神仙,還能有誰!」
錢謙益不說話了。因為「老神仙」,就是南京市井最近流傳開來的、對弘光皇帝的「隱稱」。事實上,有關這位皇帝荒淫失德的傳言,近幾個月來正變得越來越多。除了說他在宮中只管飲酒看戲,不問政事之外,還說他迷戀男女二色,寵信蘇州醫生鄭三山,命內官四齣搜購蟾酥,以合媚葯,使城中的蛤蟆價錢為之暴漲。宮中還有一個名叫張執中的小太監,據說便是皇帝的男寵。此人極其倨傲,馬士英有事求見他,能獲得賜茶一杯,便覺十分榮耀。如此等等,也不知是真是假。至於淫死童女的事,錢謙益倒是頭一回聽說,於是,便用半告誡半打聽的口吻說:「嗯,這種事可不能亂傳!你是聽誰說的?」
「那女孩兒就是賽賽家的憐憐,還能是假的不成?」
錢謙益不由得望了望卞賽賽,這才發現,那位秦淮名妓的眼睛紅紅的,神色頗為悲傷。於是,他只好寬解地說:「縱然真有此事,大抵也是偶然誤傷……」「哼,才不是呢!」柳如是立即打斷他,「聽賽賽說,元旦那天,舊院已經抬回來兩個,那死法也是一模一樣。昨兒教坊司又來要人。
如此看來,倒像是沒個了局了!耙殘硎怯捎諦那榧ざ囊凰劬υ諢ㄊ韉囊跤襖鏘緣蒙遼練⒐狻?錢謙益沒有吭聲,心想:女人到底是女人,一點子小事就大驚小怪地嘮叨個沒完。其實,如今天下大亂,被殺死、餓死、吃掉的人又何止千萬!區區幾個小女孩兒,又算得了什麼?何況,她們還是因供奉皇上而死,做臣子的就更加不該說三道四。不過,眼下他另外有事,不想同她們多作糾纏,便望著柳如是說:「嗯,你們賞完花了么?我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就回去吧!」
卞賽賽在旁邊一聽,立即站起來,告辭說:「時辰不早了,奴該家去了。這就別過,改日再來陪姐夫、姐姐敘談!」
說完,她行了一個禮,轉身就走。待到柳如是趕到花叢外,大聲招呼她留下來,吃過飯再去時,卞賽賽已經轉過復牆。她那一角月白裙裾在牆腳下最後閃動了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好教夫人得知,阮圓海已經答允明日前來赴宴了!」等柳如是重新走回來,錢謙益迎著她,不無得意地說。
「噢,是么?」柳如是似乎有點意外,隨即又撇撇嘴:「妾早就說了,那鬍子拿班做勢,無非想我們給他一點面子。這不,一張柬帖送去,他便樂顛顛地來了!」
「哎,這也不容易。為夫前些日子也請過幾次,他總是推三阻四的不領情!」
柳如是橫了丈夫一眼:「這個,相公可沒對我說過!」
「這……也只是口頭相請,既然他不肯,也就無須對夫人說了吧!」
「幸虧不說!要說了,今兒這份帖子沒準兒我還不讓發呢!」
「噢,怎麼?」
「怎麼?他再大不了,也就是個兵部尚書。難道相公的官兒就比他低了?請他,是給他面子。他不來,我還不請呢!憑什麼三番四次求他!」
「話不是這等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如今的朝局不比往常,他靠著馬瑤草撐腰,加上那一幫子死黨至交,在朝中作威作福,專以排擊正人為務,如果不同他拉扯著點,萬一……」「哼,我瞧相公別的都好,就是做人欠點脊樑!那些人,你越兜搭他,他就越以為你當真怕了他,十二片篷扯足!你不理他,他反要來巴結你!這種事,我還不知道?」
看見侍妾越說越上勁,錢謙益只好不做聲了。現在,他心裡頗為後悔,不該一開始就撩起侍妾這股子傲氣。事實上,在鄉間困守那陣子,柳如是倒是頗知進退,甚至還能委曲求全。可是自從跟隨自己到南京來上任之後,這半年來,她變得越來越驕橫自負,目空一切,一點子氣也受不了,還逼著錢謙益也同她一樣。當然,這也難怪,柳如是在苦熬苦掙了許多年之後,好不容易才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難免會得意忘形一點兒,可是——「哎,下官還有一事要與夫人商量呢!」當發現已經難以再拐彎兒之後,錢謙益只好乾脆直說了。
「……」
「為夫在帖子里約定阮圓海明日前來。誰知十分不巧,適才接得司禮監的會文,知照我明日赴宮中去選淑女,生怕回來遲了,讓他久等,卻是不宜。雖有雲美、子長陪著,畢竟二人面子薄了些兒。
故此想煩夫人代我招呼一陣子,如何?「「代相公招呼他?讓我?憑什麼?」柳如是豎起了眉毛。
「這……本來也不敢勞動夫人,只因日前為夫與阮圓海閑談時,他曾誇讚夫人是當今巾幗才人,閨中名士,言下甚是仰慕,所以……,,由於看見柳如是的眉毛越豎越高,眼睛越瞪越圓,錢謙益心虛起來,沒敢接著往下說。
誰知,柳如是卻「嘿嘿」地笑了。「相公敢是瘋了不成?」她說,「妾如今可是相公的妻室,堂堂尚書夫人。莫非外人誇了幾句,相公就打算讓妾拋頭露面不成?」,錢謙益起初生怕侍妾大發脾氣,如今見她臉色頗為緩和,倒有點出乎意料。他忽然靈機一動,乾脆撒起謊來:「若是別人誇獎夫人,為夫也不敢貿然相托。只是這阮圓海名聲雖則不佳,實在也算得一代才人。夫人想必也讀過他寫的那幾本戲——《牟尼合》、《雙金榜》,還有《燕子箋》,在江南可謂一時紙貴,處處爭演。
他平日也自負得緊。沒想到,連他也如此推許夫人,說曾讀過夫人的幾首詩,端的是骨秀神清,雖李義山亦不遑多讓!還說本朝能詩的閨閣也有幾個,卻要推夫人第一!沒想到那鬍子,竟是夫人的詩文知己哩!」
這一次,柳如是卻沒有做聲。她慢慢地走開去,隨手摺了一小枝櫻桃花,放在鼻子下邊嗅著,又斜瞅著丈夫,說:「只怕相公如此熱心,說到底,還是指望妾替你籠絡住他,好教頭上這頂烏紗戴得牢點兒吧?」
「這……自然……不過……」錢謙益不由得支吾起來。
柳如是「哼」的一聲,把手中的花枝一拋,沉下臉說:「相公若以為憑著這一篇鬼話,就能哄得我出去陪他,也未免把本夫人看得太好耍了!告訴你,不成!」
四
由於柳如是拒絕出面作陪,錢謙益只好把代他接待客人的差事,交給了顧苓和孫永祚兩個學生。但這麼一來,卻把他害苦了。
因為他生怕自己沒有在家恭候,會引起恣睢暴戾的阮大鋮不滿,以為自己有意怠慢。所以,在上東華門去會選淑女的半天中,他一直提心弔膽,神思不屬。雖然那些用裝飾著紅綢和金彩的轎子載來的、早已等候在廂房裡的淑女們,一個一個地被喚到堂上來,他眼前卻始終模模糊糊的,集中不起精神去看。在評議期間,他也任憑田成和李永芳兩個太監去決定,自己極少發表意見,以圖盡量縮短會選的時間。
誰知那兩個太監偏偏十分挑剔,本來已經選中了一位姓黃的富家女子,卻臨時又旁生枝節,指名要一位姓馬的中書舍人把女兒送來看看,說是久聞那女孩兒色藝雙絕,這次競不送來候選,實在太不應該。結果,送來之後,發現那女孩兒歪著脖頸,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就像一隻斷了尾巴的犧雞。兩個太監沒有辦法,只得當場退回。
不過,這麼往來一折騰,當錢謙益急急趕回府邸時,天已近午,阮大鋮那副轎馬儀仗,早就停歇在大門外的牆陰下了。
「糟糕,今日我實在耽擱得太久,他一定等得不耐煩了!」當向門公問清客人來了已經足有半個時辰,錢謙益心中愈加著忙,「哎,要是他翻起臉來,可怎麼好,怎麼好?」他氣急敗壞地想,眼前彷彿出現了阮大鋮那張怒火中燒的臉,掃帚眉下的一雙眼睛正凶光四射,堆在又圓又大的肚子上的那部大鬍子,也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不停。「只是,他為何沒有拂袖而去?莫非決心等我回來,好當面給我一頓難堪?
哎,要是這樣,我惟有再三賠禮認錯,請他息怒寬恕而已!」
就這樣,他心急火燎地往裡走,一直來到了正堂。當他抬起微微發軟的腿,踏上台階的時候,忽然聽見裡面傳出了洪亮的笑聲。
接著,阮大鋮大聲大氣地說:
「妙,妙!真是妙極了!哈哈哈哈!」
錢謙益不由得一怔,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先微微低了頭,從被、丫環微微掀開的簾縫當中往裡覷了一眼。這下子,他的驚訝更甚——原來,在廳里陪客的,除了顧苓和孫永祚之外,還有他的那位河東君夫人柳如是,這會兒她竟然一派盛妝打扮,儀態雍容地端坐在右首一張紫檀扶手椅上!大約正因為有她出面作陪,所以阮大鋮才不但沒有因主人的遲歸而發火,反而笑得頗為開心。
「謝天謝地,她到底回心轉意了!這一下可是救了我的命!」心中感到一寬的錢謙益,不由得長長吐了一口氣,百忙中舉起袖子擦一擦額上的汗,這才一步跨進了門檻。
「哦,相公回來了!」顯然一直在留心著門外動靜的柳如是含笑說,隨即伸出一隻手,由紅情攙扶著,盈盈地站了起來。
阮大鋮的反應卻分明慢了一點。有片刻工夫,他的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還在女主人身上疑惑地逗留著,然後,才驀地轉過臉來。
「啊哈,牧老!」他略帶匆忙地站起來,同時出乎意料地展開了討好的笑臉,「貴衙的公事這麼快就完了么?可選出來了不曾?」
「不完弟也得來啊!圓老今日辱臨寒舍,這可比什麼都要緊!
只是畢竟歸遲,未及恭候,殊為失禮。還望圓老恕罪!扒嬉槐咄苑叫凶爬瘢槐弒硎廄敢狻?「哦哦,哪裡哪裡!弟也是剛來,蒙嫂夫人不以鄙吝見外,披帷出款,實令弟受寵若驚呢!」阮大鋮顯得頗為興奮,與錢謙益以往見他時那副倨傲冷淡的神態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錢謙益不由得望了望站在一旁的柳如是,心想:「不知她怎麼又改了主意?又不知她用了什麼法兒,竟把這個魔頭擺布得如此馴服?」不過這麼一來,他也就完全放下了心,於是先把客人讓到椅子上坐下,然後為著不讓氣氛冷下去,便照例馬上同對方交談起來。起初,無非是些較為輕鬆的寒暄。錢謙益自然小心地避開往事,只挑眼前的一些時聞來說,像紫禁城裡的翻新改建已經進入尾聲,估計再有十天八天,就會完成。聽說為這事皇上很高興,大約到時會照例給臣下們敘功加恩。又談到這次朝廷頒旨各衙門改鑄新印,去掉原有的「南京」二字,這就更加名正言順了。
想不到禮部右侍郎管紹寧丟失了官印,反而促成了這麼一件事。隨後又談到本月十九日是崇禎皇帝殉國一周年的忌辰,皇上最近已經降旨下來,命百官屆時於太平門外設壇遙祭。如此等等……直到柳如是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他們才停了下來。
「酒席已備辦停當,請二位大人這就過西廳入席,如何?」
錢、阮二人當然沒有異議,於是一齊起身,顧苓和孫永祚在後面跟著,走過西廳去。
西廳里,已經擺開了五張長方形的食案,四周的牆邊照例陳設著古玩、瓶花和字畫。因為今天是阮大鋮頭一次屈尊駕臨,錢謙益有意在禮儀上安排得隆重一些,一應碗盞都先不上桌,席位上也暫不設椅子。直到客人和主人都走進屋子之後,一名衣衫整潔的、r環才奉上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隻雕花金碗和一壺酒。錢謙益先將酒在金碗里斟滿,雙手捧著,向阮大鋮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走到院子里,朝著南方彎下腰去,把酒恭恭敬敬地酹在地上。回到屋子裡之後,他又親自在托盤裡換上另一隻碗,向客人再次鞠躬,然後兩人一起走向正當中那一張食案前。錢謙益從僕人端來的托盤裡,把那隻碗連同一隻襯碟、一雙筷子雙手捧起,小心翼翼地為客人擺到桌子上。當他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另一個僕人已經端來一把椅子,在旁邊等著。錢謙益於是用手輕輕扶著,把它引到食案後擺好,然後又象徵性地用袖子撣一撣上面的灰塵。這才走回屋子當中,再次向客人行禮,並請對方入座。
看見錢謙益如此鄭重其事,阮大鋮也就不好過於隨便。所以,等錢謙益替以名流身份作陪的顧苓和孫永祚安了席之後,他也走下來,從僕人的托盤裡拿起酒杯,放到背向廳門的那兩張並排的食案上,以同樣的方式,替錢謙益和柳如是擺好了碗筷和椅子,然後又拱著手,照例同大家謙讓著,這才回到主位上坐了下來。接著,兩位陪客和錢謙益夫婦也陸續就了座。在這種繁瑣的「送酒定席」儀式嚴肅地進行著的當兒,大家彼此很少交談,只聽見碗盞碰擊的輕微聲響。
先前在正堂上交談時那種愉快融洽的氣氛,無形中就被打斷了。待到僕人們把菜肴端上來,主客間敬讓著飲過第一杯酒之後,彼此反而像是又生出了許多隔閡似的,雖然錢謙益一再地變換話題,阮大鋮都只管哼哼哈哈,愛理不理,席面上因此一直快活不起來。
面對這種場面,錢謙益不由得暗暗著急。因為這一次他煞費苦心地把阮大鋮請來赴宴,目的就在於消除舊嫌,並且建立起新的、至少是比較融洽的友好關係。今天的機會可謂不可多得,稍縱即逝。為了儘快扭轉席上的沉悶氣氛,他只好頻頻把目光投向坐在西首的顧苓,希望這位善於辭令的學生能助上一臂之力。
然而,顧苓似乎也有點束手無策。只是迫於老師一再示意,他才舉起酒杯,遲遲疑疑地對客人說:「聞得月前圓老奉旨出巡江上,多所展布建樹。朝野交傳,無不額手稱慶。尤其是圓老那篇陛辭之疏,端的慷慨淋漓,讀之令人氣旺!」
自從阮大鋮出任兵部添注右侍郎以後,弘光皇帝便把監督沿江防務的重任交給他,並授予他事無巨細均許糾彈的大權。結果,聽說他在巡視期間,一切軍事都不過問,專乾結黨營私、敲詐勒索的勾當。凡有想求他免予彈劾的,或是想求他舉薦得用的,一律都得送禮。還傳說倉場侍郎賀世儔辭職歸家途中,竟被他暗中派人在長江里攔截,把財物搜劫一空。這些情形,南京城中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阮大鋮想必也有所聞。眼下顧苓當面提起對方巡江的事,錢謙益反而緊張起來,生怕阮大鋮誤認為是暗含譏刺。
果然,阮大鋮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他盯住顧苓,陰惻惻地問:「噢,那份陛辭之疏么?弟倒記不真切了,不知雲美兄以為哪幾句最好?」
「通篇皆好!」顧苓立即豎起大拇指說,「不過晚生最記得的,卻是『臣白髮漸生,丹心未死,一飯之德,少不負人。況君父有再造之恩,踵頂難酬之遇,倘犬馬不伸其報,即豺狼豈食其餘!此臣受命之秋,即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字,與二三同志共濟之臣交勉,而矢之天日者也』!只此數語,便可抵一篇《出師表》,足與諸葛武侯並存不朽了!」
在阮大鋮提出反詢的當初,顯然也心存猜疑。不料顧苓競一字不漏地把原文背誦了出來,倒出乎阮大鋮的意料。只見他那對黑眼珠子轉動了一下,終於擺擺手,傲然說:「諸葛武侯固是一代名臣,惟是有才無命,驅馳一生,三分天下只有其一,終未能一伸復興漢室之志。方之今日,只怕又終遜一籌了!」
「哎,晚生還拜讀過圓老論『恢復』、『防江』那二疏,也是極出色的文字哩!」
大約看見顧苓帶了頭,孫永祚也冒冒失失地介面說。
然而,他卻沒想到,那兩份疏奏,是阮大鋮為去年六月初八奉旨冠帶陛見而準備的。剛一發表,就招來東林方面連篇累牘的猛烈攻擊,現在前事重提,顯然又觸動了阮大鋮的舊瘡疤,以致他那張剛剛有了點笑影的臉,頓時又沉了下來。
五
客人陰晴不定的臉色,使錢謙益愈加著急,他正打算把話題引開,忽然聽見柳如是在旁邊笑著說:「哎,二位兄台一個勁兒爭著誇圓老的文章,殊不知圓老的文章早已有口皆碑。
倒是圓老的《燕子箋》,那才更是好得不得了。
不過若論盡善盡美,則似乎尚有可斟酌之處呢!啊堆嘧蛹恪紡聳僑畲箢衿繳畹靡獾囊桓魷繁盡H綣擔雜諳惹八檔哪切┳嗍瑁畲箢裎摶梢財奈願旱幕埃敲礎堆嘧蛹恪啡詞撬砸暈鬩灶㈨窆諾囊淮蠼蘢鰨撬拿印O衷諏縭薔褐剛形淳∩憑∶潰餳蛑蔽摶煊詮蝗マ鄱苑降摹盎⑿搿?所以錢謙益和顧、孫二人聽了,都不由得大吃一驚,阮大鋮也陡然變了臉色。
「噢,原來嫂夫人意欲有以匡謬,倒要請教!」經過了半晌難堪的沉默,他終於啞著嗓子說。
「不敢!」柳如是舉起酒杯,微笑始終沒有從她的嘴角消失,「請圓老滿飲此杯,晚生再略陳淺見,如何?」
作為一名妾婦竟然對客人自稱「晚生」,這使錢謙益又是一怔。
不過,隨後他就想到,柳如是素來就以鬚眉自視,當年初到常熟來求見自己,就曾裝扮成方巾儒服的文士。現在她故技重演,顯然是試圖出奇制勝。不過,以阮大鋮的驕橫陰鷙,是否會賞識這一套?
如果弄巧反拙,後果可能會更糟。然而,情勢卻不容他多想,阮大鋮已經開口了。
「哦,這倒不急。待兄台賜教之後,再共浮此大白不遲!」他說。
聽口氣,倒像是多少緩和了下來,況且,反過來稱柳如是為「兄台」,也似乎承認了彼此平等論文的地位。不過,他堅持把飲酒放在聽完意見之後,又顯然暗藏著反擊的機鋒。
「好!」柳如是爽快地放下酒杯,「那麼晚生就大膽直陳,如有失敬不當之處,還望圓老海涵。晚生因深愛圓老的《燕子箋》,熟讀之餘,曾逐字逐句反覆咀嚼吟詠,直覺如品瓊醪,如餐瑤屑,余香滿口。雖欲改易一句,競也為難。惟是《寫箋》一出,寫那酈小姐因裱畫人偶然差錯,得睹霍生所繪雲娘小像,情難自禁,題下《醉桃源》一詞。其中數字,晚生以為尚欠工穩。」
「噢?」
「譬如首二句:」風吹雨過百花殘,香閨春夢寒。『雖然雅麗有致,終覺平熟了些,不如改作』沒來由巧事相關『,更能緊扣當前;』香閨『二字,亦不妨改作』瑣窗『較勝。又如第四句』丹青放眼看『,』放眼『二字,與閨中觀畫之情狀未諧,不若改作』誤認『,更能道出顛倒之情。換頭二句:「揚翠袖,伴紅衫』,略嫌太露,不似大家小姐口吻,若易作『綠雲鬢,茜紅衫』,便有含而不露之致。晚生妄意如此,不知圓老以為如何?」
柳如是說完了,西廳里一片寂靜。錢謙益——自然還有顧苓和孫永祚,都緊張地注視著屏風前那張食案;而坐在食案後面的阮大鋮則緊皺著掃帚眉,右手擱在胸前,慢慢地揉搓著那部有名的大鬍子,一言不發。緊張不安的場面持續了好一陣,阮大鋮忽然偏過臉,斜瞅眷柳如是,問:「嗯,請兄台再說一遍!」
柳如是毫不猶豫地把剛才的見解又複述了一遍。
阮大鋮仰起臉,用手指在食案上輕輕敲擊著,按照柳如是修改後的字句,自言自語吟哦起來:沒來由巧事相關,瑣窗春夢寒。
起來無力倚欄杆,丹青誤認看。
綠雲鬢,茜紅衫,鶯嬌蝶也憨。
幾時相會在巫山,龐兒畫一般。
這麼反覆地吟哦了幾遍之後,他那兩道掃帚眉漸漸鬆開了。
一抹若有所悟的光亮,使他的臉變得開朗起來。終於,他把食案一拍,興奮地大聲說:「好,改得好,改得好!哈哈哈哈!」
一邊說,他一邊就站起來,交拱著雙手,朝柳如是深深一揖:「柳兄真乃學生一字之師,承教了!」然後,他也不待柳如是起身答禮,便回頭吩咐侍候在身邊的仆童:「快去,把禮物拿來!」
那仆童答應著,匆匆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把一個紅緞包袱小心翼翼地提了進來。這當兒,兩名、丫環早就把一張小方桌擺到屋子當中,阮家的那個仆童先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等主人揮手示意,他就動手把它解開。周圍的人——自然也包括錢謙益在內,全都好奇地注視著,直到那塊覆蓋在上面的紅綢給揭掉,露出了禮物,大家才情不自禁地「氨的一聲,呆住了。
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頂金光燦爛的珠冠!
這是一頂極其漂亮的珠冠——帽胎用金絲編就,襯著皂色薄紗。表面用金箔和翡翠鑲嵌成牡丹花和雲朵的形狀,冠上棲息著四隻珍珠綴就的翟鳥,各朝不同的方向引頸展翅,作勢欲飛。周圍襯托著八朵金寶鈿花,另外還插著兩根翟頭釵,每根釵的翟嘴中都銜著一串長可及肩的珠花。下面則分左右垂著四片舌形的「博鬢」。
一眼望去,確實是堂皇華貴,氣派非凡。以錢謙益的內行眼光判斷,少說也值一千兩銀子。顯然,就憑這件禮物,已經足以證明客人今天前來,確實懷有修好的誠意。
所以,他滿胸的疑雲頓時消散了,興奮得簡直有點不知所措。以至在柳如是再三表示推辭的當兒,他始終處於恍恍惚惚的狀態。直到阮大鋮斷然把手一揮,堅持要女主人收下,並且轉過身,向座位走去時,錢謙益才驀地清醒過來。
「哎,圓老如此厚意,夫人應當奉酒致謝才是!」他慌慌張張地說。
柳如是似乎有點遲疑。但望了丈夫一眼之後,她就坦然地走上前去,從僕人手中接過酒壺,把阮大鋮的酒杯斟滿,雙手擎起來,笑眯眯地說:「承蒙圓老厚賜,晚生實在受之有愧。謹敬奉此杯,恭祝圓老福壽無量!」
「呵,呵,不敢當,不敢當!」阮大鋮忙不迭起身,雙手接過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經過這一番曲折,席面上的氣氛,明顯地變得活躍而且融洽。
錢謙益也懷著前所未有的輕鬆心情,同客人快活地交談起來。雖然無非照例是些官場升降、詩文得失這類的話頭,但在錢謙益的感覺中,卻愈來愈驚喜地發現,阮大鋮對自己正變得頗為親熱,似乎不再有什麼拘束和隔閡。這樣談了一會兒,阮大鋮忽然把話題一轉,說:「牧老,談了半日,弟倒忘卻告知兄,那杭州來的太子,其實是假冒的!」
「啊,圓老是說,那太子是、是……」正舉著酒杯往嘴邊送的錢謙益吃了一驚,連忙停住,結結巴巴地問。
「哼,是假的!現經查實,原來是已故駙馬王爵的侄孫,名喚王之明,家破南奔,途中碰見高夢箕的家丁穆虎,教他詐稱太子。因他當年曾侍衛東宮,所以識得大內路徑,又因見過方拱乾給太子講經,故此一見即能呼其名。可笑盧九德、方拱乾不辨真偽,遽爾下拜。我輩幾乎被他騙了!」
「可是……」
「其實,」阮大鋮做了一個斷然的手勢,「此事可疑之處本來甚多——既為東宮,得脫虎口,何以不向官府自明身份,而遠走紹興,隱匿至今?此其一;太子為人端莊凝重,此人機變百出,此其二;公主現在周皇親之家,他卻說已死,此其三;另外,前時左懋第來書,曾言及北都亦有偽太子事。可見太子縱不見害於賊,亦已見害於清,怎會時至今日,又冒出個太子來!」
看見阮大鋮強橫專斷的樣子,錢謙益只好不做聲了。事實上,雖然太子是真是假,目前還難以確認,但是北京失陷至今,不過一年,好些當年曾在宮禁中侍奉過太子的講官和太監都還活著,而且逃回了南京。縱然有人試圖假冒,又談何容易?
何況自三月初一以來,百官已經奉弘光皇帝之旨,在午門外會審過兩次,那些曾見過太子的人當中,斷言不是的自然也有,但認為是真的、或者保持沉默的卻並不在少數。在這種情況下,就急急忙忙指為假冒,無論如何也是過分輕率。雖然從一開始,錢謙益就預料到這件事前景莫測,但阮大鋮及其同夥竟迫不及待地企圖把當事人置於死地,而毫不顧及萬一真的是太子,那將是怎樣傷天害理!錢謙益暗中憤憤不平,但仍勉強忍住,沒有公開表示異議。
誰知,阮大鋮接下來的話,更使他瞠目結舌。
「太子之為假冒,已是不爭之實!如今要嚴究者,是校尉搜穆虎之身時,得高夢箕之侄高成家書,內有『二月三日往閩、楚』等語,顯見此事與鄭芝龍、左良玉有關涉。另外,又偵知高夢箕曾為史道鄰搜購硝石、硫磺,則老史恐亦難脫干係。
牧老懞今上再造之隆恩,身膺大宗伯之厚寄,於此不可不察,還應奮袂而前,痛加糾擊才是!」
這番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求錢謙益在太子一案中,不僅必須旗幟鮮明地站在他們那一邊,而且還要充當馬前卒,對史可法、左良玉、鄭芝龍等人下毒手!直到這當口上,錢謙益才有點如夢初醒:原來,這才是阮大鋮今天肯降貴紆尊光臨這裡的目的,也是剛才自己喜氣洋洋地接受了那頂珠冠之後,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彷彿整個靈魂都要被人攫去的感覺,一下子扼住了錢謙益。他只感到脊背寒氣直冒,喉頭又干又澀,身不由己地往後退去,結果只是給椅靠上那凹凸不平的雕飾,把身子硌得生疼。
他本能地離開椅靠,卻又碰上了迎面而來的兩道利劍似的兇猛目光。
「嗯,牧老莫非有些為難么?」阮大鋮咄咄逼人地問。
「哦,非也!」錢謙益連忙否認。隨即,他低下頭去,一方面是為著掩飾內心的惶窘,一方面是試圖尋到一種既能把眼前的場面敷衍過去,又能避免明確承當責任的答辭。然而,卻找不到。於是,他只能一個勁兒地說著:「非也,非也……」幸而,就在這時,廳堂內忽然響起了腳步聲。錢謙益微一抬頭,發現阮大鋮的那個仆童,正匆匆走進來,一直走到阮大鋮身邊,向主人附耳低言了幾句。阮大鋮忽然著忙起來,立即站起身,朝錢謙益拱一拱手,說:「十分不巧,弟因有要事,即刻便要告退,適才所談之事,改日再領教!」
說完,也不待主人回答,就匆匆往外走去。待錢謙益趕忙跟上去送客時,阮大鋮已經跨出門檻,把肥胖的影子,投在被西斜的陽光所照亮的石子路上了……「哎,今日多虧了夫人,才把那個凶凶霸霸的鬍子給降住了。
要不,這一席酒,還不知怎生喝下來呢!暗鼻嬤沼謁妥吡絲腿耍匙藕么跛閃艘豢諂男那椋匭倫呋乩吹氖焙潁⑾至縭腔谷粲興嫉卣駒諼魈暗腦鶴永錚憒丈杴叭ィ趾玫馗行凰怠?柳如是慢慢旋過臉來,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今兒個,也多虧了相公,才讓妾親眼瞧見,相公帶挈妾當的這個尚書夫人,到底是多麼光彩的一回事!」
說完,她驀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內宅走去,把錢謙益弄得一派茫然,目瞪口呆地怔在院子里。
六
阮大鋮之所以不等散席就匆匆辭出,是因為得到報告:在兵部衙門的柱子上,被人貼出了一副「惡毒」地辱罵他的對聯。手下的官員不敢隨便撕毀,眼下只是將對聯臨時封住,等候他回去處置。
阮大鋮一聽,當真是又吃驚又光火,因為他萬萬沒想到,在他已經躋身高位、權傾朝野的今天,竟然還有人敢如此大膽,公然來捋他的「虎鬚」!不過,他隨即就想到,這種事不遲不早,出現在他正打算深究窮追假太子案的當口,分明是那些隱藏的同案者不甘束手待斃,試圖挑起更大的事端,把局面攪亂。「哼,憑著這點子舞文弄墨的屁大本事,以為就能把我老阮嚇倒,真是白日做夢!」他冷笑地想。
話雖是這麼說,心中到底有點不踏實,自然也不便向錢謙益當面說明,於是他只得中斷宴飲,趕回去看個究竟。
現在,他已經來到兵部衙門。阮大鋮一下轎子,就直奔大門。
果然,在靠西邊的兩根立柱上,並排糊著兩張長條形的紅紙,從一丈多高的地方,一直封到柱矗幾名神色緊張的衙役,正如臨大敵地守在旁邊,紅紙底下,大約就是那副可惡的對聯了。
「嗯,上面寫的什麼?」阮大鋮一邊走向柱子,一邊氣哼哼地問。
聞聲趕出來的門官畏縮了一下:「卑職不、不敢說。」
「揭開來!」
「是!」
門官答應著,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指揮衙役,把外面那層紅紙揭下來。
這一下,阮大鋮看清了,原來是一副白紙對聯,上面用濃墨赫然寫著兩行斗大的字:闖賊無門,匹馬橫行天下元兇有耳,一兀直犯神京當聯語映入眼中的最初一刻,阮大鋮還感到有點迷惑,因為從字面看,上聯似乎是罵的「流寇」——闖王李自成,下聯則是以南宋時金國元帥兀朮領兵南侵,來比喻清兵的南下,與阮大鋮本人並無關涉。不過,再一琢磨,他就醒悟了:這其實是一副拆字聯——「闖賊無門」,剩下便是個「馬」字:「元兇有耳」,則分明是一個「阮」字。
鋒芒所指,正是馬士英和他阮大鋮!本來,在看到聯語之前,阮大鋮還能保持鎮定,然而此刻,卻像給人狠狠唾了一口唾沫似的,心中那股無名怒火,撲騰騰地直躥上來,把他的腦子沖得轟轟作響,並且從眼耳口鼻一齊往外冒。
「啊,撕掉,馬上給我撕掉!」他揮舞起兩隻拳頭,可怕地咆哮起來。
在旁邊提心弔膽地伺候著的門官渾身一抖,連忙答應一聲,同衙役們一道,七手八腳地用刀削,用槍撩,轉眼之間,就把那副對聯撕個粉碎精光。
「你們一個個全是飯桶!」阮大鋮怒氣不息,惡狠狠地環顧著垂手待命的衙役們,破口大罵,『』都該捆起來送到應天府去打三百板子!叭歡罟槁睿畢氳蕉醞訪薔河斜臼略詮饊旎罩攏訝緔訟匝鄣囊桓倍宰猶階約旱拇竺派隙槐環⒕醯睦鎘植喚械惴⒚!班牛蛞凰且慈∥業哪源穹且慘謊菀祝俊閉餉匆幌耄畲箢竦穆釕偈鋇土訟氯ァK揮勺災韉叵蛩鬧艿奈荻ァ㈤芟麓蛄浚峙履歉鱟靼傅拇跬交姑揮欣餚ィ閽詘盪λ嘔寫獺?「大老爺……」一個畏怯的聲音在身旁響起。阮大鋮猛一回頭,發現門官已經走回來,正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
阮大鋮沒有答腔,但也沒有走開。看見這種樣子,門官趕緊稟告說:「馬、馬閣老的家人剛來,說有事求、求見老爺。」
「嗯,人呢?」這一下子,阮大鋮倒認了真。
「小人叩見老爺,我家老爺請阮老爺即刻過去。」一個伶俐的嗓門在身後答應說。
阮大鋮旋過身去,這才發現馬士英的親隨馬六兒就站在身後。
「哦,」阮大鋮點點頭,隨即又問,「你可知道,讓我過去有何事體?」
馬六兒望了門官一眼,搖搖頭。等阮大鋮揮退後者,他才壓低聲音說:「好教老爺知道,我家的大門也給人貼了一副對子哩!」
「噢?上面寫的什麼?」吃了一驚的阮大鋮連忙追問。
「這——小人可不敢說!」
「但說無妨!」
馬六兒畢竟是主人的貼身家奴,膽子也大一些。他遲疑了一下說:「那麼,老爺聽了可別生氣——那對子寫的是:兩朝丞相,此牛彼馬,同為畜道;二黨元魁,出劉入阮,豈是仙蹤。」
阮大鋮眨眨眼睛。上聯中的這個「牛」,分明是指的李自成大順朝的丞相牛金星;而下聯的這個「劉」,則是指東林黨領袖、去年十月被馬士英排斥出朝廷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劉宗周。不過,那副對聯公然把馬士英罵做「畜牲」,可是比自己門上這一副更加兇惡狠辣。「噢,原來馬瑤草並不比我便宜,也給結結實實地『孝敬』了一副!」阮大鋮這麼一想,反而鎮定了:「好嘛,前些日子我就說要借大悲那禿驢的案子,來個一網打荊偏生馬老頭兒推三阻四地不答應,如今人家可是把口痰唾到臉上來了,看你還能裝什麼笑面菩薩!」由於想到出了眼下這種事,倒可以成為實行大規模報復的有力借口,阮大鋮不禁拈著大鬍子,打心裡「嘿嘿」地發出獰笑。他朝馬六兒一揮手,說:「好,這就上你家老爺府上去!」
從兵部衙門到西華門並不遠,小半天之後,阮大鋮已經來到蹲著兩隻石獅子的馬士英府邸前。他發現大門外的立柱旁,幾個僕人還提著水桶,舉著竹帚,在忙著洗刷那副對子留下的痕迹。阮大鋮也不理會,由馬六兒引路,穿廊過戶地徑直往西偏院走去。
自從得知太子要來南京之後,馬士英便謊稱有病,向皇帝告了假,一直躲在家中「休養」。這也是他同阮大鋮等一夥心腹密商之後,所採取的一種應付策略。因為他們估計「太子」一到,朝廷照例必須審查其身份的真偽,馬士英作為首輔,到時就免不了會被指定主持這件工作。雖然出於切身利害的打算,他們一夥早就心照不宣地達成默契:絕不容許在這個時候再冒出個什麼「太子」,來危及乃至改變目前朝廷的已成格局。不過,事態的發展有時又不是他們絕對控制得了的。萬一真太子的身份被最終證實,那麼作為會審主持人的馬士英,就會因持否定態度而陷於被動,鬧不好還會受到追究,乃至塌台。因此,為保險計,馬士英決定自稱有病,退居幕後,把主持審查的差事推給次輔王鐸;而由阮大鋮同已經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御史張孫振三個死黨從中把持,將審理的動向隨時向他密報。這麼辦能證明太子是假的固然最好,萬一失敗,馬士英也沒有責任。而只要保住馬士英,朝廷就依舊是他們的天下。
從目前的情形看,事態的發展對他們是頗為有利的。雖然存在著不少互相矛盾的疑點,還不能確認太子是假冒,但至少也證明不了是真的。只要做到這一點,對他們來說,也就夠了。按照阮大鋮的計劃,下一步就該追出有牽連的幕後人物。如今,又發生了對聯的事件,正好全都煮到一鍋里去!所以,當阮大鋮興沖沖地登上馬士英的藏書樓,跨進起居室里,發現裡面除了主人之外,李沾和張孫振兩位也意外地在場,他的心情甚至變得更加迫不及待了。
「哎,瑤老,學生因偶有應酬,競至來遲,尚祈恕罪!」他拱著手說,不待回答,便轉身對李、張二人,隨口招呼說:「二位老兄也在這裡,巧極,巧極!」說著,又回過身來,急匆匆地問:「瑤老今日見召,不知有何見教?」
在阮大鋮復出受阻,鬱郁不得志的那幾個月里,每一次上馬士英家來,他都是縮頭縮腦,小心謹慎,口口聲聲稱老朋友為「老師相」,而自稱「門生」。但是自從當上了兵部尚書之後,漸漸故態復萌,把態度、稱呼又全部改過來不算,還有意無意地賣弄起手段。
譬如幾個月前,由於徐石麒自請去職,吏部尚書一時出缺,馬士英本來打算起用錢謙益的門生——性情隨和的張國維,但阮大鋮卻主張任命他的逆案舊友張捷。
馬士英還躊躇未決,忽然聖旨傳出:張捷出任吏部尚書。使馬士英大吃一驚。從那以後,雖然出於利害關係,許多事情他仍舊離不開阮大鋮,但相處之際,便往往故意不那麼給對方面子。現在,看見阮大鋮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馬士英只擺一擺手,不冷不熱地說:「嗯,坐下談!」
阮大鋮眨眨眼睛,只好坐到椅子上,但是卻有點不甘心。等僕人奉上茶來,他一邊接過,一邊說:「瑤老,非是弟著急,皆因目下城中之姦宄刁民,借假太子一案,欲謀不軌,甚是猖獗,竟將辱罵瑤老與小弟之語,公然榜書於府門,實在……」「嗯,眼下先不談那個!」馬士英做了個淡然的手勢,把他的半截話堵了回去,然後轉向李沾和張孫振,問:「二位今日奉旨再訊假太子王之明,不知結果如何?」
自從「太子」來到南京之後,已經一共會審過三次。這第三次會審安排在大理寺內部進行,是今天上午的事。馬士英大約還未了解到具體情形,所以有此一問。
「這個,學生正欲稟知老師相,」作為主審人的李沾拱著手回答說,「今日奉旨會審,三法司、錦衣衛及眾御史均到堂,學生及張大人即以『閩、楚』之語窮究之。惟是王之明、高夢箕及穆虎均甚刁頑,抵死不供。穆虎且謂該家書系奉高成之命,帶交其叔高夢箕,並不知書中所寫何字。高夢箕則謂因穆虎甫抵京,即被執,實未見家書,故亦不解所云『閩、楚』為何意。因此只得暫且罷審,意欲待高成逮至,再行勘問。」
「李總憲今日已是把三人都動了刑——穆虎用夾棍,高夢箕用板,王之明用拶。
叵奈這三個狡悍之徒俱堅不吐實。那假太子王之明更是大呼先帝。職等因堂上尚坐著許多外人,不好十分加刑,所以……」張孫振補充說。那張長著一隻長鼻子和一張大嘴巴的馬臉上,現出猶有餘憾的神情。
「哼,二位的膽子也忒小些,若是讓弟去審,莫道是他呼叫先帝,便是呼叫太祖皇帝,也休想弟會放了他!」在一旁聽著的阮大鋮,忍不住氣哼哼地插嘴說。
「不!」馬士英搖搖頭,斷然說。隨即站起來,捋著山羊鬍子,在室內走了幾步,旋又站住,把臉朝著正疑惑地望著他的三個同黨:「既然他們堅不肯承,那就不必再問了!」
停了停,看見同黨們愕然的樣子,他又補充說:「此案之所以一審再審,無非因其關乎先帝血胤之絕續、今上名位之安危,事屬重大,不得不爾。如今既已勘明太子為假冒,便應及早了結。再拖下去,反會徒滋紛擾,授人以柄,著實不宜!」
聽他說得如此堅決,李沾和張孫振倒還沒有什麼表示,阮大鋮卻氣急起來。因為他看得很清楚,儘管馬士英對東林、復社並沒有什麼好感,但與自己畢竟不同。
馬士英沒有吃過自己那樣多的苦頭,因此復仇之心自然就不那麼迫切。更何況馬老頭兒目前已經大權在握,富貴已極,可謂志得意滿,也不希望自找麻煩。事實上,目前史可法、左良玉和駐紮在福建的總兵官鄭芝龍都擁兵在外,對東林、復社之徒如果搞得太過分,難免會招致他們的反對和干預,這無疑是馬士英所不願意的。所以,阮大鋮才另謀變計,試圖利用馬士英對太子出現的恐慌心理,說服老頭兒對政敵們痛下殺手。
本來,馬士英也已經同意,誰知才過了幾天工夫,老頭兒又打起退堂鼓。這就難怪阮大鋮既吃驚又著急了。
「啊,瑤老,那太子系王之明假冒,已經具供在案,朝野皆知,又何懼乎授人以柄?」他睜大了眼睛問。
馬士英看了他一眼,一聲不響地走向書案,拿起一疊手摺,往阮大鋮臉前一送:「朝野皆知?哼,你來看吧!」
阮大鋮疑疑惑惑地接過,很快地翻看了一下,發現是幾份上疏的抄本,其中不僅有與左良玉關係密切的川湖總督何騰蛟、江湖總督袁繼咸和左良玉本人的,甚至還有江北四鎮中的靖南侯黃得功、廣昌伯劉良佐的奏疏,內容全是為假太子辯護的。
阮大鋮不由得著忙起來。他先拿起黃得功的疏文,看見上面寫著:……東宮未必假冒,不知何人逢迎,定為奸偽。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也。不明不白,付之刑獄,將人臣之義謂何?恐諸臣諂佝者多,抗顏者少,即明白識認,亦誰敢出頭取禍乎?……阮大鋮看了,不禁又驚又氣。這時,李沾和張孫振也有點坐不住,從旁邊伸過頭來。阮大鋮便把這份疏文遞給他們,再看左良玉的:……東宮之來,吳三桂實有符驗。滿朝諸臣,但知逢君,罔識大體。前者李賊逆亂,尚錫王爵,何至一家視同仇敵?明知窮究並無別情,必欲展轉株求,使皇上忘屋烏之德,臣下絕委裘之義,普天同怨。皇上獨與二三奸臣保守天下,無是理也……至於何騰蛟與袁繼咸,則分析得更具體。何騰蛟在疏中說:太子到南,何人奏聞?何人物色至京?馬士英何以獨知其偽?既是王曷之孫,何人舉發?內官公侯,多北來之人,何無一人確認,而泛然自供?夢箕前後二疏,何以不發抄傳?明旨愈宣,則臣下愈惑。此事關天下萬世是非,不可不慎!
袁繼咸則說:
太子居移氣,養移體,必非外間兒童所能假襲。王曷原系富族,高陽未聞屠害,何事隻身流轉到南?既走紹興,於朝廷有何關係,遣人蹤跡召來?望陛下勿信偏詞……阮大鋮越往下看,心中的怒火就越往上冒。本來,他已經坐了下去,這時又猛地跳起來,揮著拳頭吼叫:「哼,這些人遠在湖廣、江北,並未見到太子,便一口咬定是真,是何道理?
分明是先有勾連,圖謀篡位無疑!穆虎那封信,非窮究到底不可!」
李沾也表示懷疑:「假太子到京至今,不過二十日,二審距今,更只十日,何以左良玉等輩在武昌便已知聞?」
「他在京中安著坐探呢!」張孫振在旁邊冷笑說,「往日京中那個講史的柳麻子,失蹤已有兩三年,聞得到了武昌,做了左良玉的幕客,深得老左寵信。本月初他忽然又回到京里來,日日四齣訪友,出入於官員之宅。他本有名聲,又是從左營來,人人都奉承他。
審假太子的消息,必定是這麻子派人報給武昌的!依學生之見,說不定穆虎投書之事,便與他有牽連。若要窮究,竟該連他一併拿了,必得其實!奧硎坑ⅰ昂摺綳艘簧骸扒罹孔勻徊荒選N┦撬閼娓齬┏觶秩綰危磕侵罟疑銜洳ィ炎罅加褡僥霉榘覆懷桑咳舨桓胰ィ閌怯蟹ú恍校穹親員┏⑴橙蹺弈埽俊?馬士英這種分析,確實是說中了關鍵。左良玉一向擁兵自重,不把朝廷的號令放在眼裡。即便是嚴刻剛暴的崇禎皇帝,生前對他也不得不加以容忍,眼下就更別說了。所以,其餘三個人聽了,一時都啞口無言。
「那麼,你堂堂瑤老,莫非就甘心受制於這等目無朝廷的強徒了么!」半晌,感到絕望的阮大鋮咬牙切齒地問。
「不!」馬士英挺起胸,一邊倨傲地走來走去,一邊說,「對付這等愚妄武夫,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哦?」三個同黨不約而同地來了精神。
「對付左良玉,我已定下三條計策在此。一、裁其糧餉,以搖動其軍心;二、命黃得功移師板子磯,以防其東下;三、優禮柳麻子,以羈縻其志。待其反又不敢,守又不能,軍心離散,自行瓦解,然後遣一使臣,誘之入朝。彼一旦入我掌握,到那時——哼哼!」
看見馬士英強橫而又自信的樣子,三個同黨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
「要是左良玉走投無路,當真舉兵東下呢?」李沾忍不住問,「黃得功數萬之兵,能擋得住他么?」
「要是黃得功擋不住,就將四鎮之兵全調過去!我就不信姓左的真有多大的能耐!」
「把四鎮調過去?那麼倘若北兵乘勢南下,卻怎生區處?」
馬士英的目光在白眉毛下閃爍了一下。顯然,他事先並沒有深入去考慮事情的後果。他的那三條策略,多半是建立在認定左良玉不敢造反的估計之上的。所以李、張二人的連續詰問,把他弄得頗為困窘,也頗為惱火。以至有片刻工夫,他緊閉著嘴巴,使嘴角上那兩道剛愎的皺紋顯得更深。隨後,他突然把脖子一挺,暴躁地吼叫道:「怕什麼!北兵要來就來!我江南寧可亡於清,也決不亡於左!」
這石破天驚的聲言是如此駭人,三個同黨呆若木雞似地望著這位當朝首輔,一時間再也說不出話來。
七
左良玉等人為太子辯護的奏疏,無疑使馬士英及其黨羽感到既恐慌又惱火。但是,對留守南京的復社社友們來說,卻猶如苦旱焦渴之際,聽到了預兆風雨來臨的雷聲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和快慰。雖然由於路途遙遠,他們還沒有接到分赴武昌、廈門的沈士柱、左國楝和余懷、梅朗中等人的來信,但吳應箕、黃宗羲和顧杲經過商量,仍舊決定,立即在南京城裡加以響應。所以,這些天他們一方面四齣遊說,舉出種種疑點來反駁馬、阮等人宣稱太子是假冒的說法;另一方面,則擬出一批聲討、抨擊馬、阮等人弄權禍國的詩文,抄成無頭揭帖,派人到城中到處張貼。
事實上,自從吳應箕請來了身懷絕技的江湖朋友幫忙,把聲討的對聯公然貼到了阮大鋮和馬士英的大門上之後,在南京城中已經激起了很大的反響。
不少人拍手稱快之餘,紛紛自動起而仿效。所以從三月二十日到月底,不到十天工夫,城中就到處流傳著詩歌、對聯和民謠。有一首民謠唱道:金刀莫試割,長弓早上弦。
求田方得祿,買馬即為官!
這是分別譏刺誠意伯劉孔昭、得寵太監張執中、田成,以及馬士英的。
為「假太子」申辯鳴冤的詩歌也被公然貼到了皇城的城牆上——百神護蹕賊中來,會見前星閉復開。
海上扶蘇原未死,獄中病已又奚猜?
安危定自關宗社,忠義何曾到鼎台。
烈烈大行何處遇,普天空向棘圜哀!
至於對馬士英和阮大鋮的攻擊,則變得更加公開而激烈,除了繼續把馬士英比做李自成的丞相牛金星之外,還把阮大鋮比做已經投降清朝的閹黨餘孽馮銓——闖用牛,明用馬,兩般禽獸;清用銓,明用鋮,一塊金錢。
這種內外呼應的抨擊浪潮,看來還真的頗為見效。朝廷中,對於太子一案的審理,實際上已經停頓下來;一度氣勢洶洶要追究主使者的威脅,也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不僅如此,就連周鑣、雷演祚二人,雖然仍舊關著,但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聞不問,甚至傳說有可能會被釋放。正是政局的這種轉機,使黃宗羲于欣喜之餘,終於改變初衷,決定騰出時間,認真料理一下弟弟應徵候選的事情。
說起黃宗會上南京來,已經足有三個多月,當初由於他不聽勸阻,硬是前來應徵求官,使心情本來就極其惡劣的黃宗羲十分惱火。迫於母親之命,黃宗羲不好立即把弟弟打發回去,但實際上卻很不起勁。三個月來,他只是在元旦期間借拜年的機會,領著黃宗會到幾位父執輩的家中轉了轉。自然,答應幫忙的熱心人不是沒有。
不過,幾個月過去了,事情卻始終沒有下文。其間,黃宗會沒斷過叨咕和咕噥,但黃宗羲卻再也不肯帶他登門催問。有時黃宗會咕噥得多了,黃宗羲還發起脾氣,把弟弟好一頓呵斥。
這一次黃宗羲倒是認了真。因為一來,他的心情變好了。二來,兄弟倆一起住在米珠薪桂的南京城裡,開銷太大,時間一久,就有點支應不過來;如果能早早給弟弟覓個一官半職,也免得他老賴在京里不肯走。但是,當兄弟二人挨家挨戶地到許諾幫忙的人家去走了一圈之後,卻頗為失望。其中除了一兩家因主人外出,沒能見到外,其餘的不是感嘆世風敗壞,辦事很難,就是推說已經託人疏通,尚未有迴音。甚至還有說許久不見他們兄弟上門,以為黃宗會已經得官而去,所以便沒有再去操辦。如此等等,弄得黃氏兄弟面面相覷,哭笑不得。這麼一來,反而激起了黃宗羲的執拗脾性。
「哼,原來全是些靠不住的說嘴郎中!既然如此,我偏要辦出個眉目來,給你們瞧一瞧!」他負氣地想。因此,當兄弟倆在一位戶科給事中的家裡白坐了半天,掃興而出的時候,黃宗羲便毅然回過頭,對弟弟說:「走,我們這就上禮部衙門,訪錢牧齋去!」
「啊,兄是說,去訪錢、錢牧齋?」本來已經垂頭喪氣的黃宗會,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黃宗羲肯定地點點頭:「不錯,就是去訪他!」
黃宗會眨眨眼睛,顯然有點犯糊塗:以往他一再要求去見這位最有能力幫自己的忙、與亡父的交情也頗深的禮部尚書,大哥總是堅決反對,還聲色俱厲地訓斥自己,何以這會兒他又忽然改變了主意?不過,這本是求之而不得的事,黃宗會也不再多問,弟兄倆相跟著,匆匆趕往位於洪武門內的部院衙門去。
當他們來到禮部衙門,才發現錢謙益不在,說是被皇帝召進宮中議事去了。幸而他的兩個學生——顧苓和孫永祚都在。他們喜出望外地迎出來,把客人接進花廳里用茶;又告訴黃氏兄弟,錢謙益進宮議事已有大半天,這會兒快要回來了,請客人一定留下等候。黃宗羲同顧、孫二人本是老相識,只是發生了三年前虎丘大會那場風波之後,彼此見面的機會才少了。不過,一旦面對面地坐下來之後,昔日的情誼便使他們很快無拘無束地交談起來。
「哎,太沖兄,」顧苓興沖沖地問,「前些日子,有人在阮鬍子和馬瑤草的大門上,各貼了一副對聯,這可是你們乾的?」
「噢,兄憑什麼說是我們乾的?」黃宗羲謹慎地反問。
「猜呀!弟一聽這聯語,就猜著了!這留都之內,除了兄等,誰人能有此膽魄!
罵得好,罵得痛快!這兩個老賊,就該有人去刮一刮他們的醜臉皮!」顧苓由衷地讚美著。
「不錯,」孫永祚也接了上來,「還有前日那首詩,更是沉痛迫烈,感人甚深!
弟還記得——」於是他一字不差地把出現在皇城城牆上的、為「太子」鳴冤的那首詩背誦了一遍,然後說:「那等全無心肝,硬說太子是假的趨炎附勢之徒,讀了此詩,不知可也愧疚汗顏否?」
「怎麼會愧疚汗顏?」顧苓鄙夷地撇撇嘴,「就說阮鬍子吧,前些日子他來赴宴,弟故意舉出他那篇《巡江陛辭疏》,挖苦他自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竟欲比擬諸葛武侯,可謂不知人間有羞恥事!
誰知那鬍子聽了,不惟不覺,反而大言諸葛武侯亦不算什麼,真沒的生生把弟氣破肚皮!八鎘漓竦愕閫罰骸翱韉昧蛉艘膊慌濾拍眨背≈剛潛盡堆嘧蛹恪返鬧種執貌。釧縹藪牽耪哿慫慕抉嬤?顧、孫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只顧說得熱鬧,在一旁的黃宗羲已經不耐煩起來。他之所以終於改變初衷,決定上這兒來,除了想辦成弟弟的事外,還有很重要一個原因,就是元旦前夕,他在秦淮河亭里躲避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遇到了錢謙益的門生兼親家翁瞿式耜。瞿式耜是繼錢謙益之後,於八月被起用為應天府丞的。
當黃宗羲遇見他時,瞿式耜已經改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正準備奉命去巡撫廣西。過去黃宗羲在常熟錢謙益家中讀書期間,與瞿式耜也常有來往,而且頗為投契。
所以深談之下,瞿式耜便邀黃宗羲不如乾脆離開權奸當道的南京,隨他南下到廣西去。黃宗羲當時考慮到手頭的一攤子社務無人交託,加上營救周鑣的事一直未有眉目,所以謝絕了。不過,瞿式耜在談話中,還說到錢謙益並不像外間傳說的那樣糟糕,他之所以討好馬、阮等人,目的實在於為東林固守最後的一席之地,免得朝廷出了什麼危迫的事,東林方面連個通消息的人都沒有。因此,復社的士子不僅不該孤立攻擊錢謙益,相反應當在道義上給予必要的支援,使他在政敵環伺的險惡境地中能堅持下去。對於這一告誡,黃宗羲當時沒有吱聲,事後卻反覆考慮了很久。也許是經歷了近一年來大悲大憤的連番挫折的緣故,黃宗羲也開始意識到,同陰險毒辣的對手較量,光憑血氣之勇是遠遠不夠的,真的還必須講究一下謀略,多安幾個心眼。譬如這一次,如果不是及早定策讓沈士柱、余懷等人分赴湖北和福建報信遊說,只怕就不能如此有效地把馬、阮等人禁制祝同樣,對於錢謙益,如果他確實還沒有徹底倒向馬、阮一邊,似乎也不妨稍假辭色,加以籠絡……正是基於這種新的想法,今天,他才決定帶弟弟上錢謙益的家裡來,打算親眼觀察一下情形。只是,聽了顧、孫二人這一陣子的談話,黃宗羲心中頓時又生出一股反感。「哼,原來錢牧齋把阮鬍子巴巴地請到家裡來,奉為上賓不算,還公然讓侍妾出席作陪!拍馬屁拍到這樣的地步,哪裡僅僅是虛與周旋,簡直連臉皮都不要了!」這樣一想,他就覺得頗為後悔。如果不是考慮到好不容易來了,總得把情形了解得更徹底一點,也許他就會拂袖而去。不過儘管如此,心中卻無法恢復平靜,止不住老是想著那件事,對於眼前的談話,也變得有點心不在焉。他只模模糊糊地聽見,主客問的話題已經改變了。黃宗會似乎向顧、孫二人談到了來南京的目的,訴了一通碰壁之苦,並請對方幫忙。顧、孫二人則滿口答應。這使黃宗會大為感激,連聲稱謝。「不錯,我今天來,原來還打算替澤望辦成候選的事,」黃宗羲心想,「但是,待會兒如果證實錢牧齋已經一心投靠權奸閹黨,那麼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開這個口,也不會領這份情的!」他正想著,就聽見一陣遲緩而微帶拖沓的腳步聲,從花廳外的石子路上一路響過來……進來的是錢謙益。他大約已經得到黃宗羲兄弟來訪的報告,所以沒有回到書房,而是穿著朝服徑直走到花廳來。他沒有上前同黃氏兄弟相見,甚至沒有看客人,那雙本來就不小的眼睛,異樣地睜得更大,黝黑的瘦臉也由於驚恐而有點變形,身子則在微微發抖。跨進門檻之後,他就獃獃地站住,用喃喃的、卻相當清晰的聲音說:「出了大事了!左良玉——興兵作反了!」
「老師說、說什麼?」在一片靜默中,響起了顧苓的嗓音。
「左良玉在武昌舉兵了,說是要『清君側』!還發了檄文,自稱奉太子密詔,指馬瑤草和阮圓海為奸臣,要入朝誅之。前鋒已抵九江。江督袁繼咸連疏告急,以兵少不敢堵截。今日皇上已經下旨,急召史道鄰督江北諸軍渡江入援,並飭令九卿六部十三道合疏聲討。如今外間傳言紛紛,人心惑亂,只怕會生大變!」
直到這時,顧、孫二人才聽明白了老師的話,頓時緊張起來,齊聲詢問:「啊,那、那可怎麼辦?」
錢謙益皺起眉毛,倒背著手,來回走了兩步,心煩意亂地說:「本來呢,左良玉的疏奏倒寫得明白,他此番興兵,意在清君側,並非真箇作反。只是如今北兵勢如破竹,已陷潁川、太和,並自歸德兼程南下。歸德至象山八百里,無一兵防堵。
揚、泗、邳、徐,勢如鼎沸。日前朝廷已命史道鄰馳扼徐、泗,若為防左之故,拔營而東,則徐、泗必不能守。徐、泗一失,北兵便可直趨揚州,南都岌岌可危了!」
停了停,他又搖一搖頭,說:「哎,左兵此來,實在不是時候!」
「那麼,」顧苓眨眨眼睛,遲疑地說,「既然左良玉並非欲與今上為難,何不奏明皇上,令史道鄰仍堅守徐、泗,以防北兵?」
錢謙益搖搖頭,苦笑地說:「今日廷議時,姚思孝、喬可聘、成友謙幾個揚州籍官員,都以為左兵稍緩,而北兵甚急,懇請勿撤江北之兵。皇上當時也諭日:『著劉良佐還兵,留江北防守。』睢是馬瑤草當廷戟指罵姚思孝等,說他們是東林,借口防江,欲縱左兵人犯。
並謂北兵至,猶可議款;若左良玉至,他與今上必死,而我輩俱得高官。因此誓不許遣劉良佐復歸江北。皇上見他如此,亦無可奈何!盎譜隰艘恢痹諗員嚀牛揮脅寤啊L底罅加窈啡黃鴇哺械郊湟饌夂統躍R蛭湊賬竊鵲納柘耄皇且ü圃炷諭餳泄サ那看笥唄堊沽Γ雌仁孤硎坑⒅骶頭叮耆揮邢氳焦嫻墩媲溝卮蟠虺鍪幀S繞涫牽品⒄溝秸庖徊劍醋員狽角寰耐彩翟誆荒芪奘印!鞍。袂凹柑炷茄櫻皇嗆芎妹矗抗餛灸切└鑫誘緄淖嗍瑁鴕丫崖懟⑷鈧饗拋×恕N裁床壞紉壞取⑶埔磺圃偎擔裁湊餉醇庇諦吮俊庇釁坦し潁譜隰擻切擬瑋緄叵搿2還鼻娼幼潘檔劍郝硎坑⒃誄彌希購啡簧啤澳扇們灞舷攏簿霾蝗米罅加穸筆保譜隰訟窀猶塘艘幌濾頻模鬧忻鴕懷櫬ぃ偈狽吲鵠礎?「哼,不讓左良玉東進!說得輕巧,好像是他真有多大能耐似的!」他咬牙切齒地插口道,「還說寧可讓清兵南下,真是喪心病狂,於此為極!依我瞧,左良玉這次清君側,還真清得正是時候,若仍容此等權奸把持朝政,蒙蔽主上,殘害忠良,這江南半壁,遲早會被他拿去賣給建虜無疑!」
停了停,看見屋子裡的人們——包括錢謙益在內,全都默默無言,似乎並不那麼同意他的說法,他又半是爭辯,半是安撫地說:「左良玉的部眾良莠不齊,軍紀未盡如人意是不假。惟是左寧南為人心存忠義,能識大體。聽說前幾年他奉旨進駐武昌,途經皖城時,守將杜宏域亦曾頗以地方為慮,後來,憑著柳麻子一席話,他便慨然允諾杜宏域助他糾察。如今留都乃社稷重地,國家存亡所系,左寧南又豈會不知?他自必能嚴束部眾,不准他們一如平日之散漫恣肆,可無疑也!」
說完,發現大家仍舊一聲不響,顧苓和孫永祚還互相交換著眼色,現出苦笑的神情,黃宗羲就焦躁起來。同時,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豪邁之氣。
「到時,」他激昂地說,「如若左寧南未能察此,或有疏於制御之處,晚生願孤身前往虎帳,犯威直諫,雖因此觸彼之怒,鋒刃加體,也在所不辭!」
這一次,錢謙益終於說話了:
「賢侄之豪情膽氣,自是可嘉。」他微低著頭,慢吞吞地說,顯然是在斟酌字句,「矢忠報國之志,老夫也深知。惟是左寧南之部眾,大半本屬盜賊。此輩純由利合,亦以利驅,何曾有忠義之心,更遑論自律之意。以往左寧南每每姑息之,非不欲從嚴,實出於不得已。若謂賢侄到時親往諫說,便能令彼從善如流,只怕……」「為什麼不能!」黃宗羲反駁說,由於被自己剛才所閃現的設想昕鼓舞,他甚至變得更加自信、興奮、躍躍欲試,並且開始歷歷在目地想像出,到了那種情勢和場合,自己將怎樣以遠遠超過柳敬亭的深刻、雄辯、無可辯駁的進言,使那位手握八十萬大軍、赫赫有名的統帥為之折服、感佩,終於像一位大智大勇的英雄豪傑所必然會做的那樣,慨然答允自己的請求。
「為什麼不能!」他傲慢地重複說,「左寧南並非懦夫、鄉愿,他忠肝義膽,連馬瑤草、阮圓海之輩,他都敢與之相抗,又豈會連約束部眾的膽魄都沒有?如今,就怕自許為聖人門下者,卻忘了立身之本,一心只想巴結阿附狗賊權奸,到頭來,連一介武夫都不如而已!」
說完,看見錢謙益皺著眉,一聲不響,他就拱一拱手,說聲「告辭!」然後一拂袖子,大步向外走去。當不知所措的黃宗會呼喚著,慌裡慌張地趕上去時,他已經出了大門,走在排列著一對又一對石獅子的官街上了。
八
由於朝廷極力封鎖消息,南京城裡的一般老百姓,雖然還不知道左良玉舉兵這回事,但圈子內的社友們,通過黃宗羲的透露,很快就全都知道了。在接下來的幾天中,他們懷著興奮的、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分頭四齣打聽局勢的最新進展。當然,收集到的情報多數是零碎的、雜亂的,甚至往往互相矛盾。例如,一會兒傳說左良玉已經攻陷了九江,並且接連攻破湖口、建德、彭澤、東流等縣;一會兒又傳說左軍在攻陷九江後發生了分裂,以原「流寇」過天星惠登相為總兵的那部分軍隊,突然撤退,不知所往;一會兒傳說駐節九江的湖江總督袁繼咸也一同起兵,配合左良玉的行動;一會兒又傳說袁繼咸並未參與,而是親到左營,力勸左良玉不要前進,駐軍候旨,但左良玉不聽,仍舊進兵,結果攻破九江,並大肆燒殺搶掠;再一會兒又傳說,左良玉本已答應不攻破城池,但部下不聽命令,擅自行動,結果才造成九江的浩劫;甚至還有傳說左良玉在九江時已經病死,如今領兵的其實是他的兒子左夢庚,如此等等,一時也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有一點可以斷定:就是左家軍看來確實是越來越逼近南京。因為朝廷已經放棄黃淮一線的設防,急調靖南侯黃得功、廣昌伯劉良佐,以及東平伯劉澤清火速率兵人援,以抵禦左軍。接著又命阮大鋮會同應天、安徽巡撫朱大典巡防南京上游的江面。與此同時,南京實行全城戒嚴,並派遣各武職勛臣分守南京外城的十三道門戶。正是這最後一種情形,使社友們預感到那場盼望已久的暴風雨正在迫近,心中既緊張又興奮。為了避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在公眾場合雖然不敢表露什麼,但私下裡湊在一起,話題總是離不開這件大事。
特別是後來又讀到暗中傳抄的左良玉檄文,其中除了曆數馬、阮的奸狀外,還特別把逮捕迫害周鑣、雷演祚列為他們的重要罪行之一,就更使社友們把左良玉看作是能扭轉乾坤的大救星,巴不得他早日打到南京來。
當然,社友中也有人對這件事不以為然。冒襄就是其中一個。
如果說,還在吳應箕、黃宗羲決定派人分赴湖北、福建報信遊說時,他就強烈地表示反對的話,那麼,眼下的變故,更使他震愕之餘,有一種大禍臨頭的危懼。
不過,事情到了這一步,他知道反對也罷,贊成也罷,都已經沒有什麼用。所以,雖然他還不打算離開南京,但愈加沒有興趣同社友們混在一塊了。
這一天,已經是四月初八。整整一個上午,冒襄都在城裡奔波,為的是求人幫忙,以便讓手下的僕人能通過已經戒嚴的城門,把一宗等著急用的銀子,給正在海寧縣任上的父親送去。在那些相熟的官員家中,彼此照例也談到目前的局勢,其中惶恐不安者有之,勸冒襄設法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別再跟社友們瞎鬧騰者有之。
結果一連幾家地走下來,雖說總算把事情辦妥,但冒襄的心中卻絲毫沒有輕鬆之感,相反,變得更加煩悶了。
直到午刻已過,冒襄才領著一名長班沿著從竹橋至柏村橋的河畔匆匆往回走。
眼下已是初夏時節,從昨天起,天空中就灰濛濛的,陰雲密布,日色無光,卻偏偏一直下不出雨來。那情形,也恰像眼前南京所面臨的局面,顯得混沌難測。冒襄坐在驢背上,仰望著時而昏暗、時而轉亮的天空,忽然想起元代詩人薩都刺那首《金陵懷古》詞:「蔽日旌旗,連雲檣櫓,白骨紛如雪!」「啊,重複了多少遍的這幅可怕圖景,當真還要再度來臨么?這一切難道當真要由我們這一輩人親身來經歷?」
冒襄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他不敢想下去了,只是給驢子加了一鞭,一直朝桃葉河房走去。
回到桃葉河房,冒襄把韁繩交給長班之後,便匆匆往裡走。他穿過門樓,看見幾個人——都是本河房裡的住客,正聚在堂屋前的天井裡,起勁地交談著。發現冒襄走進來,便一齊住了口。這幾個住客,論身份也是縉紳文士之類,但冒襄嫌他們言談無味,見識粗淺,平時也不大來往。此刻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他愈發連招呼也懶得打,管自低著頭,朝自己租住的東邊那個小院落走去。
「冒先生回來了,可曾見到適才大中橋行刑之事?」
冒襄回顧了一下,發現主動發出招呼的那個房客正眯縫著眼,現出一副關注的樣子。他只得略為停步,點一點頭,然後淡然回答:「不曾見,不知所殺的是什麼人?」
「哎呀,原來冒兄尚不知道!今日受刑的,乃是貴社的周鍾和武愫、光時亨三人!」
冒襄本來並不打算停留,忽然聽說被殺的竟是這三個熟人,心中驀地一震,抬起頭,滿懷驚疑地望著對方。
「聞得臨刑前,他們在刑部俱受過杖,已不能行走,是用土箕抬著來的。」那人搖著頭,現出悲天憫人的樣子,目光卻閃爍不定,分明想看到冒襄的驚恐和狼狽。
「按說呢,」另一個房客也敲敲打打地接了上來,「像周介生這等人,不僅失身降賊,還公然向闖逆上《勸進表》、《急下江南策》,實在是喪心病狂,罪大惡極,一死不足以贖之!只是他一向以名士班頭自命,卻落得如此下場,卻也令人可詫可嘆!」
「同是降賊,弟適才見那光時亨與武愫倒還像知罪的樣子,惟獨這周鍾最是可惡,一路上撞天價地叫屈,說什麼『青天白日之下,竟有如此之事』,又說『殺了我,天下便得太平么!』真可謂至死還想瞞天騙人!」這插嘴的第三位,卻顯得余忿未消。
冒襄始終沒有答話。無疑,由於被殺的這三個人,特別是周鑣的堂弟周鍾,作為復社當中有影響的領袖之一,很久以來就遭到阮大鋮的切齒仇恨。權奸們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是意料之中的。
但是在正月間,東林、復社方面已經走通了次輔王鐸的門道,請得聖旨,對從賊諸臣一案,准予停刑。當時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誰知,才過了三個月不到,忽然又開殺戒,這卻是冒襄所估計不到的。
無疑,對於周鍾等人的降賊失節,冒襄也很惱火,覺得他玷污了復社的名聲。
但一位平日十分熟悉的朋友,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這件事,仍然使他受到很大的震動,以至獃獃地望著眼前的三個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他才低下頭,默默轉過身,向下榻的院落走去。
「眼下才交四月,並非秋決之時,更兼左良玉之兵正沿江東下,何以朝廷不遲不早,偏要挑這節骨眼上來行刑?看來必定是馬、阮二賊所為!但他們為何如此有恃無恐?莫非他們認定,左良玉打不過來?還是他們預感末日將臨,決意先行殺人報復?嗯,要是這樣的話,我輩只怕也難以倖免於禍!」這麼一想,冒襄的一顆心不由得「噗通噗通」地狂跳起來,渾身的筋肉也突然抽緊了。儘管雲端里傳來了夾雜著閃電的隆隆雷聲,豆大的雨滴也打到了臉上,他卻絲毫也沒有覺察到。「可是,事到如今,即使要逃,只怕也來不及!
況且內外城門全戒了嚴,又怎能出得去?不錯,時局到了這一步,眼見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既然遲早都是個死,那麼他們要殺,就讓他們來殺好了!說不定如此一來,我就不用親身經歷那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慘變,不用受那一份國破家亡的熬煎!反正家中的小弟已經出生,父母膝下也不至於沒有奉養之人了!罷餉淳睾嵯亂惶跣模跋宸炊驕蠶呂矗⑶疑鮃恢忠渙稅倭稅愕慕饌閻小U獾倍甑鬩丫淶妹薌鵠礎S謔牽袈跫覆劍喚趴緗種滄虐漚逗丸僮踴ǖ耐ピ豪鎩?「啊,好了,大爺回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冒襄抬頭一看,發現僕人冒成手裡撐著一把油紙傘,正從西屋裡急步向他迎來,忠厚的臉上,現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大爺,」大約看見冒襄只點點頭,打算向里問走去,冒成連忙跟上來,一邊舉著傘替他擋雨,一邊急急稟告說:「鄭爺來了,說有要事要與爺說,已在西廂等候多時了!」
冒襄微微一怔:「鄭爺?哪個鄭爺?」
「就是鎮撫司的鄭爺。」
冒成所說的「鄭爺」,就是冒襄家中舊日的清客鄭廷奇,如今在南京的鎮撫司當了一名校尉班首,專掌逮捕犯人的職責。去年八月,周鑣、雷演祚被捕入獄的消息傳出之後,冒襄還曾經領著陳貞慧和侯方域去訪過鄭廷奇,請他設法關照。後來由於周、雷二人移交刑部大牢關押,冒襄也就沒有再同鄭廷奇聯繫。現在忽然聽說對方來訪,而且不惜堅坐等候,冒襄就不由得疑惑起來,連忙轉過身,匆匆朝西屋走去。
果然,當他撩起門帘,跨進門檻時,發現鄭廷奇已經站起來,做出行禮的樣子。
不過,使冒襄更加驚疑的是,今天鄭廷奇青衣小帽,打扮成平民的樣子,雖然還是那張黃黑的寬臉,還是那部濃密的鬍子和那雙小而亮的眼睛,但冒襄一看之下,竟差點兒沒認出來。
「哎,世兄!」鄭廷奇不待冒襄發問,就匆匆作了一揖,走近來,用壓低的、緊張的聲音說,「弟今日來,是有一極急迫之事相告:馬閣老及阮大司馬因左兵東下,十分震怒;又因左良玉在檄文中,提及周仲馭、雷介公二位下獄之事,遂認定此變系因他二人而起,並疑及復社諸生意欲為左兵內應,故此今日已先請旨將周介生三人問斬正法,並將周仲馭、雷介公同時賜死於獄中。如今又行駕帖至都察院,要將世兄及黃太沖、顧子方、吳次尾、陳定生等諸位兄台收捕下獄。弟今早自院中一位書辦朋友處得知此事,且謂掌院鄒大人批云:准於明日行文到司。如今情勢已是極急,世兄應從速離京遠避,遲則禍將不測!」
冒襄沒有想到事情會來得這麼迅猛。特別是聽說周鑣、雷演祚已經被賜死獄中,更如同晴空響起了一記霹靂,把他一下子震呆了。「啊,這麼說,周、雷二公果然也給他們害死了!可是,周仲馭是去年八月被逮的,說他聯結左兵,有什麼證據?
馬老賊怎敢這樣無法無天,不經三司勘問,就胡亂定讞殺人?還要來收捕我們!我們到底有什麼罪?難道就為的我們出了《留都防亂公揭》,就為的我們不買阮鬍子的賬,就為的我們要為太子鳴冤申辯?可這算什麼罪?即便是次尾、太沖他們曾派人到武昌、福建去報信,也從來沒打算要讓左良玉興兵。這一層我一清二楚!他們身為大臣,為報私怨,想殺就殺,想抓就抓!這朝廷到底還有王法沒有?還講道理不講!」冒襄在心裡激憤地大叫。原先那種絕望的預感,已經不可抗拒地直逼到眼前,他心中的傲氣與怒火,也不可抑制地爆發了!
「不,我不走!我為何要走?我為何要怕他們?他們要逮我,就來逮好了!無非是一死!國家的局面到了這一步,反正遲早大家都得完蛋,還有什麼好怕的?不,我不走,不走了!」
看見冒襄衝動已極的樣子,鄭廷奇也顯得有點黯然。他低下頭去,在透窗而入的嘩嘩雨聲中想了一會,又相勸說:「一死固不足懼,惟是大丈夫當死得其所。其實如今報國之地甚多,譬如史公在揚州廣攬人才,世兄何不就到那裡去,一展才志,豈不較之留在此間白送性命強得多!」
鄭廷奇在冒襄家中做過清客,對這位世兄的脾氣顯然頗為了解。所以他說話時並不激昂,相反顯得十分沉著、冷靜。果然,冒襄被他這麼一點醒,頓時不說話了。
事實上,他本不是個魯莽的人。雖然滿腔的悲憤與絕望,使他決心以一死來與強權相抗,但當發現還存在著更有價值的選擇時,他就變得清醒了。
「可是,晚弟還得去告知黃太沖、顧子方他們才成。要麼,大家一齊都走,決不能晚弟一人獨走,而讓他們陷於羅網!」沉吟了片刻之後,冒襄遲疑地說。
鄭廷奇鬆了一口氣。他立即從腰間拿出一支令箭,說:「事不宜遲,世兄既決定離京,切不可遲於今夕。雖然內外城俱已戒嚴,但持此箭便可通行。至於黃太沖相公他們,不勞世兄去告知,包在弟身匕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