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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申(下午3 時一5 時)

所屬書籍: 鐘鼓樓
26   鐘鼓樓下的「老人俱樂部」。   一過下午三點,照射到鼓樓東牆根的陽光,便顯得格外寶貴,因為至多還有半個來小時,這冬日的陽光便不再具有暖意了。   在鼓樓東牆根下「負暄」(曬太陽。)的老人們,一到這時辰,心情便不免沈鬱起來。他們留戀帶有暖意的陽光,不那麼願意,甚或很不願意回到那屬於晚輩統治的家裡。即便在家裡得到尊重和孝敬的老人,一想到又要同談得投機、玩得默契的友伴分手,心裡也悵悵的。   胡爺爺自然是最怕 「老爺兒」(「老爺兒」,即太陽。)偏西的一位,因為「老爺兒」一偏西,便是「老人會」的散場,他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之後,見到的將是兒子那張冷漠的臉,兒媳婦那對白果一般的眼球,以及在飯桌上的這類遭遇:孫子將一塊肉挾起來,對他說:「爺爺,給!」而兒媳婦將那塊肉接過去,喂進孫子口中,假笑著說:「爺爺好吃素,爺爺要你吃!」他呢,便連自己挾一塊肉吃的勇氣也沒了……   胡爺爺同海老太太坐在一起,猶如小孩子嘴裡含著一塊幾乎化成了薄片兒的糖果,捨不得讓它消失一般,你一言我一語地竟相咂摸著這鐘鼓樓邊的往事,彷彿在這樣一種熾烈的懷舊中,他們便能夠讓時間停住似的。   咂摸得最久,並且百提不厭的,自然是那關於一百多年前的「豆汁姑娘」的傳說。論起來,胡爺爺和海老太太還是那傳說中有關人物親友的後裔呢。   胡爺爺的祖上,原是銀錠橋畔那經營豆汁鋪的老夫婦的近鄰,老夫婦的獨生女兒被惡貝子搶走的情景,胡爺爺祖上是親見的,因此多年來講起這段事,胡爺爺總用著權威的口吻。據胡爺爺說,那貝子自從被神秘地剜去雙目後,懼怕連性命也失去,便放還了那被搶的姑娘。   姑娘的父母,後來果然給她招進了一名白衣女婿,是個瓦工。庚子年間,那年老的夫婦都已去世,這對夫婦連同他們的五個子女,都成了「義和團」的團民。每當有人說那昔日被搶過的婦人,入「義和團」   後當了 「紅燈照」時,胡爺爺總要予以糾正:「不是紅燈照,是藍燈照。   我爺爺當年跟他家熟得不能再熟,他家的豆汁我家隨便喝,我家的芸豆窩頭蒸得好,他家也隨便拿;所以究竟是怎麼個情景兒,得聽我爺爺的——我爺爺說,義和團的女團民,只有那年輕沒出閣的,才叫紅燈照,結了婚的婦人就叫藍燈照,還有寡婦們,叫青燈照。「後來呢?   據胡爺爺說,「義和團」失敗後,那瓦工被捕去殺了頭,英勇犧牲了,那婦人便帶著子女逃往了外地。究竟逃到了哪兒?他就說不清了,因為他爺爺沒告訴他。不過,至今胡爺爺仍能到銀錠橋畔,指認當年那家豆汁鋪和他家祖上居室的位置——自然早已成為了別姓的住屋。   海老太太呢,卻是與那傳說中的反面角色有親緣關係。據說那惡貝子的一個庶出的妹妹,便是海老太太的姥姥。這樣論起來,那被義士剜去雙目的貝子,海老太太還該叫他舅姥爺呢。這種關係倒並未使海老太太在參與講述那傳說時有什麼羞愧之感。因為據她說,那舅姥爺豈止是欺壓府外的良民,就是府內,他也不僅是虐待奴婢,對海老太太的姥姥——他庶出的妹子,也是想罵就罵,說打就打的。因此,每當講到她那舅姥爺在那個月黑夜裡,門窗未動而雙目被剜的情節時,她甚至比胡爺爺等人更覺解氣,還每每要發一通 「惡有惡報」的議論。   再說,與海老太太有親緣關係的滿清貴族及其後裔還很多,有的支持過辛亥革命,有的解放後成為政協委員,還有那論起來得叫她舅媽、表嬸的,人家都成了共產黨員了。因此,海老太太的親戚關係里是既有壞蛋也有好人——這也是社會上絕大多數人都有的狀況,不足為怪的。人們自然常向海老太太打聽她那舅姥爺的下場,她總是鑿鑿有據地說:「出了那檔子事沒多久,他就得瘋病死了。臨死的時候,他直嚷:」燙!燙!「問他:」炕燙,火盆燙?「他說:」豆汁燙!豆汁燙!「敢情他總覺得有人端著熱豆汁往他身上潑……」對這類描述,人們自然只是姑妄聽之。   那傳說中籠罩著神秘色彩的俠義少年,他究竟從何方而來?又往何方而去?他何以能夠不動門窗而潛入惡貝子寢室,從容地將其雙目剜去?這些問題,胡爺爺和海老太太便只能同大家一樣,憑著想像去猜測了——他們都失去了權威性。但幾種傳說的「版本」中,都有這個細節:在惡貝子雙眼被剜的那天傍晚,那騎馬的美少年,曾光顧過鼓樓大街上的 「北豫豐」煙庄。「北豫豐」煙庄的位置究竟在哪兒呢?   這個問題,海老太太和胡爺爺以前就爭鳴過,這天不知怎麼搞的,聊著聊著,他倆又抬起杠來。   海老太太說:「那」北豫豐「煙庄,就在如今」炊事用具供應部「   那兒,門臉正對著煙袋斜街。買妥煙料的主兒,一邁出「北豫豐」的門坎,抬頭就能望見煙袋斜街把口的「雙盛泰」煙袋鋪,那門口掛著好大的煙袋幌子——您忘啦?足有四、五尺長,底下墜著紅布……「   胡爺爺說:「那咋不記得?幌子上還箍著銅箍兒,小風過來不帶晃搖的……可」北豫豐「蒂根就不在這鼓樓南大街上,它是在鼓樓東大街,如今」民康回民小吃部「斜對過……瞧您那點子記性!」   海老太太便揚起嗓子說:「我記性差?凡我經過的事兒,拾起來全能全枝全葉的……我倒試試您吧——當年煙袋斜街里的 」忠和當「,門臉在哪塊兒?」   胡爺爺脖子都直了:「街中間,廟對門,門臉朝北——我能忘了它?   早年可沒少跟它打交道!「他忽然回憶起,民國十三年夏天,紫禁城裡建福官遭回祿,從鐘鼓樓一帶都能望見宮裡的紅光,後來內務府派了幾十個庫丁去收拾廢墟。他當年不到二十歲,也是其中的一個。以往在庫里幹完活,出庫房時,不但要脫光衣衫,還要雙腳蹦過一條尺把高的長板凳,同時還得立即將雙手一拍,叫喊一聲,守候在那裡的主管點了頭,才讓穿上衣衫回家。這是為了防止庫丁將庫中財寶藏在口中、手中、胯下、肛門和腋窩盜出。但到建福宮收拾火災現場,一來露天作業,監督不便;二來人手不夠,還另雇了一些力夫來應急,難於管理;三來當時皇室已然衰敗凋蔽,威風早已不似當年;故而庫丁和力夫們都有了可乘之機。在幹活的過程中,他同別的庫丁、力夫一樣,也趁便拾了一些熔成團塊的金銀,偷偷藏在褲襠里,混出神武門以後,便趕緊到」忠和當「去噹噹——後來才知道是吃了大虧,原該拿到錢莊去的,可他只跟當鋪打過交道,錢莊的門坎從來沒有邁過……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考問海老太太:「您記性好,您該記得早先故宮裡頭著大火的事兒吧?……」   海老太太不等他問完便用勁地說:「敢情(」敢情「與別的詞語構成句子時,相等於」原來是「、」真叫是「、」可不是「……一類意思,單用時是一種表示充分肯定的語氣詞。)!那一年春上我出的閣,那場大火,記得是陰曆五月十四晚半晌著起來的。第二天我跟我們掌柜的逛」荷花市場「,一進大堤,滿耳朵聽見的全是那大火的事……」   海老太太一提起 「荷花市場」,胡爺爺便把那建福宮大火的事撂一邊了。「荷花市場」!這四個字勾起了他多少既酸辛又甜蜜的回憶。他不由得又同海老太太一問一答地議論起當年的「荷花市場」來。海老太太在這話題中,同樣也既回味到青春的樂趣,又反芻出人生的苦澀。   所謂 「荷花市場」,是民國初年到三十年代末那二十幾年裡,在這鐘鼓樓西南的什剎海出現的一種臨時市場,每年從陰曆五月初五開市,至陰曆七月十五收攤。當時的什剎海前海遍植荷花,海西是一條頗寬的土堤,堤東是一片稻田,「荷花市場」的中心區便在這土堤之上,所謂「東邊荷花西邊稻,棚架半在水中泡」——市場的商棚,大都用杉篙木板扎搭,一半搭在岸上,一半搭在水中,上面或罩以席頂,或鋪著可展可收的葦廉,當然也有因陋就簡——覆以舊布縫綴的傘篷的。   胡爺爺當年也曾一度在著名的「德利興」棚鋪中學徒,到那「荷花市場」中給人搭過棚架;而海老太太的掌柜的,得意時卻是 「荷花市場」   中攜眷遊逛的人物,潦倒以後,一度又在「荷花市場」中擺攤給人測字相面……   胡爺爺和海老太太興高采烈地回憶了一番「荷花市場」的盛時景象……那 「八寶蓮子粥」,用糯米和上好粳米煮成,煮得膩篤篤的,盛在小碗里,中間混著鮮蓮子、鮮藕、鮮雞頭米,上面再堆上雪花棉白糖、青絲紅絲……小碗又擱在冰桶里,用那從窖中取出的天然冰塊偎著,取出來的時候,涼颼颼的,稱作「冰盞兒」,你說該有多麼爽口!   還有 「蘇造肉火燒」,是拿花生油、鮮雞蛋和細羅面烤成的,皮兒一層又一層,層層不亂,薄薄的皮兒下,露出裡頭的蘿蔔絲瘦肉末餡兒,一兩算你兩個,真勾人的 「哈喇子」(口涎。)!……吃的如是豐富多采,那些耍貨 (玩具。)更讓人眼花繚亂!上頭泥塑、下頭豬鬃紮腳的 「鬃人兒」,擱在銅盤子里,一敲盤邊,它們就連轉帶舞,別提有多麼逗哏;還有各式各樣的風箏,「黑鍋底」、「沙燕」、「蜻蜒」、「蜈蚣」、「孫悟空」、「美人」……都不稀奇,最有趣的是「蝴蝶送飯」——它附在大風箏之上,大風箏放起老高以後,把它掛在風箏線上,能眼見著自動升上去,上去老高了,拴著線香頭的小爆竹一響,綳線震斷,它那翅膀便能一合,「嗤溜」滑將下來——你說巧也不巧?……   他們又回憶到當年「荷花市場」上售賣的幾種燈:「荷花燈」,並不真用荷花製作,而是用高粱秸破蔑,圈成一個小西瓜大的圓圈,上面貼一圈用粉紙剪好壓凹的花瓣,下面再貼一圈用綠紙剪成的六七寸長的流蘇,中間點上一支小蠟燭,孩子們入夜後用一根小棍挑著,邊玩邊唱:「荷花燈,荷花燈,今兒個點了明兒個扔……」他們小時都點過,也都扔過的;「荷葉燈」,用真荷葉一張,當中插蠟燭,點上舉過頭玩;「河燈」,用一小塊厚厚的圓木頭,周圍糊一圈紙,中間放一個泥捏的小油燈盞,點上後,擱進什剎海,任其漂流;最令人難忘的是「蒿子燈」,拔一棵青蒿,把許多點燃的線香頭一一系在青蒿的枝葉間,手舉根部,搖來搖去,在昔日昏暗的庭院里、衚衕中,點點紅星晃動著,裊裊香煙飄散著,引出正當青春年少的他們多少非分的幻想!……   「啊,二位說時,不就是當年」雨來散「里的玩意兒嗎?」一位一手提著鳥籠、一手揉著核桃、身板比他們硬朗的主兒,聽他倆聊得起勁,湊過來搭話。   「雨來散」?對!當年的「荷花市場」逢上下雨,自然散攤,所以確有「雨來散」的俗稱。海老太太和胡爺爺一聽見「雨來散」這仨字兒,心中頓時充滿了無限的悵惘。「荷花市場」逢雨便散,人生呢?   緣分呢?……唉唉,往事真不堪回首!   那過來插話的,便是盧寶桑的父親盧勝七。他比胡爺爺和海老太太要小十來歲,對於他來說,「荷花市場」實在沒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   他記得那時候他還不到二十歲,在轎行里等著當隨行的執事——他們丐幫中的小夥子常去干這個,當然輪不到他們打傘、打扇,只能是在執事行列的尾部打打旗。旗有幾種:青龍旗、白虎旗、朱雀旗、玄武旗;他受雇時只能是打那綉著龜身蛇尾的「玄武神」的玄武旗,走在最後。那年夏天他天天去轎行等候,天天落空,也不知怎麼搞的,那年夏天闊主兒們都不娶媳婦!於是他頭一回跟著父輩去「荷花市場」   搞「硬乞」。他把一個大鐵鉤子鉤迸鎖骨,拖著個墜鐵球的鐵鏈,從堤南走到堤北,竟然只有人指點觀看,而並無人施捨一枚銅板!從那以後他就恨上了什剎海,每從湖邊過,他總忍不住要往湖裡啐一口痰!   現在他聽見胡爺爺和海老太太坐在那兒你一句我一句地讚美「荷花市場」,心中好不以為然,點出那「荷花市場」不過是「雨來散」之後,他又把右掌心的核桃揉得嘩啦嘩啦亂響,大聲地說:「當年那什剎海有什麼好的!別看海心裡有那麼點荷花裝樣子,海邊上堆著多大一圈垃圾雜物?那住海邊的人家,有的還見天地往裡倒屎尿盆子,那股子味兒!打那裡頭竄出來的蠅子蚊子就別提有多少了!你們二位歲數都比我大,該比我早看見過」鼓樓冒煙兒「?……」   胡爺爺和海老太太一聽,一齊點頭呼應:「可不是,有一回這鼓樓頂上躥起一丈多高的 」黑煙「,街面上的人都當是裡頭著火了,嚷的嚷,跑的跑……」「是有那麼檔子事兒!後來不是把那消防隊都叫來了嗎?   消防隊的人爬上去一細看,咳,鬧了半天,哪是什麼 「黑煙」,是成團的蚊子攪成了那麼個「通天柱」!「   「瞧,那時候咱們這塊兒有多埋汰(臟、丑。)!說那路面是」無風香爐灰,有雨墨盒子「,真是一點也不假!」盧勝七突然煥發出一種憶苦思甜的熱情,指著斜對面街上的店鋪說,「要是當年,甭說別的字型大小了,就那」泰麟菜蔬商店「,那」和成樓生熟肉鋪「,咱們敢進去嗎?」   海老太太接上去說:「敢情!自打日本人來了以後,那物價就光見漲不見落!我還記得日本人來了以後印的那票子,一邊有個孔夫子像,一邊有條龍,瞅著就跟豆紙(手紙。)似的,」毛「得厲害!……」胡爺爺搶著說:「可不!那是」華北準備銀行「的票子,外號」小被窩「   嘛。當年大夥不都這麼說嗎:「孔子拜天壇,十塊當一元!」……再後來那國民黨的「法幣」,就更不能提了,日本投降以後,「光復」的頭一年,一百塊 「法幣」還能買倆雞子兒,過了沒兩年,一百塊 「法幣」   合算只能買上一個煤球兒!那是些什麼日子啊!……「   說到這兒,恰好一輛長車身的 8 路公共汽車從他們面前的街道上駛過,海老太太便見景生情地接著進行新舊對比:「那時候打咱們這塊兒出門有多難!都到民國多少年了,這街上才有了噹噹車(噹噹(音?a??)車:當年北京人對有軌電車的稱呼。),那司機一邊開車一邊踩鈴兒,噹噹地響,真吵人!……」胡爺爺跟上去說:「可不,我記得司機踩出的那調調是:噹噹當,噹噹噹噹,當,噹噹……沒錯吧?   那噹噹車的車票倒不算貴,可左等右等,等得你腦門流油兒了,它才開過來;這也不怪它,鋪的是單軌嘛,每到一站,這邊的車先開到拐出的「耳朵」(一小段復軌。)上去候著,等那邊的車開過來,錯過去了,才能再從「耳朵」上拐出來,接碴兒朝前開……那車廂後頭,時不時還總吊著幾個蹭車的,瞅著真懸乎!那時候有話嘛——       「人力車,坐不起;噹噹車,等不起。」哪象今天這樣,公共汽車、無軌電車好幾路,車又大,來得又勤,想去西單、王府井、天安門、動物園……上車走人,多省事兒!……「說到這兒,胡爺爺臉朝著盧勝七,興奮地問:」你說是不?「   盧勝七卻忽然沈默。因為胡爺爺關於噹噹車的話語,勾起了他最不愉快的思緒——遠不僅僅是不愉快,說實在的,那是他最大的恥辱,也是他最大的困惑,並且還是他最大的恐懼……三十六年前,他曾被國民黨特務所收買,就在這鼓樓的前頭,去追打那些進行「反飢餓、反內戰」遊行的青年學生,而所獲得的代價,不過是每打一個學生得到一個饅頭……當遊行隊伍被衝散以後,有一個留長發的大學生跳到正在行駛的噹噹車後踏板上,一手Jm 著車門,一手散發傳單。盧勝七在打紅了眼的情況下,竟瘋狂地沖向噹噹車,伸手去拉拽那大學生,企圖把他拉下車來;沒想到那大學生竟伸腿踢他,拚死抵抗,他便上去抱住那大學生的腿,生把那大學生從車上扯了下來;兩人滾倒在地,扭作了一團,在幾秒鐘里,他倆的臉離得那麼樣地近,兩人的眼珠幾乎都要從眼眶裡蹦出來——顯然,他倆從此誰也忘不了誰了……可是後來也不知怎麼一來,那大學生被人救走,盧勝七倒挨了幾腳,疼得鑽心——救護大學生的,好象倒並非是參加遊行示威的人,而是幾個路過的壯工。盧勝七站起身來罵了一陣,啐了一陣唾沫,便晃著肩膀領饅頭去了。   解放後,盧勝七隱瞞了他這段醜惡的歷史,直到「文化大革命」   當中,才被揭發出來。他確實是知罪認罪,他明白了,那當年散發傳單的共產黨人,不怕流血犧牲地同國民黨英勇鬥爭,正是為了使他那樣的乞丐不再過那不象人樣的生活……可是他很快又陷於驚詫與困惑。有一天大街上開過某國家機關游斗「走資派」的大卡車,那最後一輛卡車上有個掛黑牌的 「黑爪牙」,那模樣,似乎分明便是當年同他滾作一團的那個共產黨大學生!這是怎麼回事呢?當年國民黨特務花一個饅頭代價讓他去打的人,怎麼今天反倒被共產黨自己 「打倒在地,還踏上一萬隻腳」了呢?……   又過了幾年,「四人幫」倒台了,盧勝七偶然去親戚薛永全家串門,在垂花門那兒,他恰巧同住北房的張奇林打了個照面,張奇林倒沒什麼反應,他心裡可怦怦亂跳——他覺得那人恰恰就是當年Jm 著噹噹車車門散傳單的那位,也就是前幾年讓人給掛著黑牌子當「黑爪牙」遊街的那位……他假作無意地問了一下薛永全,薛永全告訴他,人家眼下是國務院的正局級幹部,說不定過兩天就升副部長、部長!盧勝七那天沒敢喝酒,背上直冒冷汗,出了薛家的屋,低著頭一溜煙地快步竄出了院子,從此再不敢去那院串門……可他回家後幾次細細回憶,又覺得跟薛永全住同院的那位張局長,似乎並不是當年那個同自己扭成一團的大學生,因為那大學生眉心有個如同黃豆般大的黑痦子,而張局長眉心卻分明平平整整、乾乾凈凈……   盧勝七的突然沈默,使胡爺爺和海老太太的談興受挫。吹來一陣小風,帶來陣陣寒意。盧勝七晃著鳥籠,揉著核桃,踱了開去。胡爺爺和海老太太朝下棋的那一群望去,那一群倒還絲毫沒有散攤的意思。   當天的《北京晚報》已經開始發賣,他們有人已經買到了 《北京晚報》,並且已經根據晚報四版上的「星期棋局」《步步為營,穩健入殺》,擺上了林宏敏對鄒正偉的殘局,一步步地進行著復驗……而那位前區商業局的吳局長,則正同身邊的一位白髯老人同猜晚報三版上的「口字謎」。他很快便猜出 「一字四個口,五穀樣樣有」是 「田」字,但讓 「奇形怪狀一個口,口字隱約藏裡頭」給難住了……   既然人家都沒有走,海老太太也捨不得這就回家。太陽眼瞅著失去了那最後的火力,寒意一秒一秒地擴散著,她望著眼前的大街,只見依然是車水馬龍、人頭攢動,不禁想起早年的一首「京華竹枝詞」:暮鼓晨鐘不斷敲,苦心婆口總徒勞。   滿城人竟功名熱,猶向迷津亂渡橋。   她既然熟記這首 「竹枝詞」,想必是已 「看破紅塵」,達到「頓悟」   境界了吧?其實不然……   胡爺爺尤其不願回家,他是能在這鼓樓根多捱一會兒便要多捱一會兒。見海老太太吁出一口氣來,他怕她這就要起身離去,便立刻找出個話碴來搭訕:「您那個院兒,許快給落實政策了吧?」   海老太太叫他這麼一問,心裡得到很大滿足,遂莊重地點頭說:「可不。中央有精神嘛。中央聖明啊!如今的中央,事事講個」理「   字,能不擁護嗎?……「   其實,海老太太並非那個四合院的房主。胡爺爺不清楚這一點,僅僅根據前些時海老太太的某種口氣,以及她那特殊的氣派,便作出了這樣的估計。他已經幾次把她當作那四合院的房主同她對話,她竟默認了,並且漸漸地形成一種心理狀態,就彷彿她真是那四合院的房主似的。   海老太太父系祖上,據說屬滿族正白旗中赫舍里氏一支,當年也確是一個既富且貴的大家族。但自從她十來歲以後,她那個大家庭便處於迅速地分崩離析、潦倒沒落之中。她出閣以後,夫家原是蒙軍旗,公公和丈夫都在蒙藏院里掛職,倒還過了兩三年小康生活;但因為後來公公去世,丈夫隨即被蒙藏院裁員,去參與一樁投機生意又蝕了本,家道便一天天衰落下去;後來丈夫僅憑著家傳的一本 《麻衣相術》,在什剎海、後門橋一帶擺攤給人測字相面,勉強維持生計;不想日佔時期丈夫又一命嗚呼,她未曾生育,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她只好自謀生路——先到輔仁大學附屬女子中學的女生宿舍當了幾年傳達,又到一個私立託兒所當了幾年保育員。解放後那私立託兒所一直存在到一九五二年,才被政府接管。後來,她又轉到另一個託兒所幹了幾年,才從那託兒所退休。她的一生基本上是清寒的,哪裡來的房產呢?   她現在所住的四合院,不過是當年她娘家堂兄弟一度擁有過的房產罷了。但解放後沒幾年,那堂兄弟也就將那所院子賣給了房管局,因為她同原來的房主有那麼一種親戚關係,又因為她是該院中居住歷史最長的住戶,長期形成由她代收代繳全院房租水電費的習慣,房管局有什麼事也總是先找她聯繫,院里有什麼事需同房管局打交道也總是由她出面;因而久而久之,人們總模模糊糊地覺得她似乎便是這所四合院的房主,逢到這幾年北京市開始著手落實私房政策,不僅外院的胡爺爺,就是同院的某些住戶,也以為海老太太屬於應得到落實政策的房主之一。   海老太太很喜歡人們這樣看待她。比如此刻胡爺爺那樣發問,她回答時,心裡便充滿一種自豪和喜悅。不過,她避免使用直接肯定的詞句,因為她曾經捅過漏子,險些觸犯法律,她不想越過 「雷池」,去重蹈覆轍……   那是一九五二年,正當她所在的那個託兒所由私立轉為公立的前夕,有一天她按著報紙上登的文章,向孩子們講志願軍的英雄故事,講著講著,講到一位英雄的犧牲,她因為確實感動,哭了起來。幾個大孩子跟著哭了,有一個伶俐的小姑娘便走攏她膝前問她:「海阿姨,您幹嘛哭了?」她便說:「我想著那當媽的,知道她兒子犧牲了,心裡該多難過啊!」這話被那小姑娘傳給了家長,傳走了樣:「我們海阿姨的兒子犧牲了,她心裡難過!」家長覺得這事不能沒有表示,送孩子時,便找到託兒所所長說:「你們這兒海阿姨的兒子,是個最可愛的人,最近不幸犧牲了,我們知道了心裡非常難過,我們要當面向海阿姨表示我們的慰問!」託兒所所長是位民主人士,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她開頭有點疑惑:「海阿姨不是無兒無女嗎?」可後來一想,海阿姨來所後工作任勞任怨,人是很本分的,可能舊社會裡她有過私生子,怕說出來找不著工作,所以以前隱瞞了;如今新社會了,這不但不能算什麼問題,反倒說明海阿姨的身世格外令人同情;更何況她還將唯一的兒子,貢獻給了偉大的抗美援朝事業……於是所長立即領著那家長去慰問海阿姨,別的一些家長聞知也紛紛涌了上去。開頭,海阿姨支吾否認,所長認為她是出於羞澀和謙遜,越發慰問得動情而懇摯,後來,海阿姨半推半就地接受了這慰問……   事情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家長們紛紛送來慰問信、慰問品乃至於成束的鮮花。附近的小學校聞訊來請海阿姨去作報告,「哪怕講一點海叔叔小時候的最小最小的小故事也成。」海阿姨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竟在自己心中迅速地塑造出了一個烈士兒子來。他隨自己姓,叫海京生,他從小熱愛勞動,是非分明,有一年冬天他路過什剎海,見一個小朋友掉進了冰窟窿,他便毫不猶豫地跑去救出了那小朋友來……開頭,海阿姨的講述還僅僅象冬天的枯樹,並且她上台後總是顯得非常緊張;後來,她的講述變得枝繁葉茂,並且「颱風」也越來越輕鬆自如,她常常率先被自己的講述所感動,泣不成聲……結果,連她自己也堅信確有過海京生這麼一個嫡親的兒子。   報社來了位元記者,採訪了她。隨即關於英雄母親和英雄兒子的報道見了報,還配發了她的照片。報道發表一周以後,便飛來了上千封信,無數的中小學生爭先恐後地向她表示:「海媽媽,您失去了一個海京生,您卻能得到千萬個海京生!我們都是您的兒子!向英雄的媽媽致敬!」她在信堆面前既感到幸福,也感到恐懼……   於是有關的部門裡爆發了一場爭論。有人拿著報紙,發出了疑問:這位英雄所在的部隊,究竟是什麼番號?為什麼竟至今不將英雄犧牲的通知,寄給我們這個有關的部門?難道他們只注意通知家屬,而忽略了向我們上報嗎?也有人作出判斷:肯定是我們工作中出現了疏忽和差錯,弄丟了有關的通知單和材料,我們應當立即給海阿姨補發 「烈士家屬證明書」,並向她賠禮道歉……有人主張立即去找海阿姨當面問個清楚,有人認為那樣做會導致侮辱烈屬的後果,觸犯眾怒……   足足過了三個月,經過有關部門的仔細調查,才作出了最後的判斷:並無海京生烈士其人,這位海阿姨是個騙子。怎麼辦呢?訴諸法律,以示儆戒?還是批評教育,以觀後效?研究的結果,是認為這位海阿姨除了滿足自身的虛榮心,似乎並無其他企圖,而且她的種種表現,也並未造成什麼不良後果——倒是倘若當眾揭發出她來,反會使群眾(特別是中小學生)思想混亂,所以,最後便決定將此事「靜悄悄地解決」。   有關部門正式找海阿姨談話。頭一個來鐘頭里,她怎麼也繞不過彎兒來,看樣子她確實不是 「負隅頑抗」,她是被自己心造的幻影控制住了。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傾訴著對她那「海京生」的母愛與悼念……   後來她才漸漸回到現實。當她終於弄明白她確實並沒有什麼 「海京生」   以後,她突然既不哭也不笑了,而是疑疑地發獃。   她被嚴厲地訓斥了一頓,並從那個託兒所調到了遠在另一城區的另一託兒所。她在那一託兒所中漸漸恢復了往昔的正常面目,並漸漸地被人們所忘懷,那「海京生」在她心目中也漸漸淡化成一股輕煙。   她再不敢那樣大膽妄為地自娛了。但在一定的限度內,她仍然渴求著人們對她產生一種高於她本人實際情況的估計,她仍然時時墜入令她聊以自滿的種種想像中。   在北京的衚衕雜院里,具有海老太太這種心態的人物,為數不算太少。   海老太太退休以後,一個人生活十分寂寞,於是從娘家最小的親弟弟那裡,過繼了海西賓為孫。海西賓四歲來到海老太太身邊,如今已經二十四歲。海老太太打小對他溺愛,他從中學畢業,分到園林局當工人以後,雖說至今月月一發下工資,必及時送到海老太太手中,對海老太太不可謂不孝順,但能夠當面點出海老太太吹牛撒謊的,也就是海西賓一人。海老太太有時想起西賓的不留情面,未免暗自傷心。   比如頭幾年海老太太的一對舊藤椅壞了,修理吧太費錢,扔了吧她又捨不得,便讓海西賓把它吊到院門的門洞上方,海西賓對奶奶的支使,一般總是服從,奶奶讓吊,他便搭個人字梯去吊。他在梯子上幹活,奶奶在梯子下張望,這時住東偏院的荀大嫂路過,不由得問:「嗨,這椅子要不能使了,處理了算啦!您吊在這兒存著它幹嘛呀?」海老太太使鄭重其事地說:「這椅子哪能隨意處理呀?您知道誰來坐過嗎?康大姐坐過!」荀大嫂因為常看電視里的「新聞聯播」,一聽這話不免驚奇:「喲!康大姐來過咱們院呀?什麼時候來的?我們家怎麼一點信兒也沒有?」荀大嫂自然是把康大姐理解為全國婦聯主席康克清同志,海老太太要的也是這個效果——其實,來過她家,坐過這藤椅的康大姐,只不過是海西賓他們單位的工會主席。當時海西賓忙著幹活,沒注意這個話碴,誰知幾天以後,院里便傳開了——尤其是詹麗穎,她到水管子那兒接水,逢人便議論說:「康克清康大姐來過咱們院,看望過海奶奶,看起來,海奶奶這個人不簡單呢!」並且直接詢問過海西賓:「你奶奶當年是不是參加過革命?後來一定挨了錯誤路線的棒子吧?   原來跟我一個命啊——現在也徹底平反了吧?康大姐打算怎麼安排她呢?「海西賓又急又氣,臉漲得通紅,聲明說:」哪裡哪裡!根本沒那麼回事兒!「回到家裡,他便批評海老太太說:」奶,您瞎造些個什麼輿論啊!一個人往臉上貼金,能好看么?我看咱們實實在在地過日子,比什麼都強!您要再胡編這號瞎話,我可就跟您分開過了——我害不起這份臊!「海老太太嚇得縮起肩膀,臉色發白,哆哆嗦嗦地說:」我也沒說啥啊,是他們在那兒猜度……西賓呀,你可不能跟我這麼說話,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嗎?「說著便掏手絹,抹眼淚,海西賓不得不又安慰她:」您別再瞎吹就行。您想您這麼一大把年紀了,我能離開您嗎?   就是個鄰居,我也該照顧您呀……「   這天正當海老太太和胡爺爺在鼓樓根下捨不得離開時,海西賓從外頭騎車回家,路過那塊兒,他剎住車踩著馬路牙子,招呼二位老人說,「奶!胡爺爺!太陽沒勁了,還不家裡歇著去!」海老太太說:「這就家去!」胡爺爺也笑著點頭:「就家去,就家去。」   海西賓騎車走了,胡爺爺望著他那肩寬腰細的背影,艷羨地對海老太太說:「您真有福呀!西賓這孩子多懂禮!連我也沾上了他的孝心……」他想到自己的兒子兒媳婦,他們也曾帶著孩子,逛完公園或是商場,打這鼓樓根附近走過,可他們要麼根本就不拿眼皮兒夾他;要麼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根本不搭理;孫子倘若想叫他,兒子兒媳婦便會趕緊把孫子拉走,顯然是怕周圍的人們發覺,他這個糟老頭子同他們那油光水滑的一家有著那麼個關係。唉,如今這樣的兒孫也不算稀奇,倒是海西賓那樣的難得!可海西賓要跟上一輩的人物比,那孝心也還是淡多了……胡爺爺想到這裡,禁不住對海老太太說:「要說孝子,你們院的荀興旺,那可真是個大孝子。他沒搬到你們院的時候,我就見過他。那是解放初,我在他們工廠門口的小飯鋪燒火。每月荀興旺他們廠里開支那天的晌午,他老娘總站在我們飯鋪門口,等荀興旺出來;荀興旺拿著工資出來以後,立時就把他老娘領進飯鋪,給他老娘叫上幾個肉菜,再要上兩個雪白的大花捲兒,坐在一邊,瞅著他老娘吃——他自己不吃,他在工廠食堂吃窩頭鹹菜;老娘吃完了,他給完了錢,再留下自個兒抽葉子煙的錢,就把那剩下的所有的錢,都交給他老娘;他老娘把那錢用土帕子包起來,揣在懷裡,稍歇一會兒,他就攙著他老娘,往家裡去……我問過他:」你幹嘛月月讓你娘到我們這兒來吃上一頓?「他說:」你不知道,小時候娘牽著我討口的時候,我就立下了這個誓,如今我月月能見著娘吃上一頓好的,心裡頭舒服!「……您瞧瞧!象荀興旺這號孝子,如今好找么?」   海老太太聽罷也讚歎道:「跟那戲台上演的,也差不離兒啊!」說著站起身來,提起了馬扎,用 「知足長樂」的口氣說:「如今不指望荀興旺那樣的啦,能象我們西賓對我,也就湊合!」   胡爺爺也站起身來,拾起小板凳,戀戀不捨地望著昏黃的夕陽,企圖多少再延緩山下歸去的速度,哺哺地續接著海西賓這個話題叨嘮著:「敢情!你們西賓可有出息。有出息哇!中學一畢業就有了個好工作不是?一工作就見上了」中央首長「不是?……」   海老太太聽到這話,未免不快。不錯,海西賓一九七五年中學一畢業就到了園林局,沒工作兒個月他就見著過一次江青,那時候海老太太確實跟胡爺爺顯擺過……可如今胡爺爺幹嘛提起這檔子事呢?真是哪壺不開提溜哪壺!海老太太便道了聲 「明兒個見!」管自轉身朝家裡走去…… 27   「哪裡哪裡」。江青也是本書中的一個角色。   在單位里,大夥都管海西賓叫「哪裡哪裡」。   這外號的來歷,便同他與江青的一次接觸有關。   海西賓那一茬的孩子,中學是在「文革」中上的。當時強調「教育要革命,學制要縮短」,所以初中、高中都壓縮成了兩年,統共四年的中學生活里,因為:「不但要學文,還要學工、學農、學軍,批判資產階級」,所以正經在課堂里上課的時間,歸里包堆也就半年。當時實行春季入學、春季畢業。一九七五年春節前,海西賓糊裡糊塗地就高中畢業了,因為他算獨生子女,所以沒有上山下鄉,而且很快地分到了工作——他被分配到園林局系統,一開頭,是在某公園裡當花工。   那所公園那時雖然久已不對一般群眾開放,但某些獲有特權的人物,卻可以隨時進入遊覽,因此公園內的花木設施,保養維護得倒比以往更加精心。就是小賣部,也時時貨源充足,天天窗明几淨。   那年五月中旬一天的下午,公園領導接到電話通知,說「中央首長」過一會兒便要蒞臨公園遊覽,讓他們趕緊準備一下。電話里雖然沒說那「中央首長」是誰,公園領導卻只當是江青要來——因為倘若能讓江青滿意,那麼其他任何「中央首長」都不至於皺眉了——他立即進行了緊急動員,人們隨即手忙腳亂地進行準備……公園裡頓時充滿了一種緊張而惶恐的氣氛。   海西賓原是花木組的,可是小賣部那天當班的售貨員臉上正發「青春豆」,公園領導便臨時把五官端正、白凈斯文的海西賓換到了櫃檯裡頭——領導估計江青至多不過是從小賣部門前過一過,不會去買東西,所以覺得櫃檯裡頭安排個俊俏的小夥子就行;對於海西賓並無售貨經驗這一點,他當時完全忽略。   來的果然是江青。   不知為什麼,那一天江青的心情似乎特別愉快。她當天的日程里,本來並無到這公園遊覽一項,只是因為在她下午的兩個活動專案之間,尚有一些富裕的時間,並且在從頭一個活動地點奔赴後一個活動地點的途中,恰好要路過這個公園,所以她興之所至,囑咐下面為她安排好這樣一次小小的隨喜。   那一天氣候宜人,楊柳依依,芍藥燦燦,蝴蝶知趣地上下飛舞,小鳥活潑地嘰喳鳴囀。江青在公園領導陪同下閑庭信步,面帶微笑,言談藹然。轉過芍藥圃,穿過紫藤架,前面有株小葉楓,公園領導一見,心裡 「咯登」一聲,額上頓時冒汗——那樹上有一大杈全然枯萎,還綴著些頭年秋天的枯葉,花木組的人竟沒有將它及時鋸去,現在赫然映入了江青眼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青果然止步凝視,臉上的笑紋漸次消止。公園領導覺得全身血液變為了瀝青,腳底下彷彿是個吸人的泥潭……偏這時一隻小鳥落在了附近,啼叫得格外婉轉清脆!   江青微偏著頭,凝視著那小葉楓的樹冠,足足有兩秒鐘之久……   最後,公園領導聽見江青這樣說:「滿樹翠綠,襯著一杈枯葉,倒顯得分外別緻。」   公園領導如獲大赦,激動得喉頭抽動,暈暈乎乎地過了好一陣,才發覺自己已經隨著江青折回。路過小賣部,江青忽然興緻勃勃地走進去,一直走到櫃檯前面。櫃檯里放著各式各樣的點心,江青低頭望望——誰也解釋不清,可那分明是真的——她忽然高興地說:「這些點心很可愛!多少錢一斤?」   海西賓當時不滿十七歲,他倒不象公園領導那麼 「怵上」。他站在那裡原不過是擺樣子的,點心他一次也沒賣過,所以江青這麼問他,他便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多少錢一斤,標籤上都寫著呢。」   海西賓這話一出口,公園領導幾乎立即暈死。江青聽了這麼一句回答,果然生氣,她訓斥海西賓說:「你們怎麼能這麼對待顧客呢?虧得今天來的是我,還認得字。要是農村來的貧下中農呢?你讓人家看標籤,行嗎?」   海西賓臉紅了,象面對著老師,他慚愧地點頭。江青看到他那見腆幼稚的模樣,忽而又微笑了,這時圍隨在江青身後的人們都聽見江青對海西賓說:「小夥子,改了就好。這些點心,你一樣給我稱一點吧!」   公園領導站在一旁,只覺得自己是死而復生。他心裡暗暗禱告:「海西賓呀,你底下可別再惹出禍來呀……」   海西賓拿起秤盤,拿起夾子,就要彎腰夾點心了,卻忽然憨憨地問:「一點……一點是多少呢?」   江青先是雙眉一立,而後又突然拊掌發笑……公園領導在這緊急當口以最快的速度進入了櫃檯,把海西賓推到了一邊,自己親自為江青稱起點心來。他每樣往秤盤裡夾進兩塊,把秤盤放到台秤上以後,他哆哆嗦嗦地移動著碼子,等秤標升起以後,他胡亂地報了一個斤數,又胡亂地報了一個錢數……江青自然早已抽身走開,由隨員付了錢,收了包好的點心。事畢,公園領導立即奔出小賣部,去繼續陪同江青——他驚嘆那天的運氣,江青竟並未因小賣部中的事故申斥追究他,而是心曠神怡地問:「聽說你們這兒夏天有鬱金香?」他忙趨身回答:「有,有,歡迎首長開花的時候來參觀。」江青嘆口氣說:「想來啊,只是哪有那麼多的時間……」   公園領導一時來不及處置海西賓。海西賓被推開以後,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便走出了小賣部,可又不知該到哪幾去呆著,於是懵懵懂懂地站在了一株松樹下,下垂的兩手勾在一起,凝固在了一個稍息的姿勢上。   江青又散了散步,便轉身朝紅旗轎車走去,偏偏海西賓又進入了她的視野。公園領導見海西賓如此不知趣——竟然呆立在江青上車的必經之路上,真恨得牙癢,他的精、氣、神本已幾乎耗盡,當他眼瞅著江青停下腳步,朝海西賓招手時,更感到大限已到,簡直馬上要癱作一堆黃泥了……   海西賓見江青朝他招手,本能地走攏過去。江青那天那時的心情真是格外地好,她拍拍海西賓的肩膀,臉上的表情簡直只有「慈祥」   二字方才般配,語氣更是諄諄然好不動聽:「小夥子,你的服務態度不行呀,業務上也不熟悉,你這樣子怎麼能為人民服務呢?要好好改進呀……」   海西賓自然連連點頭。   江青又問他:「多大啦?」   他答:「十七了。」   江青感嘆地說:「唉呀!這麼年輕!真是初升的太陽呀,希望都在你們身上啦!」   海西賓低著頭,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又一次還陽的公園領導,這時真想替海西賓說幾句感激「中央首長」勉勵的話,可實在不便於代皰……   江青意猶未竟,她又問:「初中畢業啦?」   海西賓說:「我都高中畢業啦。」   江青笑了起來,大發感慨:「啊呀,看不出你都高中畢業了,真了不起呀!你的文化水平,比我還高呢!我就沒上高中!高中畢業生,那要算小知識份子啦!你才十七歲,已經是個知識份子啦!」   就在這時候,海西賓說出了那句傳誦至今的話:「哪裡哪裡……」   事情過去七年了。回想起來,象做夢一樣。事情發生的當天,海西賓的表現便被彙報到了上一級機關。一周後,有關機關專為該公園小賣部的「事故」發過一個通報,通報最後強調,除應對公園中的青年職工加強「政治思想教育」外,還應「及時地將不適宜在首長、外賓常到的地方工作的人員調開,以避免類似的事故再次出現。」通報發出的第二天,海西賓被調出了公園,分配到一個管行道樹的綠化大隊,他所在的那個綠化小隊管理的街道,除非特殊情況,是與首長和外賓都無緣的。後來海西賓又調動過幾次,但無論他調到哪裡,有關他與江青接觸的傳聞,都先他而至,並且年輕的夥伴們都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哪裡哪裡」。   海西賓雖然被調離了公園,那公園領導卻常以江青同海西賓的交談為例,來說明 「中央首長對青年園林工人的關懷與教育」,所以傳到海老太太耳中後,便不免引以為榮,向胡爺爺等「老人會」的成員炫耀,便是那時期的常課。   但很快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江青倒台了。一九七七年,掀起了揭發批判「四人幫」的高潮,當年公園中所發生的那一幕,理所當然地被判定為 「江青大搞特權的一例」。並且還有一位劇作家,由同院的韓一潭陪著,找到海西賓家中,說是打算創作一個有江青登場的劇本,請他提供素材。海西賓把他經過的那樁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劇作家很是失望,並且表示懷疑:「那正是江青一夥變本加厲迫害知識份子的時候,江青能用讚歎的口氣提到知識份子嗎?」海西賓不會撒謊,不會虛構,也不會隱瞞,他只能陳述事實,劇作家提出的質疑,他無法作答——當然他也知道江青一夥絕對是以壓抑迫害知識份子為其特點的,院里詹姨的遭遇,便是活生生的一例,不過那天江青在他面前,確實是那樣說的,他也確實答曰:「哪裡哪裡。」   那位劇作家後來果然寫了一出揭露「四人幫」的戲,裡面有個角色雖然換了名字,分明就是表現江青。她在台上不時發出獰笑,每句話都彷彿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讓觀眾恨得切齒。韓一潭、葛萍、詹麗穎,還有海老太太和海西賓,同被邀去觀看了首場演出,他們都覺得那齣戲不錯,十分佩服劇作家的才能。海西賓看完騎車回家,一路上回味著戲裡的場面,他感到戲裡還缺少一點東西。究竟缺個什麼?   他想不透,更說不出。   現在海西賓長大成人,漸漸能作比較深入的思考。他覺得劇作家真不該輕視、摒棄他所提供的素材。當然不一定把公園裡的那檔子事直接搬進作品。但是,江青一夥的作惡,從那檔子事也可以反證出來——除了他們個人品質上的問題以外,也還有一些更深刻、更微妙的因素在起作用。從中其實可以引出更值得做戒的教訓。   有一天他便把這想法,同韓叔叔說了。韓一潭鼓勵他說:「你想得這麼深入,何不自己動手來寫呢?現在象你這樣的青年作家很多,你也二十齣頭了吧?既然遇上了這麼清明的政治氣候,你應當抓緊機會,立一番事業。現在成名成家不但不是罪惡,還受到鼓勵。你看咱們院的年輕人,除了薛紀躍可能受家裡條件限制,發展不大以外,荀磊和他那物件小馮,都奔著翻譯家的目標去呢;張秀藻過幾年準是個博士,最後一定當總工程師……就是人到中年的澹臺智珠和詹麗穎,一個奔著表演藝術家的目標而去,一個起碼也要爭取評上個高級工程師,誰也不甘落寞……西賓呀,不要再」哪裡哪裡「啦,早一點確定好你的志向吧!」   海西賓卻微微一笑,淡然處之。上面要把他調回公園,說也算是對他落實政策,他謝絕了。搞街道綠化也很好嘛。綠化隊里的工作也有技術高低之分,許多年輕人都搶技術高的工種,海西賓卻主動提出來負責用大皮管子澆水這項又苦又累的非技術工作。連海老太太也說他「冒傻氣」,他卻平靜地說:「奶,不能個個都去成名成家,都揀高枝兒站。我知道我這塊料能有多大出息,我覺著我干現在這個就挺好。」   有人斷言:八十年代的中國青年,其最突出的特點便是富於進取心和競爭性。這話不知其統計學方面的依據是否充分,海西賓顯然應被摒除在這一概括之外。不過,難道海西賓的那種對名利的超然態度,以及那種自得其樂的生活方式,其中不也沈澱著某種八十年代新一代才會出現的心態嗎?   海西賓的業餘愛好是武術。   海西賓打小就屬於瘦弱型。到他工作以後,也還是屬於書生型。   他是直到一九七九年,才突然煥發出一種對武術的熱情,開始練起來的。不明就裡的人,或許會以為他是受《少林寺》一類影片的影響,或被李連杰那種武術明星所吸引,才迷戀此道的。其實不然。   在當代北京城中,實際上存在著兩個武壇。一個是體委主持的,運動員們常被選派參加各種正式的比賽,獲獎者享有公開的榮譽,常常在電視螢幕上出現,有的更被請去拍電影,以某種武藝高超的銀幕形象為人所津津樂道。另一個是民間自為的,每天清晨活躍於各公園、綠地,其中的佼佼者儘管幾乎從不為宣傳機構所知,但在北京市的武術迷心目中,往往比前一個武壇的明星,還有著更崇高更神聖的威望。   當然,這兩個武壇相互之間並無衝突,而且也不乏交叉重疊的例子。   海西賓的習武,主要是受後一武壇的吸引。   海西賓每天上班,必騎車經過月壇公園。有一天他路過得早,見一位老人正在樹林中的一塊平地上練 「地躺拳」,身段意態實在優美奪人,不禁剎車叫好,後來更爽性進到樹林,飽覽那老人練武。當天二人只淡淡交談了幾句,算不上真正相識。從那第二天起,海西賓天天起個大早,趕到月壇與那老人相會,漸漸相熟,又漸漸由旁觀到求教,後來竟爽性拜那老人為師,習起武來。   那老人名段雁勤,雖已年近八十,看上去卻只有六十開外。   段雁勤在民間武壇享有極高榮譽,他讓海西賓先向晚他一輩的民間武術家學基本功,介紹海西賓認識了越來越多的師傅。基本功過了關,海西賓便一門又一門地學習起來。在月壇公園由雷慕尼教會了 「陳氏太極」,馬長青教會了彈腿功;又到宣武公園拜 「花斑豹」富寶坤為師,學了幾套形意拳;再到禮士路小花園拜許增繁為師,學會了原地轉圈的 「八卦拳」,後來又到歷史博物館東側,向打磨廠食堂做切糕的廚師楊起順楊師傅,學了一套「白猿通臂拳」……幾年下來,最後經過段爺爺指點,海西賓已然把所謂「內家」的「太極」、「形意」、「八卦」和「外家」的「查」、「洪」、「炮」、「花」等「長拳」都練到了相當的水平。   海老太太叨嘮他:「西賓呀,你練那玩意圖啥呀?你可別練完了跟人家打架去,給我惹事兒!」   海西賓一笑。他給奶奶惹過事兒嗎?   單位領導在大會上表揚他:「海西賓練就了一身硬功夫,同盜竊國家苗木的壞人面對面鬥爭,保護了國家財產,擒拿了犯罪的歹徒,他的思想行為,值得全局青年職工們學習……」   海西賓喃喃自語:「哪裡哪裡……」北京市能有多少膽大妄為地趁著夜深人靜,潛入苗圃偷竊苗木的歹徒呢?海西賓又能有多少次在值夜班時遇上他們的機會呢?而對付那些外強中乾的歹徒,又何用把武術練到這種程度呢?就算海西賓勇斗歹徒的精神值得局裡的青年職工們學習,他那武術水平,一般人又怎麼能、而且何必要向他去看齊呢?   「」哪裡哪裡「是想上電影呢!那 《武林志》的導演是誰?怎麼沒把咱們的 」哪裡哪裡「找去?他還拍不拍功夫片?咱們把 」哪裡哪裡「   獻出去!「同伴們常這樣拍肩推背地調侃他。   他跟大夥一塊兒嘿嘿嘿地笑。他上電影?天下還有比這更猾稽的事嗎?拍成了,電影院門口准得排長隊——退票!   「」哪裡哪裡「是為姑娘們練哩!哪個姑娘不喜歡武藝高強的硬漢!   何況咱們的「哪裡哪裡」並非五大三粗,而是「儒將風範」!「隊里的技術員汪大哥甚至於當著姑娘們也這麼打哈哈。   對此海西賓保持沈默。他當然並無那樣的動機,但確實收到了那樣的效果。他常常接到偷偷遞來的情書。有一次一個姑娘竟大膽地把情書通過郵局寄到他家。海老太太接到了信,因為老眼昏花,便請詹麗穎代讀。詹麗穎打開信一看,沒開讀便笑得前仰後合……   從此海老太太少不了對海西賓的盤問。海西賓總這麼跟她說:「奶,您放心,准給您娶個跟我一般孝順的。」   目前海西賓已經有了一個意中人,正處於熱戀之中。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這天,他一大早便騎車出去同她相會,下午四點來鍾才轉回家來——要不是為了趕著回家看四點零五分開播的電視節目「足球賽選播」,他也許還要同她多纏綿一會兒。她目前尚未向嚴厲的父母公開她的愛情,所以他們晚上還不能從容相會,而海西賓也還沒作出把她帶來見奶奶的決定。   海西賓推車進了院子,剛把車抬過垂花門,便看見一個醉醺醺的漢子連哭帶嚷地從薛家新房中衝出未,衝出幾步後,又扭過頭去罵:「你們他媽的誣賴好人。你們他媽的一窩子喇嘛才是賊!老喇嘛!小喇嘛!你們他媽的留點神,我他媽的跟你們沒完!我非找人來把你們這喇嘛廟砸了不成!咱們走著瞧!」   那醉漢是盧寶桑。隨著他衝出薛家新房大吵大鬧,院里一時淤滿了人。薛家的兩間屋子裡自然湧出人來,詹麗穎和張秀藻也不禁出屋觀望,海西賓身邊又站過來了外院那澹臺智珠的公公和荀大嫂。大家盡心情各異,但有一個感慨卻是共同的:好好的一樁喜事,怎麼弄成了這樣!   新郎薛紀躍,處在一種極度亢奮的情緒中,儘管旁邊的人拚命拉住他,他還是掙扎著撲過去。他頭髮散亂,西裝不整,喜花搖搖欲墜,聲嘶力竭地嚷著:「盧寶桑,你甭走!你把雷達表交出來!要不咱們一塊兒去派出所!……」   盧寶桑卻朝他欠著腳、聳著身子,大聲地嚷:「誰他媽偷了表誰是三孫子!去派出所!去不著!不讓走?姥姥(姥姥:北京俚語,意謂根本不可能,表示藐視。)!」嚷完,扇著肩膀,從海西賓身邊一晃而過。   海西賓當時產生了一種揪住他的衝動,卻又抑制住了——畢竟情況不明、是非難辨。就在盧寶桑走出去的一瞬間,海面賓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殷大爺。啊,今兒個殷大爺也來薛家做客了……   薛紀躍到底被人們連勸帶拉地送回新房中去了。詹麗穎自然早已走過去向薛大娘細究根源。荀大嫂也過去同薛師傅說話——她倒先不打聽來龍去脈,而是立即勸薛師傅往開了想:「凡有喜酒必有醉人,小小不言的事兒,過去了就當它仨蔥倆蒜……底下咱們接碴熱鬧。走,我去幫你們張羅……」張秀藻退回了屋去,心思不能馬上回到功課上,她不僅感到煩惱,而且為自己同這些人之間的相互不能理解,產生出一種淡淡的哀愁。她不久將搬到另一種環境中去,遠離那粗鄙庸俗的一群,那是她的福氣嗎?可荀磊卻是過去、現在,以及相當長的一段將來,都始終處於這樣一種氛圍之中,荀磊是怎麼忍受下這一切的呢?……澹臺智珠的公公目睹了鄰居家的糾紛,聯想到自家的內亂,心裡發緊。他退回家中,在堂屋裡踱來踱去,李鎧和智珠怎麼都一去不返呢?就連小竹,也好久不見蹤影,他是該去尋覓他們,還是該淘米準備晚飯呢?……   海西賓看見殷大爺的時候,殷大爺也同時看見了他。盧寶桑走後,他二人自然湊到了一起。殷大爺是段雁勤最得意的高徒,海西賓跟他學過一段 「大成拳」。據說殷大爺五十來歲的時候,他的 「大成拳」居全城民間武壇首位,有「隔山打老牛」的功夫。如今殷大爺家住南城龍潭湖一帶,在那裡掛牌正骨,聲譽極高。殷大爺挨近海西賓以後,簡單扼要地對他說:「出去的那位叫盧寶桑。現在弄不清他偷沒偷薛家的雷達表。他現在又醉又渾。你要得便,出去遠遠地跟著他,盯著他點,看他都往哪兒去,幹了什麼。你只遠遠跟著就行,可不許驚了他,更不能動他。他要進了住家院子,你就回來。我等你的信兒。」   海西賓跟殷大爺本有師徒之誼,再說薛家的事情也該管管,聽了這話,便把車頭掉轉,又朝院外面去。那 「足球賽選播」的電視節目,他自然已經棄諸腦後了。 28   新郎的哥哥終於露面。關於 「裝車」和 「卸車」。院內的「水管風波」。   北京現在還有多少酒館?   賣飯兼賣酒的地方不能算酒館。必得是以賣酒為主,附帶賣酒菜的地方,才能算酒館。據老人們說,當年北京城酒館頗多,而地安門外、鼓樓之前那二里長的街面上,不但酒館的數量可觀,其種類也相當齊全。   北京市民現在不怎麼喝黃酒了,而當年京師酒肆之中,「南酒店」   卻占相當的比例;店中出售 「女貞」、「花雕」、「封缸」、「狀元紅」……   等不同流派的黃酒,同時也把「竹葉青」當作一種陪襯,附帶出售;與黃酒相適應的酒菜則備有火腿、糟魚、醉蟹、蜜糕、松花蛋……等物,另一種 「京酒店」,早期只供應雪酒、冬酒、淶酒、木瓜酒、干榨酒、良鄉酒……後來漸漸加添上聲名鵲起的汾酒、西鳳酒、瀘州大麴、貴州茅台……雖已名不副實,但老年人叫慣了,仍叫 「京酒店」;再後來因為又變化為主要出售北京郊區自產的「二鍋頭」,以「價廉物美」   來維繫住一批常客,所以倒也終於「」返璞歸真「。這」京酒店「供應的酒菜,早年多是咸栗肉、乾落花生、核桃、榛仁、蜜棗、山楂……   夏季添加蓮子、鮮藕、菱角、杏仁……似乎是以素食為主;後來漸漸素食減少,而變為鹹鴨蛋、酥魚、兔脯、驢肉……到了如今,則以 「小肚」(豬膀胱裹肉、粉。「肚」在這裡讀?u.)、豬蹄、各類肉腸和粉腸為主了。當年還有一種「藥酒店」,現在北京市民常把黃酒叫「料酒」   或「藥酒」,但早年的「藥酒店」,所賣的酒並非黃酒而是各種露酒,如玫瑰露、茵陳露、蘋果露、山楂露……另外,如蓮花白酒、綠豆燒酒、「五加皮」……一類的燒酒,也多在這種酒店中出售。這種酒店往往並不准備酒菜,沽酒者大都也是購回再飲。如今北京市民一般是不怎麼喝露酒的,他們把黃酒、白酒、啤酒以外的帶酒精飲料統稱為 「色兒酒」,「色兒酒」中只有紅葡萄酒一種受到歡迎。至於專門出售威士卡、白蘭地一類洋酒的 「酒吧」,除了某些一般市民不能隨意入內的大飯店中設置過外,市面上似乎始終闕如。   當年的鼓樓前大街,義溜衚衕附近有一家規模不小的酒肆。「義溜」   其實是「一綹兒」的諧音,因為那衚衕狹窄得兩個人迎面相遇,必得側身謙讓才能通過,所以人稱「一綹兒」。「一綹兒」在號稱「大衚衕三千六,小衚衕賽牛毛」的北京城內,似乎本不值一提,但因為當年它附近有名的酒肆飯館頗為不少,酒徒食客為抄近路常斜肩而過,故而名聲頗著。從鼓樓前大街穿過「一綹兒」衚衕,便可直抵那酒肆門前,門上掛著黑地金字大匾:「天香樓」。進了大門,迎面立柱上是一副對聯:「四座了無塵事在,八窗都為酒人開」。當時有首「竹枝詞」   曰:地安門外賞荷時,數里紅蓮映碧池;好是天香樓上坐,酒闌人醉雨絲絲。   這說的是夏天,其實冬季生意更好,又尤其是元宵節前後。「一綹兒」衚衕南側,挨著後門橋,有座火神廟,現在遺痕猶在。本世紀二十年代以前,每逢元宵燈節,據說廟中都要燒 「火判」,即將中空的泥塑神像,填以薪炭,燔火燃燒,不但使其體腹紅透,而且還要「鼻頭出火耳生風」。這自然要吸引無數的市民去觀看,其中一部分在觀覽之餘,便不免要到「天香樓」中痛酌一番。如今年過七十的北城市民,憶起當年景象,往往還能形容個淋漓盡致。海老太太和胡爺爺在鼓樓根下一邊曬太陽一邊聊天時,就不知把這話題炒過多少遍「回鍋肉」。   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北京飯館的數量一度大大減少,酒館一度瀕於絕跡。到粉碎「四人幫」之後,飯館的數量和種類才有所增添,酒館也略有恢復。當然,舊時代里酒館的繁多乃是一種畸形的社會生態,那一「傳統」本不值得大力繼承,但適當地向市民提供一點「隨意便酌」的場所,開設一些管理得當的專賣酒類和酒菜、備有坐席的酒館,看來也還是必要的。一九八二年年末的鐘鼓樓一帶,這樣的酒館出現了一家。它位於鼓樓後面、鐘樓前方的鐘樓灣衚衕之中,是一所平房,叫 「一品香煙酒店」。裡面設有四五張方桌、十多張方凳,除了供應各種煙酒而外,還供應煮花生米、拌海蜇皮、「小肚」、粉腸、茶腸、蒜腸、蛋香腸、午餐腸、茶葉蛋、豬頭肉、拌粉絲……一類下酒菜。因為它的位置處於僻靜的小衚衕之中,所以光顧的酒客很少有偶然路過的生人,多是附近的居民或在附近上班的職工,售貨員與酒客大半相熟,酒客之間也大半相熟,於是乎酒館中常常充滿了一種活潑而融洽的氣氛。   且說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下午四點多鐘,海西賓騎著自行車,遵殷大爺之囑追尋盧寶桑的行蹤,結果是發現盧寶桑搖搖晃晃地鑽進了 「一品香」。海西賓在 「一品香」門前下了車,把車支好、鎖好,隔著玻璃窗朝裡面望去。原來同院澹臺智珠的愛人李鎧早在裡面,盧寶桑進去後立即看到了李鎧,顯然是大聲地吆喝著,一溜歪斜地走了過去;李鎧站起來扶住了他,顯然是在頗為驚訝地詢問……   海西賓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到「一品香」去?忽然有人在叫他:「西賓!」   海西賓轉過頭一看,是薛紀躍的哥哥薛紀徽,騎著輛自行車。迎面而來。   薛紀徽本不打算下車。他那聲招喚不過是一種禮貌的表示,但海西賓打個手勢,讓他下了車。海西賓問他:「你怎麼這時候才來?」   薛紀徽明顯地疲憊不堪,簡單地解釋說:「加班。」   海西賓便對他說:「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還加班?你們家亂套了!   宴席上吵了起來,說是有人偷了你們家的雷達表……「說著用下巴指指 」一品香「裡頭,」躍子懷疑是他乾的,可現在也沒掌握什麼證據……   反正我也鬧不清,你快去吧!你去了,能頂大用。「   薛紀徽莫名其妙,他朝「一品香」里望去,只看到了李鎧,他心想:這怎麼可能?一定是誤會!不過,海西賓的表情語氣,都使他感受到一種不祥,他便說了聲:「好,我趕緊去!」說時抬腿上車,恨不能立刻到達。   海西賓望著薛紀徽那寬厚敦實的脊背迅速遠去,心中湧出了一股釅釅的同情。他驀地回憶起前年夏天,衚衕里一群小夥子都到什剎海邊乘涼,不知怎麼地大家夥哄著讓他跟薛紀徽摔跤。當時他剛學會一點武術,總想找個機會比試比試,便也拿話挑逗,激得薛紀徽站起身來,向他應戰。薛紀徽說:咱們也甭摔。我站在這兒,你就想法子把我撂倒吧。我要倒了,就算你贏。「說罷雙腿微張,雙手叉腰,挺起了厚篤篤的胸脯。海西賓使出了多種手段,又是掌推臂扳,又是腿勾腰頂,活象一條白龍纏磨一座鐵塔,竟始終不能把薛紀徽撂倒。周圍的小夥子們又叫又嚷,看得好不高興。最後海西賓只好抱拳稱服;」徽子哥,您說吧——我該輸給您點什麼?「薛紀微笑笑說:」「哪裡哪裡」,你給我跟大夥練套拳看看吧!「海西賓便練了套剛串下來的」陳氏太極「,練到」收式「,薛紀徽便帶頭鼓掌,大夥哄然叫好之後,薛紀徽說:」還是「哪裡哪裡」有功夫。我其實一點功夫沒有。我的本錢不過就是敦實。「海西賓從此記住了這句話,他覺得,他需要向薛紀徽學習的,正是那可貴的 」敦實「;而敦實絕不僅僅體現在那一身鐵疙瘩般的腱子肉上,敦實,這主要是一種嚴肅認真地做人的態度……   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薛紀徽是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徽出世的。   一九五○年九月二十日,毛澤東主席發布命令,公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那天傍晚,薛紀徽誕生在隆福寺的一間配殿中。來給薛大娘接生的是協和醫院的一位助產士——要擱在解放前,薛永全是不敢到隆福寺東邊的孫家坑衚衕去請他的;當他知道把薛大娘送往醫院已為時甚晚後,便提著醫藥箱趕到了薛大娘床前,順利地接下了薛紀徽。他拒絕收費,並且說:「您以前來找我,我也會來的。在醫院外頭為產婦服務,我概不收費。」他是個基督徒,他說的是真心話。但薛永全仍然把這一切看作是共產黨解放了北京所帶來的福氣。他跟薛大娘不滿二十歲就結了婚,在生薛紀徽之前生過三個男孩一個女孩,都是請廟會上的喜婆給接的生。三個男孩有兩個都是生下來還活著,可讓臍帶繞住了脖子,喜婆硬是解不下那臍帶來,生瞅著給憋死了;有一個難產死在腹中;女孩子倒是順產,卻生下來剛仨月,就由隆福寺街上「修綆堂」書鋪的掌柜牽線,送給了一個沒有女兒的官宦人家,後來音訊全無。   父親感念共產黨,感念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所以給這唯一成活的男孩取名為薛紀徽。生下薛紀徽以後,薛大娘身體垮了下來,不久查出有肺結核,但是隨著隆福寺大廟在解放後逐漸成為一所正式的大型商場,薛永全由一個喇嘛成為了商場中的正式職工,他家的經濟狀況空前好轉,薛大娘到北池子「防癆協會」定期診治,幾年後終於痊癒。薛大娘身體康復以後,又生下了薛紀躍。三十多年過去,兩個兒子都健壯地長大成人,並且如今都安家立業。薛永全夫婦按說該徹底地揚眉吐氣。   但是任何社會、任何家庭都不可能凝固在一種狀態中。在流逝的時間裡,社會生活中總是充滿了矛盾衝突,作為個人,他在自己的命運發展中,總是既會有喜樂,也會有哀愁。   薛紀徽十六歲時趕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時他剛上到初中三年級。   他是學校中最早的「紅衛兵」戰士之一,他狂熱地信仰過「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他在 「大串連」中極大地開拓了視野,他厭惡 「打、砸、搶」,他為堅持 「要文斗,不要武鬥」而同其他 「紅衛兵」   戰士爆發過激烈的爭論,他同情那他認為僅僅是犯了錯誤而並非「頑固不化的走資派」的校長和黨支部書記,他對「中央文革」越來越極端的過激言論感到困惑……然而這所有的一切,在他心靈上所刻下的印跡,對他人生觀形成所產生的影響,都不如那期間他所目睹的「裝車」、「卸車」的場面更富於刺激性和震撼力。   什麼叫「裝車」和「卸車」?   裝卸的並非貨物,車子也並非是載重卡車。   在薛紀徽他們住的那條衚衕附近,還有一條更整齊的衚衕,衚衕里有個保護得很完整的四合院,四合院里住著一位有身份的人物。當時該人不但已經年逾古稀,而且大腦已然軟化;他身軀肥胖,腿腳極為不便,說實在的,早該謝絕一切邀請,不再外出活動。然而,在 「文革」打倒一大片的狂潮之中,不知怎麼的,他偏倖存,並在「五一」、「十一」一類的盛典中,仍能接到上天安門城樓的通知。每到那一天,天安門城樓上的活動正式開始前四十分鐘,便有一輛小轎車來接他,而附近的一些居民,便會默默地圍成一個半徑頗大的圓圈,來看有關人員和他的家屬,如何將他裝進車去。薛紀徽便是那圍觀者中的一員。   小轎車的車門口徑,於那臃腫的老人本已不適,加以他神情恍惚、屈身不便,因而每回有關人員和他的家屬,不得不如同裝載一件笨重而易脆的珍貴物品般大費周折。先是一個年輕人從那邊車門進到車裡,伸臂準備接應,然後再由三個人將那老人扶到這邊車門,有的幫助他屈身,有的輕輕按下他的頭顱,有的幾乎是摟住他,將他往車門裡運送。老人通過那車門,終於被塞進車裡,往往要費去十幾分鐘,而這時在圍觀者的一片沈寂之中,老人所發出的生理性呻吟:「啊——啊啊——啊啊啊——」(他一定被擠壓得極其痛苦),以及據說是那老人女兒的鎮定而威嚴的指揮聲:「慢點!慌什麼!好,用勁!怕什麼?甭怕他叫喚,用勁往裡推!你那邊用勁往裡拉!別瞎拽他胳膊!托住他身子!爸,您叫喚什麼?!這不就快坐進去了嗎?……」那情景真是驚心動魄。   小轎車開走了,圍觀的人們並不全都散去,有一部分留在那衚衕口上,竊竊私議著。他們都摸准了規律,在「裝車」這個節目結束的半個多小時以後,必定使會接演「卸車」這個節目。   那位老人到了天安門城樓,還有一次快速卸裝。他上了城樓,陪同他的人讓在場的新華社記者在一份事先列印好的名單上,用鉛筆在他的名字後面划上一個對鉤,於是等他氣息略平,使不等那活動結束,又把他裝車運回家中。車子到了他家口,有關人員和他的家屬,便又在他那位已經五十多歲的女兒指揮下,對他實行最後的「卸車」。「卸車」按說要比裝車困難得多,但速度卻總比「裝車」要快,指揮者的聲調也變得急促僵硬:「別怕!拽你的!從裡頭推呀!爸,您嚷什麼?   這不馬上就下來了嗎?好,快點架進去!快!……「   那位老人自己對這樣被人「裝卸」是否心甘情願,不得而知。他的女兒對此事的想法,卻表述得明明白白——有一次「裝車」時特別不順,大約是老人的一個孫子忍不住說:「我看去不了就別去了吧!」   擔任現場指揮的那位女兒立時焦躁地駁斥說:「別去了?!晚上新聞聯播里沒了他的名字,他又明明沒死,人家不得說他給打倒啦?告訴你說吧,只要有一回沒上去,咱們留在北京的還好說,那外地的幾窩子,立時就得讓人欺侮個臭死!……」說著親自猛力地將老人往車門裡推,使老人發出了一聲空前的慘叫。你也不能說那當女兒的手狠心冷,她聲音打顫地叫著:「爸!」還當著眾人流下了眼淚……這些話語傳人薛紀徽耳中,這些情景映入薛紀徽眼裡,他覺得生活給他上了極其豐富、極其深刻、也極其令他痛心的一課。   每次「裝車」、「卸車」的演出結束以後,過不了幾個小時,附近一些單位架設的高音喇叭里,便會傳來電台廣播員那圓潤洪亮的宣布名單的聲音,當終於宣布到那位老人的名字的時候,薛紀徽常常緊緊地咬著他的牙關,心弦酸辛地顫動。   他沒有上山下鄉。他那一屆的學生,趕上了一次市內的分配,他分配到了現在的單位,先當搬運工,後來學會了開車,當了一三○卡車的司機。   早在「四人幫」垮台之前,他就在心中否定了 「文化大革命」,並不是他對「文化大革命」的「理論」和政治實質有什麼透徹、準確的認識,他只是從切身的感受中總結出了一點:這場「革命」不實在。   那「裝車」、「卸車」的場面,尤其給了他這樣一個啟示。   他給自己立下了一個信條:他得實在。他痛恨虛偽甚於謬誤。他對事物最嚴厲的批評是:「甭裝孫子!」   現在薛紀徽騎車趕赴弟弟薛紀躍的婚宴,他以極其疲憊的身心,面臨著難以應付的局面。   最能體諒他的,是父親;其次也許是弟弟。但新娘子是否能體諒他呢?他今天為什麼非得去加班呢?這對她來說,豈不是一種輕視嗎?在她的一生中,這也許是她唯一一次擔任主角的時刻,可是他這個大伯子卻似乎偏偏覺得不必湊趣……還有母親,沒有比母親更講究吉利、更在乎面子的人了,縱使她對自己一貫是摯愛和引以為榮的,今天自己的表現,怎樣耐心地解釋恐怕也獲得不了她的理解!她會問:「就算非加班不成,得晚來一會兒,那怎麼一晚就晚到這個份兒上?」   可以告訴她:半路上,讓人把車給截住了——那也是北京市跑運輸的車,司機急得頭上冒汗,那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可他那車就是開不動了。他截著薛紀徽的車,苦苦地向他求援:「我截到你這兒,已經是十九輛了,要麼根本不停,要麼停下聽兩耳朵就沖我擺手……大哥,我可全仗著您了!」薛紀徽說服了車組的搬運工,下車去幫他檢查,完了又躺到車子底盤下面幫他修理,費了老鼻子勁,才幫他修好……母親聽了這些會怎麼說呢?一定會說:「你不能告訴他,你今兒個家裡還有事嗎?你不管,他就再遇不上幫忙的人嗎?他說截了十幾輛也不靈,你就信他的?他為了讓你心軟,總得往苦裡說噢,你就那麼心實!……」   是的,他心實,他不能看著別人犯愁不管;他聽不得那些撇下有難的人不管、自顧自地跑車的無情行徑,他不能容忍自己因為要趕早回來參加躍子婚宴,便見義而不勇為……他圖個什麼?感激?表揚?私下的報答?公開的獎賞?都不是,他圖的是問心無愧——他感到眼前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部越來越少虛偽,越來越更實在,在這樣一個扎紮實實地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時代里,他更必須敦敦實實地對待國家,對待他人,對待自己……   同海西賓的相遇,使他的精神負荷更其沈重。倘若婚宴一帆風順,他的遲到不過是一般的缺陷;然而怎麼會亂了套?什麼雷達表?誰的?什麼人偷了它?老李怎麼會跟這種事沾邊?……想到父親的懦弱,母親的迷信,弟弟的幼稚,他心裡一陣酸痛——他們是多麼需要他在場控制住局面啊!而在關鍵時刻,他卻遲遲不到……   快!快去!驅趕走每塊肌肉、每根神經中的疲憊,重新抖擻起全身心的精、氣、神,去實實在在地做一個稱職的兒子、兄長和大伯子……   薛紀徽到了新房門外,緊張的心弦稍有放鬆———切似乎都還正常嘛。新房中的宴請仍在進行,雖說不上笑語喧嘩,倒也還算熱鬧。   苫棚中傳出炒菜的聲音,飄散出蒜苗肉絲的味道。而且女兒小蓮蓬帶著油嘴圈兒,恰巧從新房中跳了出來,一見他便高興地大喊:「爸!」   又扭過身去通知裡面:「奶奶!我爸來啦!」   薛紀徽趕緊進屋,劈面便見著了母親。   此刻薛大娘心裡真是酸苦辣咸俱全,唯獨少去了甜味。雷達表丟失後的一場風波,引得原先的客人紛紛告辭而去,只剩下殷大爺還在。   王經理等人告辭時儘管說了不少勸慰的話,到底讓薛大娘臉面上無光。   七姑是憤憤然、恨恨然而去的,而且臨去時當著薛家人向潘秀婭撂下了這樣的話:「我今兒個不回自個兒家了,我這就找你爹媽去;明兒個你們回門的時候,要還沒把事情弄明白了,秀婭呀,你就先甭回這兒,你先跟娘家住著!」……薛大娘真是哭不得嚷不得爭不得辯不得,而正在這時,偏又來了一茬新的客人,薛大娘要臉,她不願讓家醜外揚,少不得強顏歡笑,布置孟昭英趕緊收拾前茬婚宴的殘局,重擺新宴——菜肴自然相對從簡,端上來的不過只是木樨肉、攤黃菜、芹菜肉絲、蒜苗肉絲、紅燒小黃魚、菠菜炒粉絲……薛師傅訕訕地向新來的客人解釋著:新娘子累了,暫時在那屋歇著,呆一會兒准來給大家點煙敬酒;薛紀躍是真地醉了,他傻笑著,胡亂地應答著人們的祝賀與調侃……他們商場的團幹部楊及光,完全是出於好心,即席為薛紀躍朗誦了宋朝秦觀的一首 《鵲橋仙》詞:「……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但在那樣一種場合和氣氛中,有誰聽得懂他嘴裡吟出的句子呢?他試圖把最後兩句展開議論一下,可是誰又能有聽他講解的耐心呢?在一陣亂鬨哄的碰杯勸酒聲中,他也只好作罷……   薛紀徽和母親面對面站住。薛紀徽等待著母親的質問、申斥、嘮叨、埋怨……然而母親並沒有一句話,只是疑疑地望著他,那眼裡充盈著無盡豐富的哀愁、煩怨、渴求、期待……薛紀徽的心針刺般發疼了。   新房中的宴客們並不清楚薛紀徽是才剛到來,薛大娘和薛師傅出於面子也並不當眾盤問薛紀徽為何姍姍來遲;薛紀躍在酒醉後失去了邏輯思維,見到哥哥只是拿起酒杯嚷著:「哥!咱倆干一杯!」……所以薛紀徽竟順利地渡過了第一道難關,迅速地在新房中同大家達到了協調;他自己稍覺難為情的,只是他的衣衫對比於其他的人,未免顯得寒磣——他實在來不及再回趟自己的家,換上一身鮮亮的禮服。   在席面上應酬了一會兒,他便出屋進到苫棚,打算了解一下所謂雷達表被竊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孟昭英果如他所料,正在苫棚中幫廚。薛紀徽原來作好了被母親、弟弟乃至於父親埋怨的思想準備,對孟昭英卻完全放心,難道她還會責難他嗎?他萬沒想到,偏偏是孟昭英,一見到他便毫無保留地發泄出了全部怨氣。她不顧路喜純在場,先是頓著腳埋怨:「你還知道來哩!你乾脆別來不更痛快!小蓮蓬病死了你也不管是不是?我累死了你才痛快是不是?我是你們家的苦力!   童養媳也比我強!我還活著幹嘛?乾脆一頭撞死拉倒!「說著她竟激動地抽泣起來。   薛紀徽慌神了。他不知該怎麼安慰她。他忽然洞察了她的賢淑辛勤和她在見到他以前的拚命克制。他的良心在一陣陣地抽搐。他為那麼多人都考慮到了,偏忽略了她!這心地善良的、用全身心愛他的妻子!   他也顧不得那對他來說全然陌生的路喜純在場,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了孟昭英那抖動的肩膀。沙啞地說:「是我不好!你回家再罵我吧……   我知道你實在不容易,難為你上上下下忙活了一天……「孟昭英用手絹堵住鼻子,抽噎得更加厲害,他只得疼愛地撫摩著她那渾圓的肩膀,勸慰地說:」行了行了、行了……我都明白。生活就是這樣,誰也不容易……都得互相諒解才成……我以後再不會撇下你一個人了,重擔子咱們一塊兒挑……「   路喜純別過頭去,給煮好的鶉鵪蛋剝皮。鵪鶉蛋是荀大嫂送過來的,她建議先給新娘子吃上幾個,壓壓驚。   薛紀徽見孟昭英稍趨平靜,便抓緊詢問:「那雷達表是怎麼回事兒?我在衚衕里遇上了西賓,他說咱們這兒剛才鬧了一場……」   孟昭英突然又激動起來,把肩膀一晃,甩脫開薛紀徽的叫手,既委屈又鄙夷地說,「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敢情早先一直保密,瞞著我——哼,誰稀罕哩!我算什麼?聽使喚就行了唄!人家可是金枝玉葉,腕子上有了不鏽鋼的,還嫌不夠派頭,給預備著雷達鍍金小坤表哩!要不是我跟這兒礙事,早拿出來給戴上了!……說是跟那五斗櫥抽屜里擱著,人家路師傅給上 」四喜湯「,說那 」湯封「也在抽屜裡頭,拉開一看,」湯封「跟表都沒影兒了!這就鬧騰了起來!……說是寶桑挨著那抽屜坐,準是他偷了,要搜人家。寶桑能讓搜嗎?鬧得個天翻地覆!……寶桑也不是東西,滿嘴胡唚,把路師傅也給傷了……新娘子這會兒還跟你媽那屋哭呢,我這眼淚值幾個錢?你快去吧,可別讓你弟妹委屈大發(這裡」發「讀作?a.」大發「,過了限度的意思。)了!……「   薛紀徽本想這就去見見新娘子,想法子調解一下。聽了孟昭英後幾句話,卻又不能立時挪腳離去,只得拉過孟昭英一隻手來握住,揉搓著說:「別這樣,別……凡事想開點,都能鬧清楚的……一家子人,還是要諒解著點,要團結……」   在新房隔壁,薛師傅和薛大娘的住室中,親友們都已迴避,擺宴的桌子上杯盤狼藉,也不及收拾;潘秀婭坐在床邊,心裡比孟昭英更委屈、更煩怨,她眼淚汪汪,撇著嘴角,隨著低頭揉搓衣角,原來落在頭髮上的五彩紙屑,不斷地飄到膝上……薛紀躍的大姑和詹麗穎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邊,勸慰著她。大姑笨嘴拙腮,詹麗穎粗聲大氣,都不得要領。   潘秀婭只覺得自己是受了騙。什麼雷達表?真有嗎?真為我買了,怎麼不早讓我戴上?怎麼那麼巧,一拿「湯封」,就連雷達表也飛跑了?   更可氣的是,敢情薛紀躍他爹當年是個喇嘛廟裡的喇嘛!喇嘛不就是和尚嗎?和尚不是不許結婚嗎?不是不許吃葷嗎?……這下可好,自個兒嫁到了個喇嘛家!傳到單位里去,人家非拿我開心不可!光憑這一條,就得白踩咕 (又說成「踩禍」,糟蹋的意思)我一頓!大嫂也是,你給介紹的時候,怎麼不把這一點弄個清楚?薛紀躍就更不象話,你幹嘛隱瞞?還有,你不能吃魚,見魚就吐,究竟是個什麼毛病?……   怪不得你沒見上我幾次就說你 「願意」!……七姑走了,生是給逼走的——十六道菜剛上到十二道,就把湯端上來了,準是事先跟那大師傅串通好的!那是個什麼大師傅啊!「大茶壺」的兒子!噁心!還有那個什麼寶桑,真現眼!沒準確實給我買了塊雷達表,沒準真讓他給偷走了。你說我怎麼就那麼倒楣!薛家凈是這號親戚!將來還得了嗎?動不動就來足撮一頓!誰供得起?還順手牽羊!那個什麼殷大爺也夠嗆,陰陽怪氣的,會點穴!說是薛紀躍他爹當年的把兄弟,我看準也是個喇嘛!我真嫁到個喇嘛廟裡來了!媽呀!這可怎麼得了啊……   想到這裡,潘秀婭爽性捂臉痛哭起來。   詹麗穎摟住她,搖晃著她,勸慰她說:「咳!你遇上的這些個事算得了什麼?一點小小的誤會!一點小小的損失!你們這些年輕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象你這麼大的時候才慘呢!打成了 」右「!那什麼滋味?下放!勞改!批鬥!檢查!……你這點挫折算得了什麼!快別流」自來水兒「了,聽你詹姨的話,洗洗臉,整整頭,抻抻衣服,噴噴香水,高高興興,活活潑潑,重上喜宴!……」   詹麗穎的話語並不能解除潘秀婭心中的疑慮,但她的一片熱心腸畢竟還是能給人溫暖的,潘秀婭在她的臂彎中稍趨平靜……這時小竹突然跑了進來:「詹姥姥,您在這兒!我爺爺替您蓋了戳子——您的電報!」說著遞給她一個薄薄的封套。   詹麗穎雙眉一聳,接過來顧不上道謝,立即拆開看那電文,只見有六個字:兄病速來惠娟惠娟是她愛人的親妹妹。詹麗穎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立即置新娘於不顧,也不跟那大姑解釋一聲,捏著電報便頭也不回地奔回了自己家中。她坐到自家床上,又把電文看了兩遍,發了半分鐘楞,便猛地倒在床上,把枕巾扯過來,下意識地把枕巾一角塞進嘴裡嚼著。   「兄病速來」!什麼病?難道……她忽然想到年初愛人來探親,她煮好元宵給他吃,他曾說過:「咽起來覺得自己是只北京填鴨……」他的食管是不是那時候就有了問題?而且他明顯地日漸消瘦!……太可怕了!她整天都幹了些什麼啊!為別人的事瞎忙!卻偏偏對自己的愛人掉以了輕心!她還覺得別人都是悲劇性人物哩——嵇志滿可憐,慕櫻孤單,薛家失竊,新娘子委屈,韓一潭優柔寡斷,澹臺智珠力不從心……可鬧了半天最大的悲劇是在自己身上!偏偏在這政治上得到徹底解放、事業上出現發展前景、家庭即將團圓的時刻,襲來了陰森森的病魔!這襲擊一定急促而猛烈,否則不會由惠娟署名來電——啊!   會不會已經……!人們在那種情況下,總還要僅僅說 「病」而不說……的!   詹麗穎猛地坐了起來,她把那封電報緊緊地攥在手心裡,心亂如麻。她該怎麼辦?啊,她必須立即行動,刻不容緩!   對了,她得立刻去打電話——往四川打長途,找惠娟,找愛人單位的領導……她還得立刻給本單位領導打電話請假。她不能等到明天,她今天就該搭晚車走;要麼,她就該立即去弄到一張明天或後天的飛機票……   她急匆匆地跑出了屋子,剛往垂花門沖了幾步,又突然扭回身,朝張奇林家奔去;奔到門前她就使勁地用手指頭彎敲門上的玻璃,還一邊叫著:「於大夫!我用用您家的電話!」她突然發現了門上的鎖——原來唯一留在家中的張秀藻剛剛出去——她急惱之中不禁把那門鎖用力地撥弄了一下。她又轉身大步朝院外走去。剛出垂花門,一個瘦小的男人迎著她說:「詹姨,您瞧這是什麼事兒——打了水不管回水,水管子凍上了,我們可怎麼辦?」她一反常態,聽也不要聽,繞過對方身子,一徑衝出了院門。出了院門,撲面一陣冷風,她才意識到忘記了戴圍脖,並且沒有鎖屋門,但她並不轉去,而是義無返顧地奔向了公用電話……   在詹麗穎離開了新娘子以後,薛紀徽才進那屋去,同新娘子見了面。他誠懇地說:「讓你受委屈了!我們確實有不周到的地方,尤其是我,不該現在才來……可是,小潘,時間長了你就明白,我們一家子都是實秤人,不會虧待你的……咱們團結起來,實實在在地過日子,不好嗎?表丟了,咱們可以再買一塊;誰得罪了誰,咱們可以賠禮道歉……遇事幹嘛往窄處想呢?生活的路,寬得很嘛!小潘,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沒有現成的幸福,全靠想得開,靠相互諒解,靠爭取,靠奮鬥……唉,我也說不好,反正,你心領就是了!……」   潘秀婭畢竟是個本性淳樸的人,她對生活,對人和事,本無過分的苛求,聽了大伯子這番懇摯的話語,她停止了抽噎。   孟昭英端了一碟鵪鶉蛋進來,連筷子一起遞到潘秀婭手中,對她說:「吃吧。外院荀大嬸送給咱們家的。特為你煮的。吃了補精神。要嫌淡,我給你拿鹽去!」   薛紀徽和潘秀婭都抬眼望著孟昭英,兩個人心裡都挺感動。薛紀徽更覺得孟昭英心地仁厚。她僅僅是沖自己最貼心的丈夫發泄心中鬱結的濁氣,在其他人面前,她還是竭誠地盡她的義務。難道他今後不該加倍地憐愛她么?……   小院中的生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住在同詹麗穎一牆之隔的那間東屋的小兩口回來了。兩個人都是街道工廠的工人,身材都瘦小單薄。   在這個四合院里,他們的收入最少,負擔卻最重——他們每月得分別給雙方的老人五塊錢,此外,他們的兒子才三歲多,平時擱在姥姥那兒,因此還得多給姥姥三十塊錢。他們象許多類似的北京市民一樣,過著一種把每一分錢都算計得極其精細的生活。他們屋裡只安了一個六瓦的小日光燈,而且盡量做到能不開就不開。他們絕對不吃零食,從未見過他家來過客人,更不消說從未請人來他家吃過哪怕是一碗炸醬麵。   每月他家的電錶頂多只走一個字,逢到海西賓來收水電費,他們一聽說因為總電錶中有多出的度數,需得各家均攤補齊,便會一遍又一遍地詛咒 「偷電的耗子」;因為除了張奇林家,其餘各家都合用一個水龍頭,由一個水表顯示總用量,他們在用水上倒不那麼節約;但是倘若別的人家洗衣服用水量大了,或者冬天放完水不及時回水,使水管上凍,不得不在燒熱管子的過程中浪費掉一部分自來水,因而使得各家水費均攤額上升時,他們也總要久久地生氣、抗議、痛心……   這天他們上完早班,拿著工會發的電影票到圓恩寺電影院看完《真沒有想到》和《心靈的呼聲》兩部短片,回到家裡,便分頭張羅家務——男的叫梁福民,他提著水桶去水管那兒接水;女的叫郝玉蘭,她坐在小廚房裡,把入冬前買來的儲存白菜,耐心地一棵棵倒騰著重新碼過。他們小廚房裡有一口水缸,能盛四桶水,為怕萬一上凍把缸撐破,每天他們只往裡面盛兩桶水;他們儲存了一百斤一級菜、二百斤二級菜,為了保證能吃一冬,他們逢到晴和的日子,便耐心地把一棵棵白菜都拿到院里晾曬,並且每隔三兩天,郝玉蘭都要把它們重碼一遍,不但絕不允許那白菜「燒心」,就是菜幫子,也盡量不讓它壞掉……   他們生活上的節儉,主要集中在吃上,同許許多多的北京市民一樣,他們具有所謂 「從牙縫裡省出來的精神」;他們穿得並不壞,屋裡的傢具和床上用品也並不比別家遜色,而且也購置了十二寸黑白電視機——儘管一般情況下他們並不使用它,只在有特別好的節目和把兒子接回來時,開上那麼一陣;平日晚上他們寧願騎車去廠里看俱樂部的彩色電視——至於對他們的兒子,他們花錢卻相當大方,讓兒子穿戴得漂漂亮亮自不必說,偶爾還買回昂貴的廣柑和巴拿馬香蕉,讓孩子得意地站在院心裡美滋滋地享受……兩個月前他們有過一次壯舉:帶孩子去香山看了一次紅葉,據郝玉蘭對詹麗穎說,他們光吃冷飲就花了八毛錢!回來時他們一家三口全都紅光滿面,對生活感到十二萬分的滿足。   但是這天他們卻陷入了煩惱。梁福民在水管子那兒提水,水管子竟凍住了!顯然,這是因為薛家這天用水量極大,一大早便將水井下的閥門打開,因為要隨接隨用,又仗恃著中午比較暖和,便一直沒有關掉閥門回水,誰想下午四點鐘一過,氣溫一分一秒地迅速往零度下降,待梁福民來接水時,便出了問題!   梁福民跑回廚房,對郝玉蘭說:「水管子上凍了。我可沒精神去燒開它。湊合著用缸里的剩水吧!」郝玉蘭生氣地說:「缸里只剩個底兒,燒了開水就燜不了米飯,哪能湊合?都是薛家自私,光顧他們方便!   今兒個他們也不知用了幾噸水,下月咱們還得為他們掏水錢!甭跟他們客氣,找他們家去!讓他們把水管子給燒開!「   梁福民抹不開面子,光是慪氣,並不動窩。他嘆口氣說:「今兒個也不知是怎麼的了,水管子上了凍,我跟詹姨說,她那麼個熱心人,忽然比那水管子還冷,根本不搭理我,扭頭走人了……」郝玉蘭便停止碼白菜,站起身來,氣惱地說:「敢情他們各家剛才家裡都有人,都把水提足了,所以不著急……你這個 」杵窩子「(在家裡氣壯,出了家門在社會上懦弱無能的人。),你不敢去找,我去!」說著拍拍圍裙,甩著手走出小廚房。剛邁出去,恰可好薛大娘從新房出來,郝玉蘭氣呼呼地沖著薛大娘說:「嘿!你們家得負責啊!你們光顧自個兒得用,打開水管子不給回水,這會兒凍得梆梆硬,讓我們到哪兒接水去?」   薛大娘這天遇上的窩心事本已一大笸籮,新房中所接待的第三茬客人酒飯都已消耗到一半,可新娘子還沒露面,客人們不免七嘴八舌,紛紛要求新娘子「下凡」一見。薛大娘臉上堆笑,心中叫苦,正出得新房,要去那邊屋裡撞撞大運——看新娘子是否已經回心轉意,能夠重返新房把局面應付下來,不曾想剛邁出門坎,斜刺里卻殺出了個郝玉蘭!   薛大娘一楞。闖入她眼廉的郝玉蘭,瘦小乾枯,小鼻子小眼,本不標緻,再加上怒容滿面,雙手叉腰,出言不遜,頓使她從胃裡泛出一股穢氣。薛大娘在這天里本是立誓任憑什麼海鬼夜叉來搗亂,也一律要好言好語相待的,在郝玉蘭這突然襲擊面前,卻一時失去了控制。   特別是她想到院里別家對躍子的喜事都送了像樣的禮品:張局長和於大夫他們是一個自動壓水的熱水瓶,海老太太和海西賓他們是一個帶哨嘴的搪瓷「叫壺」,詹麗穎和慕櫻合送的是一套香港出的化妝用品,澹臺智珠家送的是一個白瓷觀音,韓編輯和葛老師送的是一聽上海金雞餅乾,荀師傅家送的不止一樣,最值錢的是一盞有機玻璃座子的檯燈……唯獨梁福民和郝玉蘭,只拿了一卷一九八三年的電影掛曆來敷衍——薛大娘知道,那掛曆是他們廠子里發給他們的……   薛大娘一口氣堵在喉嚨口,不能不吐出來。她用訓斥晚輩的口吻對郝玉蘭說:「有你這麼說話的嗎?沒瞅見我們家正在辦紅喜嗎?什麼事兒不能好好地商量?幹嘛那麼橫鼻子豎眼的?」   郝玉蘭卻覺得是薛大娘虧待了她家。她不知道,她跟梁福民清晨五點半騎車去上班以後,薛大娘也曾捧著喜糖來找過他們,見門鎖著,只得退回,還曾跟孟昭英說:「小梁小郝他們有小小子,得多給他們點喜糖,下午他們回來,我要忘了你給我補上!」……郝玉蘭此刻面對著慍怒的薛大娘,心想你們家辦紅喜有什麼了不起!摳門兒大仙!得了我們一份嶄新的掛曆,連張糖紙也沒讓我們見著!稀罕你呢!咱們 「人窮志不短」,喜糖不要你的,上了凍的水管子可得給咱們乖乖地燒開!   兩個鄰居便在那麼個心理背景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爭吵起來。   海老太太聞聲趕來勸架。她站到薛大娘和郝玉蘭當中,倚老賣老地說:「都給我少說兩句吧!再往下你一嘴我一嘴的,跟當年護國寺廟會裡頭 」年兒「耍把式、」倉兒「說相聲差不離啦!當年 」天元堂「的」黑驢張「賣眼藥,也沒象你們這麼吆喝過!成啦成啦,薛大妹子你該忙活什麼快忙活去吧!小玉蘭你這嘴也真太不饒人,什麼不得了的事兒,值當你臉上這麼白一塊紅一塊的!不就是要打水嗎?走,我帶你去於大夫家,先跟她那兒打兩桶……啊,鎖門了,那也用不著犯難,讓福民到我那兒先勻一桶去使,不就結啦!……」   薛紀徽和孟昭英聞聲出了屋,薛大娘轉身劈面見著孟昭英,一腔怒氣和幽怨又沖著媳婦發泄起來:「啊,我跟這當院讓人踩咕,你倒一邊躲著受用去了!你把那水管子一打開就撒手走人,連眼皮兒也不往那邊夾一下,眼下水管子凍上了,你算痛快了吧?什麼時候公雞下蛋,石頭開花,你許才能生出個良心來!」   薛大娘氣頭上把話撂得這麼重,薛紀徽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兒,他想孟昭英這下還不得跟婆婆鍋鏟對湯瓢地大幹一場。連海老太太和郝玉蘭也驚呆了。幾個人都禁不住把目光集中到孟昭英身上……   孟昭英本也一股氣頂到了腦門上,可她看到婆婆那滿臉抖動的皺紋,看到婆婆耳邊那在寒風中抖動的幾根白髮,心中忽然閃電般划過一個念頭:二、三十年後,我也不就這樣了嗎?誰也不容易啊!可憐婆婆一大早起來就跑出跑進,可遇上的凈是窩心的事!……想到這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不但並不針鋒相對地還擊,反而跨上一步去,攙住薛大娘說:「媽,您別生氣,是我不好,我這就燒水管子去……媽,您保重,您可千萬彆氣出病來……」   薛大娘在驚訝中清醒過來,她望著媳婦,只見媳婦兩個眼圈塌陷著,灰黑灰黑!婆媳二人的手接觸到了一起,象陰陽極般突然緊緊地攥住,兩個人鼻子都酸了,薛大娘的老眼裡湧出了淚花……還有什麼說的!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她們更該將心比心?還有誰比她們更該相依相靠?   郝玉蘭在薛家婆媳的這種表現中突然感到難堪。她扭身走回自家廚房,只見梁福民在那裡捧著一個紙包發楞。梁福民見她回來,便說:「回來得好!你也太錯怪人了!瞧,小蓮蓬送來的,她說是她媽囑咐她的,一瞅見咱們回來,就給咱們送來……還說她奶奶說了,咱們家有小小子,所以要多給點!」郝玉蘭接過那紙包,攤在案板上一看,是包喜糖,真不老少,凈是帶金銀紙的,光 「酒心巧克力」,就有六、七塊之多!她心裡一陣陣往上竄著慚愧……   薛紀徽立即去取劈柴,好把凍住的水管子燒通,路喜純對他說:「大哥,您讓我去。我能讓它通得快點。」薛紀徽這才注意到他。他感到驚奇,因為一般來幫廚的「紅案」都不會有這樣的熱心腸。他見路喜純有著一張善良而質樸的面容,不知那雙眼睛是讓油煙熏著了,還是落入了煙灰被使勁揉擦過,顯得異樣地紅腫……他感動地對路喜純說:「咱倆一塊兒去吧,你有什麼巧法子,教給我點,以後再凍住了,我也好依法行事兒。」   路喜純下到水井裡操作,薛紀徽蹲在水井邊上給他打下手,兩人合作得很順當……   正當梁福民和郝玉蘭在小廚房裡越來越感到尷尬時,海西賓給他們提來了一桶水,對他們說:「我奶讓我給你們送的,用吧!」 29   老編輯被一位「文壇新人」氣得發抖。   去敲韓一潭家門的人,並不是當天 《北京日報》「尋人」廣告里的那個「詩瘋子」。葛萍開了門,一看見那人,便不禁笑著說:「呵,稀客稀客,今天颳了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來人四十歲出頭,頭上戴著花格呢鴨舌帽,身上穿著烤花人字呢大衣,大衣里露出銀灰色的純羊毛圍巾,腳下是一雙美國乃基公司出品的「蛋餅紋」厚坡底運動鞋,打扮得既考究而又瀟洒。   韓一潭一見他進來,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彆扭。但也只得站起來招呼他。   來人卻大有 「賓至如歸」的氣派。他笑嘻嘻地說:「是西北風把我刮來的,六七級。」說著把帽子、大衣、圍巾脫下,轉了轉身子,沒找到衣架,便把那三樣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空著的沙發上,自己要往飯桌邊的摺疊椅上坐。葛萍忙過去把他那三件衣裝捧起來,請他坐進沙發,對他說:「你這些高級服裝,我先給你擱裡屋大床上吧!」   來人便坐進沙發,見韓一潭還站著,反朝他打了個 「請」的手勢,韓一潭也便坐進茶几另一邊的沙發。   韓一潭問他:「怎麼樣?最近忙著弄什麼呢?」   來人卻只顧打量韓家的房間,指點著說:「老韓;該革新一下啦——進門的地方置個衣架嘛!窗戶底下,添個長沙發……里外屋之間,如果不擋屏風,至少應該掛個門廉,不要讓客人看見你們的床鋪……」   韓一潭說:「我哪能那麼講究?不象你,有那麼多稿費!」   來人一個勁搖頭!「哪裡哪裡,我到手的也有限,最近推上去的那個電視劇,我們是三個人署名嘛,三一三十一,你想能有多少?」   葛萍給他端來一杯熱茶,擱到茶几上。他勾著脖子看看,問:「花茶?綠茶?紅茶?烏龍?」   葛萍說:「就是一般的花茶。」   來人笑著說:「你該多準備幾種。國外主人招待客人,總是發問:Coffee or tea?Which do you prefer ? (英語:咖啡還是茶?你喜歡哪一樣?)客人點了什麼,才給什麼……」   葛萍一拍巴掌:「呵!咱們中國人可沒那麼多講究!」   來人繼續對他們說:「如果來的客人不止一個,有人要了咖啡,有人要了茶,有人說什麼也不要;你該給咖啡的給了咖啡,該給茶的給了茶,那什麼也不要的人,按中國待客的規矩,總也得給他杯咖啡或茶,可要是你給端過去了,人家就會不高興——」   葛萍驚奇地問:「那為什麼呀?」   來人聳起眉毛說:「你不尊重人家嘛。人家說不要就不要。有那中國人,到了外國人家裡,人家問他喝什麼,他說不渴,不喝,其實是客氣話,他心裡是想喝的,等著人家給他倒——因為在中國你說不渴不喝人家也總是要給你倒水的。結果,人家就只給要的人倒,不給他倒,他只好乾渴著,忍著……人家就是尊重你的個人意志嘛!主人問客人:」味道好不好?「你說:」唉呀,不好!真不好!「主人會很高興,因為你說了實話,坦率;如果你說客氣話:」好,真好!「可喝了幾口就不喝了,人家又會生氣,因為你不真誠……」   葛萍不免問他:「你是剛出國口來還是怎麼著?知道得這麼清楚!」   來人端起茶來,呷了一口,嘆聲氣說:「我?哪就輪著我了呢?我還不是聽×××說的,昨晚上我剛在他家喝了 」人頭馬柯涅克「,那酒名氣不小,其實不如」峨塔自蘭地「!」   韓一潭就知道他的「包袱」要在這時候抖落,他與其說是炫耀關於西方社會的社交習俗,不如說是宣告他目前深入文壇所達到的程度。   他所說到的×××,是文壇上眼下極紅的作家之一,剛從國外訪問歸來,韓一潭雖然早就跟×××認識——那時候這位元來客還不知道跟哪兒窩著呢——但始終沒有達到與其促膝共飲什麼「人頭馬柯涅克」   的地步。現在的文壇就是這樣讓你眼花繚亂——閃光的金子和如同金子般閃光的碎玻璃片,比 「文革」前的十七年都有成幾何級數的增長。   葛萍畢竟單純一些,她坐到摺疊椅上,面對著來客,同他對談起來。來客既然提到×××,她便很自然地問及他對×××一篇新作的評價,對方欣然作答——不過,先引用了若干著名評論家的意見,有的還並不是公開發表的文章和言論,而是:「上星期我到他家,他正好剛看完×××的那一篇,他也是先問我印象如何……」以及:「……他讓我別給他傳出去,他呵呵地笑著說:」傳出去,人家又該說我定調子了!「……」葛萍竟坐在那裡,如聆佛音。   韓一潭皺著眉,只覺得耳膜刺痛,悶悶地抽煙。   這位來客有一個響亮的筆名,叫龍點睛。算起來,韓一譚跟他認識也有六、七年了。他頭一回來韓一潭家,是一九七五年年底,戴著個栽絨雙耳帽,穿一身樸素的中山裝。韓一潭一聽他是從工廠來的,又說是剛開完支部會,便自然而然地對他肅然起敬。他拿出一卷詩來,畢恭畢敬地說:「請韓老師給我改改!」韓一潭當時就看了他那十幾首詩,主題都是 「捍衛革命樣板戲」,以當時的標準而論,寫得相當 「有激情」,而且也比較生動、形象,只是不夠洗鍊。韓一潭看完,便在燈下一首一首地給他講自己的印象,肯定他的優點,提出修改的建議……   送走他後,第三天便接到了他的來信和改好的詩,信中說:「因為參加」支農小分隊「,馬上要奔赴農業第一線,來不及當面傾訴我的感激之情了……幾首詩請您全權修改並予以處理……您現在、將來、永遠都是我的老師,我將永遠在您的親切指導下,為繁榮無產階級革命文藝事業,貢獻出我的一切力量!」   這以後他們常來常往。儘管韓一潭幾次把他的詩推薦出去,幾次都未能發表出來,他卻毫無怨言,每次見到韓一潭總是說:「您千萬別對我失去信心!我就算是塊頑石,有您的耐心輔導,也總能琢成個硯台的——哪怕是只配給小學生描紅模用的硯台!」   一九七七年,他一首十二行的短詩終於經韓一潭力爭在刊物上發表了出來。第一回見到自己的作品印成了鉛字,那激動的心情真難以形容,他那靈感的閘門,在油墨的香味啟動下猛地打開了,於是乎詩情如黃果樹大瀑布般地奔瀉不停,到一九七九年,他發表的短詩已達二十七首。進入一九八○年後,他及時地意識到:憑著寫詩闖入文壇遠比憑著寫小說闖入文壇費力而遲慢,於是他 「試著寫起小說來」,而在這一年裡,他也就發表出了他的第一個短篇小說。   他認識的編輯自然不止韓一潭一個了。他出入於若干編輯部。他出席了某些文學方面的座談會。因此他不那麼經常去韓一潭家了。這也都不足為奇。   但是他變了。對於韓一潭來說,他的變化不是漸變而是突變。一九八○年深秋,有一天龍點睛來到了韓一潭他們單位,韓一潭恰好在一進樓的走廊頭上遇上了他。龍點睛戴著個米黃色的鴨舌帽,穿著件上海「大地牌」的新風雨衣。儘管韓一潭頗有一段時間沒見著他了,但那天劈面遇上還是很高興的。韓一潭剛想問他怎麼這時候跑來了?   並想領他到自己所在的那間辦公室坐坐,沒想到龍點睛卻只是淡然對韓一潭點了個頭,連第二句話都沒有,只是直截了當地問:「你們主編在哪間屋?」   韓一潭一楞,但也本能地將主編的辦公室指給了他。他便繞過韓一潭,徑直地朝主編辦公室走去了。   沒有「伏筆」,沒有「鋪墊」,弄得韓一潭毫無思想準備,尷尬不堪。回到自己辦公室,韓一潭心神不定,他想:或許龍點睛同主編談完,還是會到自己辦公室來的,哪怕僅僅是敷衍一下。然而龍點睛卻並沒有來。   不用韓一潭說他的壞話,龍點睛在文藝界很快成了一個名聲不雅的人物——當然主要是在文藝界的 「下層」,即一般的編輯和一般的作者心目之中。大家都說他是一分才能九分鑽營,兩分寫作八分活動,三分成績七分吹噓。但由他署名或有他署名的作品卻源源不斷地發表出來,品種由詩歌小說而散文評論,而電影和電視劇本。還有人說他是「客廳作家」——即他幾乎每晚都要涉足於一個客廳,當然不是韓一潭家裡這種沒有衣架和長沙發的客廳,而是文藝界領導或權威,主編或副主編,導演或副導演,文壇明星或新秀……的客廳,他從那裡獲得最新精神、最新消息、最新題材、最新技巧、最新動向和最新行情,難怪他能保持那麼豐盈的靈感和那麼豐盛的創作,也難怪有那麼多人主動來找他合作或請他「聯合署名」……   到了這一九八二年的春天,他已由工廠調到了一個文藝單位,掛著工作人員的名,享受著准專業作家的待遇,並且在一次文藝界的大型茶話會上,穿著一身極其合體的棕色西服,走攏了韓一潭所在的那張圓桌;韓一潭別過臉去,不想主動理他,韓一潭他們那刊物的主編卻主動伸出手去,同龍點睛握手,沒想到龍點睛只把手同主編碰了一碰,連第二句話都沒有,只是直截了當地問:「×××同志在哪桌呢?」   ×××同志是當時在場的身份最高的人物。主編心裡一定很不痛快,可是不得不指給他:「在那邊頭一桌。」而龍點睛便頭也不點一下地徑直朝「那邊頭一桌」昂然而去了……   沒想到這天龍點睛卻出乎意料地飄然而至,並且脫去大衣以後,顯露出一身外國年輕小夥子打扮的衣裝——上身是粗花呢的獵服,下身是有意做舊的牛仔褲——儀態萬方地坐在沙發上,就彷彿他昨天才來過一樣,輕鬆自如,談笑自若。   葛萍這兩年里雖然也聽韓一潭以貶斥的語氣議論過龍點晴,但她畢竟並無切膚之痛,而且總覺得韓一潭對人未免求之過苛,加上龍點睛光臨後似乎仍同以往一樣親熱隨和,便傻乎乎地同龍點睛熱烈交談。   龍點睛在交談中信口舉例:「……比如蘇聯電影《湖畔奏鳴曲》,就標誌著道德題材在全世界範圍內的勃興……」   葛萍便不免問:「什麼?什麼奏鳴曲?」   龍點睛於是挑逗性地反問道:「《湖畔奏鳴曲》都沒看嗎?《白比姆黑耳朵》呢?《秋天馬拉松》呢?電影資料館經常放嘛!老韓怎麼就不把你帶去看看呢?」   葛萍便埋怨地說:「他呀!什麼時候能想著我呢!再說他自己好象也不那麼容易看上。他們那個編輯部呀,一點兒油水沒有!」   龍點睛又說:「其實蘇聯電影值得一看的也並不多。倒是象美國邁克爾·西米諾導演的 《獵鹿人》、義大利索菲亞·羅蘭主演的 《義大利式婚禮》……真不應當錯過!昨天我見著影協的頭頭們,還跟他們呼籲來著……」   韓一潭實在聽不下去了,便把煙頭往煙缸里一捻,截斷龍點晴的高談闊論,開門見山地問他:「你今天找我,有什麼事嗎?」   龍點睛也便開門見山地回答:「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是來把我的稿子拿走。」   韓一潭一楞:「你的稿子?我這兒現在沒有你的稿子呀!」   龍點睛點頭:「對。我現在沒稿子擱你這兒。我說的是七年前的那幾首詩,寫在一摞信紙上的,我自己用」騎馬釘「釘在一塊的……」   韓一潭更加吃驚:「你要那個幹什麼?那歌頌」革命樣板戲「的吧?   難道現在還有用?「   龍點睛坦率地說:「不光是歌頌」革命樣板戲「,還批判了」右傾翻案風「。現在對我當然沒有用,可丟在外頭終究是塊心病。」   韓一潭心裡一震。他說:「其實那不算什麼問題。那時候不止你一個人寫了那種東西,我們刊物上就發過不少,有的相當知名的詩人也寫過,我還編過哩。那時候有時候的具體情況嘛。你何必把這事放在心上?何況你的還不過是手稿,並沒有發表出來。」   龍點睛越發坦率:「如果發表出來了,那倒也就算了。不過既然沒發表出來,我何必還讓它飄在外頭呢?你給我找一找吧,我要收回。」   韓一潭望著龍點睛,心裡打顫。他費好大勁才抑制住了心裡的厭惡感。他嗓音發澀地說:「七年了。我也不知道把你那稿子擱在哪兒了,還有沒有……」   葛萍在他們說前幾句話時,去廚房提開水壺去了,這時走回來給他們的茶杯添水,她覺得韓一潭不該怕麻煩,便發話說:「稿子?這十來年咱們什麼時候扔稿子?你那書架底下的櫃櫥里,不全是稿子嗎?   小龍當年的那稿子,准就在那裡頭……「   龍點睛忙高興地說:「嫂夫人真是治家能手,色色精細!老韓,就勞駕你給我找一找吧!」   韓一潭心裡要多彆扭有多彆扭。他坐著不動,問龍點睛:「對你來說,要回那稿子就那麼重要?」   龍點睛以一種推心置腹的口氣說:「老韓,我瞞你幹什麼?我現在到了這個份兒上,還不得為自己爭取一個最好的前景?看起來我這人才能有限,出點小名,掙大把的稿費,不算難;可要想獨立創作,寫出名篇,得獎走紅,恐怕沒多大希望。我的發展前途,說到頭,還是當個文藝官僚的可能性最大。別看我比你資歷淺,可是跟你比,我有三方面的優勢:有黨票——這是政治優勢!雖說我是」文革「中入的黨,可經得起調查;我不是 」造反派「頭頭,沒參加過 」打、砸、搶「,象我這樣在」文革「中入黨的人多了,能都不算數?我還有作品——這是業務優勢,」內行領導內行「,我夠不上後頭那個 」內行「,總夠得上頭裡那個」內行「吧!我今年才四十齣頭——這是年齡優勢!總起來說,我符合革命化、知識化、年輕化的提干條件,我看我沒有道理錯過這個機會!」   韓一潭臉色發白,哆嗦著給他補充:「你還有更大的優勢——能走上層路線……」   龍點睛欣然贊同:「對。我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我——我可以迅速及時地反映情況、彙報動向、提供建議、跑腿張羅……老韓呀,你其實早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鼻子眼前工作,可你這人,吃虧就吃虧在死性上,一點兒也不活泛……」   韓一潭冷笑著說:「既然你有這麼多的優勢,又何必在乎幾首沒有發表出來的詩稿呢?就是你當年發表出來了,你這麼多的優勢,也足以把它抵消得乾乾凈凈嘛!」   龍點睛爽性把話說到底:「當然!當年發了也就發了。可既然沒有發出去,我也就沒有必要讓它再存留在這個世界上。我現在既然有這麼多的優勢,那我就爽性讓自己更完美一點——我要一點渣兒也不留!」   韓一潭瞪著他說:「我要是不給你呢?我要是找出來,給上面送去呢?」   龍點睛滿面不屑的笑容:「那對你有什麼好處?而且那對我來說也只不過是一點小小的麻煩,不難排除的!你攔不住我上去,我上去了,即使不報復你,你能安心過日子嗎?……咳,說到底,我對你算是摸透了,你根本就做不出那樣的事來,要那麼做,你韓一潭就不是韓一潭了……」   在一旁的葛萍直到此刻,才意識到她的愛人正被人極其殘酷地侮辱和蹂躪,但她的醒悟為時已晚。   韓一潭突然跳起來,衝進裡屋,撲到書架前,跪在地上,使勁拽開兩扇櫥門,把裡頭的一疊疊稿件瘋狂地往外拋撒,一邊狂亂地叫喊著:「你拿走吧拿走吧拿走吧!……」   葛萍嚇得心驚肉跳,她趕緊過去惶急地勸阻他:「一潭!你別這樣!   你幹嘛?別激動!……「   可是龍點睛極其冷靜,他走過去,彎腰細心地辨認著,他竟很快認出了他那一摞手稿,並且立刻抓到了手中。他把手稿塞進褲兜,從床鋪上抓起他的大衣、圍巾和鴨舌帽,從容地微笑著說:「老韓!嫂夫人!別生氣嘛!我不過是開開玩笑……我這麼塊料,能當什麼文藝官僚?就算在我們那個破單位當上了主任什麼的,又怎麼能管到老韓這兒來?我不過是想把這幾首破詩,拿回去當個紀念罷了……快別激動!   小心身體!我先迴避,改日再來負荊請罪!「   說完,他竟抱著大衣,拿著圍巾和鴨舌帽,徑自飄然而去……   可憐的韓一潭!他當了一輩子老黃牛般的編輯,三十年來提出了無數次的入黨申請,兢兢業業,本本分分,卻遭此一劫,心力交瘁!   葛萍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韓一潭扶到床鋪上和衣而卧,使他在假寐中平靜下來;望著扔滿一地的稿件,以及龍點睛在散亂的稿紙上所留下的「蛋餅紋」腳印,她不禁眼淚奪眶而出……   居然又有人來敲他家的屋門!葛萍簡直要暈倒過去。她走到外屋門邊,煩躁地問:「誰呀?」她決定不管誰來,一律要嚴拒門外。   「姓荀的住在這兒嗎?我找荀磊同志!」她聽見門外的人這樣說。   「錯了錯了!」她近乎粗暴地回答說,「荀家住在東邊那個小院!   你跑我們這兒來幹什麼?「事後回想起來,她感到愧疚,她幹嘛對這位無辜的陌生人發泄她的滿腔怒氣呢? 30   以往一帆風順的人也終於遇上了頂頭風。   杏兒在廚房裡拌餃子餡。荀興旺坐在廚房裡的一把藤椅上,抽著葉子煙,同她說話。   餃子餡是茴香雞蛋的。杏兒一邊攪合著一邊往裡灑精鹽,她說:「爹說過,他跟您都口重,別人覺著齁鹹的東西,爹跟您吃著正可好。」   荀興旺微微點頭。他咬著煙斗,噴出的煙霧罩著他那稜角分明的臉龐。不知為什麼,杏兒受不了棗兒抽煙捲的氣味,可荀大爺抽煙斗的這氣味,她一點也不討厭。   杏兒請求說:「大爺,您再講點您跟俺爹的事,俺聽不夠呢!」   荀興旺想了想,才慢慢地說:「你爹水性比我好。那時候還沒你磊子哥,沒你,我跟你爹剛進廠不久,逢到禮拜天,就騎車到遠處玩去。   那高碑店水閘跟前,水深四丈七,閘上有個人,不小心把手錶掉底下了,我跟你爹潛下去,幫人家撈。我下去沒多大工夫就眼睛發酸、耳朵發緊,只見著底下凈是打上游衝下來的水泥構件,露著鋼筋鉤子,挺讓人發怵……我沒找著表就浮上來了。你爹可是過了好一陣才從水裡鑽出來。嘿,他那胸脯可不象我那麼大起大落,光咧著嘴樂,手裡舉著人家那塊表……你說他能耐不能耐?「   杏兒潷著餡里冒出的水兒,聽得出神。她覺得能聽荀大爺給她講爹的這些事兒,是她這回進城最大的快樂。   荀興旺在這種零碎的回憶中,心靈也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慰藉。他又想出一段,沈靜地說:「我們哥倆進了廠,開頭都當木工。你爹可比我手笨。我頭一天就打出了個四腳八叉的長板凳,扛著去辦公室給廠長看;他忙活了一天,還對不上榫兒,急得滿頭冒出豌豆大的汗珠子……可他有股子強勁兒,晚上他不睡覺,偷偷地又跑去干,第二天他那板凳也對出來了……」   杏兒聽得咯咯地笑,一雙眼睛成了彎彎的月牙兒。   荀興旺又說:「我們哥兒倆都喜歡鮮亮好看的擺設。記得我們哥兒倆都娶了媳婦以後,從工棚里的臨時住房往排房的宿舍里搬,兩人一人一條扁擔,一頭是被窩卷衣服什麼的,一頭是個玻璃大盆景——是打東便門外頭的白橋小市上買的,半米見方,裡頭是玻璃燒的菊花,買下的時候才花了兩塊來錢——你娘跟你磊子哥他媽,跟在我們哥兒倆的挑子後頭走。那時候你娘懷裡抱著個包袱,你大媽手裡抱著個娃娃——還不是你磊子哥,是你蓮大姐……」   杏兒不禁問道:「那盆景咋都不見了呢?」   荀興旺感慨地說:「咳,還不是你們小孩子們淘氣,給打壞了……   你們倒都忘了,我還記得真著哩!……「   杏兒和荀大爺在廚房裡這麼聊著,荀磊和馮婉姝卻在荀磊屋裡談論著完完全全不同的話語。   馮婉姝手裡拿著本翻開的雜誌,她剛看完那上面慕櫻的文章,不由得問荀磊:「她就住你們里院?你見過她?」   荀磊說:「照過面,點過頭,可沒說過話。她看上去文文靜靜的,沒想到卻有這麼激進的觀點。她的觀點你接受嗎?」   馮婉姝思考著說:「她這文章寫得挺漂亮,富於雄辯。可她這 」屋子裡「、」田野上「、」山頂上「的比喻,其實是站不住的。愛情,這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的關係問題,而不是一個人和景物之間的關係問題。對於風景,對於物品,我們可以這樣做——比如看膩了小橋流水,我便去欣賞高山大河;用膩了這隻茶杯,我可以乾脆把它砸碎了事……總之,有了更好的,自然可以立即捨棄舊的取用新的;可是,怎麼能這樣來對待另一個人呢?愛人,或者說愛過的人,不是一件穿舊了的襯衫,可以象脫衣服那樣一脫一扔了事。人家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條活鮮鮮的命,有著一個具有同樣價值的靈魂;既然愛過,相互享受過,那麼,即便現在不愛了,不想維繫原有的關係了,也必須承擔道義上的責任,盡應盡的義務……」   「按你這麼說,夫妻任何一方單方面提出離婚,都是不道德的了?   即使一方愛情已經消失,也應當繼續盡夫妻間的義務?……「荀磊爭辯說。   「我當然不是那麼個意思。」馮婉姝打著手勢,尋找著最恰當的表述方式,「一件襯衫,甚至不臟不破你也可以棄之不顧,可是一個活人,尤其又是愛過的人,締結過法律關係的人,即使你覺得他髒了破了,你也必須慎重……啊,這樣說不合適,不是對方髒了破了,而是雙方的關係上有了裂痕,痛苦的裂痕……那麼,我認為,適當地剋制自己的反方向感情,更多地為對方著想,做出恢復原有感情的努力……便都是應當遵循的道德標準,或者說,都應當自己對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最起碼的人格要求……」   「可是倘若剋制不住、恢復不了呢?那麼到頭來不是還得離異?   而拖拖拉拉的離異,會給雙方——尤其是被動的一方,造成更大的痛苦啊!「荀磊顯然是同意馮婉姝的見解的,不過,他覺得要使這見解成立並勝過慕櫻的觀點,還必須從多方面對其進行錘鍊……   荀大嫂這時候從薛家回到了自己家中。自從聽到那邊吵鬧起來,跑去勸解,她已經幾去幾回,這次她送去了鵪鶉蛋,回來對荀師傅說:「薛師傅老兩口真可憐!新娘子鬧彆扭離了席,再也不回新房,鬧不好沒準還賭氣回娘家——這可怎麼了啊!沒有比他們老兩口更重臉面的了,要是鬧大發了呀,薛師傅倒好說,薛大娘指不定會怎麼著呢!   我看她這就快暈死過去了……「   荀師傅從嘴裡取出煙斗,認真地說:「那新娘子究竟是鬧個什麼?   要是一心想著那塊小坤表,以為是老薛他們誆了她,那——乾脆咱們先拿出錢來,讓磊子這就給他們再買塊來,讓她先戴上,不就結啦?「   荀大嫂一楞。可她立刻也就從老伴臉上,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准在想:如今的這號新媳婦,真夠嗆!你究竟嫁的是人,還嫁的是表?……   可他也准在想,老薛老兩口不容易!當年老薛在隆福寺里當喇嘛,逢上闊人家有喪事去念經,一大早去,上午三遍,下午兩遍,天黑才散,他管吹那兩米來長的「剛咚」,你當是輕鬆的事兒?也分不著多少的錢,還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拆了東牆補西牆,捱過一天算一天!……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又撐過了那亂烘烘的 「文化大革命」,正經八百地給躍子辦喜事兒,偏遇上了這麼糟心的事兒!咱們能眼見著撩開不管么?……   荀大嫂便說:「你這主意不錯。可咱們今兒個手頭有那麼多活動錢么?頭幾天不才把你這仨月掙的存了死期?」   荀師傅說:「把活期摺子里的全提出來,不夠,乾脆就破了那死期……」   荀大嫂說:「銀行也得干哪!人家准得說你們這不是瞎折騰嗎?剛存上死期,沒三天又後悔!……說不定還得讓單位開證明,才讓破……」   杏兒這時便說:「大爺!大媽!不就是一塊坤表嗎?多少錢?五百夠不夠?俺先擱上,有了再還俺就是!」   荀大嫂說:「喲!哪有讓你掏錢的理兒!你大爺這本是管閑事!我們管下來不成問題,就是今兒個銀行快關門了,折騰證明什麼的來不及……」   荀大爺卻說:「就先用上杏兒的,明兒個我給杏兒補上。你去悄悄把老薛請來,我讓他給磊子形容一下,那表究竟什麼模樣兒,好讓磊子依著葫蘆畫個瓢——我的意思,是先讓老薛一人知底,先甭讓薛大嫂知道,跟他們家別的人就說,那表讓咱們給找著了。」   荀大嫂一拍巴掌:「對,就說是我射門洞里揀著的——顯見是那順手牽羊的臨出門害了怕,給扔在那旮旯里了!」   荀大嫂便去請薛師傅,杏兒去取出了三百塊錢,荀師傅叫出了荀磊和馮婉姝。   偏這時候,那錯找到韓一潭家的人,被葛萍指點到了荀家,敲著他家的門。   荀磊去開了門。門外是一個年紀比他大不了太多的年輕人。瘦高個兒,瘦長臉兒,皮膚黑黑的。   來人一見荀磊便說:「你就是荀磊吧?找著你真不容易!你在家,這太好了!」   荀磊把他讓進自己屋,請他坐定,問:「您是——」   來人忙對他自我介紹:「我姓趙,我是出版社的編輯。你不是給我們寄了一部譯稿嗎?」   「對。」荀磊自信地望著他,心想,總算有結果了——大概是來通知我已被錄用,或者已由他們送專家審閱過,有些地方還要請我再加修訂……   馮婉姝聞聲進了屋。她也確估這編輯是來報喜的。荀磊翻譯那本書的全過程她都清楚,並且是他們兩人一塊兒到郵局寄出的——他們確信:不走後門,不拉關係,不靠取巧,不憑僥倖,而全以荀磊敏銳而適時的選題、通達而流暢的譯筆、必要而準確的注釋,便能使這部譯稿被出版社欣然採用。   但那編輯帶來的卻是噩耗——他從提包里取出了那本墨綠色布面精裝的原著,和荀磊那一大摞抄錄得整整齊齊的譯稿,以同情的口吻宣布說:「我們編輯部主任,讓我寫封信,通過郵局退給你;可是我覺得還是應當自己親自來一趟……」   荀磊兩頰的血色頓時消失了。他自從考上這個部門,各方面都一帆風順,他自己沒有清醒地認識到,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幾年他頗有點 「嬌生慣養」,包括院里鄰居們對他的讚譽和欽慕,實際上是促使他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如同玻璃般晶瑩堅硬——然而同時也蘊含著可怕的脆弱。   他不禁顫聲地問道:「難道是這個選題不合適嗎?」   馮婉姝搶上去說:「說實在的,這個選題再好不過。目前國外這種」非小說「的紀實性作品,不僅進入了」暢銷書「行列,專家們往往也予以很高評價。這本書對國內幾個方面的人員都有很高的參考價值,我要是你們出版社,我一定抓住不放……」   那位趙編輯一望而知,這位姑娘是荀磊的物件,她跟荀磊是「兩位一體」,便對她說:「你們事先不同出版社打招呼,也不了解一下各有關出版社的選題計劃,自己認準了就開譯,譯完了就寄出去——這氣魄和勇氣我很佩服——可這其實是很冒險的。因為象這類翻譯書,我們一般是早在去前年就訂好了今年的約稿、編髮、出版計劃,外稿是很難擠進來的……不過即便這樣,你們的選題也還是命中了靶心——這本書屬於無論如何應當及時翻譯介紹過來的,哪怕是擠掉原來計劃里的選題,也該把它安排進去……」   「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不用呢?」荀磊覺得胸膛里象梗著一根筷子。他很久沒有這麼煩躁過了。   「難道是嫌譯筆不行?你們可以找專家鑒定嘛!」馮婉姝激動地說,「你們找不到,我可以幫你們找!」   趙編輯說明了真相:「我們主任並沒看譯稿,他不敢說這部稿子譯得不好,那他憑什麼行使了否決權呢?說穿了吧,他是看了我提供的關於譯者的材料——他說:」二十二歲?不行,太年輕了嘛!「——他僅僅是憑著一種思維習慣,就槍斃了這部稿子。就這麼簡單。他不相信二十二歲的人能翻譯好這本書。或者說。即使你翻譯得不錯,他也覺得還輪不到由你來翻譯這本書。這樣的書他不能讓你這種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夥子來署上譯者名字。就是這麼回事兒。這原是編輯部內部的事兒,似乎不該跟你們說。可咱們是一代人。我覺得不能不明不白地把稿子退給你,我想我還是該來一趟,在退稿的同時把我個人的態度亮清楚——我認為我們主任的那種根深蒂固的論資排輩的思想,是不對的,是扼殺翻譯人才的,也是對」四化「不利的……可我眼下無能為力。我跟他爭也沒用,因為我在他眼裡也是輕若鴻毛的——我也還不到三十歲,而且,並非持有正式文憑的大學畢業生,我不過是個」工農兵學員「而已。」   趙編輯一番坦率的表白,使荀磊心裡淤積著越來越多的憤慨。年輕竟成了他成功的障礙!這怪誕的打擊讓他如何承受?他一時啞口無言。   馮婉姝不平則鳴,她高聲說:「你們主任叫什麼名字?我去找他當面辯論!再不然,我就到出版局去告他!哪有這麼壓制年輕人的!再說,難道僅僅因為譯者年輕,這個選題也就棄之不顧嗎?」   趙編輯苦笑著說:選題他倒不想放棄。對了,他還讓我在寫退稿信時跟你撇謊呢——說我們早已將此書列入選題,已經聯繫好譯者,所以不得已將你的譯稿「璧還」。其實他是在命令我給你退稿的同時,才布置我去找×××約稿,請他來翻譯這本書的。這位×××先生你們當然知道,資歷輩分都是過硬的——「   「可他未必能翻譯好這本書!」馮婉姝截斷他的話說,「我太了解他了。我父親在大學裡當黨委副書記的時候,他是系裡的副主任——學問不用說是有的,人也很好,可他自從三十多年前從國外回來,幾乎再沒有出去過。他所熟悉的,是古典的英語,或者說是五十年代以前的英語,對於這本書里所反映的生活、情緒,以及這本書所使用的當代英語,他肯定不如荀磊熟悉!」   「他自己也這樣說。」趙編輯證實,「主任不讓我告訴他,已經有人拿出了譯稿。所以我只拿了原書去。他說他看過這本書了,他不喜歡,而且他最近身體不好,如果動手來譯,起碼要譯上一年,我們再印上一年,等書出來,已經是一九八五年了,而這本書的參考價值,到那時恐怕起碼得打七折……你們看,主任迷信他,他卻並不領情!」   荀磊和馮婉姝不禁冷笑著搖頭、嘆氣。   趙編輯便給他們打氣:「不過,好在現在出版社很多,」東方不亮西方亮「,你們不妨再拿到別的地方試試,象我們主任那樣的人物固然到處都有,可畢竟也有開明的領導,敢於起用、支持新人。碰巧了,也許他就從此把你荀磊推上譯壇,使你成為新時期的傅雷!」   荀磊正想把胸中淤積的情緒傾吐一下,忽然聽見父親從廚房中高聲呼喚自己:「磊子!」   他便只好朝趙編輯道聲「對不起」,趕緊去廚房。   廚房裡不僅坐著父親和杏兒,還有薛師傅。   父親的臉色不知為什麼很難看,荀磊還沒進入情況,便聽父親悶聲悶氣地質問自己:「怎麼叫喚你幾次,你都不出來?」   杏兒一旁為他解釋:「磊子哥不是來了客(讀qie)嗎?您叫的時候,他們正聊著,沒聽清楚也不為怪……」   父親嘴裡咬著煙斗,並不諒解他,「噗噗噗」地噴了幾口煙,依舊悶聲悶氣地對荀磊說:「你架子就那麼大?見了你薛大爺,叫喚一聲都不會?」   薛師傅忙說:「磊子一進來就沖我點頭……」說時荀磊已經叫了一聲「薛大爺!」他便笑著說:「這不,院里的孩子們就數磊子懂禮,您可別冤屈了他!」   偏這時候馮婉姝探進個頭來招呼著:「荀磊!你來!」   荀師傅威嚴地咳嗽一聲,命令荀磊說:「你給我站住!」   馮婉姝吃了一驚,她一吐舌頭,頭縮回去了。   薛師傅便親熱地招呼荀磊說:「磊子過來,坐我身邊!你大爺有話給你說——是這麼回事兒,你爹你媽真是如來的心腸,見我們家為著一塊外國坤表鬧炸了窩兒,給我們想了個救急的法子,還得讓你勞動一趟……」   薛師傅向荀磊形容那丟失的瑞士雷達鍍金小坤表的款式時,馮婉姝把趙編輯送出了院門。當她回到荀家,進入廚房時,她發現荀師傅臉色仍舊陰沈,便過去解釋說:「大爺,剛才來的是出版社的編輯,關係著荀磊的事業,所以我們多說了一會兒……」   荀師傅冷冷地說:「事業!你們那事業就那麼了不得?……我當過兵,我當兵的時候,就從來沒想過要當總司令。能那麼想嗎?……」   荀磊趕緊給馮婉姝遞眼色,馮婉姝便不再說什麼。   薛師傅道謝著辭去了,他還要趕回婚宴,去把替他臨時張羅的荀大嫂換下來。荀磊說了聲:「爸,我去買啦!」也便出屋。馮婉姝趕緊過去跟杏兒說:「咱倆這就開始包吧!」杏兒心裡忽然非常可憐馮婉姝,便親熱地說,「來,俺桿皮兒,你包,俺倆合包的准好吃——不讓有一個下鍋散餡的!」   荀師傅噙著煙斗,走出了廚房,到自己屋裡,坐到沙發上,靠著,想心事。他想起前些日子,磊子和小馮在他跟老伴面前,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麼 「事業」。小馮說起外國從前有個大人物——對了,說的是法國的名叫拿破崙的那麼個皇帝——說過那麼一句話:「一個不想當元帥的士兵,就不是個好士兵!」磊子跟小馮對那話簡直崇拜得不行。老伴覺著新奇,跟他們打聽,磊子跟小馮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掰開了揉碎了解釋給她聽。老伴聽了光是樂:「喲,要是當兵的都成了總司令,那誰還能指揮誰呢?」荀師傅聽了心裡卻老大的彆扭。他當年為什麼去當兵?不當兵,不投共產黨,他就得餓死!他當年為什麼去打仗?不打敗那國民黨反動派,窮人就翻不了身!他從來沒想過他要有什麼個人的事業!他想過當總司令嗎?他連爭取當連長的想法也沒有過。當他進入工廠以後,時常有師弟問他:「你怎麼打完仗就回家了呢?你要留在部隊,現在說小了不也得鬧個正團級?」那倒不假,當年一塊兒參軍,後來留在部隊的,如今都有當上正師級的主兒呢;不過他荀興旺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他在戰場上是個普通的士兵,在工廠里是個普通的工人,如今他在後門橋那塊兒是個普通的修鞋匠;他的血和汗流得正當,他為國家和群眾出了力,他自己的生活也越來越好,他從來沒為虧心事睡不著過覺,他自己看重自己,也得到了周圍人們看重。   象他這樣生活,有什麼不好呢?……可磊子和小馮他們,分明是不滿足了。他們一天到晚踅摸著什麼 「事業」,總想拔尖兒,出人頭地……   當然他們倒也不是光為個人打算,聽他們議論的那些個「事業」倒也都是國家需要的;他們也不是想使奸耍滑,去坑蒙拐騙,他們好學習,好鑽研,肯下苦功夫,敢幹大事情……難說誰是誰非;但他們跟自己,分明已經是兩套心思!唉,看起來,倒是杏兒那樣的孩子,心思更跟自己貼近……   荀興旺的估計並不準確。在廚房裡,兩個姑娘一邊包著餃子,一邊聊天,當馮婉姝把荀磊慘遭不公正的退稿一事告訴給杏兒以後,杏兒竟比馮婉姝還要激動,她誠心誠意地說:「印那麼一本書,得要多少錢?他們不給印,把稿子給我,俺跟棗兒給磊子哥印!……」
忘憂書屋 > > 鐘鼓樓 > 第六章 申(下午3 時一5 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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