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劍光寒十四州
一路回房,卿塵大大鬆了口氣,換下女裝,著了素白文士衫,頓時化作翩翩佳公子。又推門出房,穿去前堂,幫素娘那邊打點二三,指點酒水茶品,應付一番。
抬頭看看三樓小蘭亭,靜靜的,唯有窗口透出薄薄燈光,會心一笑,心底淡淡欣喜。吩咐廚間再備下幾樣爽口的小菜給他們佐酒,並額外加了一道滋補湯煲。
諸事皆順,卿塵便交了素娘他們自行處理,自己沿內院慢慢散步回房。
風清月高,草木蕭蕭,卿塵信步院中,在僻靜處隨意揀了塊平石坐下,掩在修林長木之後,上面是高高的假山,無人見得她。
她背靠一株古樹,抱膝而坐,下巴懶懶的抵在膝頭,遙望夜空。不知自己現在看到的明月和遠在另一個時空的父母看到的是否相同,或者,他們那裡是白天還是黑夜呢?思鄉之情油然而來。一時又想起小蘭亭中眾人,這半年來種種,百感交集。
正享受這安靜,突然聽到頭頂有人說話,卿塵心中奇怪,上面是嶙峋山石堆砌而成的假山,高而陡峭,怎麼會有人?
好奇心起,悄悄探身,仔細聆聽。模模糊糊聽到一個聲音低聲道:「夜天凌……小蘭亭……是個好機會……」
卿塵聞言一驚,驚的不但是談話涉及夜天凌,更是這說話之人聲音熟悉,正是謝衛。
此時另一個聲音說道:「此時……連累四面樓……身邊人多……不便動手……」
卿塵皺眉,此人居然是謝經,聲音斷續,聽的不是很清楚。上面謝經謝衛停住不言,四周靜的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卿塵覺得後背涼涼的,手心冒出汗來,他們要做什麼?
又聽謝衛道:「待回去路上……行蹤……」
謝經沉默了一會兒,道:「也好……夜天凌不是易於之人……」
謝衛沒有出聲,應該是點頭答應,過會兒又道:「對了,大哥……見到雲紋劍……」
話音方落,卿塵聽到謝經聲音微微一高:「什麼,你見到雲紋劍?在何處?」
謝衛答道:「……文清手中。」
寂靜,一時間無比的寂靜。卿塵忍不住揚眉看上去,雲紋劍?難道他在說自己那支小小的玉簪?他們為什麼叫玉簪做「劍」?她悄悄站起來,想聽的更清楚些。
這時謝經說道:「你可確定?他如何會有雲紋劍?雲紋劍的傳人該當是女子。」聲音略微清楚了些。
謝衛道:「確是雲紋劍不錯。我試著問過他,他只道是妹妹文煙之物,但文煙此人,你我卻皆未見過。」
謝經沉吟道:「手持雲紋劍便可掌控冥衣樓九部勢力,既有雲紋劍,又來了四面樓,卻隻字不提不動聲色,這又是為何?」
謝衛道:「或者並不知你我身份也說不定。」
謝經道:「上代樓主數年下落不明,雲紋劍也失蹤良久,除非他是樓主的傳人,否則……」又一段短暫的沉默,謝經再道:「雲紋劍事關重大,需得妥善處理,待召集九部執事商討再做定奪。眼下當務之急乃是夜天凌那裡,你可有把握?」
「我們手中關於他的情報極少,夜部提供來的消息多是京中江湖流傳之言。」謝衛慢慢思索道:「我今日借神武門犒軍之機略加察看,他手中近衛鐵騎非同一般,征戰場上當是極難應付,可見傳言雖有誇大,但也非虛。」
謝經道:「若非如此,西突厥皇族何用找上我們冥衣樓萬兩黃金要他的性命。」
謝衛道:「今晚我親自去,他們應付不來。過了今晚,恐怕便難得他們如此鬆懈的機會。」
「嗯。」謝經道:「小心行事。」
謝衛道:「知道。事不宜遲,小蘭亭里也該散了,我去準備一二。」
謝經低聲答應,卿塵聽到衣衫微響的聲音,此後好一會兒,上面不再傳來說話聲,想必是人已走遠。她靠在冰涼的岩石上,迅速理清剛才聽到的話,無暇去思想雲紋劍什麼東西,快步從後面折返小蘭亭。
屋內寂寂無聲,卿塵纖眉一蹙,掀開輕紗出去,只見墨蘭畫蘭在收拾殘宴。兩人見他突然過來,齊齊俯身施禮:「公子。」
「人呢?」卿塵問道。
墨蘭畫蘭抬頭,不解的看她。
卿塵再道:「方才小蘭亭中的客人呢?」
墨蘭答道:「已散去了,素娘姐姐送了出去。」
「嗯。」卿塵聽了,不動聲色徑去樓下,卻找遍正門棧頭皆不見人影。夜已深沉,楚堰江上遊船比來時少了好多,點點燈火三三兩兩游弋遠去。
卿塵轉身尋到棧頭引客的夥計,問道:「素娘剛送出來的幾位客人,怎麼走的?」
那夥計見老闆發問,急忙恭敬答道:「三位爺上了船,兩位爺騎了馬,剛走不多會兒。」
卿塵又問:「有位身著青衫的客人,坐船還是騎馬?」
那夥計想了想道:「那位爺和另一位爺騎馬往東去了。」
卿塵一喜,騎馬比坐船好找,對那夥計道:「好,你自去忙吧。」駐足思量稍傾,隨即回內院先去敲謝衛房門,無人應答,果然不在。卿塵快步牽了雲騁出來,飛身上馬,縱馬往東追去。
街巷林總,卿塵來回找了幾條街道,毫無頭緒,駐馬一想,抓了個路人問:「請問,四皇子府在何處?」
那路人愣了愣:「四皇子府?您是說凌王府吧?」
「哦。」卿塵並不知夜天凌的封號,道:「凌王府。」
那人道:「沿這路往前,再東行,不算遠。」
卿塵謝過那人,按他指的路前去,一路找過,未見夜天凌等人的蹤影。不多會兒倒是見了一座佔地頗廣的府邸,門前高懸著兩個光明燈籠,上書「凌」字,已是凌王府前。
卿塵勒馬回頭,知道和夜天凌走了兩條路去,夜天凌未帶風馳一起,雲騁速度極快,定是趕到了他們前面。深深呼吸一口壓下心中焦急,看察來路,又往另一條路上向四面樓方向反尋過去。
果然過不多久,遙遙看到夜天凌和十一併騎在前,身後只跟著四名貼身侍衛。
卿塵鬆了口氣,夜天凌和十一氣定神閑談笑而來,看來謝衛還未動手。方才尋不到人心中著急萬分,現在找到了,突然又不知該如何提醒他,輕收馬韁,閃入他們之前的一條側巷之中。
就在此時,卿塵眼角看到夜天凌他們將要經過的一棟高閣之上,一道凌厲的劍光微微閃過。
事後卿塵回想起來,覺得所謂理智這種東西真的會在某一剎那消失殆盡,即便是她這種平時自認為冷靜的人也不例外。
或許有時候你只是想保護些什麼,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任何理由,事情的發生也往往不會給你思考的機會。
當看到樓閣層疊之中閃過劍光的一瞬間,雲騁已經飛縱而出,一聲呼叫自卿塵口中喊出:「四哥!小心身後!」
猝不及防,眾人之覺四周充滿了如真似幻的劍影,暴雨般遍灑長街,原本安寂的黑暗下,冰冷劍氣鋪天蓋地而來,砭人肌膚。
瑟瑟秋葉被劍氣所激,漫天飛舞,凌亂不堪。
點點寒芒中,一點有若實質的白光,直襲夜天凌背後。
卿塵被激蕩的劍氣刺的幾乎目不能視,只覺左臂微微一痛,接著雲騁的韁繩被人大力一帶,偏向一旁。
耳邊聽到侍衛的呵斥聲,三兩個路人驚慌喊叫。
就在此時,無邊夜色中突然閃起一道驚電般的亮光,光芒凜冽,開天裂地。
「當!」的一聲清鳴,謝衛出現在被攻破的劍光中。
寒光再起,勢如白虹,一點耀目亮芒直追謝衛後退的身形,迫的他回劍自守。
狂肆劍華,寒凌九州。
散去了謝衛劍氣的壓力,卿塵睜開眼睛,看到謝衛右肩血光迸現,踉蹌後退。
十一醉意全無,足尖微點自馬上躍起,佩劍出鞘,襲向謝衛,不給他喘息的時機。四名侍衛亦仗劍上前,將謝衛圍困中央。
一切只在瞬間,快的彷彿不真實。
卿塵扭頭,夜天凌傲然馬上,清冷的目光凝注她臉龐,手中三尺青鋒斜指馬下,鮮血染了劍寒,緩緩流動,滴滴沒入塵土。
漫天黃葉此時方紛紛飄落,西風瑟瑟,遠遠是秋夜中燈火依稀。
「是你?」夜天凌手臂微微一動,長劍回鞘。
卿塵看著他那幽深的彷彿要融進這夜色中的眸子,微笑:「嗯,是我。」
那原本冷然的眸子突然掠過一絲薄怒,夜天凌軒眉微蹙,左手握著的韁繩一抖,雲騁被他牽的上前幾步,不滿的低哼一聲,但卻沒有做出反抗的舉動。
卿塵和他之間的距離冷不防縮短,才發現自己的韁繩握在他手中,原來剛剛帶著自己偏向一旁的是他。
不待她說什麼,夜天凌已伸手握住她的左臂,卿塵隨著他的動作低頭,發現自己衣袖上鮮紅一片,嚇了一跳:「哎喲!」
夜天凌眸底生寒,手下卻微微一松:「疼?」聽起來聲音雖是冷冷的,但是,沒有掩蓋了擔心。
卿塵不由得抬頭看他,其實並不是覺得疼,不過吃了一驚罷了。剛才雖然被石頭之類的東西擊到,但好像沒有受傷的感覺,便道:「不是疼,沒有傷到……」
夜天凌卻不待她說完,已「嗤」的一聲裂下她那截染血的衣袖,卿塵本能的往後一縮,卻被他攥住動彈不得。
底下白色絲衣並無多少血跡,卿塵又說道:「我沒有受傷,是濺了他的血。」
「嗯。」夜天凌方鬆開手。
此時謝衛已不敵十一劍勢,被侍衛拿下,十一收劍回身,看到卿塵,頓時愣住:「你……」
卿塵鳳目喜悅,對他露出笑容:「十一,好久不見。」
十一不能置信的回來,道:「卿塵……你怎麼這副打扮?」
卿塵抬抬手道:「沒什麼,方便而已。」
「真的是你。」十一終於笑道:「我們還以為……哈!急壞我和四哥!」
卿塵答道:「我也是。」
三個人同時沉默了一下,十一和卿塵突然開懷大笑,就連夜天凌也不由揚起嘴角,帶了三分笑意。
謝衛被侍衛押至近前,猶自掙扎,右肩傷處不斷有鮮血湧出,恨恨怒視卿塵。
夜天凌恢復面無表情,黑眸沉沉寂靜看不出喜怒:「你是何人?」
謝衛神色堅倔,扭頭不答。十一微一示意,侍衛上前將謝衛面罩扯下,看謝衛盡失血色的臉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
「四面樓的人。」夜天凌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道。
卿塵輕輕縱馬上前,猶豫了一下說道:「四哥……你……能放了他嗎?」
話未落音,便聽謝衛道:「用不著你好心。痛快!江湖上一劍便能傷我之人不多,如此對手,在下敗的心服口服。你殺了我吧,無須多言。」
夜天凌卻如同未聞,只問卿塵:「你認識他?」
卿塵點頭:「認識,但其實並非他要殺你,是西突厥皇族。」
夜天凌不屑冷笑:「不成器的東西。」對左右侍衛道:「放了他。」
四名侍衛應命鬆手,謝衛渾身一松,抬手壓住肩上傷口道:「成王敗寇,何必假作仁慈?」
夜天凌淡淡道:「劍下花俏多餘,如何殺人,回去練好劍法,再來殺本王也不遲。」
劍是殺人的劍,只為殺人,不為看。
謝衛怒道:「你……」
卿塵翻身下馬,面色凝重,對謝衛喝道:「住口!你死容易,又要如何處置四面樓?」到他近前,素手一翻拿出玉簪,低聲道:「雲紋劍在此,你想抗命?」
謝衛一愣,深深盯住卿塵的臉,不再作聲,而後一咬牙,扭頭而去,瞬時消失在飛檐重重的夜色中。
卿塵只是想試一下所謂「雲紋劍」到底是什麼掌控冥衣樓九部勢力的東西,沒想到謝衛當真聽命離去,還有些愣愕。她收起玉簪,回身對夜天凌一揖:「卿塵代他向四哥告罪,此事來龍去脈我也不甚清楚,但定當給四哥一個交待。」
夜天凌不置可否,彷彿對謝衛的去留毫不在心,卻道:「方才在四面樓撫琴的人是你。」
「嗯?」卿塵沒想他突然問出這樣一句,只好答道:「是……我。文煙便是卿塵,卿塵便是文煙,竟然瞞不過你。」
夜天凌又道:「那幅《蘭亭序》也是出自你筆下。」
卿塵汗顏點頭:「我已經儘力好好寫了。」
夜天凌薄薄唇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不錯。」
十一不滿的說道:「卿塵,既知我們在外,卻為何不來相認?」
卿塵回身上馬:「若是你二人便罷了,你們那麼多人,何況……」本想說夜天湛也在,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夜天凌看看她的馬:「雲騁?看來這些日子有不少故事。」
卿塵側頭淺笑道:「要聽故事,可去四面樓找我,別忘記把風馳帶來。」
十一道:「你要回四面樓?」
卿塵道:「當然。」
十一望向謝衛離去的方向皺眉:「四面樓魚龍混雜,他們若是不肯罷休,難免對你不利。」
「沒關係。」卿塵道:「放心好了,他們不會對我怎樣。」說罷一提韁繩:「我走了,你們小心。」
夜天凌調轉馬頭:「送你回去。」
卿塵笑道:「何用如此,我又不是自己沒走過夜路。」
夜天凌不語,只是和她並騎同去。卿塵看他神色,知道多說無益,便也隨他。十一縱馬跟上,幾名侍衛不敢阻攔,只得警醒萬分的隨後護衛。
一路上三人問問答答,但多數是卿塵和十一在說,夜天凌在聽,偶爾才會說上一句。
送到離四面樓不遠,卿塵道:「便到這兒吧。若找我便來此處說找寧文清,自會找到我。寧文清,不是文煙」
看著十一和夜天凌同時不解皺眉,卿塵惡作劇得逞般開心一笑,催馬走開。
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他倆人已回馬離去,越走越遠消失在沉沉夜幕中。
遠處闌珊燈火明明暗暗,彷彿又是深夢一場,卿塵扭頭望向四面樓,不禁長嘆了一聲,下馬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