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陳貞慧所說的「萬大人」,就是南京兵部職方司郎中萬元吉。
此人不久前奉派到江北的揚州去視察軍情,於昨日回到了南京。
史可法因為急於了解那邊的情形,所以讓陳貞慧連夜傳催,要萬元吉今天就來部復命。
說起來,這又是一件令南京的留守大臣們焦慮頭痛的事。本來,北京陷落之後,面對農民軍乘勝南下的威脅,已經足夠令他們這幫孤臣孽子慟哭奔命,席不暇暖。
誰知,一向被倚為江南屏障的淮揚地區,眼下又陷入了極大的混亂之中。這種混亂,如果是由於「奸民」乘變造反,倒還簡單,無非嚴加鎮壓就成了。偏偏帶頭鬧事的,卻是負有保境安民責任的明朝軍隊本身,這就弄得大家惟有搖頭嘆氣,一籌莫展。
當然,若說這種動亂同整個事變毫無關係,那也不確切。事實上,要不是兩個月前,明軍的精銳主力在潼關全線崩潰,那麼一向在西北地區同農民軍作戰的總兵官高傑,就不會率領十餘萬殘兵敗將倉皇東竄,橫衝直撞地進入江淮地區;同樣,要不是北京的轟然陷落,駐守在山東的另一名總兵官劉澤清,也不敢擅自放棄防區,強行龜縮到淮河以南來「就食」。本來,為著抵禦農民軍的進攻,江淮一線確實需要重新調整軍事部署,這共約二十萬人的兩支軍隊同時到來,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高傑和劉澤清二人卻偏偏極其桀驁強橫,他們手下的那批軍隊更是紀律敗壞,貪暴成性。
二路上,他們就是憑藉燒殺搶掠逃下來的;到了江淮地區,仍舊毫不收斂,到處打家劫舍,擄掠姦淫,把地方上鬧得雞飛狗跳,叫苦連天。在勸阻無效的情況下,各地官府迫於士民的強烈要求,只得紛紛起而自保,或者關閉城門,拒絕他們進入;或者在他們四齣作惡時,合力加以剿殺。這麼一來,雙方的關係可就鬧得異常緊張。現在,劉澤清的兵馬正徘徊於天長、六合一帶,意向難測;至於高傑,則看中了揚州地區的富庶繁華,已經悍然揮兵南下,企圖霸佔這片地盤……史可法是在不斷接到來自江北、特別是揚州的大量告急文書之後,迫不得已派出萬元吉前往視察的。現在,從彙報中,他得知目前雙方仍舊僵持不下——高傑執意要進城駐紮,揚州官民則斷然拒絕。經過萬元吉的儘力調解,情況算是稍有緩和。
雖然短期內難以達成妥協,但看來不至於急劇惡化。於是,史可法也就稍稍鬆了一口氣,暫且把江北的事務放下,回過頭去,繼續為物色新皇帝和組建新朝廷苦心籌划去了。
作為身居高位,並對救亡圖存的全局負有重責的一位大臣,史可法也許只能、而且應當這樣處置事情。不過說到居住在江北、等命財產正受到嚴重威脅的廣大老百姓,情形可就完全是另一個樣享。如果說,揚州城裡的居民還能憑藉高壁深池設法堅守的話,那麼居住在縣城和鄉鎮里的士民,便只有嚇得魂飛魄散、亂作一團的份兒。特別是有點產業的大戶人家,更是紛紛打點細軟,舉家出逃,爭相到江南去躲避風頭。就連與史可法頗有交誼的冒襄一家,眼下也正處於顛沛流離的艱難境遇之中。
冒襄和他的家人是四月二十三日離開如皋,沿著陸路向南逃難的。經過兩天的跋涉,如今已經來到靖江縣的長江邊上。作為如皋縣的首富,他們這一次舉家出逃,人丁和行李的負擔,較之一般難民自然要吃重得多;而且不用說,成為盜匪們的搶劫目標的可能性也更大。因此,為著保險起見,冒襄已經於昨天,把父親和即將臨產的庶母劉氏,先行秘密送往江南。剩下母親、妻兒、近百名男女僕人,以及大批箱籠行李,則分乘用重金雇來的十艘大船,由冒襄親自掌管,準備於次日啟程過江。
已是傍晚時分,蒼茫的暮色,正從天東的大海那邊升騰起來。
但西方的地平線上,那一輪即將隱沒的夕陽,還在散發著明亮而柔和的餘暉。
這一帶,本是孤立於江心的一個沙洲,由於接近出海口,江面陡然開闊,水流也隨之緩慢下來,久而久之,不斷沉積的泥沙便使沙洲北面的航道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淺,漸漸同北岸連接起來。現在,溝洫縱橫的洲渚上,已經墾出了一片一片的稻田,聚起了一個一個的村落。芒種已過,端午將臨,在夕陽的映照下,稻田裡的簇簇秧苗,彷彿展開了一片墨綠色的、閃著金光的地氈,顯得那樣寧靜,那樣曠遠。
每當江風吹來,秧苗就輕輕擺動著,把一層一層的輕浪,向天邊遠遠地傳送開去。
這時,河汊上、田塍里的水面便蕩漾起來,晚霞的倒影被攪亂了,於是又平添了幾許變幻,幾許繽紛……這一路行來,雖然還算順利,而且此刻周遭的景色,又令人頗為心曠神怡,但是冒襄卻絲毫不敢大意。因為這些年走南闖北的經驗告訴他,世道人心已經變得空前敗壞,特別是在這種動亂的當口,對於他們大戶人家來說,到處都隱伏著隨時可能突發的仇恨和殺機,任何一點疏忽大意,都會招致飛來橫禍。所以,用過晚膳之後,冒襄特地領著幾個親隨,再一次四處巡視一遍,直到證實各條船上的情況並無異常,那臨時雇來充當護衛的二百名本地村民,也都三五成群地分散在船隊周圍,老老實實地呆著,他才重新走回來。雖然已經頗為疲倦,但當想到還不曾向母親道晚安,他便又振作精神,揮退僕從,獨自走過中艙去。
冒襄的母親馬氏,是一位心地慈和、樂善好施,但又十分膽小的老婦人。長期的養尊處優,使她變得經不起任何風浪,一點點動靜,就能把她嚇得要死。兩年前那一次,冒襄的父親冒起宗奉調前往湖北襄陽,去做左良玉的監軍。如果當時不是馬夫人日夜哭泣,生怕丈夫就此斷送了性命,冒襄也許就不會千方百計地奔走請託,乞求朝廷把父親調離剿「賊」前線,他本人也不會因此招致輿論的非議。但作為兒子,冒襄當然不會因此責怪母親。不過,這一次逃難,老太太是否受得起顛簸驚嚇,會不會弄出什麼病症來,可就成了冒襄最擔心的事。所以一路之上,他哪怕再忙再累,每天總要上馬夫人跟前探視上三四回,說上些寬慰的話,直到老太太安靜下來,臉上重新有了笑影,他才放心離開……現在,冒襄已經踏人中艙,映入眼帘的景象使他不由得一怔。
炕床上,馬夫人身上裹著一床被褥,蜷縮在角落裡。她那張美麗的、有著端正鼻子和淡淡眉毛的橢圓臉,現出恐怖的神色,身子還在微微發抖。春花和春桃兩個丫環,緊緊地護持在她的身邊,春花手裡還拿著一把剪刀什麼的。在她們的緊張注視下,丫環春燕和春英則全身俯伏在炕前,把耳朵緊貼在艙板上,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什麼。
「母親,這是……」冒襄莫名其妙地問。
馬夫人驚慌地抬起頭,瞥了兒子一眼,卻不回答,只是焦急地追問伏在地上的丫環:「怎麼樣,你們可聽見了?」
「稟太太,婢子不、不曾聽見。」長著一張胖圓臉的春燕抬起頭來,遲遲疑疑地回答。
「怎麼會聽不見!企企企啤腋嶄仗靡磺宥 甭矸蛉朔⒓鋇丶岢鄭翱斕悖傯?春燕不敢違拗,重新把耳朵貼了下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看見母親張皇失態的樣子,冒襄只得轉向護衛在她身邊的春桃。
「稟大爺,太太適才在炕上睡著,聽見『篤篤篤篤』,怕是有歹人藏在下面,所以命婢子們察看。「「什麼,歹人?」冒襄吃了一驚。說實在話,在靖江一帶,他們本來就人生地疏,加上這十隻大船又是臨時僱用的,雖然經由鄉中的糧長作保介紹,畢竟摸不清底細。如果艙底下當真藏著有人,那決不會是什麼好事。所以,他頓時緊張起來,也顧不上主子的身份,連忙跨前一步,跪倒在艙板上,貼著耳朵,凝神傾聽。
然而,聽了好一會,除了身畔兩個、丫環的呼吸之聲外,艙板下靜悄悄的,沒有任何響動。
「唔,莫非母親聽錯了?要不,就是下面的歹人已經知覺,所以這會兒都蟄伏不動?」這麼一轉念,冒襄不禁愈加著慌。有片刻工夫,他直起了腰,卻忘記站起來,只是緊咬著嘴唇,心急火燎地盤算該如何處置才好。「啊,這麼說,他們是早就串通好,來算計我們的,就連這船上的艄公,也都是賊伙!這可怎麼辦?說不定他們今晚就要動手。幸而發覺得早!但是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打算怎麼干?——今番可真是倒了大霉!不成,我得趕緊去叫人,還不能打草驚蛇。但是……」「聽,又來了!篤篤篤篤,篤篤篤篤!」馬夫人又驚叫起來。
冒襄錯愕了一下,連忙重新伏下身去,豎起耳朵細聽。可是,同剛才一樣,仍舊聽不到艙底下有任何聲音。
「嗯,你們聽到了么?」他問伏在旁邊的春燕和春英。
「沒有。」「沒有聽見。」兩個、丫環搖搖頭,輕聲回答。
「啊,又來了,篤篤篤篤,篤篤篤篤!」馬夫人又叫。
冒襄瞧了老太太一眼,不由得暗暗吁出一口氣。他略一躊躇,迅速站起身,朝艙門外一指,對丫環們說:「去,讓外邊馬上把船婆叫來!」
春桃低頭答應著,走了出去。不大一會,身強體壯,長著一雙大腳的船婆匆匆來到中艙。
「不知太太、大爺呼喚,有何吩咐?」她行著禮問,黧黑而圓實的臉上賠著微笑。
「你把這個揭開,」冒襄指了指艙板,「我們要看看!」
船婆眨巴了一下眼睛,分明感到意外,但看見冒襄板著臉,她就沒敢多問,答應一聲,彎下腰去,熟練而迅速地揭起了艙板。
冒襄目不轉睛地監視著,「唔,你下去給瞧瞧,看藏著什麼東西沒有?」他命令說,隨即朝身邊的春燕做了個手勢:「打燈給她!」
這麼吩咐了之後,他就繞開艙洞,走到炕邊,把馬夫人輕輕扶起來,安慰地說:「母親且過來瞧一瞧,下面確實並無歹人藏著。孩兒就睡在隔壁艙里,若真有什麼,即時便會知覺。母親只管放心安歇好了!」
馬夫人起初還畏畏縮縮,經不住兒子再三勸說,終於挪近前來,朝炕前那個被燈光照亮的艙洞探出頭去。直到看清楚裡面確實空空蕩蕩的,除了剛才下去的那個船婆和兩塊壓艙的大石之外,再沒有什麼東西,她才「噯」的一聲,透過氣來,斜靠在春桃的身上,用手輕輕拍著心窩,衰弱地閉上了眼睛。
二
「是的,也許這一次,我們真該留在如皋,而不該出來逃什麼難!」冒襄站在艙門口,默默地想。這當兒,他已經把總算安靜下來的母親,服侍到炕上睡下,並吩咐丫環小心伺候,自己退到外面來。
對於這一次舉家出逃,就內心而言,冒襄並不是那麼情願的。
相反,出自震驚於亡國大禍終於臨頭,除卻拚死一爭別無生路的強烈衝動,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後,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須儘快前往南京,全力以赴投入重建王朝的緊迫行動之中。他估計,社友們此刻必定已經齊集南京,並且正盼望他前去。事實上,自從前年因為奔走父親調職的事,受到輿論的非議以來,冒襄一直在暗中憋著一股勁,決心以令人折服的行動,來洗雪自己所蒙受的誤解和羞辱。但是高傑舉兵南下的消息,卻打亂了他的計劃。因為作為獨生兒子,在這種情勢下,他除了繼續留在如皋,守護父母和家業之外,不可能有別的選擇。本來,據他的估計,如皋僻處海邊,高兵未必就真會騷擾到那邊去,只要等上幾天,風聲一過,他仍舊可以走。
誰知,母親和妻子偏偏怕得要死,惶惶不可終日,加上左鄰右舍的人家紛紛出逃,最後弄得連父親也沉不住氣。一家人才又極其匆忙地收拾行李,星夜逃了出來。
「可是,這麼一折騰,我就不知何時何日才去得成留都了!社友們在那邊等不見,必定以為我冒襄當真是個膽小自私、言行不一的人了!雖說將來見面時,我還可以解釋,但他們會相信嗎?哎,會相信嗎?」正是這種隱藏的焦躁,使冒襄一路上都感到心煩意亂,擺脫不開。特別是當他發現,離開如皋之後,偌大一家子人孤立無援地暴露在荒僻生疏的野地里,危險其實更大,他的心情,就變得更加懊惱和彆扭了……「大爺,奶奶在哭呢,請大爺過去瞧瞧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旁邊急切地說。
冒襄怔了一下,轉過臉去——一張白色的、模糊不清的臉出現在黑暗中。根據聲音,他辨出那是妻子的貼身老媽子冒貴媳婦。
「奶奶——怎麼啦?」冒襄皺起眉毛,不悅地問。
「大爺,奶奶在哭呢!」老媽子閃著一雙眼珠子,小心地重複說。
眼下,船上是這麼安排的:馬夫人住中艙,冒襄同侍妾董小宛住前艙,而奶奶帶著兩個兒子則在後艙就寢。晚飯之前,冒襄已經到後艙去探視過,這會兒本不準備再過去。但冒貴媳婦的報告使他到底放心不下,只好勉強轉過身,再次走過後艙去。
老媽子自然不敢扯謊,奶奶蘇氏——一位雖然長得不漂亮,但自有一股嫻淑氣質的大家女子,手裡拿著一條手絹,正在那裡默默地抹眼淚。她雙腿併攏,靠坐在炕桌旁,一抹淡黃的燈光勾畫出那微見發胖的身形。由於抽泣,她的雙肩一下又一下地聳動著,投射在艙壁上的巨大影子也隨之不安地上下搖晃。
看見丈夫走進來,蘇氏似乎有點意外,隨即急急地避開了冒襄的目光。
「你——這是怎麼了?」冒襄走近去,疑惑地問,同時瞥了一眼已經在炕上熟睡的兩個兒子。
蘇氏搖搖頭,使勁地咬住嘴唇,但淚水卻冒出了眼眶。
「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哭什麼?」冒襄稍稍提高了聲音。
蘇氏仍舊沒有回答,卻突然嗚咽起來,似乎怕聲音傳到外面去,又趕緊用手絹捂嘴。
冒襄不由得皺了皺眉毛。這位蘇奶奶,本來也稱得上溫良賢淑,安分隨和,可有一樣,就是秉性沉默,有什麼事,總是自己藏在心裡,輕易不肯吐露,甚至對丈夫也是如此,弄得冒襄常常一籌莫展。不過,正因為這樣,冒襄反而有點擔心起來。
他望著哭個不停的妻子,正想耐下性子,繼續追問,站在旁邊的冒貴媳婦說話了。
「大爺,奶奶是不放心兩位小少爺,所以傷心呢!」停了停,看見冒襄似乎沒有聽明白,她又補充說,「本來呢,要是昨兒個老爺動身時,讓兩位小少爺也跟了去,這會兒只怕都已平平安安到江南了!」
平日最摸得透蘇氏心思的,大約就要數她的這位貼身老媽子。
所以冒襄聽她一說,便不再追問了。是的,考慮到目前江北一帶,已是盜賊蜂起,為著安全起見,昨天冒襄好不容易才說服了父親,讓老人不隨大隊一起行動,而是打扮成普通百姓,由幾個得力親隨護送,穿越靖江縣城,從另一個地點先行秘密過江。當時,妻子曾經提出讓兩個兒子也一起走,但冒襄不想給父親增加累贅,沒有答應。不料直到這會兒,妻子仍在為那件事想不開。
「你今兒怎麼了?」他不高興地說,「不是告訴你嗎,這一次是怕出事,才讓父親先走的。路上須得避開歹人耳目,怎麼能帶許多人?你不見,連老太太都留下了么!」
「可是……劉姨太……倒跟去了!」蘇氏抽抽搭搭地說,有點憤憤不平。
這一次老父微服先行,把姨太太劉氏也帶上了,確是不假。但那是考慮到劉姨太已經懷孕九個月,即將臨產;而且據名醫診過脈,說她懷的很可能是個男胎。他父母到目前為止,還只有冒襄一個兒子,人丁未免太弱,所以不管是老爺還是老太太,對劉姨太這一次生育,都寄予了頗大的期望。冒襄自然懂得父母的心意,因此特地作出這樣的安排。結果,父母都沒有表示異議,而冒襄本人更自以為這是一種高尚的、合乎孝悌準則的做法。
「為何讓劉姨太跟著去,這道理你莫非還不明白?她說不準哪時哪刻就要生了,萬一受到驚卟,動了胎氣,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我們這兩個,大的才只五歲,小的還未斷奶,相公莫非就不管了?」由於擔心兩個寶貝兒子的命運,淚眼汪汪的蘇氏破例地同丈夫爭辯起來。
冒襄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也冒火了。他呵斥說:「怎麼不管了?
莫非我丟下你們跑了不成?這兩日,為著全家都能平安過江,我都做了些什麼,你知道不知道?「「不,妾不知道!」蘇氏固執地嗚咽說,「妾只知道,若然兩個孩兒有個三長兩短,妾也不想活了!」她一邊說,一邊把身子伏在炕桌上,悲苦地、絕望地號哭起來。
看著妻子不可理喻的樣子,冒襄覺得腦袋一下子漲大了,渾身的血也翻騰起來。
與此同時,這些天來一直在心中積聚、發酵的那股子懊惱,也變得無法控制。「好啊,我本來就說,不要逃,用不著逃的。可是你們偏不聽,偏要逃。如今逃出來了,你們又是這樣子!你們到底還要怎麼樣才成?莫非除了應付你們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我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別的好乾了嗎!」有片刻工夫,他在心中激怒地吼叫,只是由於尚未喪失的一點理智提醒他:眼下是在船上,母親又在隔壁剛剛睡下,他才竭力剋制住自己,沒有當真吼出聲來。但是,翻滾不息的怒氣卻逼使他不能不有所發泄。於是他猛地揮起巴掌,把炕邊上的一個針黹簸籮「嘩啦」一聲,扇到了地上。
這麼一來,睡在炕上的兩個兒子被吵醒了。小的一個首先划動手腳,嗚嗚哇哇地啼叫起來。大的一個也拭擦著惺忪的睡眼,糊裡糊塗地坐起了身子。蘇氏頓時停止哭泣,匆匆站起來,在丫環的幫助下,先把小的一個抱在懷裡,一邊低聲哄著,一邊兀自用手絹拭擦著臉上的眼淚和鼻涕。旁邊的冒貴媳婦也急忙過去幫忙,把大男孩重新按倒在枕頭上,輕輕用手拍撫著。不過,男主人的發怒顯然使老媽子很害怕,儘管她嘴裡機械地喃喃著,像是在哼一首催眠的歌謠,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只是不歇地斜起眼角,驚恐不安地窺伺著。
看見妻子又抬起那張被淚水弄得一塌糊塗的粉臉,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冒襄稍稍冷靜下來,但內心的苦惱和困惑,卻變得更加混亂和沉重了。儘管他很想再激烈地發泄一通,以消解心中的窒悶,然而定一定神之後,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於是,他把袖子一拂,鐵青著臉,跨過滾了個滿地的線團、頂針和剪刀之類,大步向艙門外走去。
三
正當冒襄為著安撫母親、訓責妻子而奔忙於中艙和後艙的時候,在他下榻的前艙里,侍妾董小宛正由、丫環紫衣相幫著,悄悄地忙於燒水、洗盞和烹茶。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進冒府來的。像一隻漂泊無依的燕子,終於找到溫暖的巢那樣,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著前所未有的寧帖、滿足和幸福。她覺得,主宰命運的神明對她實在太仁慈了,不僅讓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為之嫉羨的如意郎君,而且給她安排了這麼一個高貴而寬厚的家庭。老爺和太太不必說,他們的好意常常使小宛感動得直想哭;就連那些個僕婦、丫環們,待她也十分友善。不過最難得的是奶奶蘇氏,非但沒有半點嫉妒之意,而且從一開始就由衷地歡迎她,真心地愛護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親的大姐姐。這一切,都使董小宛彷彿進入了祥光照耀的天堂,愈加覺得以往那一段風塵歲月,簡直是一場可怕的噩夢。的確,雖然只是短短的十多個月,但她同心愛的丈夫在一起,生活過得有多麼舒坦和愜意呀——品茶、賞月、制香、插花、編書、寫畫、烹飪,凡是以往曾經夢想過,或是夢想不到的種種美妙境界,她幾乎都經歷到、享受到了。有時候,她簡直禁不住問自己,這一切難道是真的嗎?啊,是真的嗎?自然,隨後她又會熱淚盈盈地暗自回答:如果是幻境的話,那麼就求老天讓我把這場夢做下去,永遠也不醒轉來。
然而,也許因為這一切太幸福、太完滿了,結果,新的磨難又降臨了。最令她發憷的是:自從醞釀要舉家逃難的一天起,董小宛就發現,丈夫對她的態度開始有點變了。雖然每天晚上仍舊回來同她一起過,但煩躁、冷淡、易怒越來越明顯地從他的言談舉止中表露出來。董小宛也知道,冒襄之所以這樣子,主要還是外間出了大亂子,把他弄得十分緊張和勞碌的緣故。不過,她仍舊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什麼地方出了錯,或者侍候不周,招致丈夫的惡感,甚至疏遠。所以這些天,她一直想方設法迎合丈夫的喜好,力圖讓丈夫在自己身邊,能過得順心一些,舒服一些。今天,眼見冒襄又是一個勁兒地忙裡忙外,直到天都黑齊了,仍舊歇不下來,她便想到應當「烹茶以待」,好讓丈夫回來後,小嘗數盞,消除一下疲勞。
現在,一罈子特意從家裡帶出來的上好甘泉已經提到艙中,用一個托盤盛著的兩隻尖腳宣德茶盞、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壺,以及幾樣點茶用的果品——榛子、雞豆和紅棗,也連同茶洗一道,擺開在炕桌上。可是,董小宛卻盡自躊躇著。直到銅銚里的水,在紅泥火爐上發出噓噓的輕響,她仍舊下不了決心動手沏茶。
說來,也難怪她有點膽怯。因為作為頂會享受的一位富家公子。冒襄對於品茶之道,一向極其講究挑剔。不僅選料要務求精美,茶具要極其雅潔,而且洗茶、候湯、烹沏等,都有一套嚴格的程序和法門,加上冒襄對自己的烹茶本領一向十分自負,輕易不肯讓別人代勞,總覺經旁人的手所沏的茶,很少能令他滿意,所以董小宛進門一年多,別的許多事她都能幫著或者代替丈夫做,惟獨這沏茶,她一直沒有參與的機會。今晚,她背著丈夫自行動手,能否獲得首肯和喜歡,可是一點兒也吃不準。萬一弄糟了,自己挨幾句奚落不打緊,若是敗壞了丈夫的興緻,那就有違自己的本意了。
「娘,怎麼還不動手?瞧水都要開了!」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耳畔催促說,那是、丫環紫衣。
董小宛回顧了一下,發現那女孩兒正忽閃著一雙明亮的眸子,關切地瞅著自己。
這個紫衣,本是奶奶蘇氏房裡的一個管事的、丫環,為人聰明伶俐。一年前,因為董小宛初來乍到,身邊需要一個通曉上下細務的人輔助點撥,冒襄才點著名兒向蘇氏要了她。難得紫衣過來之後,對新主人一樣的盡心服侍。所以此刻驀地一見,董小宛倒生出了一個主意。
「紫衣,你在相公身邊服侍了好些年,相公的烹茶規矩,你必定是知道的了?」
她問。
「這個么,婢子也不敢說知道。」紫衣謹慎地回答,「只是以往爺同奶奶在房裡品茶,多半都是命婢子在旁侍候的。有一陣子,奶奶也想學著沏茶,便求爺教她。
那時爺興緻也高,倒認認真真說過好幾回。後來奶奶到底沒學成,從此爺也絕口不說了。」
「當時相公怎麼說,你可還記得?」
「這……婢子雖則也在旁邊聽著,只怨心思笨,怕記不全。」
「嗯,那麼不須你說,只要你聽聽我說的,同相公當日說的,可是一樣?」
紫衣點點頭,又遲疑地問:「娘這是……」「哎,你且用心聽著呀!」董小宛興沖沖地打斷說,然後,就側起腦袋,一邊思索,一邊說起來:「這烹沏之法,古今不盡相同,如宋朝盛行茶餅,如今已不時興,所以也不必說它。今時烹茶,擇品必須名貴,取水必須甘泉,這自然是第一要緊的。若這二者俱備,那就須看烹沏的功夫了。這烹沏之法,最考人的,一是候湯,二是洗茶。先說候湯,這沏茶之水,必須用活火先煎,待它沸後,再用緩火慢炙。
所謂活火,便是見焰的炭火。煎水至有泡沫上翻叫做『一沸』,見四周水泡不斷翻起叫做『二沸』,大翻大涌叫做『三沸』。『一沸』時水尚太嫩,『三沸』水又太老,都不合用,總以『二沸』前後為宜。「說到這裡,董小宛便停下來,瞧了瞧丫環。見紫衣點著頭,沒有異議,她才接著說下去:「再說洗茶之法,亦甚要緊,必須待沸水稍溫之後,方能下茶,太沸則有損茶味。洗時以竹箸夾茶,放人缸中,反覆蕩滌,除去塵土及黃葉老梗。洗凈後用手擰乾,放入缸中蓋好,少待片刻,然後打開,見葉已轉青,香氣透發,即用沸水泡沏。
不過這當中,又有冬夏之分。夏日炎熱,故須先注水後下葉;冬日天寒,則須先下葉後注水。皆因水之溫熱稍有不合,便會使茶味即時受損,所以最考功夫,萬萬不可大意!罷餉匆豢諂低炅酥螅⊥鴟垂次剩骸拔沂什潘檔模肽閬虺L喙棠棠痰模捎脅歡災Γ俊?紫衣沒有立即回答,她用一根指頭點著腮幫子,彷彿還在心中仔細核對。終於,她抬起頭,笑著說:「娘,真虧了你!平日里也沒見爺向娘說,也沒見娘問爺,怎麼娘適才說的,同婢子前幾年聽爺說的,倒像是不差一分一毫!」
「嗯,你再仔細想想,可有漏掉的沒有?」董小宛不放心地問。
紫衣搖搖頭:「若有別的,就是爺還對奶奶說了許多茶的來歷、名目和烘焙的法兒。據婢子想,那些與沏茶怕不大相干。」
董小宛「嗯」了一聲,「那麼,我們試著沏上一壺,瞧瞧成不?」說著,她就按照剛才所說的程序和要領,動起手來。很快地,一壺茶沏出來了。這當兒,紫衣已經把茶盞洗滌乾淨,用布抹乾,又拈起兩粒榛子,放了進去。
「現在,你且嘗嘗,這一泡滋味如何?同相公平日沏的,可有兩樣7」董小宛一邊擎起砂壺,朝盞里注茶,一邊說。
「啊,娘是說,讓、讓婢子嘗?」嚇了一跳的紫衣眨巴著眼睛問。
「不錯。你以往長年跟著相公和奶奶,自然比我更知道他們的口味。就是這沏茶,你也比我見得多,嘗得多——不要推讓了,快嘗嘗吧!」董小宛催促說。
「這可使不得!婢子怎能讓娘給婢子沏茶?再者,婢子又怎替得了爺的口味?」
紫衣十分惶惑,始終不敢伸手去拿茶盞。
「哎,這裡又沒有外人,你我只當是姐妹罷咧,何必分什麼尊卑!況且,你雖替不得相公的口味,但我只要你嘗嘗,這茶同相公向常沏的,可有兩樣?嗯,快點兒,相公不定就會回來了!」
看見董小宛態度十分真誠,紫衣不敢再推讓了。她誠惶誠恐地捧起茶盞,湊在嘴邊,呷了一小口。
「怎麼樣?」由於丫環好一陣子不說話,董小宛不禁緊張起來。
「婢子覺著,像是、像是有點兒不一樣。」
「啊?」董小宛的眼睛驀地睜大了。
「啊,婢子覺著,這茶入口又香又滑,比爺沏的,滋味像是更、更好……」「什麼,更好?這怎麼會?」
「婢子不知,婢子只是這麼、這麼覺著。嗯,真的!」
董小宛不說話了。丫環的話,使她半信半疑,但接著就想到了:紫衣平日所喝到的,多半是主人喝剩下的殘茶、冷茶,比之自己剛才精心烹沏的這頭泡茶,滋味自然要差得遠,難怪她有這種感覺。「這麼說,剛才倒是白讓她試了一回,其實當不得真的!」她暗自苦笑。不過,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來,只是擺一擺手說:「罷了,好也罷,歹也罷,這壺茶我們留著自己喝。快快把水再煎起來,等相公回來再張羅,怕就來不及了!」
說著,她拿起另一把茶壺,重新動起手來。
「娘,」待到銅銚子里的水,在茶爐上再度發出輕響的時候,沉默了好大一會兒的紫衣忽然回過頭來,用帶哭的顫聲說,「你待婢子這麼好,可是、可是,婢子卻對、對娘不起……」董小宛不由得一怔:「你說什麼?」她疑惑地問,停止了洗滌茶盞。
「是、是的!」紫衣使勁地點著頭,「婢子向奶奶說過娘的好些壞話……」為了止住嗚咽,她使勁地咬住嘴唇,低下頭去,但馬上又抬起來,痛苦地、眼淚汪汪地望著董小宛。
「向奶奶說我的壞話,你?為什麼?」董小宛驚愕地問。
「這、這是——這是奶奶命婢子這麼做的,她、她怕娘把爺帶、帶壞了!」紫衣吞吞吐吐地說,隨即又趕緊搖著手,「不過,奶奶也是一番好心,她只是聽婢子說,她自己可從來不曾說過娘不是!總之,總之婢子不說娘的壞話了,再也不說了!」
由於內疚,也由於不知道這麼說了之後,會有什麼後果,她終於忍不住掩住面孔,出聲地嗚咽起來。
董小宛卻像當頭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事實上,直到剛才,她還在為自己得到了這麼一位如意郎君,這麼一個高貴溫厚的家庭,特別是遇到這麼一位賢慧可親的奶奶,感到無比的幸福。而自己進門這一年多,一直也是恪守閨範,敬上和下,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惟恐做出與這個高貴家庭的身份不相稱的舉動來,更別說敢有半點帶壞丈夫的邪念。然而,看來人家其實仍舊不相信,別看面子上親親熱熱,一團和氣,就像不分彼此的一家人,但暗地裡仍舊把自己看做是一名下賤的、不可信任的青樓女子!董小宛覺得彷彿從天堂般的美夢中驚醒過來似的,祥光照耀的景象模糊了,繚繞在眼前的,是一片霧樣的茫然。
「橐、橐、橐」,一陣有節奏的聲音從船的尾部傳了過來,船身也發生了輕微的搖晃。「那是什麼?是腳步聲,是相公——啊,相公回來了!」董小宛驀地驚醒過來。與此同時,正跪在艙板上的紫衣那嗚咽流淚的樣子,映人了她的眼帘。董小宛一下子惶急起來,連忙一把扯起、丫環,低聲命令說:「千萬不能讓相公瞧見了,知道嗎?快去,把臉擦一擦!」她把、丫環往角落裡一推,隨即轉過身,擋住了燈光。
很快地,冒襄掀開門帘走了進來。他沒有發覺艙里發生的事情,甚至也沒有朝侍妾和丫環看,只有炕桌上擺開的茶具,稍稍引起他的注意。
「哼,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有閑心擺弄這個?」他皺著眉毛,沒有好氣地斥責說,「快點,都給我拿走!」
揮一揮手之後,他往炕上一坐,連直裰也不脫,就仰靠在枕衾上,精疲力竭地閉上眼睛。
四
位於長江南岸的泛湖洲,是聚居著百來戶人家的一處大村落。
那一帶的田地,絕大部分都屬於一位姓朱的員外。冒襄一家同朱家本是世交,多年以來一直保持著密切的來往。由於泛湖洲同靖江縣的盡東頭正好隔水相望,而且從那裡到江陰縣城也不太遠,所以這一次逃難,冒襄便事先派人同朱家取得聯繫,準備把泛湖洲作為過江後的落腳點。
雖然母親馬夫人的過分驚惶,以及奶奶蘇氏的不明事理,使冒襄本來就懊惱煩躁的心情,又平添了一重困擾,但到了第二天一早起來,他便把一切都拋到了腦後,開始抖擻精神,為啟航過江而全力以赴忙碌起來。
也難怪冒襄不敢懈怠,因為儘管朱員外已經捎回口信,許諾在他們過江時,派出人丁到江邊來接應,但這一帶可不比上游的瓜州渡口,不僅江面開闊得多,來往的客船十分稀少,而且地段荒僻,官府的勢力管束不到,向來是盜賊嘯聚出沒的處所。如果說,離家之後這兩天,還算平安無事的話,那麼卻難保賊人不會把動手的地點,選擇在大江之上;更別說江面上風高浪急,還得提防諸如覆舟翻船一類的事故了。
正因為意識到這是整個行程中最為艱巨、充滿風險的一關,而眼下除了寄望於神明護佑之外,可以說別無依仗,所以,當冒襄跨出前艙的時候,有片刻工夫,他的心情甚至變得更加危懼重重了。
現在,他已經來到船頭的甲板之上。七八個管事頭兒,在不久前升任為總管的老僕冒貴帶領之下,已經在那裡等候著。看見主人來了,他們都紛紛站起來,恭敬地行禮、請安。
冒襄點一點頭,算是回答,隨即轉動著眼睛,向四面打量了一下。他發現,昨夜裡緊挨著停靠在一起的十隻大船,都安然無恙地排列著。船篷與船篷之間,已經活動著好些人影。更遠一點,在煙波浩渺的江面上,昨宿的霧氣正在散去,那起伏流淌的暗綠波紋,又在晨光中顯現出來。而在水天相接的東盡頭,初升的太陽剛剛離開水面,又匆匆躲進了橫亘在它上方的灰色雲層之中,只在雲與水之間,留下了一道狹長的、薔薇色的光帶,使得這個初夏的早晨,顯得有點晦暗陰沉。遠處的村莊那邊,喔喔的雞鳴隨著料峭的晨風,此伏彼起地吹送過來,更平添了一種凄清寥廓的意味……「E恩,昨天夜裡,可有什麼事沒有?」冒襄終於回過頭來問。
「沒有。」「啟稟大爺,沒有什麼事。」僕人們錯雜地回答。
「真的沒有?」冒襄重複地問了一句,不僅是出於不放心,也是為著提醒僕人們不可有鬆懈情緒。
「稟大爺,昨天跟著沈三過江去的人回來了。」一個名叫冒福的中年僕人說。
「噢,怎麼樣?」冒襄連忙追問。
「他說,車子已經僱到,今日准在江邊守候,隨時接應。」
考慮到今天過江什麼意外的事故都可能發生,為著保險起見,冒襄在昨天特別作出上述的安排,為的是供行動不便的母親、兒子和妻妾們到時用以代步。雖然有人認為,江那邊已經有朱家的人接應,另行雇車未免多餘,但冒襄卻堅持這麼做。
「誰知道朱家人是不是一定會來,而且也不知道是否聯絡得上,還是穩妥一點為好!」
他想。所以,聽說事情辦妥,他的心情也稍稍安定了一點,於是回過頭去,望著冒貴,問:「嗯,今日過江,什麼時候才能開船?」
「稟大爺,小人已問過船家。船家說,今日是小潮,這會兒潮水已經上來了,須得趕早開船才好。」冒貴似乎早就等著這一問,馬上垂著手回答。
冒襄「噢」了一聲,這才發覺,船身果然有點搖晃,像是已經浮了起來。他自然知道,這一帶接近長江出海口,江水的消漲,受潮汐的影響很大,要是錯過了時辰,船隻不僅起不了錨,也靠不了岸。
他不敢拖延,馬上做了個手勢,把僕人們招攏來,開始就過江的事宜作出布置,其中包括哪只船先開,哪只船後開,每隻船之間的距離,必須始終保持著一丈左右,絕不能拉得太開,以便於互相策應。
還有,在船隻行進時,必須加強巡視戒備,包括對艄公的監視,嚴防發生變故;一旦發現情形有異,馬上報告,並聽他的號令行事,不得擅作主張等等。這麼一一吩咐了之後,看見僕人們全都屏息側耳,現出懍然受命的神情,他才最後結束說:「此番過江,非比平日,必須提起十二分精神,萬萬不可大意!若平安抵步,我自有打賞;若有閃失差池,我必定拿爾等是問,決不寬貸!巴A送#治剩骸編牛褂惺裁床幻靼椎拿揮校咳羰敲揮校透髯曰卮砩掀舫蹋「待僕人們魚貫退下甲板,冒襄略一沉吟,回頭吩咐冒成:「你去,把香案給我擺起來——就擺在這兒!」
冒成起先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旋即領悟了。他轉身走進船艙去。過了片刻,便由一名小廝相幫著,把一張小几、一個香爐、一紮線香和一銅盆凈水擺到甲板上。
冒襄先盥了手,拿起一炷線香,點著了,向著上蒼拜了幾拜,畢恭畢敬地插到香爐上,然後雙膝跪下,默默祝禱起來。內容自然離不開祈求神明憐憫,保佑他們一家平安過江。他滿懷虔敬地、長久地反覆祝禱著,直到覺得在冥冥之中俯視著人間的神祗,該已感知到他的卑微願望,才懷著悲愴而又不安的心情,慢慢地站立起來。
這當兒,他所乘坐的船,已經尾隨著第四隻啟錨的船,遠遠地駛離了停泊的江岸,在它的後面,還緊跟著五隻大船。雖然此行要去的泛湖洲就在正對岸,但是由於江面開闊,水勢浩大,船隻照例不能直接過江,必須沿著岸邊,溯流而上一二十里,然後掉轉船頭,順著水勢,橫斜著渡過江去。現在,十艘大船,正扯起風帆,在艄公們的操縱下,不斷地避開迎面而來的急流淺灘,緩緩向上游駛去。
冒襄看見,昨晚臨時雇來護船的二百名本地村民,按照他的要求,正繼續在岸上隨船護行,以備不測。但他絲毫不敢大意,只讓冒成撤去香案,自己依舊站在船桅之下,留神地監視著四面的動靜。
不過,他很快就覺得燠熱起來,因為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經重新露出臉來。
那一帶低壓在江面上的、落到了它的下方的雲垛,也脫盡了原先的灰暗顏色,變得一片雪白。碧波橫流的江面,愈益顯得浩瀚開闊,隔岸的陸地,彷彿被一下子遠遠推了開去似的,只剩下一道若隱若現的灰綠色的虛線。此刻使冒襄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彼岸的遼遠,而是緊靠著北岸這一邊迤邐而過的蘆葦叢。這些茂密的、有著利劍似的狹長葉子的葦叢,從岸邊一直擴展開來,迫使船隊不得不偏離開原先的航線,也隔斷了船上同在岸上隨行護衛的二百多村民的聯繫。當它們在船舷邊上沙沙掠過時,顯得那樣幽深神秘,難以窺測,使人不由得想到,裡面說不定正隱伏著一幫歹人強盜,只待一聲唿哨,就會猛撲出來……正是這種疑懼,把冒襄弄得心頭髮憷,忐忑不安,始終大瞪著眼睛,前前後後地監視著,即便是風吹葦響,或是一隻水鳥受到驚擾,撲扇著翅膀飛竄開去,也能使他一下子變得緊張異常。
幸而,行出數里之後,這種狀況結束了,並沒有發生任何異常的事情。蘆葦叢已經漸漸被拋到了身後。也就是在這時,冒襄才發覺,那伸出江岸的簇簇蘆葦,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像用極洒脫的筆墨隨意揮寫出來似的,搖曳多姿,富於畫意,令人賞心悅目。
「不錯,也許是我疑慮過甚。一來,像我們這樣的積善人家,自有神明呵護;二來,沖著我們人多勢眾,盜賊也未必有這樣大膽。」他不無留戀地目送著冉冉遠去的葦叢,自我安慰地想。
也許是稍稍放下心來的緣故,冒襄覺得有點站累了。他吩咐冒成留下繼續監視,自己轉過身,照例先上中艙和後艙去探視了母親和妻兒,發現她們倒還安靜,於是略略撫慰上幾句——一切都會平安無事之類,便轉回到前艙來。
「啊,相公回來啦?」顯然早就等待著的董小宛一見,連忙迎上來,微笑地招呼說。
冒襄「嗯」了一聲,徑自走向炕邊,一屁股坐了下來,同時,用手輕輕捶打著發酸的大腿。
董小宛馬上跟上來,關切地問:「相公在外頭忙了這半天,想必站累了?來,讓妾給相公捶捶腿。」說著,就伸出手,打算把丈夫的雙腿搬到炕上。
「不要!」冒襄攔住說。同時,覺得嗓門發乾,便望著侍妾說:「昨兒夜裡,你們不是背著我沏茶來著?那麼,就沏上一壺來嘗嘗好了!」
「啊,相公是說、是說讓妾沏茶?」董小宛瞪大眼睛問,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冒襄點點頭:「不過要快點兒。再過半刻,就要轉舵過江了!」
「哎,好的!」由於喜出望外,董小宛的臉上像是綻開了一朵花。
她馬上招呼紫衣,一起手忙腳亂地張羅著,又不無膽怯地說:「就怕妾沏不好,相公喝著不中意。」
冒襄擺一擺手:「也不指望你們能沏好,解渴就成!」說完,他一歪身,斜靠在板壁上,一邊透過窗上的竹簾,望著緩緩移過的江岸,一邊管自默默盤算起來。
他想到,一旦平安過江之後,第一步,自然是先同父親取得聯繫,然後再看情形,找一個合適的處所,把家口安頓下來。為著免得往返奔波,最好能在朱員外家住下,要不然上江陰縣城去也行。
看樣子,這局勢不會很快平靜下來。既然已經逃出來了,就乾脆在江南多呆上一些日子——半個月,或者一個月。要是那樣的話,他就可以抽出空兒上南京去一趟。不管怎麼說,他實在不該去得太遲。趁著大事未定,哪怕先露個面也好。須知這一次,可是顯示自己的報國赤誠,並在社友們中掙回面子的重要機會,再不能輕易錯過了!這麼一想,冒襄的全身,就再度翻湧起一股熱流。他開始懷著強烈的渴望,懸想著一旦同社友們相見之後,自己將怎樣毫不遲疑地投入救亡圖存的奔走呼號之中,並以最堅定的主張,最果敢的行動,來使社友們為之感動欽佩,不得不對自己刮目相看。「是的,我一定要拿出本事和氣概來,讓他們知道,我冒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自負地、悲壯地想。
然而,這種興奮沒能保持很久。因為接下來,他就想到:眼下自己一家正在逃難之中,即便在江南安頓了下來,也只是寄人籬下,不能作為長久之計。要是自己把年邁的雙親和嬌弱的妻兒丟下,獨個兒跑到南京去,短時期或者還可以,時間一長,恐怕就辦不到。但南京的政局看來絕不是十天半月能定得下來的。那麼到時豈不是又要重複兩年前舍盡忠而求盡孝的一幕?無疑,依照古訓,盡孝也未可厚非,但嘗過受人譏議的滋味之後,冒襄更希望的卻是有所作為,掙回面子。「如果又是虎頭蛇尾,半途而廢,去了又有什麼用?」這麼一想,冒襄就再度冷了下來,坐在那裡,感到心煩意亂,連喉頭的乾渴,都暫時忘卻了。
「相公,茶來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冒襄猛地抬起頭,發現董小宛已經雙手捧著一杯剛沏好的茶,含笑地站在跟前。
他微微一怔,隨即醒悟過來,於是「嗯」了一聲,伸手接過,湊在嘴邊吹了吹熱氣,一小口一小口地呷了起來。
「相公,這茶,這茶還能喝么?」看見丈夫久久沒有表示可否,董小宛大約有點沉不住氣,試探地問。
「嗯,還好!」隨口答了一句之後,冒襄便一仰脖子,把殘餘的茶全喝了下去。
在一旁侍候著的董小宛趕緊舉起砂壺,把丈夫手中的茶盞沙沙地又注滿了。也許丈夫剛才那一句認可,使她總算放下心來,所以這會兒便搭訕說:「到了江南,相公便能瞅空兒上留都去一趟了。」
「唔——什麼,你說什麼?」由於冷不防被侍妾說中了心事,冒襄不由得抬起頭來,疑惑地問。
「妾是說,待到了江南,相公就有空兒上留都了。」
「你——怎麼知道?」
「哦,妾也不知道。」董小宛趕緊回答,「妾只是想,出了這樣的大事,陳相公、吳相公他們,說不定正在留都盼著相公去見面呢!」
冒襄眨眨眼睛,這樣一種猜想,居然也存在於侍妾的思慮之中,倒使他有點始料不及。不過,滿心的煩躁也因之再度被撩起,他把茶盞往炕桌上一放,冷笑說:「上留都,說得容易!就沖著你們這麼一天到晚纏著扯著,我走得了嗎!」停了停,又氣哼哼地甩出一句:「反正,我冒襄這一輩子全為你們賠個精光就是了,還能有什麼!」
「哦,可不是這樣呢!」顯得有些驚慌的董小宛分辯說,「據妾想來,這留都相公是必定要去的。只是,這一家子相公也未必放心得下。那麼,何不一塊兒都上留都去?」
「你說什麼,一家子全都上留都?」
「不——哦,是的,妾想、妾想這地方上不亂便罷,要真亂起來,泛湖洲、江陰縣只怕也未必就能太平無事……「冒襄不說話了。的確,侍妾的建議,也許不無道理。就全家的安全而言,南京城無疑是更能提供保障的地方。雖說人口太多,那邊不易安頓,但也可以考慮把大部分人留在附近縣城,自己只帶父母妻兒和少數僕人前往。這麼辦,雖然要多花一點銀子,卻能免除自己的後顧之憂,確實不失為兩全其美的一個辦法。這麼想著,冒襄覺得鬱結在心頭的那股子愁雲疑霧,開始消散了。他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一挺身離開了炕床。
「好,這主意好!」他重複說,開始在艙里來回走動,「不錯,上留都,全家都去!」
這麼表示了決心之後,他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於是回過頭,望著艙外說:「咦,該過江了吧?怎麼還不轉舵?」
話音剛落,甲板上就響起了一陣凌亂而急驟的腳步聲,「咚咚」地奔到艙門前。接著,像晴空炸響了一個霹靂似的,帘子外傳來了冒成驚惶的呼喚:「大爺,大爺!不好了,賊船!艄公說,前面有賊船!」
五
在錢謙益獻計藉助散布流言,來摧垮擁「福」派的當時,呂大器對於這種非常手段雖然不無顧慮,但審度再三之後,還是橫下一條心,同意了老朋友的主張。於是,過了一天,關於福王有「不孝、虐下、干預有司、不讀書、貪、淫和酗酒」等「七不可立」的說法,就通過各種渠道,在南京城的上層社會裡傳播開來。
正像一切流言的傳播情形那樣,這「七不可立」起初只是說法很唬人,其實並沒有太充實的內容。可是這種缺陷照例由熱心的傳播者補救過來了——他們或者為著使自己的說法顯得振振有辭,或者為著滿足聽眾的好奇心,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添枝加葉,甚至無中生有,空穴來風。這麼七傳八傳,「七不可立」就變得內容愈來愈「豐富」,情節愈來愈「嚴重」。而主張「立君以親」的一派人儘管不相信、不同意,但是在來不及——事實上也不可能詳細查證的情況下,陡然陷於混亂和狼狽的境地,無法進行有力的反擊。於是,流言的攻勢開始奏效了,福王的聲譽迅速下降,擁戴潞王的輿論前所未有地高漲起來……攻勢開展的第三天,錢謙益在他下榻的呂大器府邸里,接到前復社揚州地區社長鄭元勛的一封措辭謙恭的短柬,說他鑒於時局動蕩,擔心江北家人的安危,決定暫時離開南京,返回揚州去,並准於次日中午啟程。信中還對自己未能向錢謙益當面告辭,再三表示歉意,希望得到「寬吮。這位鄭大名士,說起來,自從前年春天那次倒霉透頂的虎丘大會之後,錢謙益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不過卻聽說,經歷了那一場風波,鄭元勛的運氣反而意外地好起來。
在當年秋天的鄉試中,他一舉中式;到了去年會試,又榮登金榜,高中了進士,真是一帆風順,好不得意!然而,局勢緊接著就動蕩起來。搖搖欲墜的朝廷被「建虜」和「流寇」輪番進迫,弄得焦頭爛額,窮於應付,根本騰不出心思來安排這伙新貴人的出路。鄭元勛在北京守候到年殘歲暮,始終沒有接到吏部的授職通知,只好怏怏地捲起鋪蓋回到揚州,打算等過了年再說。誰知前些日子,他滿懷希望趕來南京守候,得到的卻是京師陷落的噩耗……錢謙益冷冷地拋下短柬,把身體朝椅背上一靠,有一陣子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前去送行?說實在話,也許鄭元勛對前年虎丘大會期間,始而答應協助錢謙益為阮大鋮開脫,最後又向周鑣、陳貞慧等人暗通消息的行徑問心有愧,錢謙益發現近兩年來,對方似乎總在設法躲著自己。甚至近半個月來,自己多次在南京的社交場合中露面,鄭元勛不可能不知道,但始終沒有登門拜訪……「嗯,他想必瞅准我一定不會去送行,所以才挑這最後的當口來賣乖。可是我偏偏去送,看他怎麼樣!其實,我才不是為的送他,我是要會一會那些來送行的人,聽聽他們對『七不可立』有何議論,這才是頂要緊的!罷餉創蚨ㄖ饕猓攪說詼歟婢頭願辣趕亂桓本柒停梢幻ぐ嗵裊爍牛約鶴轄巫櫻爬畋Γ換挪幻Φ刈叱鍪敲磐餿ァ?石城門是南京西面一座主要城門,出門不遠,就是外秦淮河。
這裡河道比較寬闊,水位也較深,過江的大船,都在此往來停泊,於是自然而然成了帆檣林立、房舍櫛比的一個熱鬧碼頭。人們喜歡它位置適中,交通方便,進城出城都往往取道這裡。近年來,由於江北地區不停地打仗,加上天災頻仍,無法安居,逼得老百姓紛紛逃難南來,這裡便經常可以看到成群結隊的難民,拖男帶女,啼飢號寒,平添了一派凄惶慘戚的景象。不過,自從京師陷落的消息傳來之後,南京方面為著防備變故,已經下令封鎖江上交通,不許難民南來。所以平日紛紜熙攘的一個碼頭,這會兒反而空蕩蕩的,變得少有的空曠和安靜。
由於鄭元勛已經是兩榜進士,所以今天的餞別儀式,也就相應地安排在高踞於碼頭中心的接官亭上進行。那是一座小型的城門式建築,有著拱形的門洞和帶飛檐的門樓。樓前還豎著一根旗杆。
錢謙益繞過一片綠樹叢,遠遠看見亭前停著好些轎馬儀仗。大約今天到的人不少,加上門樓上不甚寬敞,那些已經行過禮的送行者,便三五成群地在亭子周圍的空地上隨意站著,一邊嗡嗡地交談,一邊等候著分手時刻來臨。
錢謙益本來無意同鄭元勛見面,也就不急於上門樓去湊熱鬧。
他遠遠地下了轎子,吩咐李寶不必前去通報,然後自己略一張望,就徑直朝就近的一群正在交談的送行者走去。
「嗯,痛切!這幾句,說得痛切!」
行進中,錢謙益聽見有好幾個聲音這樣說。他定眼看去,發現人群中站著一位大鼻頭的中年儒生,手裡拿著一張紙,正在搖頭晃腦地念得起勁。錢謙益的耳朵不太靈便,照例聽不真切,直到走得近了,才聽出那是一份公啟之類的東西,不過已經快念完了,他只聽見最末的一段——「……公台乃社稷重臣,上以國事為憂,下則蒼生在念。祈請倡言會議,定力主持,從速決策,以定國本,並安人心。臨啟悚切萬狀!」
錢謙益心想:「這是誰的公啟?是給哪個人寫的?『從速決策』——到底說的什麼事?」正側起耳朵,打算聽聽有沒有下文,忽然旁邊有人高聲問:「敢問兄台,這是何人的公啟?」
「哦,兄台想是遲來,所以不知。此乃留都三位大臣——都察院張大人、翰林院姜大人和兵部右堂呂大人的聯名公啟。」
錢謙益一聽,頓時明白了。就在決定發起流言攻勢的當天,他同呂大器、雷演祚經過仔細商量,覺得「七不可立」的說法固然頗有力量,但光憑一般人的口去散布,恐怕還不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因此還應當設法動員幾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出面支持此說,以提高它的權威性。呂大器當時答應這件事由他去辦。也不知道他使了什麼法兒,到了昨天,錢謙益聽說張慎言和姜日廣已經同意與呂大器聯名發表《致兵部史公及南中諸先生啟》,公開支持「七不可立」之說。剛才那位大鼻頭儒生念的看來就是這份東西了。
「既然連張、姜諸公都是這等說,那麼『七不可立』之說,只怕真有其事了!」
一個憂心忡忡的聲音說。
「福藩有此劣跡,只怕難登大寶。留守諸公,亟應早下決斷為是!」另一個人焦急地接了上來。
「是呀,不能再拖了!」「遲則有變!」「確實……」更多的聲音表示附和與憂慮。
「哈,弟早說過的!」一個嗓音響亮地冒了出來,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儒生,有著一張細白熱情的寬臉,「弟說過的,福藩斷不可立。何以故?皆因先朝鄭貴妃,交關佞臣,數度危傾光廟(光廟:指明光宗朱常洛.),窺伺大位。與大行皇帝欽定之三罪案(三罪案:指發生於明朝萬曆末年的「梃擊」、「紅丸」、「移宮」三個彼此相關的宮廷案件。)均有牽染,向為朝野正人君子所不齒。倘若時至今日,我輩又擁立其裔孫,豈非自棄所守,徒為鄭妃訕笑於地下乎?又何以絕覬覦者後來之心!如今好了,揭出『七不可立』,足見公理昭昭,這福藩是斷不可立的!扒嬡銑穌饢幻擠繕璧氖檣敲防手校詬瓷緄敝惺粲誄掄昊勰歉鋈ψ永鐧慕巧薰趾醴礎案!鋇奶熱緔思峋觥2還廡┌蹬套踴埃幢閌僑ψ永鐧吶笥眩倉皇槍卦詵考淅鎪刀眩疵徽諉煥溝氐弊糯笸ス闃謁黨隼矗翟謐釗菀妝蝗俗プ「馴罷廡┳宰鞔廈韉氖櫬餱櫻木褪鍬襞床恢蛔惆蓯攏?錢謙益心想,不禁皺起眉毛。
果然,站在旁邊的一位年長的紳士立即被激怒了。
「胡說!」他吼著嗓子呵斥道,黃褐色的胖臉憋出兩片暗紅,一對純白的八字鬍子在厚嘴唇上一翹一翹的,「何以因福藩是鄭貴妃的裔孫,便不當立?須知『疏不越親,少不越長』,這是祖宗的家法!
你懂不懂?家法!若謂鄭貴妃當初意欲廢長立幼是失德,那麼如今以親以長,俱應輪到福藩。我輩便該恭恭敬敬擁立他,方為公正無私,方為信守綱紀倫常。若然隨心所欲,昨亦一是非,今亦一是非,那麼普天下之人便不免要問:當初諸君子力拒鄭貴妃,所為何來,今日立君,又所為何來?「東林派人士反對由福王繼位,同當年反對鄭貴妃時所維護的準則恰好相反,所以老紳士這樣說,確實抓住了事情的要害。他雖然沒有直接揭破東林方面這麼做,是出於一派的私利,但鋒芒所指,仍舊是十分明顯的。所以周圍的人聽了,都不禁沉吟不語。錢謙益更是自知理虧,有點局促不安。倒是梅朗中並不服氣,昂然質問說:「可是,『七不可立』呢,這又怎麼說?莫非聖人說過,應當立君以貪、以淫、以不孝么!」
「哼,天地間的大義是什麼?」褐臉紳士反問,傲慢地眯起眼睛,「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輩聖人之徒生於世上,又所為何來?不就是固守、揄揚這綱常大義,使之充塞於天地問,長存於千萬世么!所以,福藩縱然有七不可立、十不可立、一百一千不可立,只要於綱常之義當立,便是當立!縱使將來亡國、破家、滅身,亦無可抱憾!何以故?因這綱常大義,畢竟由我輩之苦守堅行,得以長存於天壤間了!反之,設若毀棄綱常,舍親而立疏,則社稷邦國即使僥倖不亡,身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過僅余軀殼,一具行屍走肉而已,又安知不為千秋萬世所唾罵!」
褐臉紳士越說越激動。他那雙老邁的眼睛可怕地怒睜著,兩道雪白的八字鬍也在厚嘴唇上掀動得愈來愈厲害。顯然,他對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著絕對的自信,並且準備不惜以身家性命來堅決捍衛。所以在他大聲疾呼的當兒,自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雄辯、崇高與悲壯的意味,不但使得周圍的聽眾為之聳然動容,就連梅朗中也眨巴著眼睛,似乎不知說什麼好了。
六
面對這種情勢,錢謙益不禁有點焦急。他十分明白:被老紳士振振有辭地宣揚的這一套「道理」,儘管在有識之士看來,是多麼的迂腐、荒唐,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其實又是異常的正確。因此,如果光推出「七不可立」的說法,而不能從綱常大義的「道理」上壓住對手,那麼棄「福」立「潞」的主張,恐怕仍舊難以在多數人心中站住腳。他猶豫了一下,正打算親自出面參與論辯,忽然,人群背後響起一個清亮的嗓音:「此言差矣——哎,差矣!差矣!」
隨著話音,接二連三地擠進來幾個人。錢謙益本能地收住腳定眼望去,忽然止不住有點心跳。因為走在頭裡的那位眉目清秀舉止瀟洒的儒生,原來是復社的有名浪蕩角色余懷,後面還跟著脂色晦暗的吳應箕和神情傲慢的侯方域,只是看不見陳貞慧。說走來,自從一年多前,錢謙益在冒襄和董小宛的那一樁風流公案中幫了忙,這夥人近來已經大大緩和了對他的攻訐。雖然如此,錢謙益仍舊有點怕同他們見面,惟恐對方冷不防又兜出自己為阮大鋮開脫的舊事,令自己臉上無光。所以眼下一見是這兒個人,他就不由自主悄悄往後躲,但又很想瞧瞧他們打算做什麼,只得盡量地伸長脖子。
這當兒,梅朗中也發現來了援兵。他馬上走過去,同侯方域湊在一塊,咬起耳朵來。吳應箕則睜著那雙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睛,大模大樣地站著,一聲不響。只有餘懷邁著輕捷而迅速的步子,一直走到褐臉的老紳士跟前。他先不說話,卻現出好奇的樣子,只管上上下下一個勁兒打量著,彷彿對方身上有什麼特別出奇之處似的直到老紳士被打量得很不自在,周圍的人也莫名其妙時,他才拱一拱手,一本正經地說:「不敢動問這位先生,可是新近從闖賊那邊過來的么?」
老紳士顯然不明白他這樣問的用意,加上摸不清余懷的來歷於是猶猶豫豫地回禮說:「先生何以有此一問?學生不是……」「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余懷顯得十分有把握。他一邊說一邊移動腳步,繞著對方前後左右地審視起來。
老紳士被激怒了。他跺一跺腳,提高了聲音:「學生已說過了——不是!」
余懷彷彿吃了一驚:「啊,真箇不是?那可就怪了!何以適才先生一番高論,在弟等聽來,競十足就像替闖賊來勸降一般?」
周圍的人見他像發現什麼怪物似地打量對方,起初只是又詫異又好笑,聽他這麼一問,都不禁愕住了。褐臉紳士卻氣得差點兒沒跳起來。他的目光朝周圍一閃,隨即壓住怒火,緊盯著余懷質問:「學生與兄台素不相識,不知何故惡言相加?」
「豈敢!」余懷搖一搖頭。隨即展開手中的摺扇,掩在胸前,不緊不慢地搖著,「不過,適才先生力倡『立君以昏』之說,並謂因此而亡國破家,亦不足恤。此非甘言巧辯,意欲為闖賊誘降於我,又是什麼?」
老紳士眼珠子一轉,似乎有點明白了。他把兩片厚嘴唇一撇,冷笑說:「原來先生弄此半天玄虛,無非欲與小弟辯難。只是『立君以親』,乃祖宗之家法,倫常之至理,又與闖逆何干?何以倡言祖宗家法,倫常至理,便是甘言巧辯,為闖賊誘降?倒要請教!」
「不錯,」余懷不慌不忙地說,「立君以親,確是祖宗家法。惟是祖宗定此法時,正值天下承平,四海咸安,朝多英彥,野無棄民,夷狄有臣伏之心,匹夫無桀驁之志。當其時也,人主可以垂拱無為而治。故諸君之立,惟親惟長,而不必惟賢。
此亦無非尚自然、息爭競之意。今則不同,天下大亂,四海騰波。國家危急存亡,已是間不容髮。倘不速擇賢者而立,以系民心,振士氣,致令社稷崩摧,是為不忠;父母流離,是為不孝。不忠不孝,則足下所謂綱常大義,又何以得而存哉!況且,國危則立君以賢,本朝亦早有先例。豈不憶當年『土木之變』乎?」
余懷所說的「土木之變」,是指一百五十年前,英宗皇帝在位期間,北方的瓦剌族首領也先率軍攻明,英宗御駕親征,於土木堡兵敗被俘。接著京師又被圍困,兵部尚書于謙見形勢危急,與群臣商議,毅然放棄年僅兩歲的皇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鋮王為帝,終於穩定了局勢,挫敗了也先的圖謀,最後英宗也得到釋放。這確實是本朝「危則立君以賢」的一個有力的例證。只是,英宗獲釋回京,當上了太上皇之後,卻心懷不忿。八年後,他乘弟弟景帝病重,秘密聯絡了宦官和部分文武大臣,發動政變,奪取了宮門,徑登奉天殿複位。於是景帝被廢,于謙亦被冤殺。也就是說,結局並不完美。
所以,錢謙益一面對余懷的善辯感到滿意,一面又估計對方會利用這一點進行反駁。果然,只聽一個尖尖的嗓門說:「土木之變『么,不錯,那一次確是』立君以疏『。不過其後的』奪門之變『不也正是由此而來么?可見到底是禍亂之源!」
錢謙益一看,說話的不是老紳士,卻是另一位中年的官員,那襲圓領青袍上,綉著一方七品的鷸鷳圖案,大約是個御史或給事中之類的言官。
照理,他提出的這個詰問也不難對付,不過余懷似乎沒有防備,急切問張了幾次嘴巴,競回答不上來。於是,錢謙益把視線轉向侯方域,期待這位以辯才著稱的復社公子,會出言相助。誰知侯方域仍舊只顧同梅朗中嘁嘁嚓嚓地說個不停,對於同伴的困境似乎毫不在意。相反,是吳應箕咳嗽了一聲,慢慢走到前面來:「奪門之變『並非立君以賢之過,實乃奸臣亂政所致。不過,這一層眼下不必深論。」他做了一個手勢,把利刃似的目光掃向全場,然後又回到那位七品官的臉上,「學生於此只欲揭出一事:縱有』奪門之變『,江山仍為朱姓所有,國祚綿延,至今不絕,於大局其實無傷。反之,當也先兵臨城下之際,若非斷然捨去親而幼之太子。
而立疏而賢之鄖王,則人心驚駭,士氣瓦解,我朝恐已為夷狄所乘矣!此立賢之得,天下共見。若論眼下亡國之禍,較之『土木之變』時,其深危又何止百倍?
更須立君以賢,中興方能有望!否則,中國一旦淪於流寇、建虜之手,彼禽獸虎狼之心,又安知仁義綱常為何事?更斷不能以之教黎民、化天下。設若舉國俱成禽獸虎狼,則君臣父子之大義,又將何所附麗?若無所附麗,則先生所謂『充塞天地,長存萬世』云云,豈非空洞之談?「吳應箕是復社有名的台柱子,見解自然不凡。這番話由他從容不迫地說出來,確實鞭辟人里,既揭破了死守舊制、不知通變的迂腐謬妄,又指明了立君以賢對於應付劇變的必要和重要。周圍的人固然聽得連連點頭,錢謙益更是大為嘆賞。現在,他放心了:有這幾個人在,料想褐臉老紳士那些人再也囂張不起來。他本來有意上前同吳應箕等人見見面,聯絡一下感情,又覺得現在還不到時候。「哎,等我為東林把迎立這件大事辦成了,他們自然會對我改容相見。到那時再說吧!」他想,於是悄悄轉過身,從人叢里擠了出來。
此刻的場子上,還有另外幾個談話的圈子。錢謙益張望了一下,打算到另一個圈子去轉上一轉。然而,剛邁出幾步,就聽見迎面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他抬頭一看,發現胖胖的鄭元勛由幾個人相跟著,正急匆匆地朝他走來。看樣子,儘管錢謙益沒有聲張,但仍舊很快就被人發現,並且通知了鄭元勛。
「哎呀,牧老,幾時到的?晚生該死,競坐不知,萬祈恕罪!如此勞動大駕,實在不敢當!」鄭元勛顯得頗為激動,深深行下禮去。
錢謙益卻沒有動彈。他打量了一下昔日的叛賣者,發現兩年沒見,鄭元勛似乎更胖了些,但也老了些。當初亮晶晶的腦門上,出現了一道深深的皺紋,鬢邊也生出了兩小片白髮。尤其是那雙圓鼓鼓的眼睛,不知為什麼顯得有點憂鬱失神。「嗯,不是聽說這兩年,他混得挺得意么,怎地反倒像去了魂似的!」錢謙益想,隨即「噢」了一聲,禮敬如儀地拱著手,淡淡地說:「學生與超宗兄一別二載,可謂念茲在茲,無日忘之。卻不知何故,總是緣慳一面。今日得知大駕返揚,又怎肯失卻機會!」
「啊,牧老言重了!」鄭元勛紅著臉說。他顯然聽出這句客套里的挖苦意味,並為往事感到羞愧。不過,隨後他就抬起眼睛,誠懇地說,「久違道範,元勛思念綦切,只是心懷忐忑,未敢驚動。今日幸蒙賜顧,晚生感荷無已。敢請牧老移駕到船上奉茶,待晚生別過這一干朋友,即來恭領訓誨,不知牧老可容晚生有此之幸?」
這當兒,錢謙益已經轉過身,管自同隨對方前來的那幾個人行禮相見。聽了這話,他裝出很惶恐的樣子,連連搖著手說:「不敢,不敢,學生是何等樣人,怎敢受此崇遇?不敢當,不敢當!」
「還望牧老千祈俯允!」鄭元勛堅持著。
「哎,還是免了吧!」
錢謙益一再回絕,鄭元勛卻仍舊苦苦請求,大有非達到目的不可的模樣。然而,愈是這樣,錢謙益的心中就愈加冰冷。他料定,對方無非是想解釋兩年前那件事罷了。「哼,時至今日,又何必多此一舉!要是心懷鬼胎,當初你就別那麼干!」他惱恨地想,隨即抬起眼睛,打算以更決絕的態度擺脫對方的糾纏。然而,當接觸到鄭元勛的目光時,他卻詫異了。因為在這一刻里,對方的神情競變得那樣苦惱、絕望,簡直就像要馬上哭出來一樣。
錢謙益心動了一下:「唔,要不,就聽一聽他怎麼說,然後再教訓他一頓不遲!」
於是,他板著臉,勉強地說:「那麼,好吧!」
扔下這一句之後,也不待對方再有所表示,他就朝其餘的人拱一拱手,說聲:「失陪!」轉過身,徑自朝停泊在碼頭的一艘官船走去。待到喜出望外的鄭元勛派出兩名弟子趕上來引路時,他已經快要踏上跳板了……小半天之後,鄭元勛終於打發走了全部送行者,抹著額上的細汗珠子,匆匆走進前艙里來。發現錢謙益正倒背著手,站在窗前,他錯愕了一下,連忙上前,殷勤地請客人上坐。錢謙益一抬手,拒絕了:「超宗兄,學生眼下很忙,實在沒有工夫坐談。兄台有何見教,就請快講。講完了,學生便即刻離船,免得彼此耽誤。」
「可是……」
「請講!」
看見錢謙益冰冷絕情的樣子,鄭元勛噎住了。他那圓鼓鼓的胖臉變得獃滯而蒼白,隨後又化為深灰。終於,像下了決心似的,他撩起直裰的下擺,跪了下去。
「晚生有一事懇請。」他低著頭說。
「……」
「求老先生以社稷存亡為重,以江南大局為重,捨棄迎立潞王之議!」
「什麼?」錢謙益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懇請老先生捨棄立『潞』之議!」
錢謙益的面色變了。一股怒氣從心底里直冒上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昔日的叛賣者非但不是向自己乞求寬恕,反而試圖對關乎他後半輩子功業的大事說三道四,妄加干預!不過,隨即錢謙益就警惕地想到:這說不定是個圈套,目的在於誘使自己暴露這件事的內情,那是絕不可以的。於是,他儘力按捺著怒火,嘿嘿地笑起來:「兄台弄錯了吧!老夫不過一病廢之人,只配待罪山林,又怎能干預迎立大計?
兄台如欲有所建言,何不徑向史大司馬說去?
也用不到學生在此間白候了這半天!八低輳環饜渥櫻蛩慍檣磽脹庾摺?可是,鄭元勛突然激動起來。他膝行了兩步,一把拽住錢謙益的衣裾,死死不放。
「牧老,」他嗚咽說,「北方已經完了,江南也未必守得祝一旦賊兵南下,揚州必先受其鋒。晚生今日一去,說不定就是永訣了。
莫非競不肯聽此最後一言么!?
錢謙益本來打算扯回衣裾,聽了這句話,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又站住了。這當兒,鄭元勛已經淚流滿面,但仍舊強忍著悲咽,堅持說下去:「前輩切勿誤會,以為元勛砼守成法,不思通變。其實社稷殘破至此,元勛亦深知立君以賢,方有復興之望。惟是如今江南之局,內有各懷私利之勛臣、大鐺,外有擁兵自雄之將帥。此數輩跋扈驕橫,與我輩素不同心。即以史公之賢能,恐亦未必能制御之。
是故迎立之事,必須慎之又慎。否則口實一成,禍亂隨至。今福藩為神宗本支裔孫,名正言順,倘使舍之而改求,豈非適足授人以柄?
萬一彼輩乘機煽惑,鬧將起來,局面如何收拾?弄不好,更會兵戎相見。到其時,不待賊兵南下,江南恐先成血海!我輩亦因一念之誤,而成千古罪人。晚生連日思念及此,憂心如焚,寢食難安,是以不得不瀝血陳辭,萬望前輩三思復三思!
「
鄭元勛說完,俯伏在地上,一邊不斷地叩頭,一邊放聲大哭。
他哭得那樣凄楚、傷情,使人覺得,他的肝腸隨時都會為之斷絕似的……錢謙益那扯著衣裾的手放鬆了。他皺著眉毛,咬緊牙齒,久久地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七
「學生請二位來,是意欲有所請教:這『七不可立』的公啟,弟已拜悉。惟是日前商議時,未聞此說,不知所據何來,可屬實么?」
史可法說這番話,是在鄭元勛與友人們道別的同一時刻。呂大器在家裡接到史可法的傳請,因為無法知會錢謙益,只好帶著雷演祚匆匆趕到兵部衙門,並在簽事房裡見到了主人。
「這個,是弟近日派人查訪所得,絕非鑿空之言!」呂大器拱著手,毫不遲疑地回答。這位小個子大臣秉性強悍,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則,是絕不會再躊躇反顧的。事實上,為著免得再在道義的爭論上花費時間,呂大器甚至決定,把事情的真相密守在最小的範圍內。除了當初參預定計的三個人外,其餘一概不予透露。所以,剛才他回答史可法的那句話,其實已經耍了一個花招,即故意避開是否「全部屬實」的查詢,而使用了「絕非鑿空之言」這麼一種比較含糊籠統的措辭,顯然是打算為日後留下迴旋餘地。不過,史可法是十分機敏的一個人,要糊弄他並不容易。
所以,坐在旁邊的雷演祚一邊聽著,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主人,生怕對方聽出那句話的破綻。
「唔,願聞其詳!」史可法不動聲色地追問。
呂大器捋著鬍子,定了定神,開始一五一十地說起來。他先談了一通福王的「不孝」,接著又說到「貪」——這也是同雷演祚事先商量好的。因為福王在逃難時,走失了母親,以及過去曾經偷拿老福王的寶物那兩件事,雖然真相還不大清楚,但只要確有其事,對方就無法賴賬。至於原因,是可以編造和發揮的。眼下,呂大器就是用這種辦法,突出幾件有比較明顯依據的事實,詳加敘述和渲染,其餘則粗略地帶過。在說明事情的起因和經過時,卻極力朝壞的方面引申,從而得出福王品性頑劣,行為乖張,實不宜於奉為君主的結論來。呂大器並不特別善於辭令,但氣質剛橫,說話尖銳激烈,斬釘截鐵,隱然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使人聽來,較之那種甘言巧辯,似乎更加具有說服力。
高亢、雄辯的話音在四壁問嗡嗡迴響著。終於,呂大器把「七不可立」的依據羅列完了,簽事房裡復歸於一片寂靜。史可法只顧拈著鬍鬚,老半天沒有表示態度。
雷演祚在旁邊開始感到不安。事實上,在立「福」還是立「潞」選擇上,史可法始終有點舉棋不定。這一層,他們是知道的。他們串同製造出「七不可立」之說,主要固然是為著對付擁「福」派,但也未嘗沒有試圖促使史可法早下決斷的用意。現在看見對方仍舊猶豫不決,雷演祚可就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同呂大器交換了一下眼色,隨即轉向主人,微微前傾著身子,打算開口試探。忽然,史可法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一挺身離開了座位,一聲不響地走進裡面的房間去。
片刻之後,他又重新走回來,把一疊信柬遞到呂、雷二人手中,說:「這也是學生收到的,二位不妨看看。」
雷演祚有點莫名其妙。他遲遲疑疑地接過、拆開,同呂大器你一封我一封地交換著看起來。這下子,他才明白了:這些信原來全是南京以及其他一些府縣的官員和縉紳寫來的。有些還是幾個、甚至幾十個人聯合署的名。其中非東林派人士固然不少,但也有相當一部分是東林派官員,就連淮南巡撫路振飛、吏科給事中章正宸這樣一些有影響的人物,都在信中力主擁立福王,認為「七不可立」之說是深文周納,不足憑信。有不少信件甚至直斥散布流言的人居心叵測,干紀亂政。雷演祚本來就有點心虛,看著看著,竟不由得臉發紅、氣加促,連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那麼,大人之意……」看來,還是呂大器比較沉得住氣。他放下信柬,望著主人問。
史可法沒有馬上回答,他站立起來,倒背著手,來回走了一陣,最後在椅子旁邊站住,用一隻手抓住靠背,抬起頭,不無激動地說:「可法身為大臣,受先帝知遇之恩,謬膺本兵之寄。當京師危急之時,竟未能傾江南之師,北上勤王,遂至有三月十九之變。誤國之罪,萬死難贖!所以稽遲至今,未曾早自引決,以謝天下者,實以江南乃社稷存亡所系,而新君未立,大局未定,遂不得不忍死須臾,欲與諸公共謀之……」說了這麼幾句之後,有一陣子,史可法的情懷似乎激蕩得厲害,以至聲音也哽咽起來。他不得不停頓一下,極力控制住自己,然後才接著說下去:「自古邦國危亡,立君必當以賢,中興方始有望。今福王庸懦不學,即無此『七不可立』,亦非相宜之眩而時論不察,嗷嗷然徒自縛於親疏倫序之成說,殊失謀國之宏旨。蓋家法之於社稷,猶毛之於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故可法願以待死之身,與三五君子主持之。必待賢君立而江南定,然後自請率師北伐,誓滅狂寇,以復先帝之仇。可法雖粉身碎骨,固所求也!」
呂大器和雷演祚自始至終緊張地傾聽著。他們自然知道,儘管已經盡了很大的努力,但事情最終如何決策,仍然得由眼前這位最高軍事長官來拿主意。所以,當史可法明確表示排除福王這一選擇時,他們都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並且大大興奮起來。不過,他們都是老於官場的人物,儘管心中高興,面上卻不露聲色。
特別是當看見史可法此刻的神情是那樣悲憤和嚴厲,眼裡還分明地閃動著淚光,為著表示對上司的尊重,他們也都一齊擺出沉重的表情。這樣過了片刻,雷演祚才抬起頭,小心地提醒說:「大人決策立賢,自是社稷之福,黎民之幸。縱有持之者,其實不足慮。惟獨那幾位手握兵權的總戎,如何以善法撫之,令彼同心擁戴,卻須仔細參詳。」
史可法點點頭:「老先生此慮,學生亦曾想來。眼下江南諸鎮將,武昌左良玉與我輩淵源較深,其附議當無可疑;鄭芝龍遠在浙閩,亦不足為慮。如今須留意者乃江北四鎮。其中劉澤清日前託人來說,願惟我留都諸君子之命是聽。那就剩下高、劉、黃三鎮。
黃得功與劉良佐,俱聽命於馬督瑤草;只須馬瑤草不持異議,此二鎮亦可無虞。
最後剩下高傑一鎮,彼縱慾桀驁,料亦孤掌難鳴,再以善言撫之,當不敢復有異辭。
「
這麼分析了之後,停了停,他又補充說:「況且,以往之持我者,無非因潞藩倫序太疏。如今改立桂藩,亦可稍杜彼輩之口!」
雷演祚起初只是一邊聽一邊點頭,對於最後這一句,並沒有特別留心。然而,他驀地反應過來,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問:「啊,大人是說、是說改立桂藩?」
「嗯,前者立『福』與立『潞』,爭持太烈,雙方已勢成水火。若遽爾立『潞』,擁『福』者勢必心懷驚懼,難以自安。此輩為數不少,設若不能釋彼之危疑,將何以和衷共濟?不能和衷共濟,中興之業,又安能有望?是故『福』固不宜立,然則『潞』亦不宜立。今桂藩素有賢聲,且倫序較潞藩為近,與昔時兩派俱無恩怨愛憎之嫌,立之最為妥當!」
史可法仍舊心平氣和地分析著,雷演祚卻呆住了。說實在話,前一陣子他們竭盡全力排斥福王,就是為了儘快地把潞王擁立上去。現在鬧了半天,結果又回到桂王身上。那麼,看來事情仍舊得拖下來。在兩派主張的對立已經到了如此尖銳激烈的情勢下,這實在是十分危險的。所以,雷演祚心中一急,忍不住爭辯說:「夜長難免夢多,舍近而求遠,似不相宜。況且潞藩賢明當立,此議喧傳已久,一旦改立桂藩,亦恐失江南君子之望!」
史可法尖利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學生亦知難免有人失望。惟是身為大臣,謀國任事,終須以大局之利害安危為指歸。設若因此招怨招懟,可法惟有以一身當之而已!」
「道老!」也許發現史可法的語氣過於嚴刻,呂大器冷冷地接了上來,「介老之意,是誠恐改立桂藩,未必足以阻塞擁『福』者嘵曉之口,而擁『潞』者又因失望而鉗口不言。若鬧成個『扁擔沒扎,兩頭打塌』之局,反而更難收拾!」
「那麼,依少司馬之見?」
「卑職何敢專擅,還請大司馬卓裁!」
平日關係密切的兩個人居然互相以對方的官職相稱,不用說彼此都有點上火。
史可法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斜起眼睛,默默地注視著緊抿著嘴唇,並且負氣地扭過頭去的副手。片刻之後,他終於垂下眼皮,用變得稍稍和解的口吻說:「弟審度再三,以親以賢,還是改立桂藩為宜。至於潞藩,可委之以『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讓他統帥三軍——不過,這兩件事眼下都不是就這麼定了,還得待弟見過馬瑤草,與他商議之後再說!」
八
史可法同呂、雷二人會面的第二天,在長江北岸的江浦鎮,一座屬於廬鳳總督馬士英所有的園子里,天剛蒙蒙亮,阮大鋮就離開了寢室,踏著露水,來到主人下榻的一角庭院里。他提起靴尖,把蜷伏在廊柱下打盹的值夜僕人捅醒,說自己有極緊迫的事要同馬士英面商,硬迫著對方立即給他人內通傳。等睡得迷迷糊糊的年輕僕人搓著惺忪發澀的眼睛,噘著嘴,不情願地走進屋子去之後,他就轉過身,腆著大肚子,在院子里咯吱咯吱地踱起步來。
時候確實還很早,熹微的晨光剛剛在朝東的屋脊上抹上一層乳樣的白色,滿院子的花樹山石還隱現在昨宿的霧氣里。四下里靜悄悄的,整座園子還在熟睡。不過阮大鋮覺得已經睡得很夠了。事實上,他從來用不著睡得很多。他有的是渾身使不完的精力。更何況,眼下又絕不是可以安心睡覺的時候!
阮大鋮是五天前,得知馬士英已經回到了江浦,才匆匆趕過江來的。雖然自從前年馬士英被起用為廬鳳巡撫之後,阮大鋮因為有一段時間跟他聯繫不上,曾經感到又生氣又沮喪,不過,後來馬士英終於給他來了信,表示決不會忘記阮大鋮的大恩大德,日後有機會,定當「湧泉以報」。到了去年,馬士英來到南京,又特意上門拜望,再度表示信守前約,阮大鋮這才消除了怨嫌,稍稍放下心來,繼續咬緊牙關,苦苦等待,指望有朝一日,能夠實現重立朝班的夢想。正因為這個緣故,十天前,當阮大鋮聽說京師已經陷落,留守南京的大臣和有名望的縉紳們,正在議論紛紛,準備迎立新皇帝的時候,他心裡的那份焦急和緊張,真是非同小可。因為經過這許多年的反覆琢磨,他早已一個心眼認定,當初千錯萬錯,就錯在讓崇禎皇帝來繼位,一手定下了那個可惡可恨的「逆案」,自己才被一傢伙打在渾水裡,整整受了十七年的苦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崇禎這個昏君「龍馭賓天」,自盡了賬。要是被抬出來頂替空缺的新皇帝,依舊採取同樣的立場,那麼阮鬍子豈非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把這一輩子的老本賠個精打光?所以,他當時就恨不得立即找到馬士英商量對付的辦法,偏偏馬士英遠在鳳陽,並非一朝一夕就能見到。正當他抓耳撓腮地發急,忽然又聽說呂大器等人倡議迎立潞王,阮大鋮更是大吃一驚。因為他曾經扳著指頭細細地算過,除卻太子和永、定二王由於老子沒積德,活該無福繼承皇位之外,按照立君以親的規矩,就該輪到在洛陽大難不死的小福王來坐龍廷。
沖著鄭貴妃當年受東林偽君子們欺凌作踐那段宿怨,這位小王爺能否為祖母報仇,把那個冤天下之大枉的「逆案」給翻過來,雖說還得走著瞧,但開放黨禁、起用舊人應當是順理成章的事。假如換了一個毫無關係的什麼潞王,情形可就十分之難說。所以,在惶急無計的情況下,阮大鋮只好趕緊修了一通書信,說明事態極為嚴重,敦促馬士英火速南來,利用手中的兵權和目前的地位進行干預。
否則這份擁戴新皇帝的功勞,勢必被東林方面全部奪去,到頭來馬士英就會給擠到角落裡,只剩下俯首帖耳,任人擺布的份兒。本來,阮大鋮還打算請他的朋友、馬士英的妹夫楊文驄連夜把信送到鳳陽去。但楊文驄尚未動身,就得到馬士英已經回到江浦的消息。
阮大鋮喜出望外,立即趕過江來相見,並且照例在馬士英的別墅里住了下來。
一連兩天,他都纏著主人,要對方一定設法把福王擁上帝位。誰知馬士英偏偏一味支吾,不肯明確表示態度。這可氣壞了阮大鋮。心想:「好你個馬瑤草貴州佬,直恁可惡!莫非你說過的話又想反悔不成?我老阮非跟你泡到底不可!」於是糾纏得更急了。昨天他趕著馬士英「商談」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又精神抖擻地前來射門。
終於,年輕的僕人輕手輕腳走出來說:「我家老爺請阮老爺隔壁書房小坐,我家老爺這便起來。」
阮大鋮一聽,也不等再請,立即邁開大步,徑自咚咚咚地走進上首的那間屋子裡,大咧咧地朝椅子上一坐,叫道:「茶來!」
年輕的僕人正大張著嘴巴在打呵欠,聽見吆喝,連忙把半截呵欠縮了回去,賠笑說:「阮老爺,你瞧這天,才放亮呢。那燒火的想必未曾起身,何來的開水泡茶?
只得請您老委屈片時,包涵則個!」
阮大鋮翻了翻眼睛,無可奈何地道:「那麼,掌燈!」
「哦,這個卻有!」僕人趕緊答應,匆匆走到屋角去,過了一會,果真點著了一盞「青綠銅荷一片檠」的書燈,送了過來。
現在,阮大鋮往椅背上一靠,把胖大的身子躲進搖曳的燈影里,一邊聽著晨風拂動門帘的簌簌聲響,一邊繼續琢磨起心事來。
他想到,這一次能否把福王擁立上去,實在是太重要了。不僅關係到他本人能否起用復出,而且還關係到他能否最終痛痛快快地報仇。阮大鋮可是發了誓,一定要報仇的!這些年來,東林、復社那伙混蛋把他欺侮得夠苦、夠慘的了!生生地把他硬說成是禍胎、小人、壞坯、惡棍!不許他復官起用不算,還到處說他的壞話,敗壞他的名聲,譏笑他、攻擊他、辱罵他,使他丟盡了老臉!其實,名列逆案的人有的是,憑什麼他們就光沖著自己瞎嚷嚷?惟獨要對自己這麼趕盡殺絕?莫非別的逆案中人是小娘養的,他老阮竟是小娘的、r頭養的不成?哼,別以為石巢園裡的主兒是個軟柿子,好捏!走著瞧吧,時辰一到,凡是擠捏過他的,一個一個他全都要報仇!說到做到,決不含糊!
阮大鋮移動一下身體,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同時開始想像怎樣向仇人們報復——殺死他們,一個不剩地把他們收拾乾淨,這是沒有疑問的。可是也不能一概砍頭了事,那樣未免太沒趣兒,也太便宜了他們——「咔嚓」一聲,就完事了——不,要想法兒慢慢消遣他們。什麼刁鑽古怪的酷刑,哪門子有趣就挑哪門子——「一封書」、「鼠彈箏」、「攔馬棍」一窩兒上!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他們一個一個像狗似的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求饒,一聲遞一聲地管自己叫爹爹、爺爺,然後才放他們一條死路!而且不能光讓他們自個兒死了就算,還要鬧個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十族!讓他們的妻妾兒女都去當婊子、龜兒、奴婢!就像當年成祖皇帝處置建文帝那幫子遺臣一樣……阮大鋮愈想愈興奮,那交叉擱在肚子上的十根手指頭,不由自主地動彈起來,滿腮的濃密鬍子因為快樂而抖動,掃帚眉下的一雙烏眼珠子也在燈影里閃閃發光。
他彷彿看見周鑣、雷演祚、陳貞慧、吳應箕、顧杲、黃宗羲、冒襄、侯方域,還有呂大器、張慎言、姜日廣等人,甚至還包括眼下東林派的大頭兒史可法在內,都滿身血污,戴枷披鎖,斷腿折臂,在監牢里呼天搶地,哭爹喊娘……「咔嚓!咔嚓!咔嚓!」嗯,那是什麼聲音?是獄卒過來了——啊,不是!阮大鋮一下子驚醒過來,回頭朝通往明間的門望去,只見剛才那個年輕僕人神色驚惶地奔進來,穿過明間,直向內室走去。過了一會,已經穿上公服的馬士英就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
「哎,瑤老!」被痛快的幻想弄得很興奮的阮大鋮連忙站起來,「咣吱」一聲帶動了椅子,容光煥發地迎了出去。
誰知馬士英擺一擺手:「圓老,這會兒沒工夫跟你談,回頭再說吧!」
「怎麼?」
「史道鄰來了!」
「什麼,史道鄰?」阮大鋮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他、他怎麼這一大早就來了?」
馬士英哼了一聲:「他就是這麼個要命的勁兒!自己不睡覺,就以為別人也不用睡覺,不管白天、夜晚,想來就來!」
阮大鋮覷了對方一眼,感到有點尷尬。因為馬士英這句牢騷,分明也有沖著他而發的意思。他只好轉移話題,追問:「史道鄰來做什麼?」
「誰知道!八成是迎立的事!」馬士英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阮大鋮一聽,頓時急了。他雙手一攔,說:「瑤老,這事非同小可,你可得與我說清楚了再去!」
馬士英顯然被糾纏得有點不耐煩。他皺著花白眉毛,一邊繼續往外走,一邊說:「圓老,你聰明一世,怎麼倒糊塗起來了?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故不能草草決斷。
這兩日,我不曾答允你,就是算定老史必定要來找我——且聽一聽他怎麼說,再定不遲!」
「可是……」阮大鋮仍舊不甘心地追上去。
馬士英也急了。他猛然站住,跺著腳說:「圓老,史道鄰的轎子已經到門了!
有什麼話,回頭再說成不成?」
說著,一拂袖子,頭也不回地匆匆去了。剩下阮大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半晌,終於一屁股坐到走廊的欄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