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兵臨城下
窗欞上有一隻南方特有的巨大的越冬蚊子在吃力地爬動,細長的腿伸向前邊左邊右邊探探摸摸,猶豫不定。它大概看到窗外有陽光,試圖飛出去取暖,不知道這透明的玻璃是鑽不過去的。這隻幸運的蚊子,曾經平安地度過了漫長的寒冬,也許麻痹大意出來得太早了,竟會在春暖花開以前掙扎不過去,遺憾地死在這窗欞上?
蚊子的動作沒有聲音,整個房間也沒有聲音。陳鏡泉政委剛剛放下電話,手還沒有從電話機上移開,在微微發抖。他的秘書徐凱驚疑地站在旁邊注視著首長的表情,兩人誰也不說話。電話來自北京,指定要陳政委親自接聽,通話的時間不短,內容肯定非常重要,因陳政委那顫抖的聲音和負罪的態度是很少見到的,放下電話以後,像這樣痴呆地站著也是從未有過的。
「什麼事啊?」徐秘書謹慎地小聲問。
陳政委移轉身,坐進沙發里,繼續凝神。
過了許久,秘書又問:「什麼事啊?」
陳政委仍舊沒有說話,徐秘書只得靜靜地站著,等候首長開口。
「你坐下。」政委指了指旁邊的沙發說。
徐秘書輕輕移動步子坐下來,側身望著政委。
「看樣子,這回他要完了。」政委說。
「誰呀?」
「彭其。」
「有些什麼指示下來?」
「責問我們為什麼不督促他繼續交代問題;批評我們麻木不仁,沒有路線觀念;還指示我們……」政委竭力回憶原話,「指示我們召開黨委全會,把問題在會上攤開,聽聽委員們的意見。還有……」他聲音發抖了,「對我個人也提出了要求,要接受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考察。」
「我去把專用記錄本拿來?」徐秘書說。
「對,快拿來,要把原話記上。」
徐秘書打開保險柜,拿出一個專門記錄上級首長電話的保密本來,抽出鋼筆寫上日期、時間、來話人姓名、受話人姓名,便靜等著政委從頭開始回憶。
陳政委看來已有點未老先衰了,記憶力相當不好,每回記出一句話來,總叫秘書先不要記上,揣摩半天,確定是不是原話,要十拿九穩才往上面寫。這樣,整個電話內容用去了整整一個小時才回憶起來記錄清楚了。
徐秘書把本子一合說:
「原來也並沒有說要督促他繼續交代問題,怎麼現在……」他有點膽怯,經過一陣遲疑,終於勇敢地說出來,「怎麼現在又來了責問呢?」
「是啊,看起來……我……太不敏感,太……遲鈍,也太……太愛按常規辦事了。」
徐秘書本是有看法的,但不便過多插嘴,只是聽著。
「現在的鬥爭形勢變了,工作方法……也要變,也變了。要透徹領會意圖,光看字面上,言語中間,不行,不行,不行了!沒有向你交代,你就以為不要督促,這……這就是麻木不仁,就是……沒有路線觀念。看起來,意思是要你們自己主動。不一定都要向你交代,你要表示自己有一顆忠心,就要主動去打擊……打擊那失去信任的人。我今天……才曉得,不敏感,太遲鈍,跟不上形勢了!……唉……!」
「現在您打算怎麼辦呢?」秘書擔憂地說。
「你年輕,你頭腦敏感一些,你好好把那些原話嚼一嚼,把味道都告訴我。這一回一定要透徹領會,領會透了再看怎麼辦。你好好看看吧!我現在有點頭昏,要靜坐一陣。」
「您是不是又感到身體……我找醫生來吧?」
「不,不要去找,你趕快做你的事吧!」
「身體不行要早看,別等到……」
「不要講話了,你不要講話了,我坐一坐就會好的。」陳政委靠在沙發里半躺著,閉上眼睛,健全的右手擱在沙發扶手上,左邊的空袖筒,上半截直垂下來,下半截搭在扶手上,人不動,它也不動。
徐秘書翻開專用記錄本,反覆默念著剛剛記下的電話內容,從字面上和字裡行間以及文字的背後、反面各個角度進行深入的研究。時而轉頭看看身邊的首長,臉上流露出憐憫之情,又不好唉聲嘆氣,又不能隨便表達自己的不平和同情,只能像電子計算機一樣客觀嚴格地進行工作。他深知任何感情的因素都是不能帶到工作中來的,憑感情辦事不僅可能受到首長的責難,而且有時也可能影響到首長判斷事務的正確與否。秘書工作就是這麼一種機械、嚴肅和要求精密的工作。徐秘書至今感到適應這門工作有點吃力,雖然明知不能帶感情,有時仍舊避免不了,只是盡量選擇在小問題上表現出來就是了。他年紀很輕,是個工科大學的肄業生,應徵入伍,當了四年雷達兵,又做了三年的秘書工作,比起鄔中來,沒有那樣精明,但小夥子好學認真,進步挺快,在秘書們中間他是最虛心、最老實的一個。直到現在,他的工作效率仍比其他人低一些,但這點無妨,因陳政委的個性也是不喜歡快的,寧肯慢一點,要搞得穩妥一點,徐秘書便正好投合了他的胃口。年輕的秘書也已經二十六歲了,首長曾經徵求他意見要不要給他找個對象,一提起他就臉紅,連說:「不要,不要。」自稱:「還小呢!」你看他那個認真的樣子,像小學生坐在考場里一樣,看一看,想一想,沒有寫什麼字,大概全記在心裡了。「你搞出點眉目來了嗎?」政委閉著眼睛問。
「您好些了?」秘書反問。
「好些了,聽你講講看。」政委單手撐著扶手坐直了一些,轉頭望著徐凱。
「我不知道對不對……」
「講吧!」
「您剛才說的沒有錯啊!確實是那麼回事。」徐秘書拋棄了所有顧忌,將自己的心得全部談出來,「我想起那次北京的會議對彭司令員的評價是:『有一些初步認識,但態度欠端正,回去邊工作邊想想自己的問題,想到什麼,寫信來也可,人來也可。實在沒有了,就算了。』這個話靈活性很大。也可以重點注意『實在沒有了,就算了』這一句,也可以從『有一些初步認識,態度欠端正』這裡面多想想沒有說出來的下文。對於犯錯誤的人來說,應該注重認識只是初步,態度還欠端正這一面,而不應該以為實在沒有就算了。還告訴你『寫信去也行,人去也行』等了你這麼長時間,你為什麼不去呢?這是就犯錯誤的當事人而言。旁人呢?跟他在一起工作又深深了解他情況的人呢?就是說政委您,也以為他算了,跟他和平共處。這就是上面說的麻木不仁。黨委呢?你們的書記犯了這麼大的錯誤,是帶著這樣的結論回來的,你們還像過去一樣尊重他,聽他的擺布,不與他進行鬥爭,這也就是麻木不仁。另外,前些時候江部長從北京回來,曾經帶回來一種暗示,說上頭對彭司令員的態度很不滿意,這就進一步告訴我們了,根本不要抱著『算了』的幻想,趕快同他進行鬥爭。但我們還是沒有動,可見麻木不仁到了什麼程度。今天的電話里在『麻木不仁』的後面還有一句『沒有路線觀念』,我看這句話不能小看了,如果是對一個普通戰士說『沒有路線觀念』那麼今後就把路線觀念建立起來就是了。對於高級幹部,事情就不是這麼簡單。」
「對,對,對!」政委接過話來說,「你革命那麼多年,你了解黨內鬥爭歷史,你應該深知『路線』二字的真實含義,可是你卻沒有這個觀念,這意味著什麼呢?是真正沒有路線觀念嗎?表現出沒有這個觀念,就是有另一種觀念,頭腦不是空的嘛!你既然沒有正確的觀念、態度、立場,那你是什麼呢?是屬於哪一邊的呢?」
「還有,」徐秘書繼續說,「今天的電話要求我們『召開黨委全會,把問題在會上攤開,聽聽委員們的意見。』這個話從字面上看來,很容易做到,開上一兩天會就可以了。但是如果真是這麼提提意見就了事,那以後更不好交賬。問題攤開,可以理解成就把發生的事情原本講給大家聽,讓大家都知道一下;也可以理解成,攤開問題起一個發動群眾的作用,重點放在發動群眾上面。發動群眾幹什麼?要求彭司令員聽聽這些被發動起來的人的意見。這些意見可以是就事論事地批評他一下,也可以是認為他根本不老實,企圖矇混過關,於是就要對他展開新的鬥爭,要把他斗得老實起來,交代徹底,大家再也沒有意見了才算完。大家對會議抱什麼態度,取決於主持會議的人怎麼動員,怎麼引導。簡單地說,這次會議可以開成一般的聽取意見會,也可以開成鬥爭會。看樣子,需要的是後一種會,而不是前一種會。光聽聽意見解決什麼問題呢?何必要開全會呢?而且,就是鬥爭會,也還要斗出成績來,成績好壞的標準,就是看最後能不能……」
「你說下去。」
「政委,我怕,我不忍心說出口啊!」秘書忍不住流淚了,慌慌張張掏出手絹來揩了揩,「唉!沒有想到,司令員他……他這回過不去了!」說不下去,停了停,勉強控制住感情,又說,「就是這樣,要千方百計把他打倒,打倒了,會就算開好了,打不倒他,會就失敗了。我看結論就是這樣。」
「你等一等,我……安靜安靜。」陳政委抬起手來把眼窩按了幾下,強忍住沒有失態。
徐秘書停止說話,恍恍惚惚地走去在政委的茶杯里添滿開水,端過來放到側麵茶几上,重新坐在原處,嘆了一聲呆著不動。
「你還是講吧!」政委說,「你從旁邊來看,分析分析,有好處。」
秘書稍事回憶,接著說:
「最後一個內容是,要您接受考察。這個話很清楚,就是給你一個機會——斗彭,你去表現自己吧!看你怎麼表現。為什麼要考察你呢?因為在去年的『罷官奪權』鬥爭中,你是暖昧的,你那份沒有拍出去的電報還是一筆賬欠在那裡;前段對彭的態度又是暖味的,你這個人到底怎麼樣啊?好,現在再給你一個機會,也許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了。目前擺在面前的,有兩種結局:要麼倒一個,要麼倒兩個。彭,是倒定了的,陳,就看你的態度,積極,斗彭,陳可能保住,不鬥,彭、陳一起倒。陳是不能代替彭的,不能說,讓我倒,讓他留著吧!這種謙讓是沒有用的。我考慮,這個電話的實質就是這樣。」
「就是講,我要想不倒,就必須把彭打倒?」
「是的。」
「我必須動員大家想盡辦法來把他掀翻?」
「唔。」
「我除了這條路,再沒有路走了?」
「餘下的,只有垮台的路。」
「垮台是什麼味道?」
「那……」
「是反黨分子嗎?」
「也可能叫『三反分子』。」
「還有沒有黨籍?」
「靠不住了。」
「讓不讓你退休?」
「現在不會同意的。」
「我只有一條路了,只有一條路了,我在戰場上幾十年,還沒有碰到過這樣死死的圍困。這比那戰場上的圍困厲害得多啊!這是政治重圍,政治重圍,兵臨城下了!……唉!……」
「政委,」徐凱內疚地說,「我……可能分析得不對,可能太絕對了。」
「不,複雜的鬥爭也把你的分析頭腦鍛鍊出來了。你的分析完全是對的。」
「可是,」徐秘書說,「我做出的結論非常可怕,連我自己都膽戰心驚。在我的結論當中,等於是把彭司令員槍斃了,等於是把您逼上了懸崖。這個結果是冷酷無情的,但是我,從心裡……接受不了。我在您面前說,無所顧忌,我有點溫情主義,我同情他,也為您很難過。政委,我……我年紀太輕,我感到自己還幹不了這樣複雜的事,您能不能……?」
「你想離開我?」
「我……」他很難出口。
「你走吧!警衛員也走,廚師也走,司機也走,大家都能走,只有我走不脫,沒有地方走。」
秘書緘默。
院子里響起一陣毫無收斂的大笑聲,徐凱側耳聽聽說:「江部長來了。」
「你出去一下,」政委說,「叫他現在不要進來,說我身體不舒服,有事叫他等一陣。」
院子里,陳小炮打著赤腳,褲管卷到膝窩下,頭上包一條毛巾,舉起鋤頭正在挖土。江部長走進崗門,老遠就哈哈大笑走近陳小炮說:
「小炮,你在演兄妹開荒啊?還有哥哥呢?」
「哥哥畫畫兒,他靠畫兒吃飯。」
「那你就靠種地吃飯?」
「是的,我自己種,自己吃,吃不完的才給別人吃。」
「你會搞嗎?」
「警衛班有師傅。」
這時,徐秘書已走下樓來,與江部長打了個招呼說:「政委身體不太舒服,要稍微休息一陣,您有事請等一等。」
「好,我不急。」江部長說完,在陳小炮的地邊蹲下來。「小心腦袋!我這鋤頭可不長眼睛的。」
嚇得江部長連退數步,又哈哈笑了一回,把肩上一個時髦的黑色人造革背包取下來,拍了拍說:
「小炮,又給你帶吃的來了!」
「有吃的歡迎!」陳小炮不停止揮鋤。
「還有玩的呢!」
「玩的?啥好玩的?」
「你休息休息吧,上樓去拿給你看。」
「我就完了,等一等吧!」
陳小炮加快揮鋤,弄得泥上四濺,竟有一小團掉進江部長衣領裡面去了,江部長放下提包連忙抖衣服,把小炮樂得大笑起來。不久,她的地挖完了,將鋤頭往牆邊一扔,拍拍手說:「上去吧!」
江部長跟著陳小炮上了樓,走進她的房間,見房裡整齊有序,感到吃驚。
「小炮,你最近請了個保姆吧?」
「這麼大人了,為什麼還要靠保姆?」
「房間里整齊多了。」
「靠自己,偌,就這雙手,要改變自己的生活。」
「好!有志氣!」
「有什麼吃的快拿來吧!」
「你這麼性急呀!」
江部長坐在椅子上,扯開了拉鏈,搬出來一個相當大的硬紙盒。
「這麼多!吃得了?」小炮驚呼。
「哈哈!你吃吃看。」江部長打開紙盒,搬出一樣東西來。原來是一門炮,玩具火箭炮。高低機,方向機,瞄準鏡,擊發按鈕,火箭,靶子,樣樣俱全。
江部長說:「你不是叫小炮嗎?我就送你一門炮,好不好?」
「這玩意兒倒有點意思,」小炮高興地湊攏來,「能打嗎?」
「當然能打,不能打還叫炮?」
江部長耐心地把炮安裝起來,將靶子——一副單杠上掛著兩個戴鋼盔的木板人——放在三公尺遠的前方,一邊講解,一邊操作,開始了實彈射擊。
「你看,這是瞄準鏡,中間有個十字叉,要對準前面的瞄準具,再對準單杠上的人,三點成一線,這是搖升降的,這是搖方向的,看看,對準了沒有?」
「對準了。」小炮瞄了瞄說。
「好,再把火箭裝上,先裝上火箭再瞄也可以,檢查一次,有沒有移動位置,行了,開炮吧!按這裡。」
陳小炮將炮鈕一按,火箭立刻直射出去,叭的二聲,戴鋼盔的小人便翻個跟鬥倒立著了。
「嘻嘻!有意思,有意思,我再來一下。」
陳小炮高興得手舞足蹈,接二連三不知疲倦地當起炮兵來。江部長張著大嘴笑個不停。玩了一陣以後,又開始拿吃的了,像上回一樣,也是一個用透明塑料紙裹著的硬紙盒。
「是什麼?」
「蜜餞什錦果。」
「好極了!」
陳小炮把盒子接過來,又往枕頭底下一塞。無論玩的也好,吃的也好,她都毫不客氣地收下了,並且連謝謝二字都沒有。好像江部長是個小商販,小炮是用錢從他手上買的,買賣做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房門被徐徐推開,陳政委站在門口。江部長立刻起身叫了聲「政委」。
「到辦公室去坐吧!」政委說。
「好。」
「你又給她帶什麼來了?」
「一個玩具,一點吃的。」
「不要這麼就著她來,這麼大了,又是玩,又是吃。」
「那不要緊的。」
說著話,他們走進了辦公室。
「已經給你泡了一杯茶,在這裡。」陳政委指了指茶杯,自己先坐下,然後吩咐江醉章,「你坐吧!」
「好。」
「你這回去北京,是哪一天回的?」
「回來好幾天了,一些啰唆事拖住了,沒有及時來彙報。」
「文章怎麼樣?」
「文章放在那裡了,行不行,再說吧!」
「你在北京還聽到了什麼消息沒有?」
「消息?」江醉章裝著糊塗說,「造反派那些消息?」
「不,跟我們有關係的。」
「噢!別的沒有聽到什麼,只是,還是過去那個說法,好像對彭司令員的態度……」搖頭。
「唔。」
陳政委沉默。江醉章不斷偷看他臉上的表情,拿出一支煙來點著,又把煙缸從茶几的下一層搬到上面一層來。只顧抽煙,不主動講話,像是在等著陳政委開口。
「你還有什麼要跟我講的沒有?」政委問。
「我……主要是看政委有什麼指示。」
「你就沒有講的了?」
「我……」他搖頭,「沒有。」
「文工團抓了那些人,你怎麼想?」
「首長決定要抓的,我們照著執行就是了。」
「查了幾天,查出什麼問題來沒有?」
「好像還沒有查出什麼大問題。」
「明天要把人放掉,你去跟他們談談,一個個地談,要他們接受教訓,不再這樣搞了,集中精力搞好本單位的鬥批改。」
「是。」
「他們那些材料處理了吧?」
「處理了,早就處理了。」
「要多管一管文工團,你對文化大革命比較了解。又要放手發動群眾,又不能完全不管。」
「是,我過去管的不夠。」
「另外,你是黨委委員,我告訴你一件事。北京來了電話……」
江醉章臉上做出了敏捷的反應,特別注意地聽著下文。
「……要我們召開一個黨委全會,」政委慢慢地說,「把彭的問題攤開來,聽聽委員們的意見。」
「是今天打來的電話?」
「唔,就是剛才。你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我……」江醉章遲疑地說,「沒有好好想過,政委您看怎麼搞法呢?」
「會是肯定要開的。」政委說。
「那當然。」
「而且還要快,盡量早點開始,不然就被動了。全體委員到齊,起碼要提前三天通知。今天下午開個常委會,明天通知的話,要在四天以後才能開會。不知常委們的意見怎麼樣,還要部隊不出事才好。開會的時候,我想,先傳達電話指示精神,讓彭也聽聽。然後呢,委員們先討論一下,深刻領會指示意圖,同時跟彭做點個別工作,讓他有所準備,再來開展思想鬥爭。我自己初步考慮是這樣搞,還沒有跟常委商量。你看這行不行?你既然來了,我就先聽聽你的意見。」
「我……」江醉章十分謙謹地說,「政委考慮的當然對啰!」
「那不一定。」
「不過,」江醉章緊接著就轉彎了,「現在不比平常,現在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正是大搞群眾運動的時候,有些事情恐怕不一定能那麼按部就班,規規矩矩了,群眾一發動起來,很可能打破我們的計劃,到時候怎麼對待呢?比如,機關幹部要知道了消息,貼出大字報來怎麼辦?文工團知道了,要來揪斗怎麼辦?委員們如果認為你陳政委劃框框定調子,企圖保彭過關,怎麼辦?恐怕這都是要做好思想準備的。很可能不能按照預想的計划去搞,很有可能要跟群眾發生矛盾,你叫他這樣,他偏要那樣,你叫他不要搞的,他偏要去搞,碰到那樣的情況,您抱什麼態度呢?像彭一樣,派兵抓人?組織一部分人去鬥爭另一部分人?都是不行的,如要真正實行『正確對待群眾』,只能因勢利導,不能潑冷水,不能打擊群眾的積極性。我考慮,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只能是這樣來辦事。」
「唔,」政委連點了幾下頭說:「你提出這些可能出現的情況很好,思想有這個準備是必要的。但是,要做工作,機關幹部也好,黨委內部也好,文工團也好,都要做工作,說服他們不要打亂黨委的部署。你,多注意注意文工團,他們能夠聽你的。」
「那很難講,我控制不了他們,還有點怕他們,他們一發脾氣,就不管你張三李四。」
「不能夠怕,就是給你戴高帽,你也要戴著高帽做工作。」
「我儘力來辦。」
一時無話了,江醉章看樣子有點坐不住,像有什麼急事掛在心上似的,屁股在沙發里磨來磨去。一看陳政委,好像他的話並沒有說完。江醉章終於不顧他了,忽地站起來說:「政委,我走了。」沒有等政委說是與不是,他已經走出了門,也不再跟陳小炮告別,急步下樓去,匆匆出了小院門。
陳政委目送江醉章出去以後,自語了一句:「他這是什麼意思?群眾……群眾……群眾會怎麼樣?會把彭其活吞了?」他想起了彭其,他的老戰友,四十年同路走過來的老戰友。他回憶起那段往事來:
彭其十五歲就死了父親,母親改嫁,他自己養活自己。一無田,二無土,租了人家的柴山來學著燒炭,像野人一樣,住在山上的窯棚里度過了好幾年。陳鏡泉比他幸運,雙親都在,還讀了四年書,但後來因繳不起學費,只得回家做工。做工得要找條門路,正好彭其來邀他入伙,條件是,彭其教陳鏡泉燒炭,陳鏡泉教彭其認字。在山上朝夕相處整整三年,文化水平相等了,燒炭的本事也相當了。有時用繩套套一隻鹿子吃烤肉,享天福;有時挖幾個筍子煮白水,一樣吃得香。那年搞農會,兩兄弟商量下山來入了伙,發揮的作用還真不小,又能寫標語,又能算賬;又會燒炭,給自衛軍打梭鏢,什麼事情都干過。每天夜裡,兩人頭挨頭睡在一起,談起共產來想得天花亂墜,好像明天就是共產世界了。後來聽說共產還並不容易,搞得不好就要被捉去殺頭。兄弟倆實在太喜歡那個共產世界了,便決心不顧一切,一定要干到底,誰也不許半路開溜。為了建立一種信用,用鹿皮做了兩個連在一起的皮荷包,你一針我一針,一天縫幾針,便把它縫好了。又用扒火的鐵筷子燒紅,在鹿皮荷包上燙了幾個字,左邊:「努力共產。」右邊:「努力共產。」中間:「死結同心。」用剪刀從中間一剪開,便成了兩個皮荷包,每個荷包上都有半個「死結同心」和一個「努力共產」。剪開鹿皮荷包的時候,兩個人還說了幾句這樣的話:「這一世,我們兄弟砍頭一起砍,分田一起分,有飯各一碗,無米兩肚空,革命革到底,誓死結同心。」
現在,革命革到底了嗎?可是那死結的同心先要散了,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年輕的時候做些可笑事,但年輕的時候心地也真單純哪!人到老年,恐怕很少有人記得青年時候的盟約,因為時代變了,條件變了,雙方的處境都變了,對世界和人生的理解也大不相同了,會覺得那只是小孩子的兒戲,不可認真。而彭、陳兩個的同心,實在與一般的兒戲不同。四十七個只剩了三個,這對同心還沒有散,多不容易啊!同心的目標是要努力共產,共產還沒有實現,工作還同在一起,大可以繼續努力幹下去,這樣寶貴而又符合實際情況的同心,為什麼也要遺忘,也要叫它散了呢?陳政委想起這些,難過得心如刀絞,想去找誰說說話,又無人知道這一段歷史,只有那胡連生是可以說說的,他又成了「瘋子」,難道還能找彭其去說這個嗎?那就真正是小孩子了!他產生了一種古怪心情,好像廟裡的孤僧一樣,寂寞得不知怎樣打發日子,竟毫無目的地敲開了兒子小盔的門。
小盔埋頭在畫石膏像,見爸爸進來也不理睬。陳政委看著他畫了一陣,忽然提出說:
「你畫個燒炭的試試看。」
「什麼燒炭的?」
「就是那山上燒柴炭的,搭一個人字棚住上,在裡面燒起火,一條鹿子腿,腌了鹽的,用藤條吊在火上烤,烤得噴香,兩個青年人,一個撕一塊肉在吃,還搶,你搶我的,我搶你的,笑得要死。」
「這我畫不了。」小盔說,「美術是空間藝術,不是時間藝術,還要畫出過程來,不成了動畫片?」
「什麼空間時間!」政委感到掃興,自語一句出了門。他慢慢地在走廊里移步,感覺到走廊很寬,又很高,回聲嗡嗡地響,像教堂一樣,特別令人寂寞,又特別瘮人,還使人特別感到空空蕩蕩,有點心慌。實際上,這個走廊的高度和寬度都根適宜,只是今天隨人的心情變化而變化罷了。政委害怕這個走廊,便躲進小炮的房間里去。小炮在那裡穿針引線,咬著牙幹得正起勁,一定要把自己那雙裂了口的解放鞋補好。政委沒有對她的行為產生興趣,不覺得這樣很好,也不覺得這是多餘,痴痴地望著她穿了幾針,突然問道:
「小炮你也跟別人結過什麼同心嗎?」
「什麼?銅心?」
「咹。」
「還鐵心呢!銅心!」
陳政委沒有笑,像耳聾聽不見似的,覺得無味,站起來又走,只得仍舊走回辦公室,這裡站站,那裡站站,最後決定去摸電話。好像那電話是漏電的,把手一伸,又收回來,又一伸,碰了一下,又收回來。後來還是勇敢地抓了起來,撥了號碼問:「彭……彭……」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電話里響起了鄔中的一串機關炮似的回話聲。
「是政委嗎?司令員暫時不在這裡,不知到哪裡去了,只說叫我守電話,沒有叫我跟去。我還以為到您那裡去了,老戰友談談知心話,不便叫我聽見呢!他沒有去,那我就搞不清楚了。您有什麼指示能給我講的我就記下來告訴他,要是不能對我講,等他回來要不要請他到您那裡去一趟呢?政委,如果需要保密,最好是請他到您那裡去,現在階級鬥爭複雜,電話不保險啊!」陳政委氣得嘴唇發烏,一個字也沒有說,將電話筒使勁一慣,許久沒有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