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善與惡
這一天晚飯後,門診部宿舍比往常熱鬧得多,不少人家都來了文工團的客人,真是湊巧,不約而同都到門診部來串門兒。醫生和文藝工作者都是知識分子,本來就比較容易接近,加上文工團那些人身體嬌貴的不少,尤其是女同志,稍有一點不適,就要認真對待,馬上問病求醫,於是,很多人是互相混熟了的。醫生護上們很歡迎文工團員到他們家裡來玩,因為他們總是帶著笑聲來的,能一下子把你家的寂寞和憂愁驅逐到海那邊去。特別是有幾個話劇演員,他能當著你的面模仿你平日的語言、動作和不良習慣乃至生理缺陷,好像你變成他,他變成你了,惹得旁人捧腹大笑,羞得你自己無地自容。還有的善於講故事,不需要有故事台本,也不需要有離奇的情節,就是日常發生的瑣事,人人都司空見慣了的一些小事,被他們拿去一講,就立刻生動起來,配以適當的表情和動作,就使你感到身臨其境了。他們一來,就必然要打破這個宿舍的寧靜,破壞所有的家庭——因人們都不再以家庭為組合單位了,而是圍得一堆一堆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種場面比看舞台上的演出要精彩些,因為在正式上台演出時,每一個節目都必須突出政治,而在這裡是允許沒有政治的。
目前,在劉絮雲家裡,有一個話劇演員正在講述公雞追求母雞的整個程序,以及一隻公雞同時領著好幾隻母雞的時候,是怎樣區別對待的。看來他確實是認真觀察了雞的生活,講得頭頭是道,表演得栩栩如生,他自己完全變成一隻公雞了。在另外幾家房裡,有的在回憶他們在舞台上忘了台詞、沒有拿道具、誤場了、掉了鞋子等等逸事;有的在描述某次與農民聯歡時,一個可愛的山歌手是怎樣引人發笑的故事;有的在大談其天南地北的見聞,加油添醋,還不使你感覺出有假來;也有的是在為了自己的某種慢性病,藉此機會向醫生打聽最有效的療法。
劉絮雲自己家裡有客人,她卻不在那裡陪著,這一家串到那一家,那一家又串回這一家,每一個精彩的故事她都沒有聽完,每一個來訪的客人她都打過招呼了。她像一個舞台監督,又像是群眾遊藝場的總經理,她非常忙碌,不知在忙些什麼。門診部主任方魯的家裡沒有來客人,因為他是主任,即使文工團員來到他家裡了,也不會像在別處那樣放肆,現在是,根本沒有來。方主任也沒有被笑聲吸引過去看熱鬧,他目前心情不太好,獨自坐在卧室里想問題。自從軍營里各種輿論工具出現了「彭其反黨陰謀集團」的提法以來,他有點提心弔膽。到底這個陰謀集團包括一些什麼人呢?要與彭其有什麼樣的關係才算是他那個集團的成員呢?從道理上來講,應該是參加過他的反黨陰謀活動才能算,一般的因工作關係接觸多一些不應該認為有問題。但是有一點是使方主任不大放心的,就是胡連生的精神病問題。其實,他對胡連生的同情是在鬥爭會上就產生了,也閃過一下想把他診斷為精神病以避免負政治責任的念頭,但他不敢。後來司令員交給他任務,他的膽子就大了,總算把胡連生從拘留所遷進了醫院,從囚犯變成了病人。現在由於彭其的倒台,會不會把那件事抖落出來呢?如果抖落出來了,最倒霉的還不是他方魯,而是那個惡毒攻擊毛澤東思想的胡連生。方魯可能會因為聽信彭其的指使而背上一口黑鍋,但他相信,除此以外別人也找不到他與彭其的特殊關係;至於經常給司令員看病,那是工作,誰也不好橫加什麼罪名。他如果採取主動,自己去揭發彭其指使他乾的事情,完全可以把自己洗清白,但是方魯的脾氣也屬於彭其那一類,彎的少,直的多,一般常理常情他很容易接受,就是路線觀念很差,明知很差,還不準備加強一點。方魯是山東人,由於走南闖北離開家鄉二十多年了,口音已完全改變,普通話講得比較好。最初他參加地方上的抗日工作,解放戰爭時期才到部隊來。他的醫術是在戰爭中學的,建國以後又專門到醫學院進修了幾年。這人是個典型的業務領導,從來不大過問政治。雖然如此,但黨性和組織觀念都很強,是因為從戰爭中帶來了習慣,永遠忘不了。對於目前出現的許多新生事物,他幾乎樣樣都反感,而且不善於掩飾,總要從臉上嘴上暴露出來,當然還能掌握一定的分寸,所以沒有出大問題。最近有一些鬼現象引起了他的警惕:門診部低聲耳語的情況多起來了,每當見他一到,一切就平靜下來,使他不能不懷疑這些耳語是否與自己有關。那個心得筆記寫得最多的劉絮雲顯得特別活躍,常常這家進那家出,很晚還在嘀咕。也有人向方主任提出過這樣的建議:「趕快給劉絮雲評一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吧!」方主任認為:「不行,光是抄書,湊字數,這不叫活學活用。」人家又說:「給她評上吧!評上了好一些,不評上不好,你知道嗎?」「我不知道,我要看行動,不看她怎樣抄書。」「唉!」提建議者無可奈何,只得嘆口氣說,「方主任啊方主任,你會倒霉的!」方魯對於這些好心的勸告至今沒有接受,他今後也不準備接受。
熱鬧的宿舍里突然響起一聲使人毛骨驚然的口號:「打倒彭其反黨陰謀集團!」接著,所有正在講故事和扯閑話的文工團員立即中斷他們的表演,全部擁到走廊上來,相繼喊起了同樣的口號,門診部的人也有參加呼喊的。
方魯不知出了什麼事,停止思考,起身準備出門看看,不料外面有人推門進來了,都是剛才在左右各家閑聊瞎扯的文工團員們。
「哦?」方魯愣了一下,然後客氣地說,「進來進來,坐吧!來這麼多人,房子小了一點。」
「方主任,我們可輕易不到您這兒來呀!」有個領頭的說。
「嗨嗨!嗨嗨!……以後多來嘛!以後多來嘛!」方魯明知來者不善,也只得應付著跟他們說話。
「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領頭的說。
「什麼事啊?」
「想找您談一個問題。」
「好啊,什麼問題?……哎,大家坐嘛!凳子上,床上,都可以坐。」
客人們並不怎麼講客氣,臉上也沒有笑容,好像是來查戶口的,其實很清楚,大家都不必客套。方主任也已看出客套是多餘的了,他乾脆不提什麼喝茶之類的問題,嚴肅莊重地站在寫字檯前,將每一張面孔都看了一遍,有的知道姓名,有的只是面熟,有的還曾經為了病和葯的事向方主任求過情,並得到了他的幫助。一看到這樣的面孔,方主任不免多望他一眼,那被望的人只得訕訕地低下頭去,發現鞋帶系得不合適,連忙彎下腰去重新系過。
「方主任,」領頭的說,「現在是文化大革命,你知道嗎?」
「這怎麼不知道呢!」
「我們空四兵團出了一個反黨陰謀集團,你知道嗎?」
「知道,標語、大字報到處寫著。」
「是誰為首啊?」
「彭司令員。」
「什麼彭司令員!彭其,你還跟他劃不清界限!」客人當中有一個插了這麼一句。
「危險啊!方主任。」還是領頭的說。
「我跟他有什麼劃不清的?」方魯理直氣壯地說,「他當司令我看病,他倒台了我少一個病人。」
「你們的關係就是這麼簡單?」
「那你說還怎麼樣?」
「不要裝糊塗了!」又有一個插話者。
方魯並不示弱地朝這個插話者瞪了一眼。
這時,假裝無意撞進來的劉絮雲大驚小怪地喊了起來:「你們這是怎麼啦?空氣那麼緊張,臉上都那麼嚴肅,找我們方主任幹啥呀?發生了什麼矛盾?咱也能聽聽嗎?」她說著,挨鄒燕坐下了。
「我們想問問方主任,他跟彭其的關係問題。」
「哦!是這個呀!那是得問問。方主任,你平常跟彭其的關係可不錯呀!現在彭其倒了。你也該講個清楚啦!」劉絮雲說。
「我沒有什麼要講清楚的,工作關係,明擺著,誰都知道。」
「不見得吧!」還是劉絮雲,「你給胡連生看病的事大家知道嗎?能不能公開說說啊?」
「我一天不知要看多少病,都要說嗎?」方魯一點也不倒威。有幾個門診部的人擠在門口,像是看熱鬧,又像是有目的來的。
「進來呀!」劉絮雲向他們招手,「人家文工團的同志以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實際行動為咱們做出榜樣,咱們要向他們學習呀!為了弄清方主任跟彭其的特殊關係,文工團的同志帶頭啦!咱們門診部的人路線覺悟就這麼低?進來吧!『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它們自由泛濫。』事情出在我們門診部,我們不能不管。」
門口的人多數進來了,也有少數大概確實是屬於看熱鬧的,聽劉絮雲這麼一說,熱鬧也不看了,趕緊溜開去。仍舊留在門外的,只有幾個小孩子了。
「方主任,」劉絮雲又說,「跟大家說個清楚吧,你是怎麼給胡連生看病的?」
「沒什麼說的。」
「嗬!這麼硬啊!連彭其都投降了,你還硬啊!你以為人家不知道?還想矇混過關哪!哼!只怕群眾不答應。文工團的同志專門找你問問,你就是這樣對待他們的?同志們,他這樣行不行啊?」
「不行,要講清楚。」
「同志們,」方主任對文工團的人說,「請你們不要管門診部的事,我們這裡的事很複雜。」他說著,瞪了劉絮雲一眼。
「喲!」劉絮雲呼地站起來,「管不得呀!哼!那麼厲害呀!只許你們勾結起來反毛主席、就不許革命群眾找你們問問清楚?偏要問,今天你不講清楚,我們就不離開這個房間。別把群眾當阿斗,告訴你,群眾是不好欺負的。彭其又怎麼樣?胡連生又怎麼樣?資格比你老點兒吧!一樣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可不講什麼客氣的。說!」她露出咬牙切齒的兇相來,大吼了一聲。
「是真是假你就說清楚嘛!」有一個文工團員以不太厲害的口氣說。
「好,」方魯不理劉絮雲,專對文工團的人說,「同志們,你們不了解情況,我把情況告訴你們。那天你們斗胡連生的時候,我在台下看著,覺得他有點反常,可能是神經有毛病,在當時那個情況下,我不便擾動會場。後來陳政委心臟病發作,我送他到醫院去。回來以後,正想去向司令員請示一下,要求給胡處長看看病,恰好司令員打電話來要我去,他向我詳細問了陳政委的病情。趁那個機會,我就提出要給胡處長看病的事,司令員同意了。第二天我到拘留所去給他初步看了一下,覺得是精神病,情況我寫在他的病曆本上了。這樣就決定送醫院。到了醫院以後,我怕診斷不準確,又在那裡給他做了一個腦電圖,證明是他過去留在頭部的一小塊碎彈片發生移動,影響了正常的思維活動。情況就是這樣,大家清楚了嗎?」
「別聽他胡說!」劉絮雲像包打天下的英雄一樣跳到文工團員們的前面,左手反叉著腰,右手抬起來怒指著方魯,恨不能把他吃下去:「明明是彭其要你去給他看病的,你明明知道他不是精神病,你在拘留所跟胡連生的談話我都聽見了,你賴不脫!你給他做的腦電圖是假的,你把真的毀掉,拿一個真精神病人的腦電圖寫上胡連生的名字。」她轉向眾人,「同志們,你們聽聽,他們就是這樣搞陰謀詭計的,裝得像個正人君子,滿肚子壞水,直到現在還在欺騙群眾,把我們大家當成豬了。」又轉過去對著方魯,「睜開你的狗眼,看清形勢,現在不是彭其的天下了,門診部也不是你姓方的天下了,你要想圖個好下場就老實交代,不然,廣大群眾決不饒你!」
「你代表誰呀?」方魯毫不示弱,「只聽見你一個人叫叫喊喊,血口噴人,腦電圖是假的,你拿出證據來!拿不出證據,就是政治陷害。」
「嗬喲!直到現在還這麼囂張,還在仗著彭其的勢啊!你放心,會拿出證據來的,你著什麼急?現在,先得扭扭你的態度再說。同志們!」她再一次向文工團的群眾進行煽動,「方魯看不起咱們,把咱們當成阿斗,欺咱們軟弱無能,咱們能夠答應他嗎?說呀!咱們怕他啦?」
文工團的人響應得並不熱烈,有些人對劉絮雲產生了反感,但面前是關係彭其反黨陰謀集團的一件大事,劉絮雲雖不好,而她是毛主席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因此,不太整齊地口號聲吼向了方魯。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一定要砸爛彭其反黨陰謀集團!」
「方魯必須老實交代!」
「任何人不許對抗群眾運動!」
劉絮雲覺得這些口號都不夠勁,自己領頭叫了一聲更響亮的:
「打倒反革命分子!」
可是文工團的群眾沒有人跟著喊。
「誰?」方魯怒視著劉絮雲問。
「你!」劉絮雲兇惡地指著他。
「我是什麼?」
「反革命分子。」
「你再說一次!」
「誰跟彭其勾結在一起反對毛主席,誰就是反革命分子,你就是!」
「你再說一次!」方魯像霹靂般吼來。
「我說了你,怎麼啦?怎麼啦?想吃人?張牙舞爪,嗬喲!我們這兒成了劉少奇的天下了!反革命分子這麼囂張!我叫你囂張!」
得不到群眾支持的劉絮雲,只得孤注一擲了,她像狼一樣撲向方魯,舉手向方魯的臉上打去。方魯把手抬起來一擋,動都不需要動一下,就使劉絮雲感到她的手臂要斷了。惱羞成怒的劉絮雲,再沒有別的高招了,將手臂往懷裡一抱,蹲下去,哭了起來,邊哭邊罵:
「反革命分子,狗急跳牆,打人啊!他敢打人啊!毛主席,為了捍衛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我們還要挨打呀!這裡的反動路線囂張得冒煙啦!彭其的死黨統治了空四兵團,壞人當道,好人挨打,群眾也死絕了,沒有人敢說話了,害怕反革命分子報復,害怕他打人。你打吧!打死我我也要忠於毛主席,變成鬼我也要咬斷你反革命分子的脖子……」
有一個女醫生來到門外,想把她的一個十來歲的兒子從門口拖開,那孩子不願意走,母親訓斥了幾句,還不走,母親來火了,發生了另一起打人事件,傳來另一種哭聲。
文工團的領頭人向鄒燕示意,要她把劉絮雲扶起來引到別處去。鄒燕領命,俯身勸慰了幾句,要扶她起來。劉絮雲這時也不知她的戲如何繼續往下演,鄒燕來扶,正好找到台階好下,便順水推舟地跟著鄒燕走了。
文工團的造反者,幾個月以來對各式各樣的革命行動都已經熟悉了,體會過了,新鮮感在逐日消退,代之而來的是疲勞和厭煩。最近,新興革命家范子愚上北京去了,他一走好像把造反精神全帶走了,餘下的人們都顯得有氣無力,使人感到,這個新興的革命組織已過早地發展到了強弩之末的階段。今天的行動只來了少部分人,就連這願意來的少部分人也信心不足;又加之劉絮雲包打天下,搞了一場並不高明的使人掃興的表演,使得大家更是像泄了氣的皮球,有的人甚至感到害噪,惟願早早脫離這場糾葛。好在領頭人還能堅持挺下去,才不至於不歡而散。
「這樣吧!」領頭人說,「大家都冷靜一點,我們今天的行動是想把問題搞清楚,問題沒有查清以前,咱們也不下結論。為了搞清問題,方主任,請你把有關的東西讓我們看看,比如你的筆記本、你的日記,還有別的各種有關的東西。」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方魯平心靜氣地說,「請你自己去看好了,我不需要一樣樣拿給你們。這是鑰匙,我房裡的所有柜子、箱子、抽屜都可以打開,給!」他從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交給了領頭人。
「請你到那邊屋裡呆一會兒。」
有兩個造反者領著方魯到另一間房裡去了。
劉絮雲被鄒燕拉著回到了自己的家。她一進房間,把門關上,便兇狠異常地將滿腹惱怒發泄在鄒燕身上。
「你們的人都死絕了?」
「怎麼啦?」
「睜眼看著反革命分子打人,你們連屁都不放一個。」
「是你去打他,他只擋了一下嘛!」
「什麼?我打他?你的立場可鮮明啊!站在反革命分子一邊,為他說話,你最好寫張大字報貼出去。」
「這是真實情況嘛!大家都看著的。」
「還說!」
「……」鄒燕無話。
「你一定是內奸,你老實說,是怎樣跟方魯勾結起來的?他對你許了什麼願?」
「你要這樣說,那就隨便你去,本來是共同戰鬥的戰友,鬥爭還沒有完,就懷疑起自己人來,我害怕了,不敢跟你一起搞了,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我回去,硬要說咱是老保也沒有法子。」鄒燕說著,拉門要走。
「別走!」
劉絮雲慌了手腳,急忙把鄒燕拽住,一時又不知說句什麼話好,只得連連嘆氣,「唉!真是,唉!真是……」這時她不得不把威風降低了,改變成溫和的埋怨聲調對鄒燕說:
「鬥爭那麼複雜,同志間言語不到的那麼計較幹啥呀!這還不是常有的事?可別叫敵人看笑話,咱們自己內部,有話好說。」
鄒燕沒有說什麼。
「你們怎麼只來了這幾個人呢?」劉絮雲又問。
「有些人不願意來,說是門診部的事,咱們別管!」
「你們要做做思想工作嘛!路線鬥爭不分你們單位還是我們單位,誰反對毛主席革命路線就是我們大家的敵人。」
「你去跟他們說說吧,我們說不清楚。」
「怎麼頭頭也不來呢?」
「那不是頭頭?領我們來的就是頭頭嘛!」
「趙大明呢?」
「趙大明檢查大字報去了。」
「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檢查大字報?」
「因為都是方魯問題的大字報,今晚斗完方魯就要貼出去的,他說要嚴格一點,過細檢查一下,有毛病的不能貼出去。」
「唉!范子愚一不在,你們就蛇無頭了,趙大明像個學究一樣,只會咬文嚼字。唉!階級鬥爭真困難!哦!」她發現此話不當,「你可別這麼想,雖然你們文工團走了范子愚,但我們兵團領導機關還有堅強的文革領導小組,以江部長為首的,只要江部長領導著運動,我們就一定勝利。」
鄒燕仍是有氣無力,默默的懶於做聲。
抄家的人們正在努力工作。他們把所有箱籠抽屜全部打開,將裡面能夠寫字的東西全部拿出來翻看。連床底下,柜子背後,像框背面,所有可能藏住一個小本子或一張紙片的地方都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他們需要的東西。記錄本在書架上擺了一大排,一個個都要翻遍是要費時間的,人們一人分一本,專心致志地檢查著。有些人並不認真找東西,卻對書架上的某些醫學書籍產生了興趣。尤其是其中有一本《法醫學》是最受歡迎的,這本書在書店的公開書架上買不到,專供有關專業人員使用,文工團的演員們從來還沒有聽說過有這麼一門學問,一看就產生興趣了,好幾個人圍在一起,都想爭著拿在自己手裡看。那上面講到一些大家都感興趣的問題,比如:食物中毒死去的人,有什麼樣的特徵,各種不同的毒物又如何從屍體上區別出來;自殺上吊跟他殺勒死這兩種死因怎樣從頸部的傷痕區別開來;強姦與通姦怎樣通過檢查身體做出準確判斷等等。
抄家正在進行,劉絮雲來了,她叮囑大家說:「抓緊時間,快點搜查,完了還有事呢!」又走到方魯呆著的房間,指著方魯說:「你不要得意,馬上就給你把假腦電圖的證據拿來。」說完她就走了。
在方魯所有的筆記本上,到處都記錄著他的醫學業務,有的還是五十年代他在醫學院進修時用過的筆記;有的記錄著各種奇奇怪怪的病例;有的寫著某次某次會診的情況;還有的是抄錄著一些中醫中藥學知識。在這些筆記本中,也有著不少能夠引人發生興趣的東西,特別是那些奇奇怪怪的病例,如果是一個剛出學校門的實習醫生得到這麼一本,他會高興得跳起來。在他這裡,翻不到一本毛主席著作學習心得,也沒有日記之類的東西,更找不到手抄詩本和歌本。僅僅在那些醫學業務記錄本上又怎能查出他與彭其勾結的證據來呢?這次抄家顯然要失敗了,但人們並沒有立即宣告結束搜查工作,因為《法醫學》和病歷故事還沒有看完。
搜查工作的領頭人把大家叫回原來的房間,方魯也過這邊來了。不久,房門打開,走進來不可一世的劉絮雲,隨後跟來的是胡連生處長。
「同志們,」劉絮雲振振有詞地說,「敵人都是不老實的,他們不會自己繳械投降,你不打,他就不倒。方魯這個反黨陰謀分子,在胡處長問題上,跟某些人勾結在一起,製造假病案,要盡了陰謀詭計,斢換腦電圖,以假的冒稱真的,直到現在還要負隅頑抗。同志們!我現在要揭穿他的陰謀。胡處長當時在醫院做腦電圖的時候,就已經防著他們搞陰謀詭計了,所以,做完以後,他把腦電圖拿過來,用右手的大拇指在正中間按了一個指印。現在,給胡處長做精神病結論的那張腦電圖已經請保衛部化驗過了,上面根本找不到胡處長的指印,證明那張腦電圖是假的。我把胡處長請來了,讓他來作證吧!請他說一說,他是怎樣在腦電圖上按指印的。」
方魯聽了她這一段話,著實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胡處長是那樣細心,也萬萬沒有想到劉絮雲能掌握這些情況,問題變得非常複雜又非常難辦了。目前還存有一絲希望,好歹的關鍵全看胡連生,他要是果然當眾申明按過指印,就很難把真相繼續掩蓋下去,倒霉的不僅是他方魯和彭其,更悲慘的是胡連生自己;他要是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明確聲明沒有那回事,那就化險為夷了。胡連生不至於那樣糊塗吧?不過這個人很難講啊!他是從來不以為反對紅海洋就是反革命的,自始至終恨著把他搞成精神病的人,他很可能在這個場合作證。要怎樣暗示他一下呢?方魯急得將襯衣都汗濕了。
胡處長被劉絮雲從家裡拖來一路上反覆表示他願意作證,還是那句老話,「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走進門見到這個場面,他愣住了,原來又是文工團那些人。在他看來,這些人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又受了壞人挑撥,變得十分淘氣,有理也跟他們說不清。他又聯想到,前兩天趙大明到他家裡去找劉絮雲,說到「反黨集團……補充材料……證據……」這樣一些話,他心裡犯疑了,暗自嘀咕著:「娘賣X的!只怕是要害彭其吧?反黨集團不是彭其又是哪一個呢?要我來作證,就是要我拿出證據來打倒他吧?娘賣X的!又是一個陰謀。」正在想著,又聽劉絮雲提到方魯「跟某些人勾結在一起」,某些人是誰?為什麼不講出名字來?你就公開講嘛!「陰謀!」他又敲了一下警鐘。但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怎麼辦呢?講還是不講呢……?
「胡處長,」方魯決心要暗示他一下,「您如果感到頭腦不太清醒的話……」
「你幹什麼?幹什麼?」劉絮雲及時切斷他的話,「想暗示他?叫他不要說真話?同志們,我們可得注意著,不許他搞鬼。」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呀?啥?」胡處長發言了,「方魯要跟我講話,怎麼講不得?講嘛!你講得他就講得嘛!有話就要講出來,不講,病就來了。你講吧!」
劉絮雲又著急又不能得罪胡連生,恨不得使方魯立刻變成啞巴,但沒有辦法,他已經開口了。
「胡處長,」方魯接著剛才的話說,「您如果感到頭腦不太清醒的話,先回去睡覺吧!可不能隨便說話呀!說錯了會把問題弄得很複雜,您知道嗎?」
「怎麼不能講話?我清醒得很,我就是要講,不講話,病就來了。」
「對!」劉絮雲趁熱打鐵地鼓動說,「胡處長,別聽他的,他專搞陰謀,咱們要揭穿他,您快說吧!」
「我先問你一句話。」胡處長對劉絮雲說。
「問什麼話?」劉絮雲不耐煩。
「你剛才講,他跟什麼人勾結在一起?某些人是哪個?」
「這個您就別問了。」
「我要問,只准你問我,就不准我問你呀?」
「您先把腦電圖的事說了吧!說完以後我再告訴您。」
「不,不告訴我我不講。」胡處長找了個地方坐下,緊閉著嘴。
「他跟反黨分子……」
鄒燕等得不耐煩了,幾乎把彭其的名字講出來,被劉絮雲在背後擺手制止住。可是,這個動作叫胡連生看見了,他又在心裡敲了一次警鐘:「陰謀!」
胡處長點破天機說:
「你們是講,他跟彭其勾結在一起,是嗎?我曉得了!我早就曉得,外頭到處有標語。小劉,講正經話吧!你要我來證明什麼?我忘記了,你再講給我聽聽。」
「不是說請您來談談腦電圖的事嗎?」
「什麼腦電圖?」
「就是方主任給您做的腦電圖。」
「腦電圖,怎麼了?你要?」
「哎呀!剛才在路上還跟您講好了的,請您當著大家的面,把您在腦電圖上按指印的事兒說說。」
「我按指印做什麼?」
「您怎麼啦?」劉絮雲急得沉不住氣了,「都說好了的,怎麼又裝糊塗了?」
「我才不糊塗,清醒得很。」
「那您就講嘛!」
「講,講,講,你要我講什麼?」胡處長發火了。
「講你按了指印。」劉絮雲只差一點沒有跳起來。
「你聽誰講我按了指印?」
「聽你自己講的。」
「哪一天?」
「前兩天,在你家裡,剛才你還講了。」
「剛才我講我按指印了?你們這麼多人都聽見了嗎?」在場的文工團造反者被這個場面弄糊塗了,也不知是上了劉絮雲的當呢還是上了胡連生的當,總之他們都感到自己已經上當。鄒燕代表著大家的心情向劉絮雲提出了疑問:「小劉,到底是怎麼回事嘛?」
「這個老……」劉絮雲準備罵一聲「老鬼」,又意識到不能把路堵死了,立刻改口說,「這個老同志是有一點糊塗,剛才還對我說得清清楚楚的,現在又忘了。」
「我糊徐什麼!我記得清清楚楚,剛才在路上,你還告訴我了,說我在什麼腦電圖上按了指印。」
「是我告訴你的?」
「不是你還是鬼?」
「好,好,好啊!」劉絮雲知道徹底破產了,撕破臉皮吼道,「胡連生!你……你……你隨便吧!」她氣得說不成話了。好在文工團那位造反頭頭及時站出來為劉絮雲解開了重圍,他走到胡連生面前說:
「胡處長,您要是忠於毛主席,您就把真話說給大家聽。」
「真話就是按指印是嗎?像寫賣身契一樣,是嗎?好嘛!我忠於毛主席,我不敢不忠,你們拿一張圖來嘛!我給你按一個。」
「滾!」劉絮雲再無辦法了,只得撒潑,撲向胡連生,恨不能將他吞下去。
胡連生平心靜氣地站起來,說道:「你要滾,你就滾,我,是走來的,我還要走回去。」他說著向門外走去,「娘賣X的!到處是陰謀,走到哪裡,哪裡就有陰謀。讓你們搞陰謀去,你們愛搞到天亮就天亮,我要睡覺了,睡著了,看鬼陰謀去。娘賣X的!陰謀跟著你跑,你走到哪裡,它追到哪裡,你死了,他跟著你屁股追到馬克思那裡去,娘賣X的!我要到北京去告你們,看著吧!我要告你們……」
文工團員們望著胡連生的背影,一個個啞然。只有方魯抑制不住內心的高興,當眾露出了微笑。
「你別笑得太早。大家別走了,等著吧!」
劉絮雲咬牙切齒地瞪了方魯一眼,又叮囑大家一句,便一扭一扭地快步離開了這個房間。
還等著於什麼呢?文工團的造反群眾紛紛埋怨他們的頭頭,並且就當著方魯的面,一點也不怕丟醜。那頭頭也被問得張口結舌,只會小聲地說一句話:「回去再說!回去再說!」有的造反者仍惦記著那本精彩的《法醫學》,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圍到一起翻閱起來。方魯見大家都不找他的麻煩了,便去整理書架,好像今晚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
不久,劉絮雲帶著一個三十多歲的軍人走進來,那軍人對方魯說:
「方魯同志,根據群眾的檢舉揭發,你跟彭其有不正常的聯繫,從明天起,停職接受審查。」
「哪裡的決定?」
「機關文革領導小組。」
「是江醉章吧?」
「我說的是機關文革領導小組。」
有人趕緊將《法醫學》合攏,扔到書架上,悄悄繞過站在屋中間的人,跨過橫躺在地上的凳子,不做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