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顛三倒四。天翻地覆。
「篤篤! 篤篤! 」準是那小胖子拿著機關槍在門上敲。
一開門,果然那小胖子在門口站著,叉著腿,頭上那頂硬蓋帽子太大,遮住了他的眼睛。一下把那挺機關槍杵在鄭子云的肚皮上。「快舉手投降,不然我就槍斃了你。」
天哪,趕快走開吧。
鄭子云舉起雙手:「好,好,投降,一邊兒玩去吧。」
那小子「嘎嘎嘎」又是一梭子,跺著兩條胖腿,嚷著自編的戰歌,凱旋而去。
投降! 鄭子云微微笑了笑,在他的字典里,沒有這個字眼兒。
為了取得和田守誠鬥爭的自由,他打過六次退休報告。官兒可以不當,但是,十二大代表非當不可,這不是為了個人的什麼,而是為了戰鬥。他感到三中全會以後,特別是最近一個時期,也就是國民經濟調整時期以來,那些歷次運動中永遠正確的「左派」,那些「凡是派」,那些「四人幫」的殘渣餘孽,正聚積成一種社會力量,把城市人民生活改善得還不夠快、住房問題、物價問題、那些多年的錯誤經濟政策遺留下來的困難以及恰恰是由於沒有解決極左思想路線的影響,所以在三中全會以前直到一九七八年,經濟上仍然發生了高積累、高指標、大基本建設、不重視人民生活、浮誇風、引起人民群眾不滿等等,統統歸結為三中全會的路線錯誤。明裡不敢說,只好打著四個堅持的旗號,反對三中全會精神。其實四個堅持和三中全會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沒有四個堅持,哪裡能有三中全會呢? 然而現在就是有人要分裂它。
一想起這些,鄭子云便感慨萬千。
唉,我們這個黨並非沒有人材,並非沒有人懂得客觀經濟規律,更不是沒有把經濟管理好的本事,也不是沒有人看到危機和矛盾。問題是總有人在踐踏民主,逼得人非說假話不說真話不可,所以才會出現田守誠那樣的風派人物,他今天說擁護,明天就不擁護,口頭上說擁護,心裡很可能不擁護。
想到這裡,鄭子云也為田守誠感慨:難道他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嗎? 三十年來的經濟建設的經驗,說句官話,叫有成功有失敗,說句真話,基本上是失敗的教訓。幹了三十年,才敢於正視和承認這一點。
如何建設具有我國特色並符合自己國情的經濟形式,直到三中全會以後,才真正總結出一條路子。
在黨的歷史上,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次會議,如果說它的重要性相當於長征時期的遵義會議,一點也不為過。三中全會只開了幾天,許多重大事情都是在三中全會前期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決定的。
他參加了那些工作會議,對全過程是清楚的。當時「凡是派」的一些人還在台上,首先是「實踐是檢驗客觀真理的惟一標準」的提出和對「兩個凡是」的否定。在思想意識上解開了全國人民被捆綁的手腳,以後一系列的改革、調整、平反之所以能夠進行,都是建立在三中全會這一思想路線基礎上的。如果沒有這條思想路線,就是抓住了「四人幫」,人們還是在過去的老路上摸索,不可能有什麼真正的變革。
但是幾十年的習慣勢力、行之多年的舊體制,改變起來真不容易。困難重重,阻力很大,慢一點跟不上形勢,快一點又會出亂子。
什麼樣的人沒有啊,任你千條萬條,我有一定之規;推一推,動一動;一看二慢三通過……就像當初人們都留頭髮,滿清進關要大家剪一部分頭髮、梳辮子.當時很有些志士仁人抵抗了一陣子。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能剪。後來鬧了個留頭不留髮,才只好都拖著辮子。二百多年以後要剪辮子了,又是許多人不肯剪,好像自從開天闢地以來,人就是留辮子的,忘記了老祖宗原是沒有辮子的。
加上個人得失,或調合、或平衡、或保守、或看起來下了台,但勢力和影響還很大,隨時準備伺機而動- …–局面相當複雜。
鄭子云預感到,黨的第十二次代表大會,將是繼三中全會之後民主、科學、前進、法制又一次與調合、保守、封建、迷信甚至還有專制的大較量。他要參加這場戰鬥,為維護三中全會的精神,他要爭取這個發言的機會。
至於他自己,快七十歲的人了,再不說真話還等什麼時候? 哪怕這次就死在這個戰場上,哪怕再給他戴上一頂右傾機會主義,或走資派的帽子——又不是沒有戴過,但他相信早晚有一天會給他平反,即便在他死後。世界總是向前發展的。
想到這裡,鄭子云的心平靜了。在他那強烈的,熾熱的願望里,沒有不敢被人直視的東西。
他決定和田守誠面對面地談談這張見不得太陽的紙上寫著的東西。
沒想到鄭子云坐在他的辦公室里。
來者不善。
田守誠不動聲色地問:「身體好些了? 怎麼不在家多休息一些日子? 」
鄭子云捋著手裡的一支香煙,也不點它,就那麼來回地捋著,像一個老兵在槍聲打響之前,沉著地擦著自己的槍栓。
他們沉默地對峙著,彷彿對壘的兩軍戰士,在等待著戰鬥的信號。
「坐吧。」鄭子云說,然後伸出兩個手指頭,夾起茶几上那張輕飄飄的、讓田守誠費盡心機的紙片:「守誠同志,你能解釋一下嗎,這是什麼意思? 」
田守誠好像不懂中國字的外國人,把那張紙看了很久。「哪裡弄來的,這東西? 」
「哪裡弄來的,是沒有意義的問題。作為黨組副書記,常務副部長,我有權請你回答剛才那個問題。」鄭子云點上了煙,慢慢地吸著,也不抬頭,也不看著田守誠。不著急,有的是時間。
一切聲音全都隱去了,田守誠只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聲的、像點將台上的鼓聲,緩慢、沉重、有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震蕩開去。周圍又像有無數對眼睛在逼視他,迴避、不出戰都是不可能的。他只有硬著頭皮說:「這個嘛,無非是希望代表的面更廣泛一些.儘可能把廣大黨員群眾的心愿帶到大會上去。代表大會,代表大會嘛。」
「這是黨組會上通過的? 」
田守誠也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打火機不靈,咔嗒幾下也沒打著火,鄭子云把自己的火柴盒扔了過去。田守誠仍然固執地咔嗒著打火機,終於打著了,田守誠點著香煙之後,又把火柴盒扔還鄭子云。
他吸了一口煙說:「幾個人議了議。」
「那麼,給我看一看黨組的會議記錄。」鄭子云伸出右手。田守誠那光滑的像膩子膩過的臉開始打皺了。「呃,這個……是幾個同志私下議了議……」
「幾個人? 誰? 」鄭子云站起身來,走到田守誠的對面去。「……」田守誠無言以對。
「幾個人的私下議論就可以成文,代表黨組發到各個支部去? 是誰給你們的權力篡改中央關於黨員代表的選舉條件? 怪不得群眾反映,重工業部的事情,只有四個人說了算,部黨組說了是不算的! 」用不著田守誠回答,他也知道是哪幾位。
「我們並未以黨組的名義印發。」田守誠早已考慮周到,既無捂頭、也無落款,誰也抓不著什麼。「監守自盜」這種事情會落個什麼下場,他心裡相當清楚。
「那你們為什麼沒有勇氣簽上自己的名字? 以你們個人的名義也並非不可嘛。問題很清楚,就是要在群眾中造成一種錯覺,這就是部黨組的意見。借組織手段,強加於群眾。我要求召開部黨組會,把這件事向黨組成員,向廣大黨員群眾說說清楚。我以為這種非組織活動,是非常錯誤的。這種情況,在我們部里,已經發生過多次,在黨的政治生活中,是極不正常的現象,是無視黨的原則的表現。我們不能在大會上講的是一套,心裡想的、實際上乾的又是另外一套,否則,我們怎麼還能稱做共產黨人? 」
田守誠心裡冷笑。也不知道誰,嘴上一套,心裡想的、實際乾的又是另一套。
說得冠冕堂皇。不就是為了自己一個代表席位嗎? 那麼重的病不好好休息,卻累死累活地到處做報告,講改革,講調整,不是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又是幹什麼?但他還是壓住火,說:「有意見可以提,有問題慢慢解決,何必意氣用事呢? 何況你身體不好,有病,不適於激動。」
他要穩住鄭子云。這麼多年的官場生活,也沒把他教訓出來,老像個運動場上的新手,橫衝直撞,不懂得規則,也不理會裁判員的哨子。對這種人要躲著一點,不然就會被他撞個筋斗,摔疼了犯不著。再說這件事,到底不那麼正大光明。天底下頂高明的騙子也騙不了自己。
鄭子云聽出田守誠話裡有話,他透徹地一笑。意氣用事? 在這種人心裡,一切黨性原則都已化為烏有,或在作報告的時候才會引證的條文,他再也不能理解什麼是共產主義的理想了。
「不要把事情岔開去。這件事情必須立刻解決,或者你通知各個支部立即收回,或者我上報有關領導機關處理。」
真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誰曾經這樣評價過鄭子云? 想起來了,是那位已經讓人刨了骨灰的理論家。骨灰可以扔出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這句話可沒有過時。一個人的話不能句句都錯,這句話就千真萬確。
「既然你這樣堅持,我們就研究、研究吧。」
研究,研究。這兩個字的妙處,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它在時空上給人迴旋的跨度,在大字前頭還可以加上個「最」。如果給所有的辭彙也來一個評獎,它的實用價值應該名列前茅,也許有人會情不自禁地高呼,「研究、研究『萬歲!’,鄭子云想,等他將來退休沒有什麼事情可乾的時候,他就要研究、研究這些個」研究、研究「。
也許他還要寫一本書,寫他當初怎樣研究,後來又怎樣研究,各種不同的人是怎樣研究,應該怎樣研究……
「好吧,我等你的消息。」這種場合總要給對方一個台階。
田守誠的臉,重又像膩子膩過一樣的光滑了。他永不會有尷尬那種感覺,鄭子云也不會有,尷尬是小孩子們的事情。
臨到他們分手的時候,那氣氛如同他們剛剛在一起談論的是在遠隔太平洋的美國,下一任總統究竟是里根還是卡特? 送走鄭子云之後,田守誠一把抓起茶几上那張像潰軍手中的破旗一樣的紙片,嘩啦、嘩啦地撅個粉碎,團成一團仍進紙簍。
他媽的,剛才這一仗真是刺刀見紅,又讓這傢伙贏了一著。
田守誠懊惱地想到,最近一個時期他連連失誤。這說明他著急了,沒有耐心了,沉不住氣了。不好,這很不好。這是一種走下坡路的跡象。好像他的機智、才能,如同落花,隨著流水一同逝去了。難道他真是老了嗎? 他和鄭子云差不多年紀。可是那個病秧子,過得倒滿有勁。
田守誠呷了一口熱茶。真苦,沖得太濃。然而心頭覺得猛地一爽,他又趕緊喝了兩口,慢慢地咽下喉嚨,好像這杯濃茶,可以把腸胃裡的晦氣沖走。這兩年他的茶越喝越濃,好像吸煙、飲酒,越來越上癮。唉,生活里的味兒越淡,煙、酒、茶的昧兒就會越濃。田守誠往茶几上瞥了一眼,果然,給鄭子云沏的那杯茶,他一口也沒喝。鄭子云是不喝濃茶的。那個人生活過得似乎很有節制,好像在填寫一張每個空欄都留得不大的表格,簡明,緊湊,枯燥,乏味。
看多了讓人掃興,敗胃口。不知他老婆和他一塊兒怎麼過?!他竟會養出兩個孩子,真是難為他了。這樣的人應該出家當和尚。
一抬頭,田守誠看見肖宜站在門口,他一定在那兒站了好久。
幹什麼? 窺測他的心理活動嗎? 幸虧人類在科學技術上的進步,還沒有達到這個水平,否則豈不天下大亂。如果人人都像一本書,誰想打開就可以打開,誰都知道誰心裡在想些什麼,人和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吃著五穀雜糧,有著七情六慾……那還了得? 那就不會再有神聖和卑微,權威和服從,也就沒有了田守誠。
肖宜那副神氣真怪,好像懷裡揣著把攮子,正在猶豫著現在就給他一攮子,還是再呆一會兒? 「小肖啊,有什麼事情嗎? 」
老站在那裡,怪討厭的。
「有點事。」肖宜的下巴哆嗦著。「您剛才和鄭部長談話,我不好插嘴。您不是問鄭部長,那東西他是從哪裡弄到的嗎? 」肖宜激動得很,話說得結結巴巴,直讓田守誠起急。「那東西是我,我給他的。」
好傢夥,這一攮子真厲害。
肖宜下了決心,準備說完這番話就卷著鋪蓋卷滾蛋。
走? 沒那麼容易。田守誠早知道,從第一天當秘書起肖宜就不願意,覺得在他這裡不自在,不舒服。可是他走了,田守誠還上哪裡去找一個比肖宜更富有代表性的人物呢? 哪怕發生了這件事,田守誠也不肯放他走,擴散出去就更加不利,相反,把肖宜留下輿論上才是有利的。再說田守誠能白讓他攮這一下? 不自在? 不舒服?越是不自在、不舒服,就偏讓他在這兒受著。
這一手田守誠真沒料到。通過兩三年的觀察,他原以為肖宜已經變成世外之人,看來這個觀察極不準確,以後要加倍提防他。
田守誠斟酌著字句:「肖宜同志,這樣做會影響安定團結的,不過嘛事情已經過去了,以後注意就是嘍。」
肖宜卻不肯接受這賞賜。「影響安定團結的是這件事情的本身,而不是我。任何一個正直的共產黨員,都應該反對這種錯誤的做法。而且我希望給我另外調換一個工作,這個工作我在能力上不能勝任。」
田守誠決計不和肖宜去論那事情的短長,和他有什麼好扯的。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肖宜又不是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