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 三生作惡府縣同城
揚州府知府羅星野低頭面對眼前這篇公文草稿,發了好一會兒的呆。這篇草稿不是別的,正是江都縣縣衙晁司吏通過內線得知後轉告給李佑的那篇。
羅知府很躊躇。前面這兩個月,他主動挑起的與李佑的一系列衝突還都在可控範圍內。但拿李佑沒有功名為借口搶奪縣試主考權的性質比前面所有衝突都嚴重,這等於是直接侵奪縣衙的最重要權力。若眼前文稿經過籤押和蓋印變成了正式公文後,後果大概是不可控制的。
他當然明白,這種類似揭人傷疤的做法有可能會讓李大人喪失理智,能幹出什麼事來殊難預料。而且可以肯定,他將與李佑徹底撕破臉,甚至有可能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值得做到如此地步么?羅知府沉吟不語,反覆思索。忽有府衙禮房司吏急急求見,進了房中稟報道:「大老爺,縣衙那邊出了告示!江都縣試定於下月初十開考,從今日起縣衙禮房開始接受報名!」
羅知府微微驚訝,他還沒有將招數用出去,李佑那邊卻先有動作了,問道:「可曾有驗文到府衙?」
「未曾見得。」
國朝地方上下級衙門之間的公文有驗、申、詳、稟等幾種格式,驗文屬於上報備案文種。
江都縣考生很多,雖然比不上江南江西浙江一些地方,但也動輒有數千人參加,所特意建有科場,內有考棚若干,座位數千。
但這個科場是同在揚州城的府、縣衙門共使用的,府試、縣試都在這裡,誰要開考誰就用。所以按規矩,縣衙在舉行縣試之前,須得向府衙打個招呼。而這次江都縣卻不理府衙直接發了告示並開始縣試的前期工作,很不合常理。
羅知府冷哼一聲,不能再猶豫了,提筆重重在案上文稿里籤押。
很快,有一封責令李大人交出縣試主考權力的行文發到縣衙。同時另一份關於江都縣縣試的告示出現在府衙外八字牆上。大意為:江都縣違背府衙關於縣試的諭示,所以縣衙告示無效。又因某人沒有主考資格,縣試由知府代為主考,請考童至府衙禮房報名。
這與縣衙告示針鋒相對,對比鮮明,觀者心裡都想道,現在上司有命,難道縣衙的告示真作廢了?
不過彷彿是示威似的,縣衙的告示不但沒有從外牆撤下,反而進一步張貼於揚州城大街小巷和城外四里八鄉田頭地尾。
這下人們都品出味道了,這是府衙和縣衙公開碰撞了!
一次縣試,卻有兩個衙門分別宣布自己是主考,分別接受報名,最見多識廣的人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奇事。自從李縣尊到了江都縣,各種新鮮事真是層出不窮。
無關閑人看的是熱鬧,這官老爺也是人哪,置起氣來和咱小民爭家產沒什麼區別。但準備應考的讀書人卻頭疼了,去哪裡報名才好?
當然,寄籍的徽州人肯定不糾結,縣衙禁止他們報名的,所以他們直接去府衙報名就是,沒什麼好選擇的。
而江都縣本籍人則有點無所適從,兩邊各有各的優勢,比較起來難分高下。
府衙的優勢在於它畢竟是上司衙門,擁有種種壓制縣衙的權力,比縣衙權威更重,想必縣衙最後很難扛得住。再說過了縣試還得去參加知府主考的府試,如果去縣衙報名,僥倖中選後到了府試時被穿小鞋就傻眼了。
縣衙這邊也有其優勢。一是沒有競爭力很強的寄籍人士,過關比例高;
二是現官不如現管,江都縣衙就是那直接管著方圓百八十里的現管,自己身家都在縣衙管轄範圍內;
三是李縣尊是個很為本籍土著著想的官員,甘冒得罪鹽商風險驅逐寄籍之人。若背棄了縣衙去府衙報名,那就有點對不住良心,還有被輿論譴責的危險。
一山不容二虎,一場縣試更不可能分兩頭去考,但僵持幾天,府衙和縣衙各不相讓。滿城士紳民眾無不議論紛紛,誰也猜不出未來將會如何。
除了有一大批徽州人去府衙報名外,無論縣裡還是府里,本籍人報名情況皆是寥寥無幾,大家都在觀望,反正離開考還有一個月,不用著急。
這些都在李佑的預料之中,他也不急,只有真正臨近了考試,局面才會火爆起來,現在還沒到時候。
除了縣試告示之外,揚州府衙與江都縣衙的戰爭在民眾看不見的地方悄然蔓延。
這日,李大人的三個師爺忽然一起到堂上訴苦。
崔師爺先道:「近日本縣上報複核的刑名重案,全被府衙駁回重審,苦不堪言。」
周傑希也不甘人後地抱怨,「向府庫上解夏稅時,本縣屢受刁難,至今進展緩慢,簡直欺人太甚。」
最後庄師爺不緊不慢地稟道:「我縣上報的各種申詳公文,如同石沉大海,往下不知所措。」
雖然還是不明白羅知府為何屢屢主動啟釁,但是對於府尊的心態,李佑已經洞悉得十分清楚了。
這個姓羅的,無非就是倚仗府衙之勢而已,大概他覺得縣衙面對府衙先天不足,受此制約李縣尊奈何不了羅府尊,所以才會肆無忌憚地、蹬鼻子上臉地在公務上不斷生事罷。
一旦牽涉到公務,那就是府衙對縣衙,而不是羅星野對李佑了。兩個月前迎接海尚書時,羅知府還有和李佑單挑的心思,可最終被反擊到體無完膚慘不忍睹,這才吸取了教訓再也不單對單了。
李佑嘆道,看來這位府尊大老爺,也有讀書人眼高手低、不通俗務的通病,真以為憑藉著府衙兩個字就可以百試百靈地鎮住縣衙?府衙和附郭縣縣衙之間的關係從來不是那麼簡單的,羅知府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罷。
李大人最喜歡這樣的對手了,既然你對府衙壓制縣衙的下棋規則有信心,那麼本官就徹底打掉你的信心!讓你知道衙門裡的規則是怎麼玩的。
七月十四日,羅知府正在考慮如何誘使考童到府衙報名縣試時,卻見師爺孔先生愁眉苦臉地來尋他。
「東主,卻有一樁不妙事。」孔師爺稟報道:「江都縣的上半年規銀還沒有到,縣衙說停了,不給了。」
這年頭官府里有名目繁多的陋規,也叫常例銀,用二十一世紀說就是灰色收入,比如錢糧損耗、辦事的好處費、辛苦費之類的。不要小看這部分收入,絕對是衙門裡從正堂官到胥吏收入的大頭。
但是還有個規矩,下級賺的規銀,要繳給上級一半,所謂見面分一半。例如按往年慣例,江都縣每半年要向府衙送四千兩規銀,而揚州府也要向巡撫衙門送規銀。
江都縣是揚州府下轄三州七縣中人口最多、最富裕的縣,經濟比重很大,它上交的規銀占府衙規銀的三分之一還多。當然,這些都是公門裡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不會拿出到檯面上說的。
羅知府聽到江都縣停了規銀,心裡忍不住算了算。府衙每半年從各州縣收來規銀約摸一萬兩,再給巡撫衙門進貢五千兩,自己留用五千兩。若沒有江都縣這四千兩,給巡撫上供完後府衙所留用就只剩一千兩了……
這點銀子夠幹什麼使的,招待幾次貴賓就沒了,而且自己的常例銀也要從這裡面支取啊……羅知府真的感到很肉痛。
或許有人覺得,沒錢就別給巡撫衙門進貢了,只能說這個提議太有創意了。每半年送五千兩銀子的府衙忽然不來送錢了,想必鳳陽巡撫大人對此一定會很欣慰並印象深刻的。
面對孔師爺的無奈,羅知府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先送著!」
剛說完規銀的事情,禮房小吏卻又慌慌張張來告急,「大老爺!有幾百個守備司營兵衝進了科場,強行佔據不走了,說是要駐紮在此。」
科場當然就是預定的縣試考場了。聽到這個消息,傻子也猜得出是誰指使的,縣衙里那位不是還兼管守備司么?
羅知府聞言大怒道:「荒唐!哪有兵卒駐紮科場的道理!姓李的這是要造反嗎!」
如果放任李佑這樣倚仗武力霸佔住科場,府衙還能從哪裡去找有到幾千個座位的地方當考場?都知道了沒考場誰還來報名?
想至此,羅知府連忙傳喚官轎儀仗,他要親自去科場。不料等了半晌,羅知府也不見長隨來請他出行。
他抑住怒氣,走出大堂,卻見堂前稀稀落落的,除了跟班衙役外,只有兩個轎夫和一個舉牌雜役——他本該配備了四個轎夫和八個舉牌雜役的。而長隨正在頭頂冒汗地說著什麼。
「怎麼回事?狗才們竟然如此懈怠!」羅知府大喝道。
那長隨跑過來,哭喪著臉對羅老爺道:「其他人全都回家了。」
轎夫、膳夫、火夫、馬夫、巡夜等雜役是衙門裡最低層次的人員,也不像衙役、小吏那樣是世襲僱傭制的。負責這些差事的,都是徵發來的平民,以服役的形式在衙門裡干這些最苦最累的活計,服役期滿了就換人。
揚州府衙本身並不直接管理坊廂鄉里,所用的一百多雜役都是靠江都縣從本地戶口中徵發來服勞役的。
今天早晨,江都縣衙遣人拿著蓋大印的文狀對府衙雜役傳話,爾等服役期限滿了,都走人罷。誰敢多干一天,縣尊就讓他干一輩子!
府衙的雜役們都很奇怪,官府從來只有拖延服役期限的,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居然提前讓他們期滿回家。
不過奇怪歸奇怪,這些苦累沒油水的臟活累活,除了被逼無奈來服役的誰願意干?既然縣衙發了話,府衙雜役們瞬間很聽話地散得一乾二淨,各回各家,毫不拖泥帶水,反正有縣衙頂著。
舊的走了,新的不來,現在江都縣也不可能送新的雜役過來。所以羅知府才會看到,自己的轎夫和儀仗隊伍只剩了三個人。
堂堂的四品黃堂,坐兩人轎子出去像什麼話!
整個府衙只剩了官員、小吏和衙役。除了轎夫儀仗外,只怕衙門廚院的飯食,今晚的巡夜,搬運東西的苦力,守門的門禁,洒掃的掃夫,包括內衙用的十來個僕役,全都沒人幹了罷……
活人不能讓尿憋死,當務之急是先去科場那邊,其他的事情回來再說。羅知府咬牙聚集了衙役,點了若干倒霉人選,令他們抬轎舉牌。在一片怨聲載道中,府尊的隊伍出發了。
臨時拉來的衙役果然比專業轎夫差的太遠,才走了幾步,羅知府便覺得顛動得難受。又走了幾步,透過涼轎的縫隙看是出了府衙大門,不過今天府衙門外的人流為何如此之少?
羅府尊正納悶時,轎子忽然停住了,又是怎麼回事?他掀開帘子就要罵。
前導靈活地閃到一邊,免得遮擋了大老爺的視線。
羅知府望向前方,卻見不遠處堆積了若干土石,街巷路面都開挖起來,正好將前進道路攔住了。
不但前方,羅知府環顧四周,發現府衙大門通向周邊的東、西、南三條道路全都被截斷了。
有個小吏打扮的人看到這邊儀仗,迅速小跑過來,磕頭跪見道:「小的是縣衙工房典吏,見過府尊大老爺!」
「誰准你們挖斷道路的!」羅知府呵斥道。
那縣衙工房小吏道:「縣尊大老爺說,舊城道路年久失修,天旱起塵土,下雨有泥濘,撥發庫銀進行整治。還特意吩咐了,府衙周圍這幾條巷子,都要仔細平整一遍後鋪上石板。在修好之前,一個兩個還能擠過去,但大隊人馬怕是難以通行了。」
作為江都縣正堂,李大人當然有權力對城市建設進行安排,只是府衙這段時間,要與世隔絕般的清靜了。
羅星野立在轎前進退兩難,直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聲道:「三生作惡,府縣同城!」
周圍衙役很無語,這話雖然常聽,但都是知縣發牢騷。今天從一位知府嘴裡說出來,感覺怪怪的。
作為府衙正堂官,羅知府對同在府城的縣衙還是習慣性地存了幾分小看之心。羅知府總以為李佑拿他沒辦法而肆無忌憚,現在可算認識到了,李佑真要發起狠找麻煩,他也一樣要吐血。
過去那些被羅知府小看的知縣們所畏懼的不是府衙,也不是知府本人,而是知府對下屬的考計大權。幾句考語很大程度上就可以決定知縣們的前途命運。
李佑畢竟和過去那些畏畏縮縮的知縣不同,就算羅知府給李佑寫上一千個差評也沒用。李大人朝中有人,誰鳥你怎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