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自從三月底回到家中之後,整整半年裡,錢謙益的足跡再沒有離開過常熟。
由於同周延儒之間的那樁秘密交易全盤失敗,他對於起用的事已經心灰意冷;何況外問的輿論,對他又頗為不利,就更使他疑神疑鬼,輕易不想出門。
他也曾打算,乾脆把拂水山莊著意改建一番,從此隱居養老,也就算了。偏偏柳如是竭力阻攔,堅決反對,結果只好作罷。
不過,說也奇怪,由於不再胡思亂想,錢謙益反而能專下心來過日子。他鑒於家裡近幾年虧空越來越大,下決心整頓財務;又自覺年紀大了,精神不濟,便把這事同柳如是商量。柳如是也不推辭,把家裡的財權一手攬了過去。別瞧她是個風塵弱質,女流之輩,行事處置,真還有點魄力。她用恩威並施的手法,先把一批地位較低但能幹可用的管事人員收做心腹,讓他們反過來監視何思虞、鄒志之類的大管家;接著又制定出一套嚴格的財務制度,隨時隨地檢查、督促;還殺雞儆猴似地狠狠處置了幾個桀驁刁頑的豪奴。就這樣,不到兩個月,她居然把原來混亂不堪、漏洞百出的賬房整治得井井有條,使那些心懷不軌的人至少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至於朱姨太,因為眼見大勢已去,加上在整肅財務的當兒,有好幾件案子本來都牽連到她,柳如是卻寬大為懷,不予深究,這使朱氏驚愧之餘,不由得對柳如是頓生感激之意,漸漸反倒設法巴結起她來。看到這種情形,錢謙益心中十分欣慰,對柳如是也更加寵信。
他既不用操這份心,便集中精力去做他的學問。他把自己早年所寫的詩詞文章,重新認認真真地修改潤色了一次,分門別類地編排起來,分為一百一十卷,定名為《初學集》,準備一旦弄到款子,就拿去刻印出版;另外,又動手將佛教的有名經典《楞嚴經》詳加註疏;閑下來時,就同柳如是寫詩唱和,或是下棋作畫,翻書賭茶,日子倒也過得優遊自在。
這樣,一直到了農曆十月。
這天上午,錢謙益照例在匪齋里注釋他的《楞嚴經》。當注到「於時世尊頂放百寶無畏光明,光中生出干葉寶蓮,有佛化身,結跏趺坐」這幾句時,心中油然湧起一陣感觸:「是啊,佛家言一葉寶蓮便是一世界,千葉寶蓮便是千世界。而大幹世界中的一切,都如夢幻泡影。人生在世,惟其能作如是觀,便可少卻無限煩惱!」
正獃獃地想著,忽然,李寶送進來一批信札。錢謙益放下筆,隨手撿起一封,見是蘇州寄來的最新塘報抄件,就先丟下不看。因為近幾年來,時局越來越壞,塘報上難得有什麼令人鼓舞的消息——不外是哪個城鎮又被「流賊」攻陷了,哪個官員又戰死或者被殺了,以及損失了多少人馬等等。不看還好,越看越令人灰心喪氣,他老半天都舒坦不過來。雖然如此,錢謙益到底又忍不住,遲疑了一下,依舊把塘抄撿了起來,帶著厭惡、冷淡的神情拆開,瞄了一眼。忽然,他的眼睛睜大了——塘抄上面,赫然寫著一行大字:潛山我師大捷「什麼?大捷!」他心頭一喜,連忙看下去。消息的內容是這樣:據鳳陽總督行轅「加急飛遞」送到的戰報稱,新任總督馬士英率屬下總兵官黃得功、劉良佐二軍,於長江以北鳳陽、廬州、安慶一線,與張獻忠、左金王、革里眼等農民軍相持兩月,乘敵方并力進攻桐城之際,分進合擊,轉戰十餘日,已於九月二十四日大破張獻忠於潛山縣境,擊斃闖世王、馬武、三鷂子、王興國等。目前,張獻忠率其餘部退走湖北蘄水,革、左殘兵亦向北逃散,已不能再對江南構成威脅。歷時一載的南京緊張狀態亦因此宣告解除。
「啊,總算把張獻忠趕跑了,謝天謝地!」錢謙益心中一陣興奮,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子,把塘抄仔細地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直到證實沒有理解錯之後,他才如釋重負地透了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的確,自從今春以來,張獻忠會合革里眼賀一龍、左金王賀錦兩支農民軍,連陷長江北岸的含山、和州、無為、廬江等地,並在巢湖操練水軍,大有進兵江南之勢,而明朝官兵屢戰屢敗。抵敵不住的時候,錢謙益實在很擔心過一陣子。雖然他知道明朝在南京外圍,還駐有重兵防衛,農民軍未必就能攻得進來,但是戰局如果發展到那一步,畢竟就很危險了。如今偌大一個中國,除了一些邊遠的地區,就只剩下江南這一小片尚可稱做「樂土」。萬一被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流賊」攻了進來,像自己這種家大業大的官紳人家,別說安居樂業,只怕連可以逃跑活命的地方都沒有。所以,前一陣子,錢謙益雖然煞有介事地在整頓財務,著書立說,內心卻曾不止一次陰沉地想到:這其實是白費心機,說不定哪一天「流寇」一來,一切便都完蛋了賬!甚至兩個月前,他聽到朝廷起用馬士英,代替已經逮捕下獄的高斗光任鳳陽總督時,也並不感到有任何值得樂觀之處。
然而,出乎意料,馬士英剛一出馬,就大破張獻忠於潛山。
「嘿,瞧不出馬瑤草還真有點本事,竟然一戰成功!」錢謙益驚奇地想,同時,心裡不期然地湧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覺:「是啊,這一下馬瑤草該得意洋洋了!如今打個勝仗不容易,何況又是大勝。就憑這一仗,馬瑤草這把鳳督交椅不只算是坐穩了,沒準兒還會升遷哩!」不過,也只是一會兒,隨後他就想到,這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羨慕的,十餘年來,憑藉剿「寇」有功而爬上高位的幸運兒固然也有一些,但更多得多的,卻是在空前殘酷激烈、沒完沒了的戰鬥中送了命。而那些僥倖爬上去的人,也並沒能得意多久,便又一個一個地跌落下來,不是斃命於「流寇」的槍炮之下,就是因逃脫不了最終的慘敗,而被震怒的朝廷逮捕入獄,縱然不死,也已是飽受凌辱。如今馬士英雖然打了個勝仗,又怎知他日後不會因此而倒霉獲罪,甚至不得好死呢?「哎,任他大幹世界,苦樂人生,俱如夢幻泡影!」這樣默默地叨念了兩遍之後,錢謙益又變得心平氣和,於是把塘抄拋開,伸手去拿另外一封信……這一天,錢謙益在匪齋里一直工作到下午。當他把本日所做的疏稿檢點一下,發現已經積有三千字之多,這才舒展一下身體,站起來,一邊用手輕輕捶打著發酸的腰部,一邊懷著愉快而充實的心情,慢慢下了樓,走過我聞室來。
我聞室里靜悄悄的。由於柳如是身體本來就不大好,加上前些日子操持家政,過於勞累,結果病倒了。近一個月來,一直卧床不起。當錢謙益放輕腳步,走進庭院時,看見堂屋門帘一掀,紅情從裡面送出一位道姑來。那道姑有三十二三年紀,頭戴一頂魚魷冠兒,臉上薄施脂粉,身上的杏色道袍纖塵不染,一條黑絲絛帶,緊緊束住依然窈窕的腰身。她手裡拿著一柄拂塵,雖無十分顏色,卻也自饒風韻。錢謙益認得她叫潘靈飛,一年前才從別處雲遊來此,專門出入大戶人家,講經論道。
剛好碰上南門外修靜觀的老道姑死了,她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兒,就頂替做了住持。
錢謙益平日見她眼波流蕩,言語巧俏,有心勾搭她,只是未得機緣。
潘道姑一見錢謙益,就含笑站住,行著禮招呼說:「錢老爺……」錢謙益知道她是來看望柳如是的病的,連忙滿面春風地迎上去,彬彬有禮地客套了一番,這才目不轉睛地瞅著潘道姑問:「仙長瞧賤內這箔…」「老爺放心,夫人這委厥寒熱之症,皆因以往疏於護理,身底子已是偏弱,加以近日又操勞過甚——不過也無妨,只須將息幾時,再由小道傳授她些導引之法,便可無礙了。」
錢謙益「噢」了一聲,笑嘻嘻地說:「久聞得『導引神氣,以養形魂,延年之道,駐形之術』。原來仙長深通此術。可知賤內畢竟有福,所以得遇高人!」
說完,他向我聞室那邊看了一眼,又左右望了望,發現紅情還站在一旁伺候著,就側轉身,做出送客的姿態。等潘靈飛走出七八步,估計紅情聽不見了,他才湊近去,悄聲說:「怪道仙長雪膚花貌,原來深諳駐顏之術。幾時一併收我做個弟子,也好日夕領教!」
潘靈飛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乖巧地躲開身子,卻用眼梢瞟著錢謙益,輕聲說:「我這導引之術,須是人定之後,三更之時,來我觀里,於密室之中,方可傳授。
只怕老爺未必有這份誠心?」
錢謙益一聽,半個身子都酥麻了。他連忙賭咒說:「但得仙長垂憐,小生便是死了也甘心!」又結結巴巴地問:「那麼,那麼就是今夕?」
潘靈飛卻只是微笑,並不回答。待到走出月洞門,她才轉過身來,像是有意,又像無意地把手中的拂塵朝錢謙益輕輕一點,瞅了他一眼,隨即飄然向外走去。害得錢謙益伸長脖子,睜大眼睛,目送著她的背影,好半天,才擦一擦鼻子,喜孜孜地回過頭來。
二
當錢謙益匆匆穿過庭院,向寢室走去時,忽然想到,剛才自己那些舉動,會不會被柳如是在屋子裡看見了?於是,就懷了一份小心,放輕腳步,先隔著門帘偷瞧了一下。他發現柳如是依舊躺在床上,卻把一張書案移到床頭,案上堆滿了一厚本一厚本的賬冊,她自己懷裡也抱著一本,正在那裡靜靜地翻閱,對於剛才屋子外發生的事似乎毫無知覺。錢謙益放下心來,正要撩開帘子走進去,忽然聽見「啪」的一聲,賬本合上了,柳如是恨恨地罵:「都是蠢貨!沒有一個爭氣的!」
錢謙益嚇了一跳,本能地停住腳步。急切之間他鬧不清這話是沖誰說的,遲疑了一下,只好硬著頭皮往裡走,一邊小心翼翼地問:「哎呀,你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又生誰的氣?噢,還把這些破賬冊都搬來了!
你身子不好,該好好歇著才對,又弄這些勞什子做什麼?」他一邊責備地搖著頭,一邊偷眼打量對方的神色。
「哼,不管,不管行嗎?都快氣死人了!」柳如是圓睜著眼睛,怒聲地說。
「哎,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前一回派出去的那四個人,原來都回來了,都不敢來見我。今日一查這賬,才知道他們全都把本錢消折了!每人一百兩銀子出去,弄幾個月,只剩得個三五十兩回來,有兩個還說留在行里,不曾結得賬,只怕連這個數也不夠!你說氣死人不氣死人!哼,虧他們臨去時賭咒發誓地說得好聽,如今折了我的銀子不算,連我這臉也給丟盡了!」
錢謙益慢慢地捋著鬍子。當弄清柳如是的火氣不是沖自己而來,他就放了心。
他知道柳如是自從接管了家中的財權之後,急於有所建樹,前幾個月親自挑選了四個她認為得力可靠的家人,各帶銀兩,分別到山東、浙江和福建去經商,滿指望能大大賺幾注彩頭,一來填補家中的虧空,二來也顯示她理財有方。誰知竟折本而回,也難怪她又急又氣。不過,錢謙益這會兒卻沒有心思來管這種事,因為同潘道姑今晚的私會又開始來挑動他的思緒,使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哎,你倒是說話啊!」柳如是生氣地嚷。
錢謙益錯愕了一下,「哦,算了!」他擺一擺手,「如今時局不靖,生意難做,也未可全怪他們。何況這幾個人,又不是慣做生意——自然,你親自挑選的人,必定是得力可靠的。如今鄉下有幾個莊子,庄頭都老了,我久想換下來,不如就委了這幾個人去,卻是正好。」
柳如是冷冷地說:「這幾年不是水就是旱,光守著那幾畝田,能有幾多入息?
而且也太慢!如今想快賺大賺,還得靠經商這條路!」
錢謙益搖搖頭:「你別小看那幾千畝田!說到底,那才是根本。
有了它,吃喝穿用全有了。只要守得住,便是一輩子不出去,也凍不著,餓不死。出外經商不是不好,到底是沒準頭的事兒,若賺得到時便好,萬一消折起來,傾家蕩產也只是一年半載的工夫!如今都說徽州人善會經商,出了幾個大富翁,便人人眼紅起來,都要學他的樣。不知徽州地方,向來山多田少,地又瘦瘠,不宜稻粱。為求活命,不得已才出外經商。由此暴富的也有,但本錢蝕盡,飄泊而死的又豈在少數?我們現守著六七千畝田,經不經商本屬其次,又何必把這事看得太重呢?
可是柳如是十分固執:「不管怎麼說,我那幾個人是決計不去做莊頭的!」
錢謙益瞧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說:「那麼,你還打算讓他們出去?」
柳如是點點頭,沉思地說:「不過,這一回我不是讓他們走內地……哼,我要打發他們出海!」她說,驀地抬起頭,目光閃閃地瞅住錢謙益。見他沒有做聲,她就用了突然興奮起來的大聲說:「聽我說呀!如今內地是兵荒馬亂,生意難做,可是海外不打仗,也沒鬧饑荒,正好做生意!頂多就是風波兇險一點。可是我派人分幾起出去,這趟不著那趟著,只要有一起人回來,就不蝕本;兩起回來,就是一倍的賺頭!要是運氣好,弄到些犀角、象牙、蘇木、胡椒,或者別的什麼稀罕寶貝回來,還怕不奇貨可居!這樣一年別說去三回,就是兩回吧,已經非同小可。再營運數年,哼,我擔保還你錢牧齋老爺一個貨真價實的常熟首富,你信也不信?」
柳如是越說,越被這個突然閃現的誘人計劃所激動。她一挺腰坐了起來,蒼白的臉上現出兩片紅暈。彷彿她已經把一根魔力無窮的網繩攥在手裡,只要輕輕扯動一下,大批的財富就會源源而來似的……錢謙益見她這樣子,卻不由得暗暗搖頭。出海貿易,那自然是最能獲利的買賣。
以往錢謙益也一直在做,還一度擁有過十多艘大海鰍船。可是後來幾次出海遇上了風暴,那些船沉的沉、毀的毀,損失了大半,剩下幾艘,前幾年因為吃官司,急著要銀子用,都賣掉了。以現在的經濟狀況,想重新去造船,真是談何容易!而自己沒有船,想要出海經商,就只能去搭夥。這樣就得受船主和主商的剝削和控制,更別說還得繳納很重的引稅和水陸兩餉了。而且弄不好,隨時都會給人扣上「結盜」、「通番」的罪名,上一次,本縣奸民張漢儒向朝廷誣告他,就是把這當成一條罪狀,使他受了許久的追查。錢謙益是栽過跟頭的人,實在再也沒有柳如是那種雄心勃勃的勁頭。不過,他也不想立即掃她的興,只好含糊其辭地說:「嗯,這也是個好主意……不過,再從長計議吧!」這樣說完之後,為著轉移話題,他就從袖子里把那份塘抄掏出來,「我倒差點忘了,這兒還有個好消息哩!」
「怎麼?真的把流賊打跑啦!」柳如是接過塘抄一看,頓時歡快地叫起來,「這下可教人放心啦!你別說,前些時風聲緊張那陣子,可把我擔心死了,夜裡翻來覆去凈做些噩夢,真可怕!」
「哼,這回呀,馬瑤草可是得意嘍!」錢謙益冷冷地說,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柳如是怔了怔,隨即眼波一轉,似乎明白了。她沉默下來,半晌,問:「這馬大人,不知相公可認識?」
錢謙益依舊沉著臉:「倒不曾見面,不過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天啟時,我曾在徐元嘆那裡見過他給元嘆集子寫的一篇序,文章是會作的。」
「嗯,這馬大人倒是一位不可小看的人物哩!」
「……」
柳如是微微一笑:「相公,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妾覺著前些年,你未免把復社那伙書生瞧得太重。其實他們一無權,二無兵,光憑兩片嘴皮子整天窮嚷嚷,到底成不了什麼大事!」
柳如是說到這裡,故意頓住了。錢謙益的眼睛卻漸漸亮了起來:「你是說,我應當下點功夫去聯絡馬瑤草?」
「相公說呢?」
「唔,有道理,很有道理!」錢謙益把膝蓋一拍,站了起來,「其實又何止馬瑤草!如今天下方亂,真正有力量的還是那等手握兵權的將帥……對,這主意好!」
他連連點著頭,倒背著頭,興沖沖地在室內踱了幾步,忽然又站住,「只是,我與馬瑤草素無交往,這『聯絡』二字,卻又從何措手?」
柳如是嘆了一口氣:「我的相公,你平日的聰明機警到哪去了?
這眼前不就是絕好的一個題目么——潛山大捷!扒娌凰禱傲恕K圩藕櫻背蜃帕縭牽路鷦誑悸鞘裁矗緩舐仵飪ィ屏艘桓鋈ψ櫻忠桓鋈ψ印詈螅謔榘蓋巴A訟呂矗媸幟悶鴇剩毫蘇耗諞徽漚跫閔蝦芸斕厥樾雌鵠礎?「嗯,你聽藹—」他說,放下筆,興沖沖地拿起錦箋,「《駕鵝行——聞潛山戰勝而作》,這是題。下面是詩:督師堂堂馬伏波,花馬劉親斫陣多。
三年笛里無梅落,
萬國霜前有雁討。
捷書到門才一瞥,
老夫失喜兩足蹩。
驚呼病婦笑欲噎,
爐頭松醪酒新燕!
唔,就先把這詩給馬瑤草寄去,算是祝捷。你看如何?「錢謙益說著,得意地把詩箋遞給柳如是。
「嗯,把馬大人比做東漢馬援,彷彿高了些兒。不過既想哄他高興,也只能如此。」柳如是一邊看詩,一邊說,「那麼這花馬劉想必是劉良佐了?何以相公獨點出他來,而不及黃得功?」
錢謙益笑了一笑:「夫人果然心細!我自然有意如此。須知自崇禎五年,山東萊登巡撫謝璉陷於賊之後,一直廢而不設,到去年才重新增置。萊登二州與遼東隔海相望,位置異常重要,我對此職矚望已久,惟是苦於缺乏有力者推薦。這花馬劉乃系前漕運總督朱大典之舊部,當年平定萊登一役,花馬劉戰功卓著。我若有朝一日出撫萊登,對此種人物自不能不加以留意。」
柳如是點點頭:「那麼,這『病婦』自然是說我了。相公送詩給馬瑤草,卻把妾扯進去做什麼?」
「啊,這個么?」錢謙益湊過來,笑著說,「那是要讓馬瑤草知道,我這河東君柳夫人,乃是一位身在病榻,而心憂天下的奇女子呀!」
「啐,我可不希罕!」柳如是撇撇嘴,隨即佯嗔地板著臉兒說,「相公須得另外謝我!」
「行啊,請夫人只管道來!」
「真的么?你說這話可不許反悔——我要的是,你答應我派人出海經商!」
錢謙益的笑容僵住了。他本能地打算反對,可是一接觸到柳如是變得冰冷起來的目光,他就決定妥協了。
「噢,可以可以!只要夫人喜歡。就是別太操勞,千萬保重身子,才是頂要緊的!」說完他眼珠子一轉,又賠笑說:「我還得趕緊寫封信給馬瑤草,連這詩一道寄去。另外,左良玉那裡,我也想給他去封信。那麼,今兒晚上我就歇在書房那邊,不來陪夫人了?」
三
不知道是潘道姑的導引之術不靈,還是為著張羅派人出海的事操心太過,到十一月,柳如是的病不但沒有絲毫起色,反而有加重的趨勢,這使錢謙益不由得著忙起來。他雖然背著柳如是又勾搭上了潘道姑,但那不過是興之所至,偶一為之——潘靈飛在錢謙益生活中的位置,當然絕對無法同柳如是相比。他眼看繼續留在常熟就無法使柳如是安下心來靜養,加上他本人自從覺悟到應當改變目標,設法去聯繫那些手握兵權的將帥之後,也有心出外走一走,所以,到了十一月中旬,錢謙益就帶著柳如是,還有顧苓、何雲、錢曾等幾個心腹門客,乘船到了蘇州,依舊下榻在閶門外的徐氏東園裡。
本來,錢謙益以為,經過這半年來閉門不出,虎丘大會的那一場風波應當已經過去,自己又可以恢復正常活動了。然而,來到蘇州之後,他才發現,士林當中,對自己持抵制態度的仍舊不少。他們不但不像過去那樣爭著來謁見這位「東林前輩」,甚至錢謙益主動去拜訪,有幾次竟然吃了閉門羹。這使他頗為懊喪。幸而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子,何況錢謙益如今也不把士林的作用看得那樣重要,所以,他一方面延請名醫替柳如是治病,另一方面繼續同那些氣味相投的人來往。日子倒也不難打發。
這一天,錢謙益打聽到吳江縣的大名醫鄭欽諭到了蘇州,現住在虎丘。鄭欽諭是名門後裔,醫術得自祖傳,名為「帶下醫」。到了鄭欽諭之手,他又把這門醫術加以深人研究,發揚光大,如今在江南地區聲譽很高,許多名公巨卿都爭著延請他。
此外,這鄭欽諭還精研程朱理學,能詩會文,豪爽好客,又是個大名士。過去,錢謙益同他也有數面之緣;這一次聽說他來了,自然十分高興,本打算先去拜訪,然後請他過來瞧瞧柳如是的玻但柳如是在徐氏東園裡窩了許多天,早已悶得慌,聽說上虎丘,就堅持要跟去。錢謙益拗她不過,只好吩咐收拾一隻大船,又招呼顧苓、何雲、錢曾三個也跟著,一齊在山塘河碼頭下了船,慢慢向虎丘搖去。
如今,柳如是被安頓在內艙里,由紅情、綠意兩個丫環伺候著。
錢謙益同三位門客坐在前艙,一邊品茶閑談,一邊眺望著兩岸的景色。
已經是初冬時節,本來碧綠清澈的河水,開始有點發藍,而且明顯地淺落了。
晴爽的天空卻變得愈加高朗。隨著寒霜不斷施展威力,兩岸樹木的葉子紛紛掉落。
西風掠過光禿的枝椏,發出呼呼的聲響。幸而這兒那兒的堤壩上、碼頭旁,或是人家屋宇的背後,會冷不防冒出一株兩株楓樹,卻依然殷紅如火,好歹給這個蕭瑟寂寥的天地,增添了一點色彩。
不過,即使如此,船艙內的客人也很快就厭倦起來。他們開始把更多的時間用在談話上。他們談到了前些時候的潛山大捷,還談到了張獻忠一度退往湖北蘄水之後,最近又重新襲破太湖黃梅二縣,大有捲土重來之勢。接著,他們又談到了河南的重鎮開封,被李自成的農民軍重重圍困數月之後,明朝援軍於九月中掘開黃河堤壩,打算用水灌淹農民軍;農民軍也掘堤反灌,結果碰上傾盆大雨,河水暴漲。一日之內,朱家寨口和馬家口同時潰決,洪水從開封北門湧入,穿東南門出,城中近百萬戶人家都被洪水席捲而去,只有周王府一家以及巡撫以下官民不到二萬人僥倖逃脫,農民軍也被捲走了一萬餘人,據說已經拔營而去。當大家談到這一場駭人聽聞的空前慘禍時,都感到垂頭喪氣,嘆息再三。接下來,他們又談到了陳新甲一案,沒想到皇上的態度如此堅決,周延儒、謝升等閣臣交章求情,都毫無結果,最後還是用的押赴市曹,當眾斬首的方式處決。大家雖然認為陳新甲死有餘辜,但對於皇上的刻薄寡恩,也不禁搖頭咋舌;只是隨後談到兵部尚書一職,已任命漕運侍郎張國維繼任,而張國維又是錢謙益的門生,大家才又多少變得活躍起來……在這陣子談話當中,錢謙益絕大部分時間只是默默地聽著,很少插話。不知為什麼,近些日子來,他每逢聽到這一類消息,心情總是變得很惡劣。而這種「惡劣」,又不像過去那樣,僅僅是對於明朝的前途、自身的命運感到擔心和焦急而已。相反,這方面的擔心,如今他倒是減輕了些,卻增加了幾許怨恨、幾分冷嘲。他隱隱約約覺得,目前這種政治格局如果照舊不變地維持下去,他這一輩子恐怕再也難得有出頭之日;只有出現大的變動,甚至當真鬧出一場大亂子,他才有可能在權力的重新結構和利益的重新分配當中,扭轉自己目前倒霉已極的處境。正是基於這樣一種日益清晰起來的想法,如今錢謙益對於北京那個朝廷的命運,已經不再看得那樣生死攸關,似乎沒有它的存在就不行。「哼,如果它註定要完蛋的話,那麼就讓它完蛋吧!它完蛋之後,我們還可以憑藉南京為中心,在江南富庶之地重新建立起一個朝廷,再度開創大明的中興!」
他內心深處曾經不止一次這樣冷冷地想。而且事實上,據他所知,這種準備北方一旦陷落,便在江南謀求建立偏安之局的想法,也並不僅僅屬於他錢某一個人。
像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李邦華,以及福建幫官僚首領黃道周等人,都有這種想法。只不過彼此所抱的目的不盡相同,暫時還心照不宣罷了。所以,當錢謙益看見眼前這幾位門生,還糊裡糊塗地一心指望北方戰局能夠好轉,指望北京朝廷能有什麼非凡的作為,他就不禁在心裡發出冷笑,有心想點醒他們一下,又覺得還不到時候,只好依舊沉默著,無聊地把臉轉向窗外。
開始,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消遣。然而,漸漸地他的目光就變得專註起來。因為他發現如今岸上的情況有點異常,一群人,少說也有三五十個,正聚在前邊一個碼頭上,亂鬨哄地談論著什麼,一邊談,一邊回頭張望。遠處的河堤上還不斷有人奔來。
「嗯,莫非出了什麼事?」錢謙益想,目不轉睛地瞧著越來越近的碼頭。忽然,站在高處的幾個人齊聲高叫:「來哉!來哉!」
那群人頓時緊張起來,紛紛四散分開。有的人還抄起棍棒,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其中一個人——青衣小帽,長得濃眉大眼,敏捷地跳到水邊的石階上,大聲招呼:「船,快,擺過來!」
現在,錢謙益的船已經撐到與碼頭平行的地方。顧苓等人也發現了岸上的情形,都停止了交談,一齊望著艙外。
這當兒,只見兩個漢子扛著一頂轎子奔到了碼頭。剛剛停下,旁邊的人就擁上去,七手八腳地把一個女子從轎子里推了出來。
那女子被繩子捆住了手腳,嘴巴也塞了布團,只是沒有蒙臉。錢謙益驟眼一看,覺得有點面善,正疑惑間,隔壁內艙里的柳如是忽然驚叫起來:「啊,小宛!」
錢謙益吃了一驚,仔細一看,果然像是董小宛。只見她被那些人從碼頭上扛下來,很快地塞進了一隻小船里。那船顯然是預先準備好的,待到那個粗眉大眼的漢子也登上去之後,艄公就立刻揮動長篙,迅速掉轉船頭,隨即駕起大櫓,飛快地向閶門那邊搖去……這一切,都發生在很短的時間裡,沒等錢謙益和他的學生們清醒過來,那隻劫持者的小船已經駛出好遠,岸上那群人也一聲唿哨,紛紛走散,轉眼都不見了。
「老爺,柳夫人請老爺派人上岸去,打聽一下是怎麼一回事。」
紅情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錢謙益怔了一下,回過頭來。他猶疑地瞧著、r環,卻沒有馬上表態。因為一來,他不想多管閑事——他自己的事情就夠多的了。
二來,他還聽人說過,董小宛打算嫁給冒襄。這使他想起大半年前的虎丘大會,最後就是由於冒襄拿出了周延儒的幕客顧麟生的那封信,才把自己弄得當場出醜,一敗塗地。為此,錢謙益至今仍耿耿於懷,惱恨不已。不過,他還想到:董小宛同柳如是過去是手帕姐妹,上一次她遭到田弘遇的迫搶,躲進了徐氏東園,自己由於心情不好,硬是趕走了她。為這事柳如是一直不開心。這一次如果又拒絕……「牧老,此處離董小宛的家已是不遠,不如就讓晚生上岸打聽一下,如何?」
也許是看見老師還在躊躇,顧苓便自告奮勇地說。
錢謙益又沉吟了一下,終於點點頭:「嗯,也好,如此就煩雲美辛苦一趟。」
於是,等船靠半塘,顧苓就獨自上了岸。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他把事情打聽清楚回來了。原來是這樣:十天前,冒襄的一位拜把子兄弟名叫劉履丁的,受冒襄的委託,帶著七百兩銀子和幾斤人蔘,從潤州來到姑蘇,準備替董小宛還債、落籍。
起初,劉履丁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待到把債主找來一談,才知道這個「黃衫客」、「古押衙」並不好當。那群債主全是些地頭蛇,又凶又刁。他們認定冒襄是個大闊佬,存心要狠狠敲他一筆。雙方談判了好幾天,連個還債的方案都沒談成。劉履丁不禁焦躁起來,仗著自己是個官兒,就拍起桌子嚇唬他們。這一下可就壞了事。那群債主顯然早有準備,立即一鬨而散,而且臨走時連董小宛也綁架了去,大約打算把她藏起來做人質。剛才錢謙益他們瞧見的那一幕,就是這麼回事。
大家聽了,這才恍然。錢謙益拈著鬍子,慢吞吞地說:「噢,想不到冒辟疆還真的肯娶董小宛。不過,他既有心娶她,就該讓劉漁仲把銀子帶夠,也用不著鬧得這樣人仰馬翻!」
顧苓搖搖頭:「我瞧辟疆其實也是半心半意,無非是被他那伙朋友逼狠了,有點無可奈何。聽說,他這次一個子兒也沒有出。那幾斤人蔘,是劉大人從京裡帶來的;那七百兩銀子,是一位姓陳什麼的大將軍替他掏的腰包!」
錢謙益又「噢」了一聲,卻轉口問:「聽說劉漁仲在粵西的鬱林做知州,怎麼會到了這裡?」
「哦,他三年前就因母親辭世,回到漳州家中守制,今已滿服,正在待缺候補,所以有空出來走動——對了,剛才他在董家,正一籌莫展,見了我,高興得什麼似的,還一個勁地問起老師。看樣子,像是想求老師出面替他斡旋似的。」
錢謙益瞧了他一眼,皺著眉毛問:「你可曾告訴他我在這裡?」
「沒有。學生未知老師的意思,自然不會貿然告知他。」
「哼,我看他是活該!」沒等錢謙益再開口,錢曾突然進出來這麼一句,隨即又閉嘴不說了。
「哦,卻是何故?」坐在他旁邊的何雲偏過臉,故作不解地問。
「士龍兄——」看見錢曾咬著牙不吭聲,乖巧的顧苓插了進來,「那還用問?
要是他姓冒的不活該,可就輪到我們活該了!」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睛去溜錢謙益。
何雲卻拿起杯子,呷了一口茶,說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有道是『破甑不顧』——倒也不必再耿耿於懷,有傷和氣!八餉匆凰擔婧凸塑咚淙歡幾械揭饌猓姑揮惺裁幢硎荊牧成炊溉槐淞恕K毓罰媚撬馨訝絲吹眯睦鋟⒚難劬Χ⒘撕卧埔換岫┝耍昂俸佟鋇乩湫ζ鵠矗骸昂冒桑憔團男彰暗穆砥ㄈグ桑晌頤煌親約菏喬諾蘢櫻?何雲毫不著惱。他依舊不慌不忙:「話不是這等說。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么!何況同是清流中人,能解,還是設法解了的好。
今日這番巧遇,據我瞧,倒不失為一個機會……再說,辟疆同宛娘的事,如今已是盡人皆知,八方矚目,若因懼憚債主氣焰之故,而終競不成,也怕見得我們江南名士,未免過於無能哩!昂卧埔槐咚擔槐咭饢渡畛さ刈⑹幼徘媯勻皇前凳糾鮮τΩ每悸淺雒娓稍ふ餳攏員閫ü緱跋澹徊酵掄昊勰且換鍶私埠汀2還醇胬渥帕巢恢ㄉ卧埔簿兔煌咐鮮Φ南敕āK蛩闋鶻徊降娜八擔鋈豢醇燁檎永錈孀叱隼矗緩昧偈庇侄僮×恕?「老爺,柳夫人請老爺內艙說話。」紅情垂著手說。
錢謙益抬起頭,瞧了丫環一眼,又瞧了瞧言猶未盡的何雲,現出怫然不悅的神色,隨即站起身,朝大家拱一拱手,向內艙走去。
四
吳江縣的縣城又名松陵鎮,從蘇州往南,要走上好幾十里的水程。那地方緊挨著大運河,人煙稠密,商業興盛,店鋪子不少。董小宛被債主們綁架之後,秘密送到這裡,囚禁在一座宅院內。這宅院又大又深,外人很難找得到她,何況周圍還有人嚴密把守。不過,債主們也沒有再特別為難董小宛,一到就替她鬆了綁,又派了一個叫田婆的老婦人來侍候她,每天照常供她吃喝,只是不許她擅自下樓。
債主們這樣做的用意,董小宛自然是懂得的。所以,從被關進來的那天起,她就望眼欲穿地盼望著外面的消息。她估計,劉履丁既然受了冒襄和朋友們委託,照理不會因此就罷手不管,應當還會再來。然而,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今天已經是第八天,劉履丁仍舊杳無音訊。董小宛就不由得著急起來了。
雖然,她一再說服自己:劉履丁縱然再來,也不能這麼快。他也許還要回如皋去找冒襄商議,籌措款子,再趕回來,最快也得一個月才行。如今自己落到這個地步,只有耐心守候。但是,焦急和擔心仍然越來越強烈地煎熬著她。特別是想到三個月前,她在南京關帝廟求過的那根簽——「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岸⊥鵓透癰械叫木饊圓話擦恕?她是在南京鄉試放榜之後,被冒襄又一次趕回蘇州來的。本來,八月十五中秋節那一天,在桃葉河房裡,冒襄已經當眾題詩,正式許諾要娶她。當時,董小宛以為事情從此會順利一些了。「哦,謝天謝地,那根簽到底不靈!」她欣喜之餘,曾經這麼想。誰知僅僅過了兩天,還沒等她高興過來,新的打擊又接二連三地來了。
首先是八月十七那天,冒襄突然不辭而別,連話都沒留下一句。董小宛又驚又急,連忙雇船,拚命追趕,一直到儀徵才趕上了。雖然最後弄清楚,那是冒襄的父親冒起忠決定棄官不做,返回家鄉,途經這裡,派人把兒子召去見面。但已經把董小宛差點嚇掉了魂……此後大半個月里,董小宛再不敢離開冒襄一步,就跟著他留在鑾江上等候放榜。她想起陸賣婆的開導,有意改變以往過於文靜端莊的態度,稍稍放出些狡獪輕狂的手段來對付冒襄。特別是在一次宴會上,她表現得那樣潑辣,那樣刁蠻,把座上的客人支派得團團轉;還接二連三地大杯拼酒,一下子就壓倒了所有的歌姬。這一手果然有效,她發現冒襄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彷彿發現了什麼稀罕事物似的,從此對她明顯親熱起來……誰知這一次仍然好景不長,到了九月初七,突然晴天一記霹靂——南京貢院放榜,冒襄的名字竟然落到了副榜上。副榜是正榜之外的附加名額,屬於安慰性質。
縱然被錄取,也不能算做舉人,下科仍須再考。與正榜相差甚遠。董小宛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天,冒襄正和汪汝為等一班朋友,在鑾江口的梅花亭子上飲宴,一邊等候發榜的消息。當時,大家都說冒襄必中無疑,冒襄自己也顯得很有把握,談笑風生。甚至當報錄人舉著報帖,一路嚷著「恭喜高中」,奔上亭子來時,冒襄仍舊自信地微笑著。然而一剎那問,他的臉色變了,愕然地瞅著報帖,彷彿不認識上面的字似的。隨後,他的臉就漲紅起來,漸漸又轉為煞白,由於肌肉在發抖,他那張俊美的臉扭曲了,變得十分難看和怕人。末了,他猛地一拂袖子,扭頭就朝亭子外走去。他走得那樣快,當董小宛慌裡慌張地跟著趕到江邊時,冒襄已經吩咐開船。見了董小宛,他那鐵青地板著的臉孔,就露出了憎厭冷酷的神情。只是虧了隨後趕到的冒成不由分說,一下子就把她扶上了船,冒襄才沒來得及說什麼。可是,此後一路上,他都陰沉著臉一聲不響,也不再搭理董小宛。看到這種情形,董小宛自然不敢再惹他生氣,她想:「無論如何,他肯讓我跟著他,這就夠了!」
然而,她未免想得太順當。當船到了如皋城郊的朴巢時,冒襄的逐客令就下來了。理由除了還債、落籍的老問題之外,又加上父親剛從外地歸來,未曾稟告;以及他自己考試失意,無心顧及其他等等。總而言之,要董小宛仍舊回蘇州去等著。
董小宛好不容易才爭取到這一步,眼看就要進城,怎肯輕易返回?何況她還擔心一拖下去,說不定冒襄又會變卦,所以放聲痛哭,表示絕不離開。然而,冒襄的意志是不可改變的,一切眼淚、哀求都打動不了他的心。
到頭來,董小宛仍舊只有服從。
那時候,她是多麼傷心喲!當船兒撐離碼頭,冒襄由一群僕從簇擁著,站在岸上,純粹出於敷衍地朝她揚一揚手,就匆匆背轉臉去,董小宛的心像被刀子扎一樣,痛苦得幾乎想往水裡一跳,就此死掉算了。只是想到冒襄還沒有徹底回絕她,似乎還存在一線希望;而負責護送她的冒成,又在一旁竭力慰解,她才勉強抑止住悲痛。
隨後,她就拿定了主意:從這一天開始,她身上的一套衣裳不再更換,要是到了冬天冒襄仍不來迎娶,她寧可凍死!她讓冒成這樣轉告冒襄,也當真這樣做了。回到半塘之後,她就天天守候著,一直挨到十月底,眼看冬天已經過去三分之一,冒襄那邊仍舊全無消息。董小宛幾乎已經絕望了。就在這時候,劉履丁忽然來到了半塘。
他不僅帶來了冒襄的問候,而且帶來一大筆錢……如今董小宛已經記不清,一剎那間,她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她只記得自己像是昏過去了,隨後,又醒轉來。
此後一連好幾天,她都像是生活在夢中似的——她笑,她哭,她收拾東西。她逢人便告訴冒襄已經派人來接她了。隨後,就……「啊,莫非,莫非我真的是在做夢嗎?」董小宛想,心裡一急,猛地站了起來,「不,不會,不是的!冒公子是託了人來要接我去,他還帶了銀子、人蔘,這是千真萬確的。不,這不會是夢!」她在心裡大喊。然而,當她向周圍環顧的時候,又漸漸迷惑起來。「可是,如果不是夢,我怎麼會到了這裡?周圍為什麼一個人都沒有?連田婆也不見了?這是什麼地方?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她著急地、出聲地問,慌裡慌張地奔向窗戶。然而,在那裡等著她的,只是一角幽暗的天空,一鉤昏黃的淡月,和一片荒煙迷漫的廢園,樹木黑糊糊的影子在淡藍色的煙霧中若隱若現。鴟梟一類的夜鳥不時發出幾聲怪叫,聽來像是鬼魂痛哭,又像妖魔在狂笑,卻依舊看不見一個人影。董小宛更加驚慌起來。她愈來愈擔心這真是一個夢。如果真的是夢,那麼醒來之後,就一切都沒有了,沒有劉履丁,沒有冒襄的信,也沒有替她還債落籍的事。她還得像幾個月來那樣,苦苦地守下去,守下去。「啊,不,不能!」她迷亂地想。現在,她覺得最重要的,就是要儘快弄清:這不是夢!她連忙捋起衣袖,把胳臂湊在嘴上,使勁地咬了一口。頓時,感到了一陣尖銳的刺痛,被咬的地方出現了兩排深深的齒印,隨後就滲出殷紅的血來。她還不放心,又接連咬了兩口,都感到疼痛,這才變得清醒了一點。「哦,不是夢,真的不是夢!」她喃喃地說,一邊輕輕地撫摸著被咬過的地方,一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然而,這種平靜並沒有持續多久。漸漸地,她又想起了那根要命的簽。不錯,就算不是夢,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劉履丁是真的,還債落籍也是真的,可是,為什麼結果仍舊這樣倒霉呢……難道、難道真的像那根簽所說的:「到底誰知事不諧」么?這樣一想,董小宛又開始不安起來。是的,在過去,她一直以為,事情這樣艱難的根源,就在於冒襄的高傲和薄情。所以她才決計用柔情蜜意去感化他、維繫他,利用社會輿論去督促他,試圖迫使他就範。大半年來,她可以說是費盡了心機,竭盡了氣力。好不容易,冒襄總算答應了,甚至不管怎麼說,他真的派人來辦理迎娶的事了。然而,到頭來仍舊辦不成!這就不能不使董小宛懷疑:她是不是想錯了?
以往她屢受挫折,也許並不在於冒襄本人,而是冒犯了另外一種神秘的、命運的力量。過去冒襄的種種冷漠、狠心、不近人情,其實都是這種可怕力量所作出的安排,是想讓她知難而退。她卻毫不覺悟,一個勁兒地苦苦追求。因此,那種神秘的力量才在這最後一刻里再次發出警告……董小宛被這新的、可怕的發現駭呆了。雖然,在過去,她也曾模模糊糊地想到過這個問題,但從來沒有現在這樣清晰而深入。
一剎那間,她心裡涼了半截,「啊,要真是命中注定,劉大人就算回來,又有什麼用?而且,說不定他根本就不會再回來了!」她絕望地想,掙扎了一下,試圖站起來,卻出乎意料地感到那樣疲倦、無力。
終於,她頹然地靠在椅子上,用雙手掩住臉孔……現在,她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彷彿又回到了大半年前那個夢境當中:那位答應要帶她回家的美少年,也就是冒襄,正在向天空飛去,而她只抓住了他的一根衣帶,那衣帶被墜得又長又細,成了一根細絲。最後,細絲斷了,她急速地向下掉落。下面是一個無底的深淵,一群似人非人的妖怪,正在那裡等候著,馬上就要猛撲過來,把她剝光、撕碎、吃掉……「啊喲,這可是怎麼啦?哭什麼哩?」一個尖尖的女人嗓音大驚小怪地問。原來,田婆回來了。這個老太婆,長得又干又瘦,有一雙人稱為「綠豆眼」的小眼睛,和一張向前啄出的、鳥喙似的嘴巴。
她本是個插帶婆,因常到這所宅院來走動,便被臨時指派來服侍兼監視董小宛。
她顯然十分樂意這個差事,把董小宛管得死死的,不但不准她下樓一步,甚至董小宛站在窗前多瞧上一會,她都要干涉。至於平時拿班作勢,冷言冷語就更不必說了。
說是讓她來服侍董小宛,倒差點兒沒讓小宛反過來服侍她。剛才,她不知跑到哪兒去了,而且喝了酒,這會兒紅著臉走上樓來,卻現出一副少見的興沖沖的樣子。
「莫哭莫哭,我說姐兒,你的造化到了!快,去換身衣裳,裝扮裝扮,跟我走!」
田婆說著,伸手推了推董小宛。
董小宛只顧默默垂淚,沒聽清,也沒搭理。直到「跟我走」三個字鑽進了耳朵,她才驀地一怔,抬起頭來。
「快去梳頭換衣裳,跟我走呀!」田婆又催促說。
「啊,上哪兒去?」 .
「你別問,去了你就知道了!」
「不,我不去!」董小宛忽然害怕起來。
「咦,這倒奇了!不叫你出去,你天天嚷著要出去,如今讓你出去,你倒不肯了?」
「不,我不去,我不去!」董小宛站起身來,倒退一步,身子緊貼著桌子,驚恐地睜大眼睛,彷彿惟恐田婆硬把她拖出去似的。
田婆疑惑地瞅著她,隨即綠豆眼一轉,有點明白了。她說:「哼,敢情是怕那邊把你甩了,這邊留著你沒用,才讓你出去吧?告訴你,不是,是來了客人!」
「啊,莫非,莫非冒郎他……」
田婆撇撇嘴:「客人嘛,倒是有好幾位,有沒有姓冒的,我可不知道。」
董小宛怔怔地瞅著田婆,她的神情漸漸起了變化,一種興奮的、狂喜的光芒從她的眼睛裡閃現出來。
「是的,是的,一定是他!」她尖聲叫道,猛地離開了桌子,「冒郎來了,冒郎接我來了!啊,這可好了——不靈!那根簽到底不靈!」
她一邊嚷,一邊慌裡慌張地朝樓梯奔去,卻被田婆一把揪了回來。
「你做什麼?快讓我走,我要見冒郎!」董小宛生氣地說。
田婆冷冷地道:「瞧你這身打扮,能去見客人么?」
董小宛錯愕了一下,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雖然自從劉履丁來到半塘後,經過勸說,她已經重新開始替換衣裳。可是這幾天,由於愁苦和絕望的情緒越來越重,她一直無心修飾打扮,這會兒確實不成樣子,難以見人。
「啊,不錯,可不能讓冒郎瞧見我這模樣!」她想。於是,連忙轉過身,迅速地向妝奩匣子走去……五一頓飯工夫之後,打扮得整整齊齊的董小宛由田婆提著燈籠引路,喜孜孜地出了院門,沿著一條花樹掩映的小徑往前走。
「嗯,不知到底是劉大人來,還是冒郎也來了?田婆說有好幾位客人,或許真有冒郎在內也未可知。不過,若說是劉大人回如皋去把冒郎請來,又絕不能這麼快;想必是冒郎自劉大人走後,放心不下,隨後親自趕來。這麼說,冒郎對我確是一片真心,從前他那樣子,看來確是有為難之處,迫不得已。我竟是錯怪他了!」這麼一想,董小宛感到又喜歡,又慚愧,覺得自己以往徒然對冒襄一片痴情,其實卻並不真正了解他,尤其不懂得體諒他。相反,由於自己的固執任性,給對方添了許多煩惱。「哦,從今以後,我一定不再這樣,我一定要更加體貼他,順從他。為著他,讓我幹什麼都行,哪怕是死!」她偷偷用手帕拭著涌到眼角來的淚水,感激地暗暗發誓說。
這當兒,她們已經走完曲曲折折的迴廊和石徑,來到一處單門獨戶的小小院落里。董小宛不認得路,糊裡糊塗地只跟著田婆走。
如今她覺得這地方同囚禁她的那個地方一樣,也頗為偏僻隱秘,離正院好像也很遠。不同的是它並不荒涼,院子里的花木池石都布置得錯落有致。一幢三開間的小平房,掩藏在濃密的樹影里;低垂著的窗幔透出燈光,傳來了叮叮咚咚的音樂聲,那是一面琵琶在彈奏……「原來冒郎不是在大堂上,卻在這個地方候我。」董小宛想,跟著田婆匆匆踏上台階,走進堂屋去。
這堂屋不大,當中一架曲屏,前面一張圓桌,桌上酒肴雜陳,三個衣飾華麗的人圍坐在桌旁飲酒,下首坐著一個濃妝艷抹的瞎先生,懷抱著一面琵琶,正在那裡邊彈邊唱。看見董小宛和田婆跨進門檻,酒席上的一個人「氨了一聲,站起身來,其餘兩人也一齊抬起了頭。
也許因為太興奮,加上從幽暗的院子忽然來到燈火明亮的屋子裡。有片刻工夫,董小宛雖然覺得冒襄就在座位上,卻分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個。她竭力睜大眼睛,把席上的三個人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依然無法確定。她十分著急,正想開口叫喚。
驀地,她清醒過來,席上的三個人中,並沒有冒襄。除了那個長著一把大鬍子的胖老頭是這所宅子的主人,她被關進來時見過一面之外,其餘兩個她都不認識。
「啊,冒郎呢?他在哪兒?他到哪裡去了?」董小宛想,焦急地轉動眼睛尋找著,卻看不見。
這時,那個叫張員外的主人說話了:
「呵呵,難得小娘子光降草筵,幸之何如!快請入席!」
「可是冒公子呢?」董小宛迫不及待地問。
張員外一怔:「冒公子?哪個冒公子?」
「就是,就是如皋的冒公子,托劉大人替奴家還債的。他不是來了么,奴家要見他。」也許是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舉止過於衝動,有失禮儀,董小宛臉紅了。她低下頭去,行著禮輕聲地說。
張員外卻越加摸不著頭腦:「什麼,冒先生來了么?怎麼我不知道?」
這時,田婆在一旁插嘴了:「噯,哪有什麼冒公子!都是這妞兒自己想出來的。
小婦人早先領了員外之命,去叫她來侑酒助興。
她就自作多情,以為什麼冒公子到了,這不是笑死人了么!罷旁蓖庹獠嘔腥皇∥頡K愕閫罰骸疤鍥潘檔貌淮懟C跋壬形從邢ⅲ輝飭俸帷T諳陸褳砬胄∧鎰永矗且蛭飭轎恢弧彼缸拋諫鮮椎囊晃話酌娉ば氳鬧心晟鶚浚檣芩擔骸罷饢皇嗆Q畏虢稀!庇種噶肆硪晃桓呷Ч恰⒓庀擄偷那嗄耆耍罷饢皇橋暄釷佬幀媚椒濟視晃睢;雇∧鎰由凸猓胂慘簧昊В耄 閉旁蓖饉底牛髁艘灰盡K庋蟣蠐欣瘢勻皇且蛭⊥鶿淙簧碓餷艚暇故且晃喚廈耍液芸贍懿瘓靡晌瓷繽妨烀跋宓募ф槐愎詰米鐧腦倒省?這時,馮江老也站了起來,拱著手說:「在下久聞小娘子芳名,如雷在耳。只恨僻處海鹽,未能一睹仙顏。今夕一見,方知盛名之下,絕無虛譽。就請入席如何?」
可是儘管他們婉言溫語,又捧又哄,董小宛卻似乎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
她失魂落魄地站著,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嘴巴也閉得越來越緊了。
座上三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張員外摸著絡腮鬍子,忽然哈哈一笑:「我知道小娘子的意思了。莫非你怕今晚同我們飲酒,萬一傳到冒先生的耳朵里,多有不便么?只管放心!這兩位是我極信賴的知交,這位瞎先生——」他指了指那個彈琵琶的盲女,「又是長住我家的。其餘也都是我的心腹,我包管不會傳出去!何況,小娘子進府多日,在下尚未好生款待。如今就請寬心入席,盡此一夕之歡好了!」
在他說話的當兒,董小宛似乎終於從最初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她慢慢地抬起頭,絕望地瞅著張員外。終於,彷彿下了決心似的,等對方說完,她就行了一個禮,平靜地說:「多謝員外美意,奴家雖是風塵陋質,卻也知道為人須講信義。妾身已許冒郎,便須矢志相守,雖暗室亦不敢有欺。今日之事,請恕奴家難以從命!」
張員外愕然地望著神色嚴肅的董小宛,不由得臉紅了。「哼,要是冒先生經此挫折,便棄你而去,從此不來了呢!」他惱羞成怒地問。
董小宛呆了一下,慘然道:「若是冒郎果真見棄,奴家只有死而已!」沒等把話說完,淚水已經涌了出來。她用袖子掩著臉,急急向門外走去。
「慢著!」張員外大喝一聲。等董小宛站住之後,他卻不立即說話,沉吟著在室內走了兩步,這才轉過身來,傲然地說:「你——聽著!你歷來欠我的債,連本帶利,合共紋銀一百二十八兩。只要你今晚肯留下來,陪我們喝一夜的酒,這賬就算一筆勾銷,怎麼樣?
嗯?「
張員外這話剛說出口,田婆已經在一旁叫起來:「哎呀!這真是從何說起喲!陪一夜的酒,就是一百幾十兩的銀子!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買賣?我說姐兒,你真是不知幾生修得的福氣,遇上了員外這樣的大善人、活菩薩!像他這樣輕輕易易就把這老大一筆賬給你勾銷了,我瞧著都心疼!咦,你還拖延什麼?快應承呀!還要叩頭謝恩。唉呀,唉呀,一百二十八兩喲!我瞧著都心疼!」
田婆一邊嚷嚷,一邊手舞足蹈,急得什麼似的,也鬧不清她是為董小宛著急呢,還是為張員外心疼,還是為自己沒碰上這好運道而不平?
這一次,董小宛沒有立即回答。要在往日,這區區一百多兩銀子,她自然未必放在心上,可是現在她已經變得很窮,更主要的,這一次劉履丁之所以沒能把事辦成,不就是因為手頭的銀子不夠,無法應付債主們的敲詐嗎?如今只要自己答應陪酒一夕,就能省掉一大筆錢,事情也許就會好辦得多,自己也能早日脫離苦海,同冒襄從此永遠廝守了。相反,要是放棄這個機會,萬一冒襄當真籌措不到款子,不得不停止迎娶,那麼自己活著的惟一希望,就會被徹底葬送,落得個抱恨終天……但是,她又想到,自己已經明明白白向冒襄保證過,絕對不再接客,潔身相守,又怎能自毀誓約,做出這種對不起冒襄,有損他名聲的事來呢?正是這樣兩種念頭,在董小宛的心中激烈地爭鬥著,使她一時之間無法作出抉擇。她好幾次想橫一橫心,衝出門去,卻到底拿不出勇氣來……「嗯,怎麼樣啊?」張員外不耐煩地催問了。
「算了,就破例這一次吧,就一次!要知道,這筆錢有多重要啊!」董小宛心忙意亂地想,轉過身來。
然而,就在此時,她忽然聽見了一聲嘆息。這嘆息很輕、很柔,就像微風飄過,幾乎令人覺察不出。但董小宛覺察到了,不僅覺察到,而且分明地感覺得出其中所包含的惋惜和失望。她不由得一怔,回過頭去,卻意外地發現,那位懷抱著琵琶的瞎先生正把臉朝著她。這位靠賣唱為生的盲女,有著一張善良而憂鬱的圓臉,要是不瞎的話,她很可能還是一位相當俊俏的姑娘。現在她的一雙眼睛卻顯得死氣沉沉,毫無光彩。不過,雖然如此,她卻似乎憑著敏銳的感覺,知道周圍所發生的事情,而且洞察到董小宛的內心活動。正當董小宛打算邁出很可能是錯誤的一步時,她就發出了勸阻的信息。
董小宛站住了,她目不轉睛地瞅著瞎先生那張善良而憂鬱的臉。瞎先生似乎立即感知到了。她的嘴角輕輕一動,朝董小宛做出一個充滿撫慰意味的微笑,彷彿在說:「你何必著急呢?我算準了,你的冒郎不會拋掉你,他一定會來接你的!」
董小宛的心忽然寧帖了。她定了定神,回頭朝張員外和那兩個客人瞧了一眼。
「啊,不,他們是在騙我,他們想必是算準了:我不敢讓冒郎知道這件事,那麼,到時他們就可以賴賬了!」她想,開始變得清醒起來。
她不再猶疑,默默地行了一個禮,又朝瞎先生感激地、輕輕地點一點頭,然後轉過身,向門外走去。儘管田婆氣急敗壞地提著燈籠從後面呼喚著趕來,她也沒有放慢腳步。
六
「漁仲兄,現時會作詩的女子中,這黃皆令——閣下以為如何?」錢謙益把玩著手中的一把詩扇,微笑著問,同時,漫不經心地朝正聚在碼頭上等候的那群債主瞥上一眼。
這是他在赴虎丘途中,偶然碰上董小宛被劫持之後第九天的上午。由於柳如是的再三要求和督促,錢謙益終於接受了何雲的建議,決定插手過問冒襄和董小宛的事。他們找到劉履丁,問明情況之後,已於昨天派人通知債主方面,讓他們立即把董小宛送來。
今天一早,錢謙益就約齊劉履丁,還有一班門客,分乘三隻大船,浩浩蕩蕩來到了半塘董小宛的家門外,在碼頭上停泊下來,只等董小宛一送到,就開始處理債務。
「啊,秀水黃氏二女,皆德、皆令俱有才名。書、畫且不論,這詩畢竟是好的。」
劉履丁回答,同時瞧了瞧錢謙益。他顯然有點不解:岸上的債主們紛紛雲集,一場大爭執已經迫在眉睫,怎麼這位錢牧老還有閑心談詩論文!劉履丁吃過債主們的苦頭,知道這伙地頭蛇的厲害。九天前,談判決裂之後,他也曾想過回如皋去向冒襄求援,但一來當初自己誇下了海口,有些不好意思;二來也有點不甘心就此認輸。
加上考慮到一來一往,費時太久,所以才決定留下來,就地想辦法。此後一連許多天,他四處奔走請託,哪知一聽說是這麼一件事,誰都搖頭擺手,表示難軋得很,惹不起。劉履丁這才著急起來,頗悔當初自己過於孟浪。正在彷徨無計,忽然聽說錢謙益願意出面承擔,干預這件事,劉履丁真是喜出望外。他知道錢謙益久住家鄉,名高望重,同各方面都有聯繫,在這一帶很有勢力。
他肯出面,局面自然大不相同。不過,劉履丁仍然擔心,事情未必就能順利解決。事實上,他本人也並非那種無能之輩,在鬱林知州任上時,素有精明幹練之稱;可是碰上眼前這夥人多勢眾的地頭蛇,竟然處處形格勢禁,施展不開。這些人,不少都是慣打官司的老手,不只不怕見官,而且還能言善辯。上一次,劉履丁就領教過一個姓郝的訟師,那條三寸不爛之舌,真是波瀾翻飛,能把死的說活,活的說死。劉履丁口才本來不錯,也被他弄得張口結舌,窮於應付。所以這一次錢謙益到底能有多大把握,劉履丁始終暗暗懸著一份心。此刻見他臨陣之際,仍舊興緻勃勃地談詩論文,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劉履丁的疑慮就更重了。
「那麼漁仲兄以為,這皆德、皆令兩姐妹,是姐勝於妹呢,抑或妹勝於姐?」
錢謙益接著又問。
劉履丁怔了一下,老實地回答:「皆德自嫁貴陽朱太守之後,深自韜晦,其詩遂少流傳於世;而皆令身為楊氏之婦,仍時時乘輿四齣,奔走於權勢之門,名聲亦因之而大噪。不過以晚生愚見,皆令未免有風塵之態,不若皆德冰雪聰明也!」
錢謙益瞧著手中的詩扇,微笑地聽著,沒有立即介面。過了一會,他才把詩扇遞給劉履丁,說:「你瞧瞧,這也是皆令的詩,可有風塵之態?」
等劉履丁把扇子接過去,他就仰起頭,捋著鬍子,津津有味地吟誦起來:「『燈明惟我影,林寒鳥稀鳴。窗中人息機,風雪初有聲……』這種詩,其聲凄清,其韻寂寥,有如霜林落葉,午夜梵鍾,何嘗有半點風塵之態!賤內河東君曾說:」皆令之詩近於僧。『可謂確評!至於姚叔祥之輩,集古今名媛淑女,比擬皆令,全不識其神情氣理,安可謂知詩,又安可謂知皆令!八檔秸飫錚屏飼屏趼畝。苑降妥磐凡恢ㄉ嬉饈兜階約褐還慫檔猛純歟粵趼畝∪次疵庥械悴豢推捅兆觳凰盜恕?劉履丁這時也意識到過於認真會有損彼此合作的氣氛,為著掩飾這種尷尬的場面,他笑了一下,接著對方的話茬兒說:「能詩會文之女子,雖說歷代都有,惟是數量之多,卻無過於本朝。尤其近數十年問,名門淑女不必論,便是青樓脂粉、商婦貧婆,竟然也擁鼻咿唔,講什麼『蜂腰』、『鶴膝』、平仄、拗救,而且頗不乏出類拔萃之輩,這也可算是一大異事了!」
錢謙益點點頭:「這也皆因本朝文運昌明盛極之故。所以許多聰明尤物,便乘時而生。也不必遠說,譬如辟疆兄的這位未來如君,便是不可多得的一位奇女子哩!」
劉履丁正為今天這事擔憂,見對方提起董小宛,便連忙介面說:「不錯,否則,以辟疆那心高氣傲的性兒,又豈會輕易許諾於她?
只是,那幫債主著實貪婪險狠,簡直可惡之極,只怕未必便肯輕易就範。「錢謙益搖搖頭,不在意地說:「兄台儘管放心,此事包在學生身上。辟疆兄是我平日極愛重的一個人,論才華學問,當今世上能與他頡頏的,也就是那麼屈指可數的三數子而已!所以,學生這次不只必定要為他玉成此事,而且,到時還要在虎丘大排宴席,遍邀四方名士,為小宛把盞餞行哩!」
「啊,勞煩牧老如此費心,何以克當!晚生先此代辟疆向牧老謝過了!」喜出望外的劉履丁連忙站起來,拱著手說。
錢謙益微微一笑:「區區微勞,何足掛齒?到時漁仲兄若是也去如皋,學生倒想煩你代我向辟疆兄致意哩!」
「這個自然,一定轉達!」
這之後,劉履丁重新坐下來,兩人又談了些其他的事。終於,船身微微晃動了一下,只見顧苓興沖沖地走進艙來說:「牧老,宛娘的船到了!」
錢謙益「噢」了一聲,回頭朝劉履丁做了個謙讓的手勢,說:「請!」
於是兩人站起來,走出艙門。
這時,岸上聚的人更多了,少說也有三五百,其中一部分是債主,以及他們的僕從打手之類,也有不少是趕來瞧熱鬧的人。看見錢謙益和劉履丁出現在船頭上,本來正東一群西一夥湊在一塊鬧鬧嚷嚷、指指點點的人們頓時靜了下來,一齊回過頭來,伸長脖子朝這邊觀望。
劉履丁到底放心不下,迫不及待地用眼睛尋找著。他發現載著董小宛的那隻小快船已經靠了岸,卻泊得很遠,離自己這隻船最少也有三四丈。兩個僕婦模樣的女人正在攙扶著董小宛下船,岸邊還有五六個壯漢各執棍棒準備著。等董小宛一踏上碼頭,他們就立即把她嚴密護衛起來,完全是一派如臨大敵的架勢。顯然,如果債主們的要求得不到滿足,他們隨時隨地都會把董小宛重新劫走。
這時,錢謙益也已看清了形勢,卻不動聲色,只是側過頭,向身邊的顧苓低聲問:「嗯,都準備好了么?」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就點點頭,對劉履丁說:「漁仲兄,且回艙中寬坐,看學生髮落。請!」
等劉履丁移動腳步之後,他回頭叮囑顧苓:「一切聽我號令行事,不可孟浪!」
說完,這才不慌不忙地走回艙里。
劉履丁和錢謙益剛剛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就聽見顧苓在外面大聲叫道:「岸上的人等聽著:今日虞山錢牧齋老先生來到這裡,是專門為的排解董家同各位的債務糾葛。錢老先生聲望久著,信譽昭然,諸位想已知曉,不須在下多說。
承他應允主持此事,實乃鄉邦之福。各位盡可放心,保管人人滿意,各得其所!如今,先請董姑娘上船說話。」
顧苓的話音剛落,就聽岸上「哄」的一聲騷動起來,幾個聲音同時高叫:「不行,不能把人給他!」
「不把債還清,我們決不放人!」
「我們又不是三歲孩兒,誰會上當!」
劉履丁在艙里聽見,心想:「光憑一句話就想讓他們把小宛交出來,只怕未免把對手想得太馴良了!」
他瞧了瞧錢謙益,卻發現老頭兒神氣安閑地捋著鬍子,似乎一點也不緊張。等顧苓在外面同債主們又交涉了一陣,仍舊沒有效果,錢謙益才回過頭,對侍立在身邊的李寶低聲吩咐了一句什麼。
李寶答應著走出艙外。於是,只聽顧苓不再堅持,卻又大聲說:「列位必定要先清償欠債,也可以。那麼如今這裡有三隻船,為快當起見,決定同時清償——二十兩以下的,可以到左首這隻船,由錢遵王先生髮放;二十兩到六十兩的,可以到右首這隻船,由何士龍先生髮放;六十兩以上的,請上在下這隻船,由錢老先生親自發放。請啊!」
聽顧苓這樣說,劉履丁又不禁暗暗搖頭:「這樣處置無非是想分其勢力,各個擊破,設想雖妙,只怕對方仍未必肯就範。」
果然,沒等他想下去,岸上又早已嚷成一片。一會兒,只見顧苓氣咻咻地一步跨進來,說:「牧老,他們還是不肯,說什麼也要先應承一律按原定本息發放,方肯上船,怎生處置?」
本來,按原定本息發放,似乎也很合理,但這些放債的富人,大多是乘人之危,大肆敲詐,不少利率當時就定得過高,加上拖欠了許多年,利上滾利,競有超過本錢好幾十倍的。如果按這樣償還,劉履丁帶來的那幾百兩銀子和幾斤人蔘,絕對不夠應付。現在錢謙益既然不打算代冒襄掏腰包,惟一的辦法,就是說服對方壓減利息。但是看來債主們認定冒襄是個大闊佬,決不肯放過這個大撈一把的機會。上一次,劉履丁就是這樣談崩的。現在他眼看錢謙益聽了顧苓的報告之後,沉吟不語,就不由得著急起來,斜傾著身子說道:「據晚生所知,這夥人中有個姓郝的,是個積年訟棍,一切壞主意全是出在他身上。此人伶牙俐齒,兇險狡詐,極難對付。」
錢謙益點點頭,卻沒有答話。他又沉吟了一下,才對顧苓說:「嗯,好吧,讓他們推出兩個人來,上船議事!」
顧苓應諾著,到外面去傳達了錢謙益的話。這一次,債主們沒有再吵鬧。過了一會,只聽顧苓的聲音說:「噢,是你們二位哪,請!」
隨著話音,船身搖晃起來,接著魚貫走進來兩個人。頭裡一個是五十開外的胖紳士,長著一把大鬍子和一雙金魚樣的鼓眼睛,正是負責囚禁董小宛的那位張員外;另外那一位儒生打扮,方臉大耳,顯得精明強幹的,也恰好就是那個姓郝的訟師了。
「學生張秀,拜見兩位大人!」張員外似乎有點怕錢謙益,畏畏縮縮地拱著手說。
那個姓郝的訟師卻顯得沉著機警。他一進艙,就目光閃閃地打量著周圍的情形。
等張秀說完了,他才彬彬有禮地一揖,說:「在下郝思平,見過二位大人。」
錢謙益沒有馬上說話,默默地瞅著對方,把他們挨個兒掂量一番之後,他才滿臉堆笑地站起來。
「哦,原來是二位先生,久仰!」他回著禮說,又回頭瞅著劉履丁,「這二位,不知漁仲兄可曾會過?」
這兩個人正是上一次代表債主方面出面談判的頭兒,又凶又刁,劉履丁一見他們就頭皮發麻。他紅著臉,悻悻地說:「怎麼,張員外、郝訟師,又是你們二位,好啊,哼!」說著,一拂袖子,氣呼呼地管自坐回椅子上。
錢謙益微微一笑,他既已弄清來人的身份,心裡也就有數。於是不再客套,指一指椅子,讓張、郝二人坐下,他自己也重新坐了下來。
「二位先生,適才學生聽說列位東翁定要按原定本息發放,以冒辟疆先生之財力,實在難以辦到,還望列位東翁壓減一二才好!」
錢謙益單刀直入地說,他知道對方必然不會答應,所以也不想多繞彎子。
果然,早有準備的張秀馬上拱著手說:「哦,難得二位大人屈尊賞光,出面主持這事,實乃吾輩之福。適才壓減息金之議,本當承命,惟是各券所定息金,俱系雙方當時講妥,兩相情願,更無異辭。
時至今日,卻要壓減,只怕人情驚詫,徒滋紛擾,未易實行。「「嗯,向來國家律例:私放錢債,每月取利並不得超過三分。如今我瞧這債目,不少競高至四五分的;且更有將利做本,轉算幾年,便借一取百,未免太過!若不壓減,又怎麼成!」錢謙益板著臉說。
按照明朝的律例,確有月利限於三分,違者笞四十;並有不準以利滾利,違者以坐贓論罪,杖一百等條目。但實際上早已成為一紙空文,很少有放債者會去遵從。
除非某個官吏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想懲治一下放債者,才會偶爾把它抬出來。現在張秀聽錢謙益這樣說,一時弄不清他的真正意圖。不過張秀知道這位錢老頭兒可不是劉履丁,他在本地很有勢力,同官府也勾結得很緊,若惹得他認真起來,真要這樣干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一下子給唬住了,訥訥地不敢回答。
錢謙益看見三言兩語就把對手給嚇住,心中暗暗高興。他正想進一步勸說,忽然,坐在張秀旁邊的那個訟師郝思平哈哈一笑,開口了:「錢老先生所見甚是!就債目而觀之,息金果然定得高了些,理應壓減才是。
豈止應當壓減,其實放債這事,每每足以助長豪強之家兼并之權,挫損小民生存之氣,積弊頗多,簡直就該嚴令禁止!」他一本正經地說,瞅了瞅座上的兩位主人,發現他們都露出留神傾聽的神氣,就得意地微微一笑,接著說,「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此事其實又是禁不得的,何故?因富者乃系貧者之母,貧者一旦有事,必要求助於富者;而富者則憑藉日積月累,方能有所盈餘。這一貧一富,也正如人之左右手,右不富,則無力助左。若禁絕放債,使富者不富,則猶如砍去右手,舉國俱成廢人矣!何況,國家之法,本在利民。如今凶歲連年,兵戈未已,窮民愈多而富民愈少;借債者愈多,而放債者愈少。若仍拘執於三分之薄利,勢必令放債之家心灰意餒,將錢鈔另謀出路。如此,富者或無大礙,而貧者從此告貸無門,生計俱絕矣!此壓減息金之大害也,還望老先生三思!」
郝思平這麼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下來,連錢謙益聽了,都不由得暗暗點頭,心想:「劉漁仲說此人巧舌如簧,不易對付,如今果然!」事實上,錢謙益又何嘗真心維護三分利息的律例?他自己在常熟放債,也同樣是實行高利息、利滾利的一套。
不過,此刻他既要替冒襄主持還債,自然就顧不上許多了。現在,他看得更加清楚:張秀好對付,難軋的是郝思平這個訟棍,不儘快把此人制住,事情就無法進行。
於是他瞅著郝思平,不動聲色地問:
「郝先生果然辯才不凡,想必是位『狀元』噦?」
他這樣問,是因為蘇州一帶,打官司的風氣十分盛行,訟師也最多,內中也分別等級,最高級的稱做「狀元」,最低的稱做「大麥」。
這夥人最喜招攬是非,操縱官司,從中發財。
郝思平怔了一下,拱著手說:「不敢。」
「那麼,董家欠下郝先生多少本息?」
「哦,董家與在下並無債務瓜葛。」
「然則閣下今日來此做甚?」
「這——是他們請在下來協理此事,所以……」郝思平似乎意識到對方口氣不善,變得有點緊張,不像剛才那樣神氣活現了。
這時,錢謙益可就不容對方躲閃了。「胡說!」他猛地一拍桌子,黝黑的臉上頓時像罩了一層嚴霜,「你與董家既無債務瓜葛,便該迴避遠引,如今卻硬來從中插手,百計煽惑,興風作浪,競至劫人做質,以圖要挾,胡作非為,至於此極!分明是個刁頑不逞之奸徒。
若不嚴懲,王法何在!八贗方校骸崩慈四模「話音剛落,只聽通往內艙的門裡暴雷也似的應了一聲,隨即門帘掀起,四個衙役打扮的漢子如狼似虎地撲了出來,手中鐵鏈一抖,把郝思平的脖子套住了。
這一手來得如此意外,不但張、郝二人猝不及防,就連劉履丁也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
錢謙益斜了一眼張秀,發現那大胖鬍子臉色大變,渾身篩糠也似地抖個不住,便「噢」了一聲,換過一副和顏悅色的臉孑L,對他說:「學生知此事全是這姓郝的奸徒從中搗鬼,與尊駕無干。不過,尊駕若仍扣住人質不放,卻也難免擔著干係。
如今就請去吩咐貴价,把人質送上船來,慢慢再談不遲。」
張秀本來十分害怕,聽說與他無干,心中頓時寬了一半,哪裡還敢違拗,連忙走出艙外,大聲招呼手下那幾個僕人,把董小宛送上船來。
正聚在岸上等候消息的那群債主只聽見船里大呼小叫,卻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忽然看見要放人質,有幾個機靈的便大聲鼓噪起來,表示不同意。但是負責看守董小宛的那幾個漢子,是張秀的家僕,自然服從主人。他們反而大聲叱喝著,用棍棒擋開那些擁過來試圖制止的債主,把董小宛送上了船。
這當兒,錢謙益已吩咐衙役把恨得咬牙切齒的郝思平暫且押到後艙看管起來。
看見董小宛走進船艙,他就喜孜孜地站起來。
董小宛這一次絕處逢生,自然感激得熱淚交流,嗚咽著跪拜下去。
錢謙益把她扶起來,著實撫慰了一番,然後吩咐跟上船來的董子將和壽兒,把她扶到內艙去歇息。
當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才回過頭來,瞧了瞧張秀。發現那大胖鬍子正愁眉苦臉地呆在一旁,錢謙益便同劉履丁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一笑,對張秀說:「張兄不必過慮,錢某不才,尚能分清是非好歹。那姓郝的怙惡不悛,自應懲處;至於張兄,若不嫌棄錢某,倒想借重大力呢!」
張秀眼見郝思平被鎖去,人質又被迫送回,今日已是一敗塗地,心中正在七上八下,不知錢謙益下一步會怎樣處置自己,忽然聽見對方說出這麼句話,他不由得一怔,疑惑地抬起頭來。
「嗯,請坐著說話。」錢謙益指一指椅子,隨即自己也坐了下來。
「弟素知張兄乃信誠君子,凡事都易商量。」錢謙益一本正經地說,目不轉睛地瞅著張秀,「只是岸上那些人良莠不齊,其中難免雜有一二刁頑之徒。弟誠恐待會兒發放交割之時,此輩又來吵鬧放潑,令人不歡。故此想請張兄屆時在此作陪,助我督促彈壓。以張兄在彼輩中之威望,此事當不難辦到,不知能應允否?」
張秀本來正睜著一雙金魚般的鼓眼睛,疑惑地瞅著錢謙益。
聽了這話,他的臉色變了,猛地站起來,氣急敗壞地搖著手說:「啊,這個、這個……」他分明想拒絕,但在對方目光的逼視下,卻始終不敢說出口。
坐在一旁的劉履丁,這時對於錢謙益的手腕和魄力已是由衷地信服。他看見張秀狼狽萬狀,倒也不想迫之太甚,便勸阻地說了一聲:「牧老——」但是,錢謙益伸出一隻手把他擋住了,同時斜眼看了看站在旁邊的顧苓。
顧苓會意,走過來笑吟吟地說:「張兄何必見外?此事我們已核計好了。若然張兄應允時,閣下名下的這一百二十八兩的本息,便仍按原券所定,照發不誤。而且事完之後,另有酬勞。如此安排,不知尊駕意下如何?」停了停,他又湊上去,咬著耳朵補充說,「這事只有此間局內數人知曉,決不會傳到外間去!」
張秀聽說他那份債券可按原定本息發放,眼睛先是一亮,隨即又收斂起來。他沒有說話,低下頭,沉默了許久,終於,輕輕地點了一點頭。
一直緊盯著對方的錢謙益,目光閃動起來,黝黑的臉上掠過一絲勝利的微笑,馬上又變得異常興奮。他敏捷地站起身,得意洋洋地望了劉履丁一眼,然後臉向著艙門外,用威嚴的大聲說:「來人哪!吩咐下去,開始發放!」
七
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黃宗羲回到了揚州。因為臨離京時,方以智有一封信託他帶給冒襄,所以黃宗羲沒有立即過江,而是帶著黃安,沿運鹽河買舟東下,先到如皋去。他抵達冒家時,已是閏十一月十五日,冒襄聽說他來訪,十分高興,立即把他迎進府里,兩人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況,其中自然也包括這次鄉試的失意。不過大家都不願多揭這塊傷疤,互相安慰了幾句,就把話題轉到了別的方面,像南北的戰局啦,冒襄和社友們在南京作弄痛罵阮大鋮啦,黃宗羲來回途中的見聞啦,京里的新聞啦,如此等等。隨後,黃宗羲就交出了方以智的信。
這封信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只不過方以智當日在鎮江金山下同冒襄分手之後,一直記掛著董小宛的事,特意來信追問督促一下。冒襄自從上月底托劉履丁到蘇州去處理這事,至今一直得不到音訊,也不知辦得成辦不成,正在心神不定,看了這封信只有暗暗苦笑。黃宗羲本想問一問信中說什麼,但瞧見冒襄神色不佳,像是有什麼心事,看完信後一言不發地折好,放進袖子里,也沒有告訴他的意思,他也就不好問了。
到了傍晚,黃宗羲正在客房裡看黃安收拾東西,冒襄忽然又走進來,說他的父親冒起宗知道黃宗羲來了,很想見一見。今晚就在拙存堂擺酒,請黃宗羲過去見面。
黃宗羲自然不能推辭,吩咐了黃安幾句,便跟著冒襄走過拙存堂來。
冒家是如皋縣的首富,除了城中的這一座大宅第外,城內城外的園林別墅還有好幾處,其中最優美講究的要算位於城東北的那座水繪園。前些年,黃宗羲曾經在園裡住過幾天,發現確實是因勢出奇,極盡工巧。至今黃宗羲還記得那些林林總總的名目,什麼妙隱香林、壹默齋、枕煙亭、寒碧堂、洗缽池、雨香庵、水明樓、小浯溪、鶴嶼、小三吾、目魚基、波煙玉亭、湘中閣、懸溜山房、因樹樓、澀浪波、鏡閣、碧落廬等等。當時黃宗羲就住在水明樓上。那樓由前軒、中軒、閣樓組成,其問用長廊連接,廊前、軒側點綴著竹樹和假山,非常別緻;樓前就是洗缽池。那幾晚正好有月亮。樓前佇望,但見瀅瀅的碧水蕩漾著清冷的銀輝,把庭院映照得明亮而迷濛。
當時,黃宗羲不由自主地念出了杜甫「五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的名句,並為眼前的良辰美景所深深陶醉了……「哦,今日也正好是十五,水明樓前的月色想必依舊美好吧?可是當此瘡痍滿目、大廈將傾的時候,這良辰美景到底還能維持多久呢?」這突然湧起的思緒,使黃宗羲的心緊縮了一下,隨即又變得沉甸甸的,腳步也遲緩起來,連冒襄同他說話,都懶得搭理了。
他們到了拙存堂,已經有兩三個清客先在那裡等候。彼此見過,談了幾句閑話,冒起宗就出來了。這位棄官歸里的憲副大人,身材不高,兩鬢已微微見白,穿著打扮一絲不苟。他的臉稱得上清癯秀氣,現在卻顯得有點憔悴。他由兩個丫環攙扶著,從屏風後面慢慢地走出來,看見客人,他的一雙細長的眼睛就在疏朗的眉毛下眯縫起來,露出藹然的微笑。
黃宗羲一見,連忙趨步向前,口稱「世叔」,跪拜下去。
冒起宗彎腰扶起,拉著黃宗羲的手,把他細細端詳了一陣,又親切地詢問了他家中的一切情形。聽說黃宗羲的母親健康在家,四個弟弟宗炎、宗會、宗轅、宗彝都已成家立業,他就點點頭,感慨地說:「十餘年問,宦途奔波,碌碌風塵,所歷所聞,無一可喜。所幸者,便是故人之子,俱已長大成器。縱使來日大難,亦繼起有人。
老邁無能如我輩,可以從此息肩了!?
冒起宗一番話說下去,已是神色黯然。冒襄見了,連忙走前去勸慰說:「爹爹,何須說這些?太沖兄遠道而來,京里新聞,所知甚多,適才孩兒還來不及打聽。如今就請入席,請太沖細細道來。」
這樣說完之後,他就請黃宗羲和清客們先行,他親自攙扶冒起宗,同大家一起步人西廳。
這西廳不大,緊挨著正堂隔壁,當中已經擺起了一席,頂上一盞六角形宮燈,四面還點著明晃晃的紅燭。冒襄代表主人,奉觴送酒,客人們照例又是行禮,又是謙讓,挨延了一陣,這才分賓主各自就座。
於是,大家一邊飲酒,一邊敘談。冒起宗問起北邊的情形,黃宗羲便把京中政局混亂,廠衛橫行、朋黨傾軋、民不聊生,以及皇上暗中同建虜議和,陳新甲因泄密下獄處死等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大家著實咨嗟嘆息了一番。黃宗羲急於了解南方的戰局,他知道冒起宗不久前曾在湖北一帶對農民軍作戰,必然十分熟悉那邊的情形,於是,等有關北京的話題稍為停頓下來,他就迫不及待地問:「小侄在京里時,常聞議論,說建虜固然可慮,而大明之心腹大患,實在流寇。
前時聽說開封之役,賊與官兵決河互灌,死者不下數十萬,遂令數百載名城,一朝殘破,心甚震悚。及至歸抵揚州,復聞陝督孫公近有柿園之敗,南陽為賊所屠。中原糜爛,一至於此!
不敢請教老叔,這流賊所憑者何,竟能如此猖獗!莫非已是無法制御了么?「有好一陣子,冒起宗都沒有回答。他把弄著手中的酒杯,眼睛直愣愣地瞅著某個無形的東西,神情變得越來越憂鬱,終於,嘆了一口氣,說:「這事說來只怕也是天降妖變,懲此下民。以往我亦是耳聞其狀,未得親見。直至去秋調職襄陽,日夕往來戰陣之間,始稍知其詳。大抵此寇橫行肆虐二十餘載,旋仆旋興,久不能蕩平者,富室暴殄,天災盛行,固然是其根本;不過賊之魁首,實亦有非常過人之處。
即以李自成而論,我曾詢及賊之降將射塌天李萬慶等輩,俱謂其不好酒色,不貪金帛,布衣粗食與部下共之,堅而能忍,有容人之量,士卒樂為之死,故於眾賊之中,勢力日強,又造『三年免徵,一民不殺』之語,四處播煽,愚民不察,風靡而從……」「啊,『三年不征,一民不殺』,不知此賊果能實行否?」黃宗羲脫口而出地問,顯然被關於李白成其人的這種聞所未聞的描述吸引,並感到驚異了。
冒起宗瞧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提出這個問題感到有點意外。
「世侄以為他能實行否?」他反問。沉默了一下,看見黃宗羲沒有反應,他又緩緩地說:「去冬襄城之破,闖賊怒貢生李永祺迎陝督汪公拒守,大捕城中士子一百九十人,削鼻斷足,並盡屠永祺之族,彼又安能不殺!」
「哎,太沖世兄!」一個姓呂的老清客看見冒起宗似乎有點不高興,趕緊幫腔說,「殺人放火,乃賊之本性;他若能不殺,這賊豈不就做不成了么?」說出這句自以為得意的「妙語」之後,他就捋著山羊鬍子,嘿嘿地笑起來。
黃宗羲沒有理他,眨了眨眼睛,又問:「不過,適才世叔說,那李闖『三年不征,一民不殺』之語一出,四方愚民競風附影從。若彼嗜殺如故,又安能至此?」
冒起宗想不到黃宗羲會這樣提問,一下子倒被弄得張口結舌,不知怎樣回答。
加上他還不了解黃宗羲這種凡有疑問非要尋根究底不可的脾氣,只當對方同情流寇,有意頂撞自己,於是把酒杯輕輕一放,臉色也跟著沉了下來。
坐在下首的冒襄卻十分熟悉他的這位社友,看見父親的神情不善,連忙插進來說:「太沖兄,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打破沙鍋的性兒,什麼都要問到底。不過,似這等顯而易見之理,你怎麼還想不透?」
「哦,小弟確實弄不明白。」黃宗羲老實地回答。
「此理至簡單:闖賊之意,無非是歸附者可以不殺罷了。我聽說,闖賊每攻一城,束手迎降者不殺不焚,守一日者殺十之三,守二日者殺十之七,守三日則一城盡屠之。愚民畏死,所以便聞風歸附了!」冒襄一邊說,一邊朝冒起宗使眼色。
黃宗羲這才恍然大悟。他點著頭,朝冒襄拱一拱手說:「原來如此,承教了!」
這一下,倒引得冒起宗和清客們微笑起來。
於是,接下去冒起宗又說了一些同農民軍作戰的情況,並在黃宗羲的追問下,特別解釋了農民軍的「三堵牆」陣法,和「放進」攻城法。據他說,所謂「三堵牆」,就是臨陣時,以三萬騎兵做前鋒,分成三隊,前隊若擅自潰逃,後隊就可殺之;若久戰不勝,則詐敗散開,讓敵人追進來,由步兵三萬,各挺長槍拒敵,騎兵再突然回頭夾擊,十分厲害。至於「放進法」,就是攻城時候,不採用傳統的架設雲梯的辦法,而是在城牆下挖洞,放置火藥罐,把城炸開。沒有火藥時,就把洞口加深加大,大至可以容納上百人;每隔三五步留一土柱支撐,待洞挖成後,就用粗繩拴住土柱,外面用幾千人扯住繩子,只聽驚天動地一聲吶喊,立時柱折城崩。這個辦法也相當厲害,李自成曾用它攻陷了無數城池。
冒起宗語調低沉地說著,其餘的人都停了杯箸,靜靜地聽,一個個臉上都現出悚然驚懼的神色。他們雖然不曾親身經歷這種境地,但是不難想像當時驚心動魄的慘酷情景;同時,不由自主地想到,有朝一日這種奇禍巨變降臨到自己頭上來時,將會是怎樣一種可怕的結局,而事實上,這並不是不可能的……終於,冒起宗不說了。他望了望大家,勉強地一笑,補充說:「雖然國家不幸,生此妖孽,不過擾攘至今,此妖恐亦氣數已盡,不久便當敗滅了!」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可是剛才大家的情緒被壓迫得那樣厲害,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立即解脫出來。冒起宗看見大家只是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都沒有做聲,便舉起酒杯,呷了一口酒,神情嚴肅地說:「這事該算得已故陝督汪公的一件大功!
據說,闖賊之祖墓,在米脂縣萬山中,其墓穴為異人點定,當年曾置鐵燈一盞於墓室之內,並造語說:」鐵燈不滅,李氏當興。『汪公偵知後,申報朝廷,於是派人人山,百計查明墓址,掘開之後,果見燈火尚明,於是立時撲滅;又在其先祖骸骨腦後,發現一小洞,大如銅錢,有赤蛇一尾,盤曲其中,長約三四寸,有角,見日而飛,高達丈余,以口迎日色,吞吐六七次,然後返伏穴中。於是一併殺死。汪公命將此蛇臘制後,連同闖賊先祖之顱骨一道函封,送呈朝廷。你想,闖賊之能橫行天下,實全仗此一燈一蛇護佑,如今已是蛇死燈滅,他還能長久作惡么?「冒起宗這話一說出來,在座的人都不禁「氨了一聲,隨即又不響了,彷彿在默默品味這個消息所包含的不尋常意義。漸漸,大家的臉色變得開朗起來,有的人甚至露出了微笑。終於,那個姓呂的清客首先站起來,興沖沖地舉起酒杯,尖聲說:「好!這叫做天亡逆賊,物極必反。大明中興有望了!來,為東翁這非常喜訊浮一大白!」
「對,對!」其餘的人也湊興地舉起了酒杯。
惟獨黃宗羲坐著不動。他低著頭,眉毛皺得緊緊的,一言不發,對於周圍發生的情形,似乎根本聽不見,也看不見。
「噯,太沖,快來呀!」冒襄催促說。
黃宗羲仍然毫無反應。
冒襄同大家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正想再催問,突然,黃宗羲抬起了頭。
「可是,這難道是真的么?」他問,滿臉都是苦惱的神色,「這樣,李自成果真就會敗亡了么?不急圖改革,進賢用能,興利除弊,救災賑民,消弭禍源,光是毀掉一個李白成的祖墓,又有什麼用?啊,又有什麼用?」他的聲音高亢起來,怒氣沖沖地瞪著大家,眼睛卻開始發紅,並且冒出了淚水。
在場的人全都愕住了。冒襄瞧了瞧默然放下酒杯、慢慢踱開去的父親,又轉向黃宗羲,想勸解幾句,急切問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正在猶豫的時候,忽然看見冒成的腦袋出現在窗欞上,朝他直打手勢。冒襄只好暫且放下黃宗羲,向冒起宗稟告了一聲,匆匆走出外聞來。
「少爺,來了!」冒成一見他,就迎上來緊張地說。
「什麼來了?」
「咦,劉大人呀!」
冒襄心中猛地一跳:「什麼?劉大人來了?在哪裡?」他急忙問。
「就在東廳里。小的見少爺正陪著老爺,不知好不好通報,所以……」冒襄已經沒有心思聽他解釋。他連忙邁開大步,迅速地向東廳走去。
劉履丁果然正在那裡。也許因為這一個多月來著實辛苦,加上車舟勞頓,燈光下,他顯得疲憊而憔悴,不過,表情仍舊是興奮的。一見冒襄,他就興沖沖地迎上來。
「幸不辱命,報喜來遲,尚祈恕罪!」他作著長揖說。
「嗯,她呢?」冒襄匆匆還過禮,問。
「別急嘛,莫非弟還能把她帶到這兒來不成?我們的船到了碼頭,就派人向兄報信兒,卻尋兄不著。阿嫂聽說了,便即時派了丫環老媽,打了燈籠,抬了轎子來接,這會兒想已安頓好了——辟疆,不是愚兄誇獎,像阿嫂這等賢慧的,真是難得呢!」
「哦!」冒襄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定了定神,重新向劉履丁行禮道謝。
劉履丁搖搖頭:「你可別謝我!應該好好謝錢牧齋才是。這一次,不是他熱心出面主持,這事只怕還真的辦不成。」
「啊,怎麼?」
「一言難盡,你先看看信吧!」劉履丁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錢牧老托我捎給兄的。」
冒襄疑疑惑惑地拆開信,只見上面寫著:眷侍生錢謙益頓首拜。雙成得脫塵網,仍是青鳥窗前物也。
漁仲放手做古押衙,仆何敢貪天功。他時湯餅筵前,幸勿以生客見拒,何如?
嘉貺種種,敢不拜命!花露海錯,錯列優曇閣中。
焚香酌酒,亦歲晚一段清福也……
「那份謝禮是我臨時命人採辦,用你的名義送他的。」劉履丁解釋說,隨即將這一次在蘇州的一番周折大概說了一遍。看見冒襄默不作聲,像在思考什麼,他又微微嘆了一口氣,補充說:「是啊,這件喜事來得有點不是時候,正碰上建虜大舉人寇,不知要亂到什麼地步呢!」
冒襄沒有做聲,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驀地,他回過神來:「啊,什麼,你說什麼?」
「建虜已於上月初六分道大舉人塞,京師戒嚴。朝廷下詔征諸鎮率兵人援。塘報已於半月前到了。如今外間傳說紛紛,道是長城已經失守,建虜分東西兩路長驅直人,前鋒已進抵薊州了——怎麼,兄還不知道?」
冒襄大吃一驚,像晴空炸響一個霹靂似地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搖搖頭,倒退一步,頹然坐在椅子上;隨即,又猛地站起身,也不招呼劉履丁,管自跌跌撞撞地向西廳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