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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反正廠里的人,對陳詠明要麼恨之入骨,要麼擁護得要命,持中不溜兒態度的很少。   兩個多月,偏偏沒人理李瑞林的茬兒。他沉不住氣了,去找陳詠明。   陳詠明劈頭就問:「想通了? 」   「想通想不通,以後再說,先工作吧。」   「這就對了。有些事兒,不是一下子就能想通的,那就慢慢想吧。」   這句話還說得盡情盡理。   下一句,可就不行了。「這兩個月的工資,我已經通知財務科,超出七天以外的,全部扣發了。七天之內,算你事假。老李,咱們是老同志了,就算想不通,不該不上班。你做了那麼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難道不知道這一點? 」陳詠明原先還很柔和的眼神,變得死硬起來,甚至還有些煩惱的樣子,好像這談話,這決定,都讓他感到極大的不快。   李瑞林鬧了兩個多月的情緒,陳詠明沒短了一天的思慮。他知道,扣發李瑞林工資這件事,不但會引起李瑞林極大的不滿,也會引起其他人的不滿。毫無疑問,有那麼一伙人,還會在這個問題上大做文章,去迎合一部分人的不滿情緒。眼下什麼東西都在漲價,扣兩個月工資,真夠李瑞林受的。但是陳詠明寧願完事兒以後,自己掏腰包送一部分錢給李瑞林,也不能不這麼干。作為這個廠的廠長,如果沒有這個「狠心」,要是任何一個人,因為任何一件事不順自己的心,就撂挑子躺倒不幹,怎麼辦呢? 不是已經有人在處心積慮地找岔子,鑽空子嗎? 比方像董大山那樣的人,因為自己後台硬,不是處處刁難他嗎? 簡直是騎在他脖子上拉屎撒尿,使他無法開展工作。   進廠的時候,有個車間的土建工程還沒完工。陳詠明了解到要完成汽車廠當年的任務,這是個突破口。便把董大山找了來。   「這個車間是不是打個殲滅戰,早點投產。你找幾個人研究一下.提個方案。」   董大山想,哼,新官上任三把火。你這頭把火就燒到我頭上來了,看我好拿捏? 嘴頭上卻答應得挺好。半個月過去了,什麼動靜也沒有。   陳詠明問:「七次說的事,你研究了沒有? 」   董大山一點也不虧心地回答:「沒有。」   「你抓緊研究研究好嗎? 什麼時候可以完工? 」   「你說呢,你想什麼時候完工? 『』董大山歪著頭,眯縫著眼睛,反問陳詠明。他在看陳詠明的笑話,看他能說出什麼道道。他覺得陳詠明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什麼情況都不知道。   陳詠明也確實好像沒有主意地說:「我問你的意見。」   「要我說,十月份。」董大山信口說道。   「還是找幾個人研究一下,是不是可以縮短工期。」陳詠明懇切地要求。   「我看沒那個可能。」   「你還是找幾個人研究一下,能不能縮短工期。」陳詠明的口氣強硬起來。董大山把他的耐心,看做是軟弱可欺了。   又過半個月,一問,董大山還是沒研究。   陳詠明不滿意了。「怎麼回事? 還沒研究? 」   「你到底想要我什麼時候完成? 」還是那句話。   又來了,陳詠明心裡暗笑。「我想頂好明天就完成,你辦得到嗎? 」   「這不是開玩笑嗎! 」   「是玩笑。但我希望越快越好。你是搞基建的,應該心中有數。」   董大山被他纏得煩了,又答應研究研究。   再過半個月,還是沒信兒。   陳詠明想:夥計,你太「輕敵」了。   陳詠明剛到廠子的時候,一個多月,什麼話也沒說,什麼事也沒辦,先把大大小小的角落都走到了,看遍了。有關這個收尾車間的土建情況,他早已調查清楚。   陳詠明第四次找董大山。「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   董大山嬉皮笑臉地跟他泡:「你到底要求什麼時候完工? 」   「我說不出。你既然負責這個工作,你就得拿出個最佳、最快的方案來。」   「什麼時候拿方案? 」   「五天以後。」   「五天?!要了我的命我也拿不出來。」   「咱們得把話說清楚,我給你的期限可不是五天,而是一個半月的時間,對不對? 你自己可以算一算。我可不是不講理的人。   事情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 我也知道五天你拿不出方案,但這是你自己造成的。按照我的經驗八天就夠了,不過我可以給你十天的時間。十天以後,必須拿出方案來。「陳詠明用不容分辯的口氣說。他已經下了決心,董大山再拿不出方案,他就先撤了他。廠長的權力範圍里有一條,叫做」臨機處置「。不這樣整整他,還能進行工作嗎? 這幾句話讓董大山感到一些分量了。他開始琢磨陳詠明:這到底是個什麼等級的對手? 但他還要試一試他以為可以拿住陳詠明的那個法寶。」你到底要求什麼時候完成? 「   「『五一』。這個時間比較實事求是。你為什麼非說『十一』不可? 」   董大山的腦袋搖得像個貨郎鼓。列數著「五一」不能完成的種種原因。陳詠明也不插嘴,抱著兩個膀子,笑眯眯地聽他說。董大山發現,他越說下去,陳詠明的嘴咧得越大。   陳詠明耐心地等他說完,才不慌不忙地反駁。「你說收尾工程量很大?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陳詠明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藍色塑料封面的筆記本,用手指頭輕輕地彈了彈筆記本的封面,發出「嗒,,的一響,董大山覺得那一指頭像彈在了自己的腦門上。」我已經全部調查清楚,收尾工程一共二十一項,每項工程的工作量,都在我這個本上記著。是像你說的那個情況嗎? 你強調車間里要安幾十台床子,床子有大有小,非常複雜。你大概忘了,我是從哪裡來的吧? 我是從機床廠來的,擺弄了二十幾年的床子,難道不如你? 你給我來這一套? 你真是看錯人了。車間里一共要安四十台床子,每台床子的型號、規格、重量,以及多少個地腳螺絲全在我這個本子上,是像你說的那個情況嗎? 至於混凝土的養生期,在氣溫低的情況下,也不是不可以加快的。你可以用電養生,也可以加化學製劑,有一周時間足夠了,為什麼非二十八天? 我可以向你介紹一下我的履歷,我還搞過八年的基建,你沒想到吧? 你以為你很聰明? 別給我來這一套,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十天以後交出方案。「   這一席話聽得董大山目瞪口呆,他不得不對陳詠明刮目相看了。   後來,他們又打了第二個回合。   金工車間非常擁擠,機床也安得橫七豎八,需要重新布置,合理流程。一些工段要遷出去,騰出地方,車間的工藝線路才能調整。   需要蓋一個可以安裝三噸吊車的九百平方米的廠房。根據陳詠明過去搞基建的經驗,干基建主要是個組織工作,這個廠房三十天完成,他心裡還是有譜的。   他召集計劃處、基建處、運輸處布置工作。「明天是星期天,基建處放線,運輸處清理場地,下午挖方,夜間打墊層。現在天暖了,混凝土的養生期有四五個小時就可以了。星期一起基礎。」   星期一早上,陳詠明上班一看,工地上一動沒動。他很奇怪,布置工作的時候,沒有人反對嘛! 他到基建處去找董大山,辦公室里沒有,直到九點鐘才把他找著。「今天應該起基礎,怎麼一動沒動? 」   「這個線我不能放。」   「這就怪了,星期六開會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怎麼不能放? 」   「圖紙沒給,我怎麼放? 」   「我不是給了你一個平面圖嗎? 」   「那不能作為放線的依據。」董大山振振有詞。   「平面圖不能放線嗎? 」   「不能。」   「這是標準廠房,十八米跨是標準跨距,平面圖上標沒標這個尺寸? 」   「有。」董大山最怕陳詠明發問,他的問題像層層剝筍,最後非把你藏著掖著的東西剝出來不可。   「廠房的長度九百米,圖紙上有吧? 」   「有。」董大山覺得扣子一環一環地扣緊了。   「好,再問,安裝天車的六米柱距是標準柱距你知道嗎? 」   「知道。」他不能說不知道,宋克不是在汽車行業的廠長會議上表揚過他精通基建業務嗎? 「既然平面圖上給了你這三個條件,你怎麼不能放這個線? 你想糊弄老百姓? 你知道,我可不是種地的。三十天工期你給我耽誤了兩天。你到底能不能放這個線? 你說,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放出來? 」   「明天。」董大山垂頭喪氣地說。   「不行。今天下午三點你必須把線放出來,三點放不出來,你這個處長就別當了。」說罷,陳詠明轉身就走。下午兩點半一看,不但線放了,土方都開挖了。   陳詠明真想把董大山撤了。這麼一件事,不但宋克打電話替董大山說情,連田守誠部長也給他打招呼。田守誠不可能認識董大山,這當然是宋克遊說的結果。   陳詠明能不服從嗎? 一個是他的主管局長,一個是重工業部的部長。他能去問鄭子云嗎? 「你說的話算數不算數? 『能下放的權力,部里一點兒不留……」』鄭子云又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 據說他的工作也並不順利。   再說,他自己不是也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一定的遷就和讓步嗎? 上次,田部長不知為什麼緣由來廠里看看走走,他不是也同意報銷一筆招待費嗎? 他說:「香煙嘛,就買三盒吧。他們要抽就抽,不抽不要打開,留著下次用。」原政工組組長深奧莫測地笑了。還有人說他小氣。小氣? 誰不小氣又從自己腰包里掏了一分錢呢? 部長們在自己家裡抽煙怎麼辦? 也有人招待? 明知這麼做要討人的不喜歡,但他要決心在自己的工廠里造就一種公事公辦的風氣。   據說,行政科的經辦同志買了一條。那位行政科長不錯,不給報銷,說:「剩下的哪裡去了? 查不出來不要報銷。」好,這麼一來,下次就沒有人再敢拿著公家的錢瞎花,並且從中揩油了。有反對的.不是也有支持的嗎? 使陳詠明感到憂慮的還有,像李瑞林這種黨齡不算短、黨性比較強的同志,事情一涉及到自己頭上,不但思想跟不上趟.甚至還產生了抵觸情緒。而且,隨著今後工作的發展,肯定還會涉及更多按老規矩辦事的人。那阻力是多麼的大啊! 他,吃得消嗎? 偶爾,他也會有力不從心的惶惑和短暫地喪失信心。這時候.他只要大步流星地在廠子里走上幾圈,心裡的鬱悶漸漸就會被隨時遇到需要他裁決的各種問題所驅散。他沒有時間發愁,他必須把百分之百的精力投入這複雜的生活中去。   扣工資的事,氣得李瑞林七竅生煙,可他既沒跳也沒鬧。他知道這事不能鬧。他不在理,擺到桌面兒上說不過去。不管怎麼說,在他那雜亂的思想里,還有一根弦總在提著:我是三十多年的老黨員了……   老呂頭還按著老稱呼招呼他:「李書記,您——來得這麼早哇。」   老呂頭的兩個門牙已經豁了,說起話來直漏風。所以,那語調更讓李瑞林感到一種落魄的凄涼。   他原想對老呂頭說:「別叫我書記了,往後,就叫我老李吧。」話到嘴邊兒,卻硬是說不出來。   一想到今後要與老呂頭為伍,一塊兒看大門兒了,臉上總有些掛不住的樣子。話雖那麼說,共產黨的幹部能上能下。誰見過呀。   歷來的習慣是,只有那些犯了錯誤的幹部才會連擼幾級。平白無故,哪有從幹部變工人的? 不往上升,至少也得保持原有地位不變,才說得過去吧? 不論怎麼說,老呂頭還那麼稱呼他,在精神上多少給了他一些安慰。至少老呂頭沒拿他當犯了錯誤、擼下來勞改的幹部。於是他裝著沒有留神的樣子,只是執意勸老呂頭早些下班,回家休息。   老呂頭從車棚里推出自己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亂響的自行車,頭上戴著一頂小兒子呂志民複員的時候帶回來的軍帽。綠色布面、灰色兔毛的襯裡,耷拉著兩個耳扇子,一走一扇忽。身上穿的那件棉大衣,油膩膩的。胳膊肘、前襟和下擺的邊緣都已經補過了,就連每個扣眼兒,也都重新鎖過了。這件大衣,早該換一換了。   當老人的,省啊,省啊,還不都是為了孩子。   李瑞林想起老呂頭的小兒子呂志民,昕說凈和老呂頭鬧不對付。能說那孩子壞嗎? 也不是,就是犟,你說東,他偏說西,毛毛躁躁,是個「二了八十」的渾小子。唉,現在的年輕人,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   上了年紀,心裡還不得安寧啊。做父母的,除非到了蹬腿的那一天,活一天,就有操不完的心。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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