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平靜的一天
五百兩的饋贈,李佑雖然不甚在意也得表現出感激涕零模樣……無以為報便只好作(抄)詩答謝了。
這方面可抄襲的大作幾近於無,沒多少文人會寫詩詞歌頌別人送銀子罷……當李佑搜腸刮肚找詞句時,中年女官王彥女卻躬身對堂中道「夜已深了,恭請殿下回宮」,一些兒也不給李大人現買現弄的機會。
瞬間從四周黑暗裡呼呼啦啦冒出不知多少男女,片刻便備齊了鑾輿,各色儀仗足有十幾對之多,整整齊齊排在庭中,等候長公主出行。
看這出入排場,李佑最終可以確定了,歸德長公主在宮中必然十分受寵,那些他叫不出名的金瓜葵扇華蓋旗幡之類的儀仗豈是能私人亂用的?估計不是太后賜的就是皇帝送的,難怪駙馬宅邸門路寬大,不寬大點也沒法讓這樣的隊伍直抵堂前。
長公主從堂中出來,李佑趕緊低頭避道,只用眼角模模糊糊地看到個火光下的金線龍鳳紋大斗篷,身形似乎挺苗條,至於長相什麼的都沒看清楚。
幾聲呼喝,隊伍緩緩開拔,逐漸消失在視線中。林駙馬便對李佑不屑道:「恂恂若婦人狀,可鄙!」
聽到這沒良心的話,李佑大怒,「若非看在放鶴先生面上,本官管你今夜是死是活!」
林駙馬隨意拱拱手道「請君自便,不送」,揮袖而去。
此人真是可氣,心理有病罷?在對方的地盤上李佑沒敢做次,只能憤憤轉身出府。
這時有個宮女小碎步跑過來,屈膝對李佑拜了一拜道:「千歲臨行有言,下月太后聖壽,四方皆上辭章稱賀,煩請李大人代擬賀壽詩進獻。」
當槍手倒無所謂……沒有文人氣節風骨的李才子點點頭道:「敢不效力。」
到駙馬府大門處,卻見渾身好似散了架的崔監生困坐於牆角,幾個屬下在旁邊守著。李佑便醒悟到,大概從本死胡同回駙馬府的路上,林駙馬已經醒了,同在轎中的崔監生將自己的身份對林駙馬說明。
而且李大人可以斷定,拿自己做擋箭牌的主意,八成也是出自崔監生的嘴,林駙馬信手用了而已。
「休要管他,我等回館!」李佑招呼屬下道,又立定想了想對門官道:「崔先生今夜保護駙馬有功,怎可棄之不顧,你們將他抬進去好生看顧,免得士人寒心!」
回到會館已經是三更天,李佑睏乏已極,也沒叫小竹打水洗漱,匆匆和衣而卧。再一覺醒來時候,只見窗外日上三竿。
李佑躺著想今天行程,許尚書和盧三公子那兩封信已經拖了數日,必須要送過去了,不然就顯得怠慢失禮。
起身出房,卻有個陌生僕役立在門外恭恭敬敬等候,自稱是朱部郎打發來傳話的。「我家主人說昨夜之事他已知曉,多謝大人轉圜。等駙馬休養兩日,我家主人要設宴聚一聚,再請大人赴席。」
李佑回想起來,其他還好,只覺得林駙馬言行太欠收拾。可惜自己沒有公主的威風去當眾毆他。回頭見了朱部郎,要好好說道說道這點。
吃過飯,午後李大人又外出,轎夫問道:「老爺要去哪裡?」
「吏部!」李佑答道。這個時間,朝會早結束了,尚書大人估計正在衙門裡。
吏部衙門與禮部一樣,也在承天門之外,但比其他各部距離承天門稍微近幾步。
如果把六部再分類,吏部和禮部大概是一類,工作比較「虛」,地位比較清。戶、兵、刑、工四部大概算一類,工作更偏重於實務。
此外吏部和禮部還有個相同點,都是六部中內設機構最少的,只有四個司。而卻吏部比禮部還精簡,禮部之下好歹管著國子監、太常寺、欽天監、鴻臚寺、教坊司等等許多二流衙門,吏部下屬一個都沒有。
但吏部內設四司里只要有一個文選司,便足以傲視百官。也許在吏部眼中,別的衙門都是下屬,大部分官員都只是名籍檔案上的一個個符號……用來做官場填空遊戲的。
當今的官場心理,從後四部尚書遷吏、禮部尚書的,同為二品但也算是上升,做到吏部尚書即使不當大學士入閣也可視為位極人臣;若從吏部、禮部尚書遷後四部尚書,就有貶斥味道了。
不過有點特殊的是地官戶部和春官禮部常常為了老二地位爭鬥,但可以肯定,沒有哪個部敢和吏部爭老大位置。
大明官制中,只有吏部有「贊天子之治」這句話,其他五部都沒有。在深諳官場之人的心目中,朝廷的主要權力其實就集中在內閣、吏部、都察院三大部門裡。
此時七品小官僚李大人前去送信的目標許大人,便是這樣一個衙門的坐堂尚書,代天子掌管銓選大權的人物。天下官員升遷、改調、貶謫、罷免無論是不是許大人說了算的,但都要從他手中過一遍。
這時候可以感覺到,陳巡道送了李佑多麼大的一份禮物,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惜代價地想要見許尚書一面。
不得不說,李佑確實緊張,哪怕去見天子也沒有這般緊張。得罪了別人,或許還有補救機會,但在許天官心裡落了不好印象,恐怕補救都沒得補救,哭都沒地方哭。
話說到底,他這個小官位和坐監機會,還不都是許尚書施捨的。更別說李佑現今抱著辭去坐監補一個官位,最好回蘇州府的非分之想……
所以李佑坐在轎中也沒有閑著,不停地設想各種應對說辭,預演可能會遇到的狀況,許尚書談到這個怎麼說,許尚書問起那個怎麼講……
上輩子有句名言,細節決定成敗,他真是一絲也不敢放鬆。
李大人下了轎子,卻見張三踮腳引頸北望承天門方向,李佑便問:「看甚呢?」
張三回頭答道:「聽小竹說真龍天子所居,上有五彩雲光氤氳異象,怎的看不到?」
「好蠢材,還不去投名刺!」李佑斥道。
吏部佔地不算大,但進進出出各色官員極多,有張皇失措的,有失神沮喪的,有興高采烈的,有手舞足蹈的,還有站在門下破口大罵的,人間百態歷歷在目。
張三投了名刺打聽一番回報說:「剛結束了今月選官,這些都是來看結果的。」
李佑整理衣冠,闔目強迫自己平心靜氣等候迴音。
不知過了多久,守門小吏回了話,「尚書老爺說了,今日公務繁忙,書信由小的捎進去即可,送信之人便不見了。還請回罷。」
做足了功課,滿懷期待、躊躇滿志的李大人聞言當場獃滯,心裡七上八下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李佑意淫了無數遍拜見許尚書時如何說話如何討好,如何讓老大人虎軀一震青眼有加,馬屁詩詞都準備了四五首……誰料天官太宰壓根不接見他,連個謝字都欠缺。
也許沒有功名便不被認為是後進罷……清楚自己的位置後,欲抱大腿而不得、感到有些失意、垂頭喪氣的李佑渾渾然從吏部大門走出來。
路邊走過兩個老吏悄悄指著李大人竊竊私語,「看到否?這種表情的,多半是選官選到貴州廣西的……」
還有一封信要送,李佑打起精神,向西而去。
這年頭朝廷重臣多數居住在皇城西邊小時雍坊一帶,緊挨著大內西苑,圖的就是道途近上班方便。況且天子常在水優美的西苑散心,這時若召見臣屬,大臣們走幾步路就到了。
李佑雖然不知道兵部尚書府在哪裡,但知道去西頭打聽准沒錯。問了幾個沿街叫賣的小販,果然就找到了地方。
這封信是他岳母寫給便宜「妻兄」盧三公子的,所以不可能去驚動兵部尚書他老人家,只能到府上投給盧三公子。
盧三公子接見了李大人,但是沒什麼意思。
倒不是主人不熱情不周到,實在是這三公子性格內向羞赧,不善言辭。他請了李佑登堂入室,賓主分坐,上茶寒暄幾句,便無話可講了,李佑也不好喧賓奪主的夸夸其談。
看這位「妻兄」接待陌生人十分局促難受,又旁敲側擊打聽到盧尚書不在府中,李佑便不再久待,告辭而去。
日頭偏西,這一天又快過去了,但李佑總覺得今天少了些什麼。
「今日居然沒出事故,太平靜了,真是奇哉怪也……」張三對老爺嘀咕道。
「閉上狗嘴!」李佑罵道,但也有些認同張三的說法,入京這幾日,只有今天沒有任何意外和糾結髮生,除了被許尚書拒見有些不如意外,一切平穩無事得讓他感到不真實……
這才是正常生活,還是不要疑神疑鬼了,李大人心道。
平靜確實只是假象,或者只存在於李佑目光所及之處,他看不到的地方,很有不平靜的事情發生。
比如在今天的早朝上,以李佑這個小人物的名字為導火索,爆發了一場大混戰。所以許尚書為了避嫌,不敢在此時接見李佑……並非李佑所想的那樣許尚書瞧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