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我的師承
作為寫作者,我是地道的學徒。回看自己寫過的東西,中短篇十幾個,大多是過去兩年所寫,乏善可陳者多之,差強人意者幾個,默然自傲者極少,有幾個竟極其陌生,好像是他人所做,混到自己的文檔里。長篇寫了兩個,都不真正長,十萬字出頭:一個類似於中短篇集錦,當時企望能承接《史記》的傳統,勉力寫人,現在再看,多少有混亂自戀之處;一個向村上春樹致敬,想寫個綜合性的虛構品,於是矯揉造作處多,如同小兒舞著大刀,顛倒手腳。但是通論這些東西,也有些不太心虛之處,即都是全力為之,無所保留,老實地虛構,笨拙地獻出真心,有人謬讚我是個作家,實在汗顏,豈能和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共用一個稱謂?若有人說我是個誠懇的小說人,似乎可以竊自消受,確實是想把這世上的幾十年用來弄小說,若是能不急不緩地弄下去,興許碰巧寫出一二,將靈魂送進某個人跡罕至的廟堂中。
我沒有師門,老師卻是極多。小學一年級,剛習了幾個字,母親便送給我一個紅色的筆記本,其大其厚,大概是我手掌的兩倍。那是舊物,好像是多年前母親上學餘下的。寫下一句話,母親說。我便坐在炕頭,在方桌上寫下了一句話:今天我上學了。大概如此,「學」字不會,用xué代替,然後又寫上了日期。於是每天寫這一句話,今天把臉摔破了,今天中午吃了土豆。基本上以今天二字起首,有一個動詞,格律整齊,如是我聞。父母都是工人,下鄉知青,初中文化,可是非常重視我的教育,似乎我每多認識一個字都讓他們歡欣鼓舞。當時學校的班主任姓金,朝鮮族,隨身帶著辣醬,脾氣火爆,無論男女,若是頑皮,必以手擂之,或抬腳踹之,動若脫兔。她極喜歡文學,字也寫得好,講台的抽屜里放著毛筆,下午我們自習,昏昏欲睡,她就臨帖,能寫柳公權。後來看班上有那麼幾個,還算不笨,就在黑板上寫上唐詩宋詞,誰背好就可以出去瘋跑。我家境不好,愛慕虛榮,每次都背得很快,有時背蘇東坡,氣都不喘,白衣卿相柳永,為了賣弄,可先背下半闋。老師便囑我把日記給她看,一旦要給人看,日記的性質就發生了變化,多了不少塗改,努力寫出完整段落。她鼓勵我,當眾表揚我,把我寫的小作文跟別的老師炫耀,此舉導致我虛榮心進一步貪婪,攢下飯錢買了不少作文選,看見名人名言就記下,憋著勁在作文里用。父親看書很多,什麼書都看,是下鄉時養成的毛病,帶字兒的就是好。他很少表揚我,但是心情不錯時,便給我講故事,沒頭沒尾,冬天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他擋著風蹬車,講著故事。我才知讀書的妙處,全不是作文選所能代替。於是年紀稍長,便把錢省下來買《讀者》,期期不落。那時家裡的老房子被政府推掉,舉家搬到父親的工廠,住在車間里,就是在那生鐵桌台上,我第一次讀到《我與地壇》,《讀者》上的節選,過去所有讀過的東西都消失了,只剩下這一篇東西,文字之美,之深邃,之博遠,把我從機器的轟鳴聲中裹挾而去,立在那荒廢的園子里,看一個老人在園子里呼喚她的兒子。我央父親給我辦張區圖書館的圖書卡,半年時間便把少兒部分的書看完了,大概是小學六年級,金庸的所有小說,古龍的代表作,《福爾摩斯探案集》《基督山伯爵》《傲慢與偏見》《巴黎聖母院》,如此等等,大概都看了一些,所寫作文也與過去大不相同,金老師勉勵我,她知道我笨,數學不行,但是語文可以強撐,興許將來可藉此安身立命。但是我沒有志氣,只想考學,所謂寫作文,只是想讓人知我厲害,無他,從未想過要成為作家,讀書也是自娛,為了跟同學顯擺自己知道的故事,小學畢業後,面向新的圈子,便和老師斷了聯繫。
初中第一次作文,我的文章震動了老師和同學,老師將我大罵,說我不知跟誰學的,不知所云,這麼寫去中考肯定落榜,同學認為我是抄的,此文肯定埋伏在某本作文選中。我心灰意冷,唯一的利器鈍了,立顯平庸。不過讀書從未間斷,《麥田的守望者》《水滸傳》巴金王安憶,老舍馮驥才,一路看下去,當時的初中離市圖書館很近,我便把原來的圖書卡退掉,換了市圖書館的,每天中午跑去看。當時有兩個朋友,一個後來去了清華後去歐洲,做了科學家,一個天賦不差前者,但是為人好鬥任氣,後來不知淪落何處,似乎是瘋了。當時我們三人都無朋友,便合成一組,結伴去圖書館消遣孤獨,他們二人去研究宇宙科學,我鑽進文學類的書架猛看。就是站在那裡,我看了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孫犁的《白洋淀》,鄧一光的《狼行成雙》,趙本夫的《天下無賊》,李佩甫的《敗節草》,莫言的《紅高粱》,張賢亮的《綠化樹》,還有雜書無數,陳寅恪,費孝通,黃仁宇,錢鍾書,下午跑回去上課,中午看過的東西全忘,繼續做獃頭獃腦的庸學生。
挨到高中,已非當初那個貌似有些異稟的孩子,只是個湊合高中的湊合分子。高一的語文老師姓王,年輕,個矮,面目冷俏,在老師中人緣不好,孤傲非常,據說婚禮時幾乎無人參加,冷冷清清。可是極有文學才能,能背大段的古文,講課從不拘泥,信手拈來,似乎是腦中自帶索引。我當時已知自己無論如何寫,也不會入老師法眼,她第一次命題作文題目很怪,沒有限定,但是必須是兩個字。彼時外公剛剛去世,我便寫了篇文章叫作《生死》,寫外公去世前,給我買一個大西瓜,翠綠非常,我看見他從遠處懷抱西瓜走來,面帶微笑,似乎西瓜的根蒂就長在他身上。滿分六十,王老師給了我六十四分。那是一隻溫柔有力的手,把我救起,我努力想寫得更好,仔細讀了張愛玲,汪曾祺,白先勇,阿城,看他們怎麼揉捏語言,結構意境,仔細讀了余華,蘇童,王朔,馬原,看他們怎麼上接傳統,外學西人,自明道路。我的作文字跡極亂,老師儘力辨認,有時候我嫌作文本的格子框人,就寫在八開的大白紙上,蠅頭小字,密密麻麻,老師也為我批改。高中畢業前,我寫了一篇東西叫作《復仇》,寫一個孩子跋山涉水為父報仇,尋找的過程大概寫了近兩千字,結尾卻沒有,老師也給了我很好的分數,裝作這是一篇作文。高中畢業後,我回去看過她一次,她獨自坐在辦公室角落的格子里,周圍沒有人,我站在她身邊說了些什麼已經忘記,只記得她仰頭看著我,滿懷期待而無所求,眼睛明亮非常,瘦小樸素,和我初見她一樣。
大學四年什麼也沒寫,只是玩。書也是胡亂看,大學的圖書館破舊落後,電腦都沒有一台,借出的書似乎可以不還,直到看到王小波,是一個節點,我停下來想了想,那是我想成為的人啊,但是我自知沒有足夠的文學才華,就繼續向前走去,隨波逐流,虛擲光陰,晚上從不失眠。
2010年開始寫小說,2013年第一次在期刊上發表,之前拿過兩個台灣的文學獎,在台灣出過一個單行本的中篇。說實話,雖是認真而寫,但是心態都是玩耍,也不自認是文學青年,從未有過作家夢。只是命運奇詭,把我推到寫作的道路上,或者是推回到這條道路上,讓我拾起早已零落的記憶,忘記自己曾是逃兵的事實。對於小說的做法,我被余華啟迪,他從未停止探索敘述的奧秘,尖利冷峻,不折不從。對於文學的智識,我是王小波的擁躉,他拒絕無聊,面向智慧而行,匹馬孤征。對於小說家的操守,我是村上春樹的追隨者,即使不用每次寫作時打上領帶,向書桌鞠躬,也應將時間放長,給自己一個幾十年的計劃,每天做事不休。對於文學之愛,我是那兩個語文老師的徒弟,文學即是生活,無關身份,只是自潔和精神跋涉。對於文學中之正直和寬忍,我是我父母的兒子,寫下一行字,便對其負責,下了一盤棋炒了一盤菜,便對其珍視,感念生活厚愛,請大家看看嘗嘗。對於未來的文學道路,我不及多想,妻兒在側,上有慈母泰山丈母娘,他們都是我的老師。我也許有著激蕩的靈魂,我坐在家中,被靜好時光包圍,把我那一點點激蕩之物,鑄在紙上,便是全部。
雙雪濤
2015.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