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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火光 第三章 偵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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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軍的團部設在山坡上的一片松林里。枯黃的陳年的松針積了很厚一層,踏上去軟綿綿的。警衛員們就在這裡鋪上了兩張淡綠色的雨布,作為他們團長和政委休息的地方。   經過一夜急行軍,警衛員們靠著樹榦很快就睡熟了。尤其小迷糊,頭枕著背包不住地打呼嚕。鄧軍和周仆卻靜靜地坐在雨布上,毫無睡意。和師部的電話線已經架通,師長在電話上兩次催問敵人的情況。可是派出的偵察員還沒有回來。   兩個人望望山下,在灰塵飛揚的黃土公路上,向北撤退的人流,仍然三五成群絡繹不斷。他們的腳步是那樣疲憊,行動是那樣遲緩,就彷彿凝滯在那黃土路上似的。看到這種情景,鄧軍和   周仆真恨不得立刻趕上前去頂住敵人,扭住敵人,可是現在敵人到底在什麼地方還不知道,這是多麼叫人凄楚難捱!   將近中午,最先派出的幾個偵察員回來了。他們一致報告說:敵人已經到了龜城,炮火已經打到了龜城以北。   鄧軍立刻抓起耳機向師長報告。師長聽完報告,像是沉吟片刻,然後問道:   「他們是親眼看到的嗎?」   鄧軍轉過臉,對著幾個偵察員嚴肅地問:   「你們究竟是不是親眼看到的?」   「我們確實到了龜城附近。」一個偵察員解釋說,「一路上逃難的老百姓都說敵人到了龜城。我們親眼看到,敵人火炮的彈著點,落到龜城以北不遠的地方。」   鄧軍把偵察員的話,如實做了說明。只聽師長在電話裡帶著責備的意味說:   「這就不對!敵人的炮打到龜城附近,正好說明敵人並沒有進佔龜城。你聽聽炮聲,這是遠射程炮的聲音!很可能這是敵人用遠程炮火對人民軍進行火力追擊。」   鄧軍考慮著,沒有答話。只聽師長又說:   「這是一場新的戰爭,比國內解放戰爭更要嚴酷的戰爭。要注意個別人是否有怯戰心理。……要教育偵察員,情況一定要搞確實。不然,我們究竟是在龜城以北打擊敵人呢,還是在龜城以南打擊敵人呢?這就馬上要影響我們的行動了。……」師長可能考慮到自己新提升不久,不適合對一位老戰鬥英雄用這樣的口吻,才又改變了調子說:「老鄧呀!你覺得是不是這樣?」   這鄧軍一向心胸坦蕩,襟懷潔白。多年的革命生涯,錘鍊了他極為堅強的組織觀念。儘管今天的直屬上級是不久以前的同級幹部,而且是多年以前的下級,在他看來,在革命的道路上,這並不是什麼不可理解的現象。剛才師長最後兩句話的過分客氣,倒反而使他有幾分不快。他立刻說:   「請放心,我馬上組織力量查清前面的情況!」   他放下耳機,轉過身來,對著幾個偵察員不滿地瞅了一眼:   「叫你們到前面查明敵情,你們蹲到半路上看彈著點,亂彈琴!」   說著,他大步跨向前去,把正靠著大樹酣睡的小玲子推了兩把:   「快起!」   周仆見他要行動,瞅著他說:   「老鄧呵,你要到哪裡去?」   「到前面去!」鄧軍說著,把他那隻假臂也摘下來,往地鋪上一扔,「這撈什子打起仗來真礙事,先收起來吧!」   「你又來了!」周仆用食指點著他說,「我批評過你多少次了,什麼事都要親自出馬!叫偵察參謀帶他們去就不行嗎?」   「偵察參謀當然也要去啰!」   「那你……」   「老夥計!」鄧軍拖長聲說,「這一次倒是你盤算錯了。你算一下,到天黑還有多長時間?等他回來,就是偵察確實了,我啥時候出發看地形呢?」   周仆臉上終於出現了微笑,算是一種默許。   很快,一支包括偵察參謀、聯絡員和半個偵察班的輕便小隊下了山坡,插到灰塵飛揚的公路上去了。偵察參謀帶領著三個偵察員跑步趕到前面,鄧軍和其餘的人隨後跟進。   天氣灰濛濛的。一路上、依然是時斷時續地撤退的人流。這時,鄧軍更清楚地看到他們疲憊的腳步和焦苦的面顏。他們的臉上、頭髮上和他們的白衣上,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古老的牛車木輪,比人的腳步還要遲緩,咯噔咯噔地發出顛簸的車聲。有幾個婦女坐在路旁喘息著,一面擦汗,一面給孩子餵奶,以便繼續上路。路上不斷看到為減少重量而丟棄的包袱,還有那磨透了底的朝鮮的船形膠鞋。   鄧軍按捺著心頭的痛楚疾步前進。一邊留意著兩邊灰蒼蒼、紫鬱郁的山巒,極力把沿路地形記在心底。   為了嚴守秘密,不暴露是中國人,鄧軍規定誰也不準說話。只讓聯絡員去查問情況。結果一連問了幾個老百姓,都說敵人昨天晚上就到了龜城。這些老百姓為了避開龜城,是從小路繞過來的。   鄧軍不管這些,命令偵察員繼續前進。炮聲越來越近了,就好像打在山那邊似的。路上行人也越來越少;整個山溝,充塞著一種嚴森森的氣氛。   公路盤旋上山,他們抄著小路爬上山頂。鄧軍放眼一望,山下是一塊小平原。在公路通過的地方,彷彿是一片市鎮。   偵察員一指:「那就是龜城了。」   鄧軍取出望遠鏡一看,雖然距離並不太遠,但因為被一片濕濛濛的雲霧籠罩著,混混沌沌,看不清楚。隔一會兒就有三四發炮彈打在城北附近的公路上,白煙緩緩地上升著,與低沉的雲霧混在一處。   鄧軍收起望遠鏡,正要舉步下山,偵察參謀回過身來說:   「三O一!」他叫著團長的代號,「我看你還是在這裡等一下,我們先摸進城去看看。」   鄧軍裝作沒有聽見,只管向山下走去。偵察參謀見團長不理,只好快步趕到前面,以便防止碎不及防的意外情況。   公路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越來越靜得可怕。   在離龜城還有三里多路的時候,偵察參謀又返回來,幾乎是用懇求的口氣說:   「三O一!請你還是等一下吧!雖說城裡不一定叫敵人佔了,敵人的偵察部隊是可能有的。」   「好好,聽你的。亂彈琴!」   鄧軍本來想再靠近龜城一些,這時只好甩甩手離開公路。他點起一支煙,用心察看著周圍的地形。   時間不大,偵察參謀跑回來報告:龜城果然沒有敵人。「他真精細!」鄧軍心裡對師長暗暗佩服。   他們進得城來,穿過整整一條街,還不見一個人影,寂靜得像是一座死城。只有自己的腳步聲沙沙地響。這裡,大約經過多次轟炸,有一些房子炸倒了,有些被震裂得歪歪斜斜,使人覺得彷彿只要用手一推就會坍在地上似的。街道上和住家戶的門口,遺落著包袱、枕頭和孩子的小膠鞋。可以想見,人們是怎樣在侵略者的進迫下,匆匆離開溫暖的家宅。   他們很想找到一個人,打探一下情況,走了好幾家都失望了。他們轉過十字街口,向南走去,有幾隻野狗被他們的腳步聲所驚動,突然奔竄起來,躥到另一條街上去了。過後,全城更顯得死一般的靜寂。   「這裡有人!」忽然,偵察參謀叫了一聲。   鄧軍趕過去一看,原來在一間小茅草屋裡躺著一個頭上纏著白布的老媽媽。她似乎聽見了響動,慢慢地坐起來,眼裡流露著驚懼的表情。   「阿媽妮!」聯絡員首先走上前親熱地叫。   「阿媽妮!」其他人也跟著叫。這是他們作為志願軍學會的第一句朝鮮話。   朝鮮老媽媽拭拭昏花的老眼,看清他們是穿著人民軍服裝的時候,雙手抱著聯絡員哭起來了。   遵照鄧軍的規定,仍然只有聯絡員問話。   「阿媽妮!」聯絡員掏出手絹替她拭了拭眼淚,「你老人家怎麼沒有走呀?」   「我走到哪裡去呀?」老媽媽說,「前天,我的兒子、媳婦都要我走,我這麼大年紀了,走得動嗎!我不走還好,我要走,得連他們也拖累死呀!」   聯絡員指指她頭上的傷口,問:   「你這頭怎麼啦?阿媽妮!」   「就是他們打傷的呀。」   「誰?」   「美國人和李承晚呀!」   大家頓時一驚。聯絡員急問:   「他們來了多少?」   「好像有……十幾個。」老人回憶著說,「他們一來就問人民軍逃到哪裡去了,我說了一個不知道,他們就一槍把把我打得昏過去了。」   「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時間還不長哩!」   鄧軍使使眼色,聯絡員安慰了老媽媽幾句,匆匆走出門外。鄧軍說:   「很可能是敵人的偵察隊。趕上去,抓他幾個!」   大家興奮起來。加快腳步出了龜城,一路向南追下去了。   穿過平壩子,來到一座山口。鄧軍一望,這是一道很狹窄的峽谷,兩旁山勢陡峭,草深林密,緊緊夾著一條公路,一派陰森森的。鄧軍正要囑咐大家注意搜索,只見偵察參謀倉倉忙忙地從山谷里跑回來,興奮地悄聲叫:   「三O一!三0一!追上了。」   「哪裡!」   「你來看!」   他興奮得兩頰緋紅,興沖沖地領著鄧軍他們進了山溝。走了不遠,他往東面一座最高的山尖上一指,說:   「你看那是什麼?」   鄧軍抬頭一望,山尖上站著七八個人,因為他們的背景是天空,看得十分清晰。   機靈的小玲子,馬上把望遠鏡對好,遞給鄧軍,一邊說:   「你看穿的還是白衣服哩!」   鄧軍接過望遠鏡一看,果然都穿著朝鮮式的白衣,正在那裡東張西望,指指劃劃地談論什麼。   「不可能是朝鮮老百姓。」偵察參謀判斷道。「這裡正是敵人將要通過的要道,老百姓站在那裡幹什麼呢?」   鄧軍「噢」了一聲,繼續凝神觀察,見他們身上果然帶著槍支。正凝視間,其中一個人揮了揮手,其餘的人跟著他沿著一條羊腸小路走下山來。鄧軍立刻收起望遠鏡,把幾個偵察員布置在靠西面山根的密林里,緊緊卡住一段公路,準備敵人剛一踏上公路,就施行猝不及防的襲擊。   「聽我的口令!」鄧軍掏出他的小花口櫓子一晃,嚴厲地說,「誰也不能提前開槍!」   說過,他和小玲子也隱伏在一處深草里,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對面山上。只見那幾個人神態自若地、不慌不忙地走著,心裡漸漸焦急起來,暗暗地咒罵道:「這些龜兒子倒挺自在!」   鄧軍覺得苦捱了好長時間,那幾個人終於一個一個地下到公路上來了。這時,他盡全身力氣,大吼了一聲:   「站住!舉起手來!」   鄧軍是有名的大嗓門,這時的聲音更像洪鐘一般,在山谷里惹起一陣迴響。那幾個人陡地一驚,正要拔槍抵抗,其中一個人擺了擺手,站定腳步大聲回道:   「誰呀?是老鄧吧?」   「三0一!」小玲子驚叫了一聲,攀住鄧軍舉槍的左手,「你看,是師長來啦!」   鄧軍定睛一看,果然是師長洪川。他那輕捷矯健的身子,穿著朝鮮人的白背心和一件又肥又大的白褲子,頭上還戴著一頂朝鮮老人戴的烏紗帽,粗粗一看,簡直認不出來了。鄧軍瞧見他這身裝扮,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連忙收起槍,跳出草叢,趕上去與師長握手。其他人也都紛紛地鑽出密林,與師部的偵察員會面。   「老鄧,你的八卦陣擺得真不錯呀!」師長握著鄧軍的左手笑了一陣;然後,摘下烏紗帽擦汗。他的前額還不顯皺紋,濃密的黑髮齊嶄嶄的,看去比鄧軍要年輕得多。   「師長,」鄧軍笑著問,「你怎麼跑到我前頭啦?」   「這是跟你學的呀!」師長笑著說,「你過去不是常跑到我前頭,跟我搶買賣嗎?」   鄧軍知道他說的是過去當自己下級時候的事情,就笑了一笑。   師長吩咐其餘的人隱蔽在樹林里休息,然後拉了一下鄧軍的肩膀,坐下來低聲說:   「現在的打法有一點改變。出國以前,我們原定在龜城一線構築陣地,進行防禦,阻住敵人,求得先站穩腳跟。但是從昨天出國的部隊看,都沒有達到預定位置。加上敵人前進的速度很快,如果再採用原來的打法,就會達不到原來的目的。現在敵人還不知道我們已經出國,因此,統帥部決定,利用敵人分兵冒進的弱點,主動地給以反擊,爭取消滅一路或幾路,可能更加有利。……」   「這個改變很好。」鄧軍插話說,「我們的軍事思想向來就不贊成單純防禦。」   「是的,這個改變也特別合乎我的心意。我給你打過電話,就坐上吉普車來看地形,哈哈,想不到趕到你前面來了。」   「你在這大公路上白天行車呀?」鄧軍驚訝地問。   「管它!」他淡淡一笑,「飛機來了,就暫時避一避。……真沒想到有這樣大的收穫!」   「什麼?」   「最理想的打伏擊的地形!」師長興奮地向這條溝一指,「這裡你看到的只是一小段。越往裡走越險要。來,我再陪你到山上看看!」   說過,他馬上扯著鄧軍的左臂站起來,鄧軍推辭說要自己去,他馬上說:   「老鄧,你可不要忘記我是爬山虎呀!」   說著,師長搶步上了山坡,又沿著剛才的小道,嗖嗖嗖地爬上去了;鄧軍和小玲子跟在後面,看見師長那渾身使不完的精力,那充沛的朝氣,真是暗暗地羨慕。   「你看,」師長等鄧軍爬上山尖,興奮地一指,「老鄧呀,我的老紅軍,你看像這樣打伏擊的地形,怕還不多見吧!」   鄧軍放眼一望,這條山溝曲曲彎彎,長約十里左右,愈往前愈險。許多地方是陡立的峭壁,簡直像兩道高高的石牆夾著一條通道。山上草深林密,便於屯兵,也便於出擊。山溝盡頭,又像喇叭口一樣地張開了。   「我初步設想,」師長用手一指,「把兩個團和另兩個營的全部,都擺在這兩面山上。由你團派一個營同敵人保持接觸,邊打邊撤。只要能把它引進來,即使是鐵,我們也砸得爛它!」   說到這裡,他指了指喇叭口外20餘里處,那裡煙籠霧繞著一座市鎮。「那就是鳳鳴里。現在查明美軍二十四師的先頭部隊,已經到達那裡。我剛才用望遠鏡已經看到了敵人的坦克。我們的部隊今晚就要埋伏好。你準備派出的那個營,天明以前就要趕到鳳鳴里附近。」說著,他又用穿著綠膠鞋的腳點了點地面:「我的指揮所就設在這裡!……你看這個想法怎麼樣?」   「同意!」鄧軍興奮地說。   師長得到鄧軍的支持,非常高興。又說:   「可別客氣,你還是我的老首長哩!」   「老落後嘍!」鄧軍笑著說。   「姜還是老的辣呀!」   「對,我一定讓敵人嘗嘗我的辣味!」   兩個老戰友爽朗的笑聲,長久地縈繞在高高的山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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