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不凡
從部隊轉業之後,我跟過幾個案子,都和「嚴打」有關。抓了不少人,事兒都不大,跳跳舞,夜不歸宿,小偷小摸,我以為地方上也就是這些案子,沒什麼大事兒。沒想到兩年之後,就有了「二王」,大王在嚴打的時候受過鎮壓,小王在部隊里待過,和我駐紮的地方離得不遠,屬於蒙東,當時我就聽說過他,槍法很准,能單手換彈夾,速射的成績破過紀錄。兩兄弟搶了不少地方,主要是儲蓄所和金店,一人一把手槍,子彈上千發,都是小王從部隊想辦法寄給大王的,現在很難想像,當時的一封家信里夾著五發子彈。他們也進民宅,那是後期,全市的警察追捕他們,街上貼著他們的通緝令,倆人身上綁著幾公斤的現金和金條,沒地兒吃飯,就進民宅吃,把主人綁上,自己在廚房做飯,吃完就走,不怎麼傷人,有時還留點飯錢。再後來,倆人把錢和首飾扔進河裡,向警察反擊。我們當時都換成便衣,穿自己平常的衣服,如果穿著警服,在街上走著就可能挨槍子兒。最後,那年冬天,終於把他們堵在市北頭兒的棋盤山上,我當時負責在山腳下警戒,穿著軍大衣,槍都滿膛,在袖子里攥著,別說是有人走過,就算是有隻狍子跑過去,都想給它一槍。後來消息傳下來,兩人已經被擊斃了,我沒有看到屍體,據說兩人都瘦得像餓狗一樣,穿著單衣趴在雪裡。準確地說,大王是被擊斃的,小王是自己打死的自己。那天晚上我在家喝了不少酒,想了許多,最後還是決定繼續當警察。
1995年剛入冬,一個星期之內,市裡死了兩個計程車司機,屍體都在荒郊野外,和車一起被燒得不成樣子。一個月下來,一共死了五個。但是也許案子有六起,其中一個人膽小,和他一個公司的人死了,他就留了心,有天夜裡他載了一個男的,覺察不對,半道跳車跑了,躲在樹叢里。據他的回憶,那人中等個,四十歲左右,方臉,大眼睛。但是他不敢確定這人是不是兇手,因為他在樹叢里看見那人下車走了,車上的錢沒動。這個案子鬧得不小,上面把數字壓了下去,報紙上寫的是死了倆,失蹤了一個。我跟領導立了軍令狀,二十天內破案。我把在道上混的幾個人物找來,在我家開會,說無論是誰,只要把人交出來,以後就是我親兄弟,在一口鍋里吃飯,一個碗里喝湯。沒人搭茬,他們確實不知道,應該不是道上人,是老百姓乾的。我把這五個司機的歷史翻了一遍,沒有任何交集,有的過去給領導開小車,有的是部隊轉業的運輸兵,有的是下崗工人,把房子賣了,買了個車標,租房子住。燒掉的汽車我仔細勘察了幾回,兩輛車裡都發現了沒燒乾凈的尼龍繩,這人是把司機勒死,拿走錢,然後自己開車到荒郊,倒汽油燒掉。有了幾個線索,殺人的人手勁不小,會開車,缺錢,要弄快錢。因為和汽車相比,他搶的錢是小頭,但是他沒關係,車賣不出去或者他沒時間賣,一個月作案五起,不是缺錢的話不會冒這麼大的險。回頭跟技術那頭的人又開了一個碰頭會,他們說,光油箱里那點油不能把車燒到這麼個樣,這人自己帶了汽油或者柴油。
又多了一條線索,能搞到汽油或柴油。
這時候已經過了十天。我到領導的辦公室,坐下,說,領導,這個案子不好破。領導說,你是要錢還是要人?上面給的壓力很大,最近晚上街上的計程車少了一半,老百姓有急事打不著車。軍令狀的事兒放在一邊,案子破了,甭管是什麼方法,提你半格。我說,領導,我覺得幹警察就是給人擦屁股。領導說,你啥意思?我說,沒啥意思。你跟上面說一下,全市計程車的駕駛位得加防護罩,兇手使的是繩子,就算有點別的,估計也是冷兵器,加了防護罩,安全百分之九十,就算這個人逮到了,以後說不定還有別人,防護罩必須要有。領導說,這可是不少錢,不一定能批下來。我說,最近滿大街都是下崗工人,記得我們前一陣子抓的那個人?晚上專門躲在樓道里,用錛子敲人後腦勺,有時候就搶五塊錢。你把這幾個案子的現場照片帶去,讓上面看看腦漿和燒焦的骨頭。他說,我想想辦法吧,說說現在這個案子的思路。我說,我手下有六個人,有一個女的不會開車不算,剩下五個,你找五輛車,不加防護罩,晚上我們開出去。
幾天之後,我給手下開了個會,我說,這事兒有風險,不想乾的可以不幹,干成了,能記功,也有獎金,干不好,可能把自己搭進去,跟那五個計程車司機一樣,讓人燒了。你們自己琢磨。趙小東說,頭兒,獎金多少?我知道他媳婦正懷著孕,這十幾天他基本沒著家,我最擔心他退。我說,獎金沒說死,五千起吧。幾個人干幾個人分。他點點頭,沒再說話。
1995年12月16日晚上十點半,我們五個人,全都是男的,正式出車,每人帶了兩把槍,一把揣在腋下,一把藏在駕駛位的椅子底下。我提了幾個注意點:第一,一個或者一個以上成年男子,打車要去僻靜處;第二,孤身一人成年男子,上來就坐駕駛座正後方;第三,身上有汽油或者柴油味的人。如果是女人或者帶小孩兒的,就推說是新手,不認識路,不拉。最後一點,如果發生搏鬥,不要想著留活口,因為對方是一定想著要你命的。
我們在路上跑了三天,沒有收穫。小東說拉過三個有嫌疑的男的,要去蘇家屯,他就小心起來,聽他們說話,是本市口音。其中一個半路要到路肩尿尿,小東就把槍掏出來插在棉鞋裡,結果那人尿完回來,三個繼續說話,好像是兄弟三個,回去給父親奔喪,其中一個上車之前和女人喝了酒,尿就多。到了蘇家屯,靈棚已經搭好,小東下車抽了支煙,看他們兩個扶著一個走進靈棚去跪下,然後上車開了回來。
第八天,12月24日夜裡十點半,下點小雪。我把車停在南京街和北三路的交口,車窗開了一條縫,抽煙,抽完煙準備睡一會,那段時間覺睡得斷斷續續,不一定什麼時候就困得不行。路邊是一個舞廳,隱約能聽見一點音樂聲,著名的平安夜歌曲,鈴兒響叮噹,坐在雪橇上。前面一輛車拉上一個穿著貂皮的中年女人走了,我把車往前提了提,把煙頭扔出窗外,車窗搖上。這時從舞廳南側的衚衕里,走出兩個人。一個中年男人領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男的四方臉,中等個,兩隻手放在皮夾克的兜里,皮夾克是黑的,有很多裂縫,軟得像一塊破布,女孩兒戴著白口罩,穿著一條藍色的校服褲子,上身是一件紅色羽絨服,明顯是大人的衣服,下擺在膝蓋上面。
她還背著一隻粉色書包。書包的背帶已經發黑了。頭髮上落著雪。
男的走過來敲了敲車窗,我把窗戶搖下來,他朝里看了看,說,走嗎?我擺擺手,不走,馬上收了。他指了指那個孩子,去艷粉街,姑娘肚子疼,那有個中醫。我說,看病得去大醫院。他說,大醫院貴,那個中醫很靈,過去犯過,在他那看好了,他那治女孩兒肚子疼有辦法。我想了想說,路不太熟,你指道。他說,好。然後把後面的車門拉開,坐在我後面,女孩兒把書包放在腿上,坐在副駕駛。
艷粉街在市的最東頭,是城鄉結合部,有一大片棚戶區,也可以叫貧民窟,再往東就是農田,實話說,那是我常去抓人的地方。
男人的手還放在兜里,兩隻耳朵凍得通紅,女孩兒眼睛閉著,把頭靠在座椅上,用書包抵著肚子。開了一會,在轉彎處他都及時指路。又過了一會,我說,大哥有煙嗎?借一棵。他從兜里摸出一根遞給我,我用自己的打火機點上。我說,大哥做什麼的?他說,原先是工人,現在做點小買賣。我說,現在工廠都不行了。他說,有個別的還行,601所就挺好。我說,那是造飛機的。他說,嗯,有個別的還行。我說,現在做點什麼買賣?他看了一眼後視鏡,說,一點小買賣,上點貨,賣一賣,賣過好幾樣。我說,你愛人呢?他說,你在前面向右拐,一直開。眼看著要從艷粉街穿過,向著郊區去了,女孩兒一直閉著眼,不動彈,男人眼睛看著窗外,好像是不想再說話了。我說,現在幹什麼都不容易。他說,嗯。我說,就像開計程車,白天警察多,開不起來,晚上倒是鬆快,還怕人搶。他說,沒什麼事兒吧。我說,你是不看新聞,前一陣子夜半司機,死了五個。他又看了看後視鏡,肩膀動了動,說,抓著了嗎?我說,沒啊,那哥們不留活口,不好抓,我算看明白了,人要狠就狠到底,才能成點事兒,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沒回答,拍了拍女孩兒肩膀,說,好點了嗎?女孩兒點點頭,手把書包緊緊攥著,說,前面那個路口右拐。我說,右拐?你不是要去艷粉嗎?她說,右拐,我要去艷粉後面。我打了個輪,把車慢慢停在路邊,說,大哥不好意思,憋不住了,只要不抬頭,遍地是茅樓,你和大侄女在車裡等一下。他說,左拐,馬上到了。我說,你們爺倆商量一下,到底往哪拐。我要尿褲子了。他說,馬上到了。我轉過頭看他,手順勢伸進懷裡,說,這一片黑,哪有診所啊。女孩兒突然把眼睛睜開了,一雙大眼睛,瞳仁幾乎佔據了所有的地方,她說,爸,我剛才放了屁,好了。男人的下巴僵著,說,好了?她說,是,剛剛我偷偷放了一個屁,不臭,然後就好了,我想下車。男人看了看我,說,爸也要上趟廁所,你先在車裡等著。然後拉開車門出去,我把鑰匙拔下來,也下了車,把車門鎖好。這時的雪已經大了起來,風呼呼吹著,往脖子里鑽,遠處那一大片棚戶區都看不清了,像是在火車上看到的遠處的小山。他慢慢走到雜草叢,撒了泡尿,我把槍掏出來,站在他背後。他轉過身來,一邊系褲腰帶,一邊看著我說,哥們,你弄錯了。我說,甭跟我說這個,別系了,把褲子脫了。他說,你去廠里打聽打聽,我是什麼人。我說,把嘴閉上,褲子脫了。他把褲子褪到腳腕子,我從後腰拿出手銬,準備給他銬上。他說,別讓孩子看見,這叫什麼樣子?我照著他內褲踢了一腳。他沒躲,說,那診所就在前面,是我朋友開的,你可以查一下。這時一輛運沙子的大卡車靠右側駛來,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車沒打雙閃,路面上都是雪。卡車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撞上了,計程車的尾部馬上爛了,斜著朝我們這邊的草叢翻過來。就在我被一片手掌大的車燈玻璃擊中的瞬間,我朝那個男人站立的方向開了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