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抽刀斷水水更流
「四哥!」十一叫了聲,突然頓住,心中一下恍然。身後夜天漓已喊道:「今日真巧了,十一哥也在園中。」十一回頭道:「剛從兵部出來,就順便過來看看。」留神見卿塵目視蜿蜒消失在山石後的小徑,輕眉微籠,眼中蒙蒙一片凄清,襯著月白衣衫臉色也淡淡,靜的有些深暗意味。
夜天漓道:「聽說兵部最近忙的人仰馬翻,宮裡都見不到你,母妃今早還說呢。」
十一道:「也就這一陣,再忙也不及四哥,都幾日沒正經合眼了。」卻見卿塵細眉微微一蹙,轉而又恢復了平淡模樣。
「四哥是越發嚴厲了。」夜天漓笑道:「我們才說飲酒賞花,正要差人去找你們。我這便叫人去尋四哥和七哥。」
卿塵眸底滯了下,攔住夜天漓:「他們都忙著,人多了反亂,就我們幾人也罷了。」
「也好。」夜天漓只道她不愛喧鬧,沒往深處想,轉身吩咐小廝去辦酒,幾人往桃林過去。遠遠就見雲蒸霞蔚,絢爛無邊,當真是芳菲四月,人間美景。
十一借個機會將卿塵扯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和四哥這是怎麼了?」
卿塵鳳眸低垂,淡淡說道:「沒事。」
十一一皺眉:「還說沒事?一個玩命似的難為自己,一個病倒一場臉現在還慘白著,好端端會這樣?」
卿塵抬頭,對他一笑,很認真的說:「真的沒事,只是一點誤會,過些時日自然便好。」
十一道:「既知是誤會,怎不解釋清楚?」
一抹桃色自卿塵眼中掠過,她悠悠看著那桃林:「不解釋自有不解釋的好處,也不必解釋。」想了想又道:「像今日人多便罷了,往後你和四哥莫要單獨來找我,但凡行事,謹慎收斂。」
十一雖不知就裡,但朝中形勢卻一清二楚,自她話中查知了幾分不尋常,點頭道:「你若有話,我幫你帶去。」
風過芳菲起,翩躚發間,卿塵沉吟了下道:「只幫我轉告一句,君當作磐石,妾當如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夜天漓那邊招呼道:「卿塵,你們倆快些。」十一不便多言,說道:「別的不能,這句話一定帶到。」
卿塵微微點頭:「多謝你。」
桃林下輕紅鋪了一地,夜天漓已伸手將一小壇「桃夭」拍開,花香添了酒香,清清冽冽溢了開來,未飲人已醉。
幾人尋了一方平石,隨意而坐,卿塵將那銜珠杯執起,白玉中一抹嫣然酒紅,妖嬈萬分。抿一小口,既不烈,亦不嗆人,只是一點飄忽瑩徹的酒意,滿是桃花繽紛的風流,偏生又化進喉舌一般,縷縷醇厚香釅。
仰頭入喉,那一股暖流自腹中直衝上來,不覺雙頰已微熱,方才清淡的醇綿,慢慢便回出些莫名的酸澀,裊裊纏綿四肢百骸。
這酒,淺酌豪飲都是蕩氣迴腸。
十一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好酒,桃夭引鶴,醉中風流。」
卿塵抬手斟酒,舉杯道:「借這灼灼桃花烈烈美酒,賀你二人開府之喜。」兄弟倆人笑受了。桃花影里落英繽紛,幾巡過後,十一忽覺卿塵今日已飲了數杯,一擋她:「這酒後勁烈,莫多喝了。」
卿塵笑推他:「任你醉中風流,不容我酒里乾坤?」斜靠著一株桃樹,腮側淡飛輕霞,星眸微熏,眼底卻清凌一片,朦朧笑意似幻似真,映在那瓊漿玉液中。
她看得清楚,揚眉一笑。
再斟滿,同夜天漓飲一杯,夜天漓興起,擊節吟道:「酒醒只在花間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
卿塵搖手:「你這個不好,聽我的。」又灌一杯酒,將那白玉杯一丟,半醉中偏偏心底明晃晃的亮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長興高歌,一氣而成,拂袖將那桃花揚的滿天,只覺胸口熱辣辣的,那酒不知怎麼化出了淚,沾惹落紅紛紛。
「好詩!」夜天漓方贊道,突然見卿塵落下淚來,忙扶住她:「這是怎麼了?」
卿塵笑道:「來,再喝!」
十一已將她杯子拿開:「卿塵!」
卿塵見他喝阻,也不去找杯子,揮手道:「好吧,已經醉了,原來這就是醉酒,我不喝了。」靠在桃枝間,仰起頭,妖艷桃紅在她水蒙蒙的眸底映的清澈。腦中千頭萬緒,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這酒像掀開了五臟六腑,將沉澱至深的東西一併翻騰上來,抑也抑不住。恍惚間似是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地方,也曾同那些朋友買酒言歡,高談闊論,笑燈紅酒綠,將年華縱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嘲弄地看了看衣間桃花,糊塗了,忘了現在她是誰呢,果然酒是會醉人的。是醉又如何?
練功房裡一片劍聲清嘯,隔著門都能感到種逼人凌厲,齊得小心翼翼的推開門,喚了聲:「四爺。」
「出去!」夜天凌冷冷的聲音傳來,駭的人心底一哆嗦。齊得忙道:「十一爺來了。」
十一對齊得揮揮手,叫他暫且退下。青石地上丟著件外衣,夜天凌只著了黑色勁裝,手持長劍,見他進來,道:「來的正好。」將劍斜橫,正是「歸離十八式」的起手式。
十一眉梢一挑,招未動,那劍上已利利抑滿了殺氣,可不好對付,說道:「四哥指教!」反手將一桿銀槍挑起,足下不丁不八,整個人頓時肅然,挺勁如松,抵著那逼人劍氣。
嘴角冷銳,夜天凌眼中微光精閃,手間驟然爆起一團耀目的寒光,就在此時十一銀槍洞出。劍如白虹,槍似銀龍,錚然清鳴伴著「叮噹」數聲,兩道人影似是隱入了劍雨槍影之中,儘是以快打快的招數。
劍風凌厲,砭人肌膚,似將這濃濃春日逼的無處遁形,幾欲換做了蕭煞寒冬,十一一桿銀槍使的出神入化也頗感吃不消。兩人常在一起練武,熟知對手,見招拆招直戰了四百餘回合,但聽一聲刺耳的交撞聲,十一手中銀槍竟被脫手震飛,他「哈哈」一聲長笑,人站也站不穩的仰面躺倒,酣暢淋漓說道:「四哥,痛快!」
夜天凌身子晃了晃,以劍拄地,單膝跪倒,虎口處鮮血長流:「槍法有長進。」說罷終於一鬆手像他樣的躺在了青石地上。
一時間屋中只有兩人的喘息聲,汗水貼著涼地慢慢浸下來,歇了半晌,十一道:「四哥,卿塵有話讓我帶給你。」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縮,聽十一說道:「君當作磐石,妾當如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他嘴角隱隱浮起一絲苦笑。
十一見他不語,扭頭道:「我雖不知是什麼事,但卿塵說是誤會。」
「我知道。」夜天凌淡淡道。
「你知道?」十一詫異,忍不住撐起身子問:「你知道是誤會?」
夜天凌靜靜仰面看著高高在上雕刻精細的棟樑,問了一句:「她身子怎樣了?」
十一道:「說是好些了,但方才猛喝了些酒,我讓漓剛送了她回相府。既然都知是誤會,如何還能僵在這裡?」
夜天凌目中幽深:「打她回左相府的第二日,那裡已有父皇的人在了,既心裡都清楚,還解釋什麼,反枉費她一片苦心。」
十一道:「方才在武英園見一面也好。」
夜天凌深深吐了口氣:「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有人在。」
十一點頭,皺眉思量一會兒,道:「父皇這又是為何?卿塵雖實在修儀之職,各處是個關鍵,但也不至如此。」
「你莫忘了,她還是左相的女兒。儲位一空,多少人都動了心思,」夜天凌眼底深深一沉:「有了南靖侯六子爭位之事,父皇早已不愉,近來老七聲勢如日中天,再請殷皇后求娶卿塵,便已動了忌諱。卿塵身系閥門又在修儀之位,父皇如今是借她來看我們,反之任她對誰有偏近,便有助之奪嫡的嫌疑,父皇屆時必不能善饒她。此事是我魯莽,欠了周詳。」
十一吃驚道:「七哥求娶卿塵?」
夜天凌冷冷道:「我倒不想他真有此心。那日卿塵拒了皇祖母的指婚,又同老七一起,我是氣糊塗了。」
「原來如此。你們倆這下倒扯了個平,當是天意。」十一道:「還以為你這幾日是生卿塵的氣呢。」
夜天凌落在身側的手掌緊握成拳,默然一會兒道:「我只是恨自己護不了她周全,反要她為我受委屈。」
「卿塵有那一句話,四哥該知道她的心。」十一道。
這一局怎也不能輸,唯有贏。夜天凌似乎在思量什麼,對十一說道:「有個人,要儘快下手。」
「誰?」十一問道。
「九門督行使,盧統早。」夜天凌道。
十一知他用意,點頭道:「這個人是得費些功夫。」
夜天凌這幾日心中諸般情勢更見通透,說道:「漓同老七一向走的親近,難免要受牽連,你早勸勸他。還有,武英園用人之時,小心多加看察。」
十一說道:「既左相府都有人,四哥你府中現在……」
「也有。」夜天凌微微冷笑:「只是這一步來的晚了,如今既知道是誰,反而是好事。」
十一放心,但仰面深深嘆了口氣。夜天凌閉上了眼睛,他恨天帝,身旁躺著的陪著自己的,正是這殺父仇人的兒子,亦是自小便追隨自己至親的弟弟。皺了皺眉,這債與十一無關。慢慢想起卿塵的話:「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低聲默念,心底一片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