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不配做媽媽
孟明瑋每天都在給李衣錦發相親對象的聯繫方式,劉阿姨的外甥,王叔叔的女兒的同學,趙奶奶家孫子的表姐的前男友的同事,列表上的名字越來越多,李衣錦卻像屏蔽了她一樣不搭不理。她覺得李衣錦現在越來越不服管了,從過年敢不回家開始,電話打十個才接一個,信息發十條回一條。她發給陶姝娜,陶姝娜自然也不會按時回,思來想去,她只好打給了孟以安。
孟以安在出差去機場的路上,匆匆說了兩句就掛斷了。「你就放你的心吧,她好著呢,還把周到推薦到我這來面試了。」孟以安順口說。
「你還幫他找工作?」等李衣錦晚上進了家門終於接了電話,她媽劈頭就問。「沒有,就朋友圈別人發的招聘。我能幫他找什麼工作?」李衣錦辯解。
「我想也是。」她媽說,「你別咸吃蘿蔔淡操心,有那功夫,趕緊看看我發給你的那些人,挑個好的加人聊聊。」
「……」
「怎麼的?都是老實本分的好人家孩子,你還看不上人家?」
李衣錦進了自己房間,關上門。
「媽,」她努力讓自己語氣聽起來順從,「你能再給我點時間嗎?我現在不想相親。過一陣子行不行?」
「過一陣子是多久?」她媽立刻說,「反正你工作也不忙,等什麼呢?早聯繫不是早聊上嗎?我跟你說,你聽我的沒錯,都是條件好的男孩,人家現在都在找對象,願意跟你接觸,你左推右推的,等過幾天一個個的都有對象了,你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媽,如果真都像你說的條件那麼好,又怎麼可能看得上我?」李衣錦忍不住說,「我就一個沒錢沒房大齡北漂。」
「你也知道你沒錢沒房大齡北漂?那還不抓緊,還過一陣子?」她媽說,「要不是我費心費力給你安排相親,你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到過幾年找個缺胳膊斷腿的還是去給二婚的當後媽?」
有時李衣錦更希望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別人家是什麼樣的,這樣她就可以假定全天下的家都一樣,家人之間惡語相向是日常,子女在父母面前毫無自尊可言。但她看得到陶姝娜和她媽無話不說,看得到孟以安和邱夏對球球規矩又不失寵愛的教育,她沒辦法騙自己。大學的時候,室友每天都絮絮叨叨給家裡打電話,抱怨今天食堂的飯難吃,笑話南方的室友沒見過雪,想念家裡的拿手菜,問爸媽出去旅遊好不好玩,擔心家裡狗狗又闖了什麼禍,而她打給家裡的電話,接到的只是她媽無盡的數落。在外的時候她時刻擔心著她媽查崗,在家的時候就要接受24小時不間斷的監視。她一面深刻檢討是她做得不夠好才活該得不到認可和理解,一面又無法自抑地怨恨她媽為什麼不能像別人家的媽媽那樣能在該放手的時候放孩子獨立也能在孩子孤立無援的時候敞開懷抱讓她回家。
「就算我像你說的那麼一無是處,我也不想去相親。」李衣錦絕望地說。那邊沉默了半晌,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李衣錦,」熟悉的咬牙切齒的語氣,「你還有理了?我告訴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現在你翅膀硬了,就嫌你媽啰嗦,嫌你媽管你了?要不是我管你,你今天還不知道在哪呢!你以為我願意管你?你要是像陶姝娜那樣事事拔尖不用人操心,我何苦給自己找罪受?辛辛苦苦三十年養了個白眼狼,我圖什麼?」
「你不是養了個白眼狼,」李衣錦終於爆發了,「你是想養一個符合你心意的工具!任打任罵不會還手,還能滿足你母慈子孝的虛榮心的工具!我不聰明,不懂事,長不成你期望的樣子,你就算再怎麼操心,我這輩子也只會是一個又失敗又可憐的人!永遠都不會讓你滿意!你就早點死心行不行!」
一番話說出來,把她自己都嚇到了,她媽也嚇到了。
「李衣錦,……你反了天了,敢這麼跟你媽說話。」她媽抖著聲音說。
「我想說這話很久了,」李衣錦脫口而出,「早知今天,你當初就不該生我,你也不配做媽媽。」那邊沒了聲音。
良久,李衣錦聽見外面客廳門響,是陶姝娜回來了,她掛斷電話,丟開手機,窩在被子里無聲地大哭。
而孟明瑋在沒開燈的房間里枯坐著,客廳里傳來李誠智雷打不動中央七套的聲音。她把目光投向牆邊老舊的書櫃,那裡面分門別類地收著李衣錦從上小學到現在的每一本練習,每一份試卷,每一篇作文,每一張圖畫。柜子上擺著的照片她每天都會拿出來擦,有李衣錦的百日照和周歲照,
有她們母女倆的合照,有她姐妹三人和父母的黑白老照片,還有她珍藏的母親年輕時的照片。
李衣錦從來沒有這麼頂撞過她。除了確實不聰明,很多時候也確實不懂事之外,還算聽話,在她的巴掌威脅之下,逆來順受,做錯了也認罰認打,哭都不會太大聲。她盯著那張合照,她抱著只有四五歲的李衣錦,兩個人都笑得像花一樣。好像李衣錦長大後,她們倆就都沒再這樣笑過了。她一發火,孩子就認錯,她一打,孩子就哭,她好了,孩子就默不吭聲,彷彿成了一個邏輯圓滿的循環。
說實話,她也曾經想過,當初該不該生下李衣錦,卻沒想到這句話今天竟然是從李衣錦嘴裡聽到的。
你不配做媽媽。每一個這樣說出口的女兒,在震怒和氣憤的當下都不會去想,被她這樣說的媽媽,心裡究竟是怎樣的感受。她也曾經是這樣的一個女兒,如今她變成了遭自己女兒怨恨的媽媽。
作為家裡的長女,她從八歲起就會在爸媽都晚回家的時候搬個板凳站到灶台前給自己做晚飯。兩個妹妹相繼出生之後,她媽忙得不可開交,她就像當媽一樣手把手帶著妹妹們長大,從來沒抱怨過一句。
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就是個雷厲風行的女強人。孟明瑋崇拜她媽,想像她一樣,成為家人的依傍,有說一不二的魄力,主宰自己的人生。
高考恢復的頭一年,她認識的一個鄰居哥哥下鄉回來考上了省內最好的大學,她羨慕得要命,覺得自己無比幸運趕上了好時候,信心滿滿地想著自己三年後也能考上大學。十八歲的那個夏夜,她照顧兩個妹妹睡著之後,媽媽才回來,跟她爸在燈下一邊唉聲嘆氣,一邊商量著什麼。看到她過來,隨口說,「兩個小的都睡著啦?」
「睡著了。」孟明瑋回答。
看爸媽沒顧得上理她,她只好主動開口說,「媽,老師今天說,我能考上大學。」
她媽抬起頭,錯愕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突然反應過來,「哎呀,」她說,「不說我差點忘了,咱們老大今年要畢業了。」
她點點頭,充滿期待。「明瑋呀,你過來。」她媽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這幾年呢,媽媽的廠子才起步,所有的心血和精力,都投在了裡面,你也看到了,媽媽每天這麼忙,只能辛苦你幫忙帶妹妹。」
孟明瑋點點頭,心裡升起不詳的預感。
她媽看了她爸一眼,「爸媽的意思,希望你畢業之後,能來廠子里幫忙。一個呢,你是咱家人,將來遲早要一起干這些活,你早點熟悉了,也能減輕一點爸媽的負擔。另一個呢……家裡現在是困難的時候,確實是沒有閑錢供你念大學,兩個妹妹還小,還要吃穿用度……」
孟明瑋低下頭,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我才不去搬你那些臭魚爛蝦。」
她媽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是小漁村出來的女兒,離開體制之後,她把原本漁民的生意做大,辦了一個冷凍廠,加工儲存銷售海鮮魚類產品一條龍,給以前入不敷出的小鎮青年們創造了很多工作機會,她爸也被她媽勸了來幫忙。十八歲的孟明瑋並不懂得那些,她只知道爸媽每天忙得不著家,妹妹有什麼事她只能碼頭和廠子兩邊跑,但也時常找不到爸媽在哪。散發著魚腥氣的冷庫,大夏天穿著棉襖推著鐵板車卸貨的滿身臭汗的工人,在一個少女的虛榮心裡,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明瑋,」她爸立刻說,「不能這麼說話。爸媽每天辛苦賺錢,不都是為了你們嗎?」
「為了我的話,為什麼不讓我念大學?」孟明瑋說,「就是因為有了妹妹,你們就不讓我念書?憑什麼?我是姐姐,又不是媽,每天帶孩子,我們班同學都笑話我!」
「笑話你?帶孩子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誰家不是拖家帶口一堆孩子?」她媽看了她一眼。
「誰家的媽媽像你一樣從來不管孩子?」孟明瑋梗著脖子反駁,「鄰居們都說你就知道跟打漁的賣魚
的混在一起,成天不回家,你為什麼不能像別人家的媽媽那樣給我們做飯洗衣服?」
孟明瑋說著,就看到她媽臉色不悅起來,還沒開口,反而是一向慣著她的她爸瞪了她一眼,「跟你媽道歉。」
「我要念大學。」孟明瑋說。
「行,你不是要念嗎?」她媽嚴厲起來,「你能考上我就讓你念!」
「你說的?」孟明瑋不示弱地看著她媽。
「我說的!」她媽說。
「那你說話算話,」孟明瑋說,「否則你就不配做媽媽。」
這話一出口,她就看到她媽臉上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咬了咬牙,終究還是沒有再說一個字。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媽媽眼裡泛上了水光。
那晚她也沒睡著,蜷縮在自己的小床上聽著兩個妹妹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透過門縫看到外間的燈光一直沒有熄,爸媽在低聲地說話,沙沙地翻著賬本,還有媽媽隱約的啜泣。
一大早孟明瑋就下樓了,但她媽沒在家,估計是去小公園散步了。她出門去了早市,提著菜回來繞到小公園,果然看到她媽一個人坐在長椅上,津津有味地看對面老頭老太太打太極拳。看到她來了,她媽就起身讓她攙著,兩個人慢悠悠地一起溜達回家。
「買了帶魚啊,」她媽說,「中午煎了吃。」「好。」孟明瑋答。
「最近老二怎麼不來了?叫她來吃飯也不來,忙什麼呢。」她媽說。「不知道啊,」孟明瑋漫不經心說,「她不總忙忙叨叨的嗎。」
「這幾天沒睡好?看你蔫頭蔫腦。」她媽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說。孟明瑋沒作聲。
進了家門,她把菜放好就開始打掃。她媽現在雖然腿腳還利落,但是腰不好,她就包攬了家務。孟菀青過來也懶得幫忙,只三天兩頭買稀奇古怪的新玩意兒來孝敬她媽,什麼高級吸塵器,掃地機器人,自動晾衣架,懶人料理機,挨著樣地往家裡送,有的孟明瑋艱難試了一次,有的因為說明書看不太懂又怕使壞了人家的高級貨,包裝都沒拆就束之高閣。
她給她媽泡了杯茶端過去,她媽坐在椅子上戴著老花鏡看賬本,看她過來,就放下賬本,拉她坐在身旁。
「李衣錦最近怎麼樣?」老太太說,「她走的時候我可告訴她了,下不為例,咱們家的女婿是要帶回娘家過年的。」
孟明瑋嘆口氣,盯著茶杯上的熱氣緩緩上升,盯到眼睛發酸。
「還女婿呢,我給她介紹相親,生我氣了。」她說,即使要重述這句話也是無比艱難的事,「說我不配做媽媽,當初就不該生她。」
母女倆沉默了許久。孟明瑋低下頭抹了抹眼睛。「我以前,對她嚴厲,打她罵她,總想著,將來她出息了,就知道我的苦心了。現在可好,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樣。」
「你還記得你高中畢業那時候跟我吵架不?」老太太抿了口茶,笑著說,「你從來懂事,也沒有過什麼叛逆的時候,就那陣子也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樣。」
孟明瑋哭笑不得,「媽,你就笑話我吧。就是因為我自己不是那塊料,我後來才盼著李衣錦能出息。她要是好,我這輩子不也值了嗎?」
孟明瑋怕她媽食言,鉚足了勁兒讀書,就想著能夠考上大學,打個漂亮的翻身仗,讓她媽無話可說。但不配的是她自己,她高考落榜了。這下她徹底理屈詞窮,畢竟不是她媽不讓她念,是她自己考不上。
她把自己在小屋裡關了好久,叫她吃飯她也不出來,炎熱的夏天夜晚,兩個妹妹只能擠到爸媽房間去睡。她爸想去跟她講道理,被她媽攔住了。「讓她自己待著吧。」她媽說。
第三天早上,天蒙蒙亮她就起來了,她媽已經出門,兩個妹妹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她爸手裡拿著蒲扇縮在角落打著呼嚕。她進了廚房,準備好了早上吃的稀飯和小菜,然後出了家門,直接去了廠子里。
她媽正在跟運貨的工人核對數目,她就站在一邊等了好久,直到貨車都開走了,冷庫前來來往往的人也都各忙各的去了,她媽一抬頭,看見了她。她走過去,還沒開口,她媽倒是先發話了。
「明年還想試試嗎?」
「啊?」她沒反應過來,一愣。
「你們同學,今年落榜的,不是也有明年再考的嗎?」她媽說,「你還想考嗎?」
看她沒回答,她媽就轉身往樓里走,她跟在身後,躊躇了好一陣,說,「媽,我以後在廠子里幫你吧。」
從那之後,她沒再提過要念大學的事,爸媽也沒再提過。
「你後來怨我吧?」老太太說,「你要是再考一年,說不定就考上了。怪我那幾年一心撲在廠子上,忽略了你。後來我想想,挺後悔的。」
「再考幾年我都考不上。」孟明瑋搖搖頭,「你看李衣錦,考了兩次研,也沒考上,我倆都沒這個基因。媽,你說,你和爸腦子都那麼好使,老二老三也都聰明伶俐,怎麼我就沒遺傳到呢?」
老太太就笑,「有什麼可遺傳的。你啊,就是把姑娘逼得太狠了,你看老二,隨便散養,咱們娜娜不照樣學啥是啥。」
「李衣錦要是像娜娜一樣,還用我操什麼心?」孟明瑋酸溜溜地說。「媽,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失敗?我們姐妹三個,就我最沒出息。我才是最不配做媽媽的那一個。」
「怎麼叫配?怎麼叫不配?」老太太不慌不忙地說道,「啊,自己姑娘鬧彆扭,說了句氣話,就覺得自己當媽失敗,要真是這樣,養大你們三個這麼些年,我要被氣死多少次了。」
「對不起。」孟明瑋說。
「想當初啊,我也被別人這麼說過這樣的話。」老太太說,「說我不配當媽。」「誰說的?」
「不是你們仨,也不是你爸。」老太太說,「別人。」
「還有人敢說你?你以前那個暴脾氣,怎麼沒懟回去?」孟明瑋好奇道。
「你不記得了?就是老二出生的前一年,你才八九歲吧,我大著肚子帶你去進修的時候。當時去學校給你請假,告訴校長我要把你帶到外地去,那老爺子就跟看鬼一樣看著我,笑得我啊。」
「我都有點忘了。我爸那時候幹嘛呢?」孟明瑋問。
「你爸還在傳染病院住院,我都沒法去照顧他,走到哪都得把你領身邊。」
孟明瑋從來沒聽她媽講過這一段往事,她只知道她媽雖然學了文化,但其實沒什麼正規學歷,以前在工廠做出納,後來進了稅務局做了幾年會計,就下海做生意了,也幾乎不記得小時候跟她媽去外地進修是為了什麼。
「喬海雲,三十二歲,」學校的接待人員看了看她的證件,注意到了她的肚子,和她身旁拉著她袖子的怯生生的小女孩,「你是來進修的?」
「對,」她說。「財會專業。」
「你這……?」接待人員指了指她的肚子。
「沒事,估計明年才能生,不耽誤。」她連忙說。
接待人員咂咂嘴,搖搖頭,繞著她走了一圈。孟明瑋警覺地退後兩步躲到了她媽身後。「這我得去辦公室跟領導請示一下。」他說,「我可沒想到來了個你這樣的。」
「我這樣怎麼了?」她說,「我家老大今年九歲了,聽話懂事從來不給我闖禍,我現在就是大著肚子又沒坐地就生,生了也不會賴你們,你怕什麼?」
那人一臉惹不起的樣子,「你別跟我說這個。女的大著肚子還來進修,成什麼體統?你家當家的呢?就讓你拎一個揣一個到處跑?」
「我就是當家的。」她說。
「你當什麼家?我看你是男人跑了吧?保不準是誰的孩子呢,還想來學校進修,你要不要先給你閨女找個爹啊?沒爹你怎麼當媽?你還當家,你配當家嗎?你都不配當媽!」
課還沒開始上,一起上課的同學就都傳開了,來了個「拎一個揣一個」的孩子媽。孟明瑋想起她為什麼對那段時光無甚印象,因為在她年幼的心裡,並不覺得跟著她媽奔波難熬,相反,住在宿舍里的時候,每一個阿姨或姐姐都很照顧她們娘倆,她記得一個瘦瘦的姑娘,把靠窗的下鋪讓給了她們,還拖來自己的凳子墊在床邊,怕她小孩子亂動掉下床去。還有一個短頭髮的胖阿姨,喜歡在街上買熱騰騰的烤紅薯給她,看到她媽在宿舍用小爐子熬小米粥,會把自己平日里攢下捨不得吃的紅糖給她摻進去。每到晚上休息的時間,她媽就捧著肚子靠在床邊,給姑娘們講出海打漁的故事,孟明瑋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夢裡乘船出海,放眼望去全是馭風破浪的帆。
「我那個時候啊,年輕氣盛,那個人無緣無故就罵我,我真想揍他。但是一想,你還在旁邊呢,肚
里還有老二呢,我就什麼脾氣都不想發了,就告訴自己,忍一忍,只要我能把書念了,孩子能平
平安安出來,什麼都能忍。好在還是念上了。」老太太悠悠地說。「那後來呢?孟明瑋問。
「後來啊,菀青不聽話,非要提前出來,陰差陽錯地,我就沒拿到那張文憑。但課倒是上了八九不離十,後來我就去當會計了嘛。」老太太說。
「媽,你就隨便學學就會了,我爸也是,那麼有才,為什麼我就那麼笨?你倆不公平,把智商都分給孟菀青孟以安了,我一點都沒沾著。」孟明瑋半開玩笑地說,「所以李衣錦才怨我,我要是把她生得聰明點該多好。」
「哪有這麼說自己閨女的,」老太太笑,「哎,你想想,我帶著你去進修的時候,也就像李衣錦現在這麼個年紀。你啊,也該放手了。」
「話是這麼說,」孟明瑋嘆了口氣,「媽,你不知道,除了李衣錦這個不讓人省心的,我的生活里,
基本上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你讓我去幹什麼呢?每天跟你一起去小公園看別人打太極拳嗎?」「也行啊,你想打太極拳都行。」
「媽!你又笑話我!」孟明瑋不滿地說。
說話間,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上面有李衣錦發來的消息。「媽,對不起。」
周到去孟以安他們公司面試了,回來等消息的時候,給李衣錦打了個電話。
「我那天不該那麼跟你說話。」他說,「我面試不順利,所以那天心情不好,你別放在心上。」「分手都分手了,」李衣錦回答,「有什麼放不放在心上的。」
「……你這話說的就還在生氣。」周到說,「對不起。」
「我真沒生氣。」李衣錦說。
「那……好吧。不管順不順利,麻煩你跟你小姨……道個謝。」「好。」
「……還有,我想說,咱們在一起這些年,我只是付了房租而已,我……也確實沒有能力給你更好的條件。你愛記賬,平時你自己買東西什麼的,都記得清楚,你那天說,房租算下來你花得少,我就希望你,別當成負擔,也千萬別覺得咱倆一定要AA制分得一清二楚,你不欠我錢,你什麼都不欠我。以後……希望你能找一個更好的人。」
這算是正式的分手贈言了吧。李衣錦心裡已經沒有什麼波瀾,平靜地道了謝,掛斷了電話。她窩在床上,翻開電腦,點開一個名為REAL LIFE的文件夾,裡面是按年份日期排序的一個個Excel表格,事無巨細地記載了她從工作以來賺到的和花掉的每一分錢。
記賬這個小習慣她從小就耳濡目染,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她就趴在姥姥腿上,看她撥弄算盤珠子,發出清脆的聲音。姥姥教她的珠算她長大幾歲就忘了,但也有樣學樣,拿了一個小本本當賬本,雖說她也沒什麼賬可記。上大學之前,在她媽管束之下,她也幾乎沒有經手過什麼錢,後來總算獨立了,大到房租工資,小到柴米油鹽,她每一分錢都妥帖地記在賬上,每月跟信用卡賬面
一對,絲毫不差。從手工賬本變成手機APP和Excel表,她的賬單記錄下了每一絲生活的痕迹。
她打開2011年7月的賬單,那是畢業前因為搬家和周到熟悉起來的第一個月,他們一起吃過一次冰淇淋,花了二十五塊。2011年10月,他們第一次斥巨資去看喜歡的歌手的演唱會,兩張票花了780塊,坐在離舞台最遠的地方,舉著望遠鏡都只能看大屏幕,但還是興奮到叫啞了嗓子,望遠鏡是50塊從門口小販手裡買的,進了場才知道別人只花了20塊。2012年5月,她因為上司騷擾辭了工作,鬱鬱寡歡,周到安慰她說是好事,值得慶祝一下,兩人去吃了惦記好久都捨不得吃的海鮮自助,298塊一位,吃到扶牆出來,為了消食在夜晚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狂走三個小時。2013年6月,周到過生日,她因為加班過了十二點,第二天給他補上了一個蛋糕。2016年雙十一,她放在購物車裡很久的一套口紅禮盒被周到偷偷下了單,她收到之後喜歡得捨不得拆開,但還是嫌貴,替他肉疼,左思右想之後忍痛退了貨,下單了他的耳機,因為他耳機被她灑上咖啡弄壞了……—筆筆賬把兩個人的生活織成細細密密的網,即使分開了,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徹底翻篇。
李衣錦關掉文件夾,給周到又發了一條信息。「也希望你找一個更好的人。」
孟以安出完差突然回了老家,先去了她媽那裡,門鈴響的時候孟明瑋在客廳幫她媽一件舊衣服釘扣子,開門見孟以安回來了,很是意外。
「怎麼突然回來沒提前說一聲?」孟明瑋奇道,「這大忙人有閑回來看咱媽啦。媽午睡呢,等起來再跟她說話吧。」
「嗯,」孟以安一邊進屋一邊答,「我臨時回來有事,明晚飛機就走了。」「媽上周叫我給你寄的海參和燕窩,收到了吧?」孟明瑋問。
「收到了收到了,」孟以安說,「以後讓媽別給我寄東西。我什麼都不缺。球球太小也不吃這些補品,平日里且有的吃呢。」
「都是她的老下屬來看她送的,媽要給你,你就收著唄,她也開心。」孟明瑋說。
「那個,那天你又訓李衣錦了?她來問我,是不是把周到過來面試的事跟你說了。」孟以安說。「我可訓不了她了,她現在小嘴叭叭的,說起我的罪狀來頭頭是道。」孟明瑋說。
孟以安笑,「你呀,有時候也稍微反思一下,當媽又不是當上帝,不需要管太多。孩子早就是成年人了,你要相信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要走。」
「你也來教育我。」孟明瑋忍不住嘆了口氣,「咱媽都已經教育過我了。我們家李衣錦啊,跟我一樣,沒性格,沒能力,沒條件,我就不該把那麼多的期望放在她身上。但我能怎麼辦呢?咱媽不把期望放我身上,但是還有老二和你啊,你們倆爭氣,她這輩子也值了。我呢?我只有李衣錦了。」
「什麼樣才叫爭氣呢?李衣錦現在至少也能自食其力,不就是沒結婚,怎麼就不爭氣了。」孟明瑋不吭聲,良久,岔開話題。「你回來什麼事?」
「你還記得我在錦繡家園買的那套房子嗎?08年買的,我打算賣了,回來辦手續。」「記得,怎麼突然要賣啊。」孟明瑋問。
孟以安就笑笑,沒說話。
晚上母女三個一起吃了晚飯,孟以安正收拾著自己帶回來的文件證件,被老太太叫進卧室去給她捶腿。
「你要把那個房子賣啦?」老太太問。「嗯。」
「那時候你爸還在……」老太太悠悠地嘆了口氣,念叨,「你還怪我不?」孟以安搖頭。
「怎麼突然想起賣房子?沒什麼事吧?」老太太又問。「邱夏和孩子都挺好吧?」「挺好的,都挺好。我就是倒騰點閑錢出來,沒事。」孟以安說。
外面客廳里,孟以安沒收拾完的文件夾扔在沙發上,孟明瑋坐在一旁,看到戶口本放在最上面,拿起來翻了翻,一眼看到孟以安那一頁,婚姻狀況一欄寫著「離異」。
孟以安最近準備再買一套房子,琢磨著家鄉小城房租也升不上去,就想著不租了把房子賣掉。跟邱夏離婚之後,財產分割得也順利,房子也留給了她和孩子,她只是未雨綢繆想著再多一分打算。
兩人都不是會為離婚而撕破臉的人,但說實話,兩人也都沒想到會真的走到離婚的地步。
分歧從一開始便存在了。球球沒滿周歲,孟以安就決定從公司出來創業,邱夏不同意,兩個人爭執了很久,誰也不能說服誰。邱夏覺得創業比留在公司更辛苦更不穩定,收益又很難說,孟以安覺得反正都是辛苦,留在公司升職又希望渺茫,還不如放手去試她想嘗試的。邱夏覺得帶孩子的時間更難保證,孟以安覺得球球馬上就斷奶了更好帶。邱夏覺得她說得輕鬆,到時候肯定是把孩子24小時扔給他,她自己忙得不著家。
僵持不下,孟以安脾氣犟,自己二話不說就去做了。邱夏知道勸不住她,看她賭氣帶著孩子到處跑又心疼,還是替她接下來了大部分照顧孩子的重任。
球球剛上幼兒園的那年,孟以安的公司從無到有,終於漸漸走上了正軌,和許多優秀的業內專家合作,推出的很多親子公益活動都得到了好評。她陪球球的時間越來越少,一心想著她上了幼兒園之後總算解放了,反正有邱夏接送,他又不坐班。
幼兒園在感恩節那天教小朋友們畫賀卡送給最愛的人,那天是星期四,放學早,邱夏應該下午三點就把孩子接走,但是五點半孟以安接到了幼兒園老師打來的電話,說她家孩子沒人接,還在園裡等。
孟以安當時正在跟人簽合同,連忙出來打電話給邱夏。響了半天電話卻沒人接,她便著急起來,只好回去跟對方道了歉,約了改天再談,然後開車匆匆往幼兒園趕,路上她給邱夏打電話又沒接,只好發了語音,告訴他自己去接孩子了。到了幼兒園才看到球球一個人孤零零地和老師一起站在門口等她,一看她來了,小臉立刻氣鼓鼓地撅起來,冒出一句生疏得像大人一樣的話。
「怎麼是你啊。」
孟以安被問懵了,「我是你媽,不是我是誰?這孩子怎麼說話的。」一邊忙不迭給老師道歉,「對不起啊,她爸肯定是臨時有事沒來,我從公司趕來,又堵車,給你們添麻煩了,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球球媽媽,」老師說,看她拉起球球手要走,「那個,等一下啊,……不好意思這是我們的規定,我沒見過您,每次都是球球爸爸來接……您能不能出示一下您的證件信息?還有跟球球的合影什麼的,證明您是球球媽媽?無意冒犯,就是……規定要求的,怕萬一有事。」
孟以安愣了半晌,百感交集,只好拿出自己的證件和名片,又翻了翻手機里的照片,划了好久,
都是工作上存的圖,一直划到幾個月前的夏天帶球球去海洋館拍的照,這才如釋重負給老師看。
在回家的路上,孟以安又打了邱夏的電話,還是沒接,她有點擔心。球球坐在后座的兒童座椅上,一直默不作聲。孟以安就問她,「等媽媽來的時候害怕了嗎?」
球球搖搖頭,「不是爸爸來嗎?」「……」孟以安又哽住,沒回答。
「爸爸怎麼沒來接我?」」
」
「每天都是爸爸來。」:
「
進了家門,她才看到家裡沒開燈,邱夏坐在自己書房裡一動不動。孟以安就有點暴躁,走進去沒好氣地說,「回來了怎麼不回我電話?給你打了那麼多個!怎麼沒去接孩子?」
邱夏的聲音里透著疲倦,「我看見你語音了,你不是去接了嗎。」
「那你今天怎麼回事?」孟以安問,「不是三點就放學嗎?五點半球球還在幼兒園等著!」
邱夏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說話也開始帶刺,「你還知道得挺清楚,你接過幾次?哦,就今天這一次,你有什麼權利說我。」
「邱夏,你今天吃了槍葯是嗎?」孟以安脾氣也上來了,「你知不知道我著急趕過去,合同都沒簽?」
邱夏冷著臉站起身,「那你知不知道我今年又沒評上職稱?」他狠狠地砸了書桌一下,「第三年了,和我同資格的早就評上副教授了,我還在這混!」
「那你怪我?」孟以安氣得哭笑不得,「你沒評上職稱你就不去接孩子?你就這麼當爸的?」
「你就這麼當媽的?」邱夏也氣急了,「這兩年你給孩子做過幾次飯?哄睡過幾次?你好意思說我嗎?別人家的妻子不是賢內助至少也能分擔家務和照顧孩子,你自從創業以來,你還顧得上這個家嗎?顧得上孩子和我嗎?」
「可是我有賺錢啊!」孟以安反駁,「孩子將來不還是要用錢?難道靠你當教授的死工資嗎?我做好事業的同時不也是希望家庭條件更好點,將來給孩子更多的選擇嗎?你以為誰都像你,天天念叨著你的文學和藝術就能當飯吃?不照樣還是沒評上職稱?」
「孟以安,你可以瞧不上我的專業,瞧不上我一輩子只能困在象牙塔里,但你不能太過分了!為了這個家我一直在退讓,我支持你做自己的事業,但是你也要體諒一下我吧?」
「我沒有不體諒你啊!我去年就問過你,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做,你不是喜歡給你的學生們上課嗎?做成線上課受眾能多成千上萬,還有收益,是你不願意來!」
「你那不叫體諒我,你是非要用你的觀念改變我,我以前是不愛爭,也不在乎職稱啊薪資啊這些,但不代表我不愛我的工作!我寧可拿一輩子死工資,一輩子都評不上職稱!」
「那我說要讓球球拍我們的親子公益廣告,你為什麼攔著我?」
「孩子那麼小懂什麼?你就非得把咱們家攪和得亂七八糟,全都為你事業服務?」「怎麼亂七八糟了?你的事業是事業,我的事業就不是事業?!」
兩個人爭吵聲音越來越大,球球躲在書房外,眼裡含著淚花,躊躇了一會,從自己小書包里拿出了一個東西,小心地走了過去,遞給了邱夏。
邱夏打開,發現是幼兒園教她們做的感恩節賀卡。球球用五顏六色的筆畫了太陽和花朵,在畫面的正中間重重地描了兩個字母Q,一個大,一個小。那是邱夏教她畫的,她不會寫字,邱夏告訴她那是爸爸和她的姓氏。
她指著那兩個Q,說,「爸爸,今天老師教我們畫感謝的人,這個是爸爸,這個是我。」
孟以安氣不打一處來,上前搶過那賀卡一看,更是大發雷霆,劈手就摔在一邊。球球被她嚇到,大哭起來。
「行,你就知道你爸,連你媽都不認,是吧?誰把你生出來的?啊?你知不知道誰把你生出來的?是老娘疼了一天一夜把你生出來的!」她情緒瀕臨崩潰,球球嚎啕大哭,邱夏氣急,把她拉開,「你有毛病吧?沖孩子發什麼火?」
「我憑什麼不能發火?」孟以安大喊,「只許你沒評上職稱發火,不許我沒簽合同發火?」
「孟以安,你看看你現在這賴皮的樣子,」邱夏冷著臉說,「誰當時跟我說保證陪孩子的時間,誰當
時說創業也能當一個好媽媽?你看看孩子,你看看你!你摸著良心想一想,自己配不配當媽媽。」
邱夏把地上的賀卡撿起來,抱著大哭的球球摔門而去。孟以安歪倒在牆邊,滿頭冷汗,渾身發抖,終於也嚎啕大哭。
最傷人的話,從最信任的人口中說出來,還是成了壓垮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兩個人後來冷靜地談過,都是極其驕傲又極其倔強的人,終於還是不願放下自尊向對方做出妥協。
孟以安等老太太睡著之後從卧室出來,看到孟明瑋坐在沙發上,像是等著有話跟她說。她就坐到旁邊。過了好久,孟明瑋問,「什麼時候離婚的?」
她的反應大大出乎孟以安的意料之外。她這個大姐,保守又古板,從小管她訓她的次數甚至比她媽都多,她決定瞞著家裡,也是覺得一旦她們知道她離婚了,她姐估計會比她媽先暴走,她可不想無端生事。
但孟明瑋卻格外平靜。
「17年離的。」孟以安說。
「那這兩年春節回來……」孟明瑋問。
兩個人分得和平。邱夏的忠告她都遵守了,從那以後,她再忙也沒有缺席過球球的生活,而邱夏也幾乎隨叫隨到履行父親的職責,兩個人反而比沒離婚的時候更和氣,互相謙讓,默契配合,過年回家的時候更是一副美滿三口之家的樣子,天衣無縫。
「我還是不告訴媽了。媽年紀大了,就別讓她再惦記咱們的糟心事了。」孟明瑋說。「姐,你不罵我?」孟以安倒好奇起來,「我沒跟你們說,就是怕你罵我。」
「你也知道我要罵你啊,」孟明瑋說,「我說過多少次了,咱媽的期望,就是咱們姐三個婚姻幸福。」
「才不是,」孟以安嗤笑一聲,「咱媽的期望是咱們仨不離婚。她那老一輩人的想法,就覺得離了婚
就是大忌,大逆不道,不管出了多少糟心事,只要不離婚,就還像萬事大吉一樣。但怎麼可能呢?不離婚就一定婚姻幸福?離了婚就一定不幸福?」
「你別拿你那套跟我說。」孟明瑋說,「你不敢在媽面前說,就在我這胡說八道。」「媽面前我也敢,」孟以安說,「姐,你不罵我,是因為心裡有事嗎?」
孟明瑋沒回答。
「是李衣錦的事?還是別的?」
孟明瑋搖了搖頭。良久,她若有所思地問孟以安,「一個人想離婚,到底是因為什麼?」
從小到大,大姐都是像媽一樣教導她的那個人,但孟以安看著那張皺著眉頭苦澀的臉,寫滿了小孩子一樣迷茫的求知慾望,一個走過半生的中年婦女,在婚姻這本教材的某個章節上,遇到了不會做的難題,要向這個小她十四歲的妹妹請教。
孟以安突然心頭一酸,伸手握住了孟明瑋的手。
「姐,」她說,「遇到什麼事,你都別害怕,我們都陪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