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命運的饋贈
「來,小朋友回到位置上,表情記住了,我們再來一遍。」
攝影棚里燈火通明,孟以安坐在角落椅子上,一邊手裡不停歇地在手機上打字,一邊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按照導演的囑咐一遍一遍跑出畫的球球。
一杯熱咖啡遞到她面前。她抬頭一看,宋君凡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身邊。「謝謝。」她接過咖啡。
「跟我還客氣。」宋君凡笑著說,看了一眼遠處的球球。「球球挺像樣啊,將來可以好好培養培養,別浪費了這天賦,說不定也是個小明星。」
孟以安笑著搖頭,「要不是因為預算不夠,拍個幾分鐘的公益廣告,我何必讓自家孩子上陣?不過
球球倒是不抗拒,也沒喊累,還挺開心的,這小傢伙精神頭過剩,讓她什麼事都體驗一下也好。」「放心吧,」宋君凡說,從旁邊拖了一把椅子來坐下,「球球隨你,將來也會是個女強人。」
「你覺得我是女強人?」孟以安微微笑著反問了一句。
宋君凡覺得她在開玩笑,就也笑了笑,「幾點收工?球球說晚上想吃火鍋。」
女強人這種頭銜她這幾十年來聽得膩了。不過邱夏倒是沒這麼說過她。兩個人在一起後,有過說他們年齡差距太大的,有過說她工作不適合帶小孩的,有過說老婆賺得太多老公會有危機感的,就連他那知書達禮的大學教授父母都曾經委婉地瞞著他跟孟以安溝通過,問她能不能為了家庭換個工作,這樣邱夏就不必因為接送孩子每學期都不能選晚課。工作倒是換了,但不僅換得越來越忙,還換得徹底離了婚。孟以安知道邱夏心裡有怨,但即使如此,他也還記得她其實並不喜歡被叫作「女強人」。
這個詞不知道是什麼年代流行起來的,孟以安考上大學那年,就有人說風涼話。
「喬廠長雷厲風行了一輩子,這老幺又念了名牌大學,怎麼,是想女承母業,也培養一個女強人回來接班嗎?」
「別的不知道,老幺跟她媽一樣厲害,可不像她兩個姐姐。我看啊,賠一套房子都不一定嫁的出去。」
孟以安雖然性子倔,但跟自己無關的事,比如別人的閑話,她其實不太在意。離家讀大學前的那個夏天,孟菀青回娘家來,拉她去逛街,要給她買兩件像樣的衣服,正巧遇到了一個她媽以前的老員工。那老頭子認出是喬廠長家的兩個漂亮姑娘,就一路跟著她們,嘴歪眼斜地罵著極髒的話,她倆被嚇得街也沒逛就狂奔回家,鎖上門喘著粗氣。
「那老頭什麼毛病啊?」孟以安驚魂未消地問。
「可能是以前下崗的那批人吧,」孟菀青說,「他們記恨媽。前幾年還有人到家裡來罵過。就是為了泄私憤。」
「為什麼恨她?他們下崗媽心裡不也難受嗎,又不是她的錯。媽那麼厲害,沒有她,他們連做工的地方都沒有呢。」孟以安說。
孟菀青搖搖頭,「可能就因為她太厲害了吧。你呀,將來讀的書多,有出息,但是別變成像媽那樣的女強人。」
「不好嗎?」孟以安問。
「你看你,又較勁,」孟菀青岔開話題,「今天真是的,衣服都沒買。明天我帶你去我認識的一家裁縫那裡,他做裙子可厲害了,我最喜歡的裙子都是他做的。咱們買料子,我讓他給你做好看的。」
「我本來也不想穿裙子。」孟以安說。
「不想穿也得穿。」孟菀青瞪了她一眼,「別人都說你最像媽,還真是。」
孟菀青進了爸媽卧室里,打開衣櫃翻翻找找。「媽要是問起來,別說我回來了,就說咱倆今天一起逛街來著。」她跟孟以安說。
「姐,我發現你最近不怎麼穿裙子了。」孟以安在一邊看著她把衣服翻得亂七八糟,說。話音剛落她就發現她姐翻找衣服的手停頓了一下。
孟菀青是全家最愛美的一個人。孟明瑋因為身體缺陷,寡言又自卑,孟以安又從小調皮搗蛋上躥下跳,不修邊幅。只有孟菀青,十一歲的時候偷拿家裡留給孟以安長身體喝的牛奶抹臉,被她媽痛罵了一頓,上中學的時候就懂得燒熱竹籤子可以把眼睫毛燙彎變得更好看,還會把家裡的舊毛衣拆出毛線來織成複雜紋路的髮帶頭飾。以前沒有彩色照片的時候,爸媽帶她們仨拍過一張全家福,孟以安那時只有兩三歲,被她媽抱在懷裡,坐在中間,她爸站在她媽身後,孟菀青和孟明瑋一邊一個站在她爸旁邊。那張黑白照片被壓在她爸書桌玻璃板下好久,直到她媽偶然間發現,孟菀青不知道什麼時候把照片偷拿出來過,全家五個人,就她一個人有顏色,小臉紅撲撲的,白衣服也變成了紅衣服,於是孟菀青又被她媽痛罵了一頓,罵完之後,她媽拿著那張照片又去了照相館,麻煩老師傅給每個人都上了顏色。
用她爸的話來說,孟菀青是寧可不吃不喝也要體面的人,幸好晚生了十年。孟菀青的少女時期是家裡條件最優裕的日子,沾著媽媽是廠長的光,她們能吃到許多平常人家吃不到的東西,也能見識好多新奇的玩意。孟菀青知道她媽有一個盒子,裡面的首飾從不拿出來戴,就常常趁她媽不在偷偷打開看,她最喜歡一對紅瑪瑙的耳墜,其實不值錢,但她就是覺得漂亮,雖然沒有耳洞,還是每次都放在耳朵上比來比去,直到臭美夠了再依依不捨地放回去。
她知道孟明瑋結婚的時候手上那個玉鐲子是媽給的,心裡就暗暗期待,等自己結婚的時候,就問她媽要那對耳墜來戴,還特意為此去打了耳洞。結果沒想到,直到她出嫁也沒要來,她媽對陶大磊的態度一直都沒有轉變,心裡便賭了氣,發誓要過好日子讓她媽看看。
一切並未如她所願。結婚後,陶大磊依然要經常出乘值班,她馬不停蹄地開始了照顧身體不好的婆婆的工作。婆婆原本以為兒子找了個城裡的兒媳婦,能跟著兒子搬去城裡住了,卻沒想到不僅搬到城裡的夢泡湯了,這新媳婦還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貴姑娘,飯也做不好,衣服也洗不幹凈,連幫她洗個腳都不情不願的,態度也太差了。
但孟菀青覺得自己已經態度夠好了,要知道,她在自己家裡可是橫行霸道的小公主,出嫁之前連腳趾甲都不自己剪的。她不過就是偶爾把香蔥當成了小蔥,放多了油或是放少了鹽,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婆婆卻大呼小叫得像是她犯了驚天大錯一樣。她下定了決心把委屈往肚裡咽,婆婆罵她什麼她都咬緊牙關接著,一句反駁的話都不說。
婆婆趁她出去買菜,翻了她帶過去的衣箱,把她的漂亮裙子全給扔了。她回來還沒反應過來,傻子一樣地去問婆婆,婆婆就說,「都嫁了人的穿那麼花哨給誰看?」
孟菀青從衣櫃里找出一條紫色白花的裙子,疊了疊,裝進自己包里。孟以安蹲下來,兩個人一起把被翻亂的衣服重新理好,原樣疊進柜子。
晚上她媽果然過來問孟以安,「老二今天回來了?」孟以安還挺吃驚,「媽你怎麼知道?」
「還翻我衣櫃,」她媽輕描淡寫地說,「以為我發現不了?你倆在家裡使什麼壞心眼呢?」
孟以安就把白天的事說了。她媽聽到孟菀青拿了條裙子走,抿了抿嘴,什麼都沒說。
「媽,」孟以安叫了她媽一聲,「你覺得我像你嗎?」「什麼?」她媽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
「我以後會像你一樣,當一個女強人?」孟以安問。
她媽就笑了,「強不強都行,你自己說了算。別聽別人瞎說。女強人也不是我這樣的,也有別人那樣的。」
「哪樣的?」孟以安問。
她媽就沒再回答她。
後來她便不喜歡別人稱她女強人,在他們眼裡好像女強人都是說話嗓門大,跟男人們開會靠吼,生孩子當天還在工作,因為忙事業跟老公離婚,一個人帶孩子帶得焦頭爛額也死不鬆口承認脆弱的人。而不是那個跟著邱夏逃了婚禮去海邊吹風,肆無忌憚地吃油燜大蝦,聽他講文學聽到流口水打呼嚕,和他頭挨著頭趴在搖籃邊看著孩子睡顏小聲地暢想未來的人。但這兩種人都是她啊,雖然她們在她腦子裡成天打架,她還是希望她們能和睦相處。
宋君凡無疑是一個好的事業夥伴,孟以安因為離婚認識了他之後,也請他當了公司的法律顧問,凡事都會徵詢他的意見。他欣賞她的魄力和膽識,作為男友,他成熟多金溫和體貼,無可挑剔,球球也不討厭他,因為他願意教她滑雪。
但也僅此而已。生活里失去的部分,有的時候也並不一定非要按原樣補回來。宋君凡明確表示過不會走入婚姻,而孟以安不願意也不需要帶著球球投入下一段婚姻。
「但是邱老師就不一樣了,他女朋友那麼年輕,萬一人家想早點結婚生孩子呢。」陶姝娜嘴裡吃著抹茶蛋糕,振振有詞地反駁道。
孟以安不為所動,「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啊,」陶姝娜說,「那以後你倆就真的是路人了,你想一想,有另外一個孩子跟球球享有同一個爸爸。」
孟以安試著想了一下,整張臉都皺起來,「這話怎麼聽著那麼彆扭。誰愛享有誰享有去,反正球球就我一個媽就行。」
陶姝娜看了一眼李衣錦面前沒動的蛋糕,把叉子伸過來剜了一口。
「話說,你不是每天都泡在實驗室嗎?今天非要出來吃下午茶,是有什麼意圖?」李衣錦忍不住問。
「當然有。」陶姝娜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掩飾不住的喜悅浮現在臉上。她放下叉子,小心翼翼地從包里抽出一張工牌,在李衣錦和孟以安面前迅速地掠過。
孟以安劈手奪下來,「什麼玩意,大驚小怪的。」李衣錦也湊過去看。陶姝娜順便把她不吃的蛋糕連碟子一起端到自己面前,繼續剜了一大口。
「哇,我們娜娜如願了,」孟以安端詳著工牌上的字,「航天院,總體部,這是正式入職啦?」
「就是實習,」陶姝娜說,「我還念書呢,還不能轉成正式職工。但是,」她義正辭嚴地說,「我正式跟男神成為同事啦!一起為我國航天事業做貢獻!」
「我的天,當年你念大學的時候我就該想到的,」孟以安一臉欣慰,「咱們家竟然出了個科學家。」
「也還好啦。你們不知道,我男神,他一家三代都是航天人,他爺爺都參與過當年長征一號火箭發
射東方紅一號衛星。」陶姝娜有點沒底氣地說,臉上露出佩服的神情,「跟他比,我什麼都不算。」
「誰說的,我們娜娜自己爭氣,一樣能為科學做貢獻。」孟以安說,「哎,你們也有宣傳口吧?問問能不能合作個活動,讓小朋友們去接受一下教育科普什麼的。」
「那應該行!」陶姝娜低落了一秒鐘,又喜笑顏開。
「你看她樂的,」孟以安笑著對李衣錦說,「事業愛情雙豐收,這孩子什麼事都難不倒她。」陶姝娜把工牌收回包里,一臉滿足。
「五一假期回去嗎?回去告訴姥姥,她肯定特別開心。」孟以安說。
原本陶姝娜是想回去待幾天,但想到最近跟她媽都不怎麼說話了,又心下忐忑。糾結了好幾天,又問李衣錦回不回,李衣錦怕了她媽連環轟炸相親對象長名單,也不可能回去,她只好一個人回了家。
陶姝娜走後第二天早上,門又被敲響了。李衣錦立刻警覺起來,一邊踮著腳走近貓眼去看,一邊在手機里按報警電話。
「在家嗎!」又是那個廖哲。
「不在。」李衣錦只好應道。
「這不是在嗎?」廖哲在門外困惑道。
「……陶姝娜不在。她放假回家去了。」李衣錦說。
「哦,這樣啊!那我找表姐也行!表姐開下門。」廖哲立刻自來熟地說。
陶姝娜在不在他會不知道?發個微信打個電話不就清楚了?李衣錦心裡想。把我當傻子?她打定主意不開門。廖哲卻也像是打定主意不走了。
「表姐,你知道她去航天院實習嗎?」
「知道。」「那你知道她喜歡我們學長嗎?」「知道。」
「那你知道我追過她嗎?」
「知道。」我還知道你被她嚇得尿過褲子呢。李衣錦心道。小富二代們的喜好還真是難以捉摸。
「哎,這你都知道?娜娜說我,肯定沒好話。她看不上我,覺得我有兩個臭錢就顯擺。我們班同學當年那可都是各省的狀元,萬里挑一考進去的,要麼背著光宗耀祖的擔子,要麼渾身抱負想要指點江山,現在科研專家,業界精英,都混得挺好。我一個啃老的,沒什麼追求,他們當然覺得跟我沒有共同語言。」廖哲隔著門在外面絮絮叨叨。
「你不上班的嗎?」李衣錦問了一個白痴才問得出來的問題。
「不啊,」廖哲倒沒笑她白痴,認真地回答,「在我老爹公司掛個閑職。他看我也心煩,巴不得我天天不上班。」
他上不上班李衣錦並不關心,她本來是要出門的,她這兩天給周到發的消息都石沉大海,電話也不接,不知道他面試順不順利,找沒找到新工作。她試著給他以前的同事發信息,也沒人了解他去向,實在忍不住擔心,她決定還是回去看一眼,晚上睡覺時輾轉反側地給自己想了一個理由,就說是搬家時東西忘了拿。
想來想去,她只好打開了門。廖哲果然還在門口,一看她開門,眉開眼笑就往裡進,被李衣錦推了出去。「陶姝娜要是知道了,她饒不了你。」
「饒得了饒得了,」廖哲說,就看李衣錦帶上了門轉身就走,連忙跟上。「表姐你要出門啊?你去哪?我捎你?」
「不用不用。」李衣錦心裡發愁,想著等陶姝娜回來一定要叮囑她擺脫這個死皮賴臉的追求者,否則就報警告他騷擾了。
「表姐你是去約會嗎?約會我就不打擾了。」廖哲跟在她後面進了電梯,說。「不是,分手了,我去前任家,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李衣錦說。
「哇,對前任這麼善良的嗎?」廖哲說,「還要去關心他是不是活著。我有一個前任,她分手後每天都打電話來看我死了沒有。」
「……有什麼區別?」李衣錦說。
兩個人下了樓,「表姐,我捎你吧,我也閑著沒事兒。」廖哲說。「要是你前任把你甩了,我幫你解氣,替你冒充一下新歡,反正我又不是沒幹過。」
李衣錦看了他一眼,他就像開屏的孔雀,立刻擺出像模像樣的架勢來,「再怎麼說我也是氣質修養性格人品都沒的說,追哪個女生基本上沒失過手。只有娜娜嫌棄我。」
陶姝娜倒不是嫌棄他,是眼裡根本就沒看見過他。大學同學四年,她除了記得當時他嚇尿了褲子之外,這個人在她腦子裡就只剩下一張寫著廖哲二字的標籤,被自動歸為「不太需要認識的同學」那一欄,如非必要根本想不起來,對他的一切一無所知。至於廖哲喜不喜歡她,追沒追過她,還惦不惦記她,更是完全不在意了。
「我們家娜娜太厲害了,」陶姝娜坐在姥姥身邊,老太太拍著她的手笑得合不攏嘴,「要是你姥爺還在啊,肯定高興壞了。他年輕的時候啊,最羨慕的就是科學家,結果呢,自己只知道吟詩作對,
當個教書先生。幫我管賬,連賬都算不明白。你說咱們娜娜這科學家的腦袋瓜,是隨了誰呢?」「不知道,反正不隨我。」孟菀青也在一邊笑。
「今天姥姥親自下廚,你想吃什麼,姥姥給你做!」老太太一開心,就要起身去廚房,被陶姝娜按住了,「姥姥,你就老老實實在這坐著,今天大姨不在家,我和我媽做飯給你吃,好不好?」
「你媽哪會做飯?」老太太笑,「她呀,平時來了吃完飯就走,連碗都不揀的。」
「我會!」陶姝娜說,「我跟我姐現在一起住了,我數了剩下的泡麵,她泡麵的次數絕對比我多,說明我比她會做飯!」
老太太拗不過她,只好被她安頓在沙發上看電視,陶姝娜拉著她媽進了廚房,一眼看到窗台上水盆里一條新鮮的鯽魚,「這肯定是大姨買回來的,咱們清蒸了吧?」
其實陶姝娜不怎麼會做飯。從小到大,家裡都是她爸做,她爸對吃飯比較挑剔,不像陶姝娜和她媽怎樣都能湊合。
陶大磊挑剔的胃口自然歸功於婆婆的養育,用婆婆的話來說,家裡就算只剩一粒米,那也是寶貝兒子吃的。孟菀青也佩服她婆婆,家裡條件那麼差,硬是砸鍋賣鐵把兒子供了出來,不僅一表人才,還謀了個鐵飯碗。後來婆婆卧床的那段日子,總是念叨她早逝的老伴,說她沒辜負他,把兒子養育成人了,可惜她老伴抱不到孫子了。
所以孟菀青不想和婆婆計較。婆婆脾氣不好愛罵人,忍了。婆婆嫌棄她做飯不好吃,忍了。婆婆把她的漂亮裙子全扔了,忍了。她偷偷從娘家帶回自己那條紫色白花的裙子,藏在一堆舊秋衣秋褲里,準備用來剪成給未出世的小孩準備的尿布,於是沒被婆婆發現。
陶姝娜出生之後,婆婆嫌小孩吵得她神經衰弱睡不著覺,大冬天裡把坐著月子的孟菀青和孩子一起從暖和的南屋趕出來,讓她們娘倆去睡沒有暖氣的北屋。屋裡太冷,孩子一直哭鬧,孟菀青又困又睡不著,只好留著燈,迷迷糊糊一邊哄著孩子一邊等值完班的陶大磊回來。
凌晨陶大磊才進家門,看見北屋燈亮著,推門進來,裹挾著一陣冷空氣,孟菀青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懷裡好不容易哭累了的孩子又開始唧唧歪歪。
陶大磊沒待幾分鐘,說了句,「北屋也太冷了!」起身披上衣服就出去了,沒一會從南屋傳來響亮的鼾聲。孟菀青呆坐到天明,孩子在懷裡睡熟,她木然地盯著屋裡燈光隨著天色徐徐大亮而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直到南屋裡傳來婆婆醒來咳嗽吐痰的聲音,接著是喊她燒洗臉水做早飯的聲音。
她張了張嘴,想說話,但終究沒有再說一個字。
冬天過去後的一個下午,婆婆午睡了,孟菀青把孩子哄睡後,拖了盆和小板凳,坐在廁所旁邊洗衣服。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她還有些奇怪,陶大磊剛出門上班,家裡也從沒有客人來。
「誰啊?」孟菀青走到門邊,問了一句。「我。」
孟菀青聽出來是她媽聲音,一下子就慌了,沒敢開門,毛手毛腳地跑回去,把旁邊一堆還沒洗完的尿布塞進盆里,盆和板凳拖進廁所,關上廁所門,又把屋裡亂七八糟的小孩東西粗粗收拾了一下,最後還不忘用床頭柜上唯一的梳妝鏡照了一下自己。不照不知道,這一照讓她徹底泄了氣,毛衣袖子脫了線,露出裡面洗褪色了的秋衣,胸前全是奶漬和孩子留下的口水印,褲腰的鬆緊帶鬆了,不提就往下掉,褲腳上還沾著兩顆不知道什麼時候留下的已經乾涸的米飯粒。她絕望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徒勞無功地伸手抓了兩下亂糟糟的頭髮,帶著必死的心去開了門。
她媽站在門外,臉上倒沒什麼表情,也沒故意打量她,進了門說,「孩子睡著呢?」「睡著呢。」孟菀青說。
「今天孩子百日,等她醒了,咱們去照相館拍張照吧。」她媽說。「好。我去換件衣服。」
孟菀青讓她媽坐下,自己進了卧室,從一堆尿布里翻找出藏起來的那條裙子,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孩子就在一邊睡得香,她不敢出聲。
出來看到她媽正幫她把晾在陽台上迎風飛舞的尿布一個個拿下來疊在一邊。「我聽別人說,現在有一種新型的紙尿褲,用完不用洗,直接扔。好像人家外國人都用,就是貴了點。等託人買點回來,咱家孩子也用用。」她媽說。
拍完百日照,陶姝娜就被姥姥抱回了自己家,從那天起到她奶奶病重離世,她都沒再回去過。姥姥說,「不心疼我們孩子的家,不回也罷。」
陶姝娜她爸記恨丈母娘,說奶奶離世都不讓孫女回去看她一眼。孟菀青說,「你媽臨走嘴裡還在念
叨她對不起你爸,沒讓他抱上孫子,她連娜娜大名她都沒記住過,我為什麼要讓娜娜回去看她?」
陶大磊就不吱聲了。那時候孟菀青她媽幫她找了個百貨公司的工作,孟菀青嘴甜手快腦子活,月月得銷售冠軍,幹得好賺得多,而陶大磊已經退下來在車站辦公室坐班,掙不了幾個死工資,全家都靠著孟菀青的收入生活,他自然敢怒不敢言。
孟菀青也早已和他無話可說。結婚前,她覺得遇到陶大磊是命運給她的饋贈,等她意識到,當年她媽不讓她跟陶大磊結婚時說的話,句句都真切有理,只是她從來沒有聽進去過,饋贈就變成了詛咒,時時刻刻提醒她自己有多愚蠢可笑。
她媽倒是沒再說過那些話,只是在後來的某一天,孟菀青在娘家帶孩子的時候,像是不經意地收拾東西,從首飾盒裡拿了那副瑪瑙耳墜出來,給了孟菀青。「不是新做了裙子嗎?搭配著戴挺好看。」
陶姝娜的百日照上,孟菀青還是穿著那條紫色白花的裙子,抱著陶姝娜笑靨如花,其實裙子背後的拉鏈都拉不上了,但她才不管那些,照片上仍然要美美的。
「媽,我最近老吃夜宵,都胖了。」陶姝娜一邊做飯一邊跟孟菀青說。「但還是姥姥家的飯好吃。在外面吃飯,就是填填肚子,解不了真的饞。」
「你是有多饞。」孟菀青笑著損了她一句。
「你不也天天回來蹭飯嗎?」陶姝娜笑,「咱娘倆屬貓的,最喜歡魚腥。」
陶大磊海鮮過敏,家裡他掌廚,從來沒有魚蝦。孟菀青雖然不愛做,但是饞,所以三天兩頭回娘家來蹭飯,老太太倒是從來沒忘她們家老二最喜歡吃簡單的清蒸鯽魚。
魚蒸上之後,孟菀青切菜炒菜,陶姝娜在一邊打下手。灶上的火響著,炒菜的香氣熱著,兩個人一時間都沒說話,但陶姝娜心裡的忐忑,也莫名地在氤氳的飯菜香味中消散了。
晚上從姥姥家出來,兩個人打著飽嗝,挽著手慢悠悠地在初春漸暖的街上散步。「娜娜,」孟菀青悠悠地說,「你就沒有什麼話想問我?」
「當然有啊,」陶姝娜說,「我等你跟我講呢。從小我有什麼事都跟你講,你都不跟我講,太不夠意思了。」
孟菀青看了她一眼,她表情倒是淡定,便問,「你不說我?我還以為你要說我。」「你是我媽,我說你什麼?」陶姝娜笑。
「媽怎麼了,哪個媽不是從閨女過來的。」孟菀青說。「媽媽也有做錯事的時候。」
孟菀青不是逆來順受的人,也不想眼睜睜地被婚姻的詛咒困住一輩子。她工作做得越來越好,賺錢的動力和人際關係中的如魚得水讓她的虛榮心重新蘇醒,等到她瘦得又能穿進那條舊裙子的時候,她仍然是風姿綽約的孟菀青女士,沒人能否認她的魅力,更沒人能取笑她一事無成。她是百貨公司赫赫有名的銷售一枝花,領導同事都喜歡她。
只有陶大磊不喜歡,孟菀青也知道他不喜歡。工作上的朋友,她從來不往家裡帶,在家裡也從來不提,但陶大磊還是有一次撞見了她和同事朋友吃飯喝酒。當天回家之後他就沉著個臉,盯著孟菀青換下來的裙子看了半天,說,「你以後別穿這個裙子。」
「這個裙子怎麼了?」孟菀青問。那是一條水紅色的裙子,她最喜歡的就是它的裙擺,轉起來能揚得好高,唿扇唿扇的,特別美。
「沒有袖子,而且太短了。」陶大磊說。
孟菀青一聽就不高興了,「這還短?這都到膝蓋了!你讓我穿拖到地上的裙子出門嗎?沒有袖子怎麼了?夏天誰不穿沒有袖的衣服啊?」
「反正就是不許穿了!」陶大磊也來了勁,「穿了就去跟人喝酒,你像話嗎?你都孩子媽了,還以為你誰呢?以為你年輕漂亮呢?能不能要點臉?」
聽他這麼說,孟菀青的神情就變了,她走過去一把把裙子摜到地上,指著陶大磊的鼻子,「陶大磊,你別給我在這甩臉色,要不是我工作賺錢,要不是我媽幫襯,咱倆能住上這房子?能有現在的條件?我怎麼就跟人喝酒了?那都是工作認識的,就正常吃吃飯,怎麼就不像話了?」
「工作認識?工作認識你穿成那樣是去勾引誰?孟菀青我告訴你,你別以為你賺了兩個臭錢就嘚瑟了,你就是想天天出去拋頭露面!」
「我就是個搞銷售的,哪有拋頭露面?不然像你一樣天天坐辦公室?」「你別看不上我,孟菀青!」「我還就是看不上你了!怎麼,你沒用,你有個能賺錢的媳婦兒,還給你丟臉了是不是?」
「你以為我們單位人都是怎麼看我的?他們都笑話我,說你不檢點!」
「是該笑話你,要不是你沒錢,我也不用這麼辛苦!吃個飯就不檢點?你檢點,你敢告訴你們單位的人我工資多少你工資多少嗎?你憑什麼說我?」
陶大磊愛面子。他待了一輩子的單位是他的避風港,寧可打碎牙齒往肚裡咽,也不能讓單位同事知道自己的窘迫。他倆在家裡一吵架,孟菀青的殺手鐧就是「你再說,我就去你單位鬧」,陶大磊一下子就蔫了。
但孟菀青只是說出來堵他的嘴,她才不稀罕去他單位鬧,那是沒招又沒品的人才幹得出來的事。他們單位有什麼好的?她現在只覺得當年看他穿著列車員的制服光鮮神氣就要嫁給他是瞎了眼。結婚以後,她再也沒有特意去火車站找過他,不管他是出乘還是坐辦公室,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了區別。
孩子兩歲多那年,她有一次因為工作的事情要去火車站接人,穿了新做的一件改良款旗袍,既時髦又大膽,還燙了流行的髮型,提著小手袋意氣風發。她想著反正陶大磊天天坐辦公室,車站那麼多人,也不用擔心遇到,剛走到站前人來人往的廣場上,卻好巧不巧地正看到他和幾個同事迎面走來。
在灰撲撲的人群中,孟菀青一身玫瑰紅色的旗袍格外惹眼,人又長得好看,周圍男男女女的目光
都自然而然地聚焦在她身上。就見陶大磊注意到她的前一秒還和同事們談笑風生,下一秒立刻像
是眼睛被蜜蜂蟄了似的,臉色一陣綠一陣白,挺高的個子硬是縮脖聳肩地往同事旁邊躲。那幾個同事不認識孟菀青,還頗為好奇地打量了她好幾眼。
孟菀青目不斜視昂首挺胸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心裡卻是又寒了幾分。她一路走到出站口,周圍人的目光和議論的聲音也好像沒那麼明顯了。
「孟菀青?」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孟菀青回過神來,面前站著個有點眼熟的男人,風塵僕僕地提著個公文包,有點疑惑地打量著她,「是孟菀青嗎?」
「你是?」孟菀青不太記得自己認識這個人。
「我是鄭彬啊,咱們高中一個班的,你不記得我了?」男人說。
「哦!是你啊!」孟菀青立刻笑著說。腦子裡快速翻了翻早就模糊的高中同學名冊,也沒想起來這人是誰。
「我後來去念工大了,我四姐跟你念的一個學校,」鄭彬又說,「不過你應該不記得我了。好巧啊,在火車站都能遇到,你這是等人呢?」
「對,我等人呢。你呢?出差回來?」孟菀青說,「你現在在哪上班呢?」
「我就在電氣公司,今年剛升了高工。」鄭彬說,「你呢?看你跟小時候一點都沒變,還是這麼漂亮。」
「都老啦,孩子媽了,」孟菀青笑著說,「我在百貨大樓,三樓銷售部。」
「咱們老同學好多都沒聯繫了,以後要常聚啊。」鄭彬說。他拿出名片,遞給孟菀青,「這是我的聯繫方式。」
鄭彬離開之後,孟菀青繼續站在人來人往的出站口等人。初春的陽光落在身上,照得整個人暖洋洋的,玫瑰紅色的布料泛著溫潤細膩的光澤,一片不知什麼花的花瓣落在她袖口,她低頭撫掉,眼看著那花瓣隨風輕輕飄遠,心裡多了些難以名狀的情緒。
「天氣真的是暖了,晚上散步不穿外套都不覺得冷。」陶姝娜挽著孟菀青的手臂,心情愉悅地說,「我下周就要去實習啦。」
「我女兒這麼棒,肯定沒問題。」孟菀青點了點她腦門,笑著說。
「媽,你的事情,我不問了。不過,如果你想跟我說,我可以聽。咱們娘倆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
我不希望像我姐和大姨那樣,母女倆總是吵架,怎麼都不能互相理解。」陶姝娜若有所思地說。
「娜娜,謝謝你。」孟菀青看了看女兒,「我女兒長大啦。不是那個只知道異想天開的怪小孩了。」
「誰說的?我現在也異想天開。」陶姝娜笑,「科學和文明的進步都是從異想天開開始的,不然你以為飛機火箭衛星都怎麼發明的?」
「……又來了,別跟我瞎扯。」
「沒瞎扯,媽,你偶爾也要接受一下科普,不然就會跟時代脫節,我跟你講一講你就明白了。比如,你知道玉兔二號吧?為什麼我們要派它去月球背面探測呢?……」
」
「……
假期結束後陶姝娜回來,一進門就問李衣錦,「廖哲是不是又來過?」
李衣錦聞聲從卧室出來,不無抱怨地說,「不是你默許的?明知道你不在家還來。」「我哪管得了他啊,」陶姝娜說,「他沒騷擾你吧?」
「倒沒有,」李衣錦搖搖頭,「他人倒還挺好的,是我之前帶偏見了。」
鬼使神差地坐上廖哲的小超跑的時候,李衣錦心裡泛起一種詭異的荒誕感。找個只見過兩面的富二代小朋友假扮男友去氣前任,這是什麼狗血偶像劇的劇情?反正她是沒想過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你倆為什麼分手呢?」廖哲在路上問。
李衣錦就把過年時去他爺爺奶奶家的事講了。
廖哲帶著絕不是諷刺的好奇語氣問,「紙灰什麼味兒?好喝嗎?」「……」李衣錦思考了幾秒鐘,「……黑芝麻糊你喝過嗎?」
廖哲的狂笑蓋過了發動機和油門的聲音。
走到熟悉的門口,李衣錦按了鎖,卻響起密碼錯誤的提示音。她愣了一會兒,又換了兩組以前周到用過的密碼,仍然錯誤。
她正在奇怪,突然門裡響起一個高嗓門的女聲,「誰啊?找錯門了吧?到我們家瞎按什麼?」李衣錦嚇了一大跳,退後一步,「不好意思,……我找周到。」
「誰?」
「周到。」
「不認識啊!」門裡窸窸窣窣響了一陣,「你問的是不是之前的租客啊?我昨天剛搬進來的。」
李衣錦愕然,也不敢再瞎按,手足無措地站在走廊里發了好久的呆。一旁的廖哲不耐煩了,「表姐,你這前任是不是欠高利貸了啊?怎麼一聲不響跑路了呢?我之前認識一小子就是欠了債到處躲,給我們的電話地址都是假的,我還差點借他錢,真是萬幸……」
李衣錦也顧不上禮貌,拿出手機給周到以前的同事打電話。
「周到?他跟我說他回老家了,好像走得還挺倉促的,我說出來吃個飯,他也沒答應。」同事在電話里說。
三年前周到曾經動過一次離開北京的心思,連車票都買好了。兩個人工作上都不順利,生活成本又高,他愁了好一陣子,後來試探著問李衣錦,願不願意跟他回老家。
「我是你什麼人呢?跟你回老家?」李衣錦發出靈魂拷問。
於是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各退一步,李衣錦不再提她是他的什麼人,周到也不再提回老家。
李衣錦心裡清楚得很,以他們兩個人的能力和條件,漂一年,漂十年,漂一輩子,都不會有本質上的區別,所以她不敢去想,能漂一天是一天。原本她以為至少周到在這一點上和她相似,他們都是寧可漂在外面也不願回家的人,一個一年到頭接不到家人打來電話的人,能有多想回家?而李衣錦是為了躲開她媽,只有離開家遠遠的,她才自欺欺人地不用為了沒有達到她媽心裡的期望而痛苦。
李衣錦她爸有四個姐姐三個哥哥,到李衣錦出生的時候,她鄉下的爺爺奶奶已經有了五個孫子,知道孟明瑋生的是女孩,壓根就沒再注意過她們。反而姥爺姥姥對這第一個外孫女很是疼愛,姥爺甚至親自給她起名字,三個姑娘的名字都出自他手,分別取自《周易》《楚辭》《論語》,頗有講究,他翻了好多天書,給外孫女取了許多個文縐縐又好聽的名字,孟菀青和孟以安在一邊幫忙挑,各執己見,還差點打起來,但最後都沒爭過孟明瑋自己。
「我希望她衣錦還鄉。」孟明瑋說。
有時李衣錦覺得很幸運,因為她媽認為女兒的到來是命運的饋贈,但更多的時候是惶恐,這名不副實的饋贈落在她頭上成了永遠不能實現的妄想,落在她媽身上又是壓垮了生活的重擔,她媽怕是這輩子都看不到她衣錦還鄉了。
周到把他們在一起漂的這麼多年全都一股腦扔下走了,連句話都沒給她留下,只剩她自己漫無目的地繼續漂向看不清的未來。
「表姐,回吧?咱別在這站著了。」廖哲說,「凡事呢要往好了想,這種前任啊,一刀兩斷,連念想都不給你留下,乾淨,利索,多帶勁!你還惦記他活沒活著,何必呢?活著也當他死了!咱今天權當過來給他上墳了,再過幾天,頭七,拿點紙來給他燒……」
話音沒落房門開了,一個滿頭髮卷的大嬸惡狠狠露出臉來,就是剛才的高嗓門,「喪不喪氣啊在誰家門口上墳呢?!再胡說八道我報警了啊!」
大嬸手裡拿著拖把作勢,廖哲見狀不妙,連忙拉著獃滯的李衣錦逃離了現場。一口氣跑到樓下,廖哲說,「我送你回去啊?」
李衣錦拒絕了,說要一個人走走。她從無數次經過的小區門口走出去,看到每次加班回來都光顧的煎餅果子攤,以前他倆不管誰回來晚都記著買兩個回去當宵夜。攤煎餅果子的小哥還記得她,笑著就問,「今天休息?還是一個加香菜一個不加香菜?」
李衣錦搖搖頭,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