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來者不善
劉家請來的這個醫士姓張名珍,就是給李佑開過關綉銹有孕診斷帖子的那個。他醫術不錯,掛名在縣衙醫卜科,在虛江縣裡地位類似於京城太醫的角色,恰好離劉府也不遠,一般劉府看病都是找他,他和劉老巡檢也很熟悉。
李佑迎在大門口,沒等多久就見到張大夫被劉府家奴領著過來,上前拱手後便帶路匆匆往裡走,邊走邊說:「張大夫給老泰山看過後,回頭還得再出一個我家小妾關氏不幸小產的帖子。」
對此張珍只能搖頭苦笑,左右也不是害人,便答應下來,又問了幾句劉老巡檢的情況。
到了劉老巡檢卧房內室,張大夫望色切脈辨音一通動作不提,診過後對王氏道:「所幸無大礙,一時氣血翻湧而已,細心調理即可。」
王氏請張大夫開方子,於是張珍開了幾付葯便走了。
果然,才過片刻劉老巡檢就悠悠醒來,緩緩注視一圈眾人,抬手指著被付姨娘摟在懷中的傑哥兒道:「你來。」
付姨娘鬆了手,傑哥兒湊到床前叫道:「父親不要難過,孩兒會好好讀書。」
劉老巡檢又一指往人後躲的罪魁禍首李姑爺說:「你也來。」
李佑無奈上前賠笑道:「老泰山有話但講。」
劉老巡檢望著李佑長嘆一聲,老淚欲滴道:「今日才知世事如棋豈能算盡,賢婿之才更勝我十倍。我已年老無用,望賢婿看在我劉家沒有虧待過你的份上,今後善待我那可憐女兒。並請多多看顧我家幼兒,嚴加管教讓他能有一番成就,若實在不成器,保他個衣食無憂,叫我劉家香火傳遞不絕。」
何至於此……這語氣快成臨死託孤了,還沒到這份上罷。李佑這時候哪還敢刺激老岳父,答應道:「請老泰山放心,小婿當盡全力。」
卻發現劉老巡檢目光直直地看著他不說話,李佑猜測道,按古人這習慣,別是等我發誓罷?
想這岳父一大把年紀了,為了兒女事也實在操心,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安撫他,李佑只好又開口說:「屋內親長皆可作證,小婿在此對天發誓,願盡所能善待妻子,扶助傑哥兒,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劉老巡檢又殷殷囑咐傑哥兒,「今後,你當視你姐夫為兄長,凡事多多請教聽從,不得有絲毫無禮!」
等傑哥兒也答應下來後,劉老巡檢神色疲憊,無力地揮了揮手。
李佑便行禮告辭道:「老泰山保重,小婿明日帶了娘子再來看望。」然後退出房間。
以李佑的身份,自有管家送客,不多時回來稟報說:「姑爺走了。」
閉目昏沉的劉老巡檢猛然睜開雙眼,一把扯下敷在額頭的布巾,身輕如燕地翻身躍下床榻,在房間來回走了幾步,活動活動腿腳道:「畢竟年老體弱了,局促榻上有些酸軟。」
付姨娘驚喜道:「老爺你沒事?」
王氏冷笑幾聲,「果真是一對好翁婿!」
也就張大夫和劉老巡檢熟識多年,有默契的,診斷後看出這個把戲沒拆穿,胡亂開了幾付吃不死人的補藥應付。
劉老巡檢轉頭對付姨娘說:「你不要為你侄子記恨李佑,否則將悔之晚矣,切記切記。」
付姨娘低頭道:「只要他肯善待傑哥兒,妾身感激還來不及,怎會記仇。」
劉老巡檢側蹲按腿,又道:「你們別不服,如果真如他所說那樣不能向下傳位。那叫他當了巡檢反而是好事,為夫這年紀還能做幾年官?能照料你們幾年?而以他的年紀卻足可繼續作三四十年……」
說著說著,劉老巡檢忽然老臉通紅,啞口無言。因為此時他的女婿不知為何又回到了房門,手掀門帘,腳跨門檻,一臉扭曲地與蹲在地上的老泰山對視。
話說李佑才出劉府大門,突然想起自己這是來索要官印了,差點給忘掉。遂又進了劉府,那些門子僕役看他轉身回來,並沒去通報,只道是姑爺剛才忘了什麼事要回去說。
就這樣李佑一路暢通無阻直接走到劉老巡檢卧房門口,便恰好看見老泰山的矯捷身手……
傑哥兒蹦到李佑面前說:「姐夫,父親突然病好了。」
欺騙了感情又被當場拆穿的劉老巡檢一時尷尬得要惱羞成怒。
王氏不想叫這對極品翁婿生了什麼怨,便上前打圓場說:「回來還有什麼事情么?」
李佑收起對岳父的鄙視,答道:「小婿今日履職,官印尚還在老泰山這裡,特來請求賜下。」
劉老巡檢就將官印取出來交給李佑,面色凝重地說:「不要忘記今日誓言。」
還好意思提……李佑同樣面色凝重地點頭,官印到手,真走了。
在轎中,李佑將巴掌大的銅官印從盒子里拿出細細欣賞,心裡感慨萬千。
當李巡檢回到家時,門子稟告說關姨娘那裡請他回來後去一趟,李佑便去了南廂房。
關綉綉正坐在堂屋翻賬本,看見夫君進來便說:「官營生絲至今恰好一月,獲利五千七百二十三兩。」
李佑坐下問道:「按一成算,我們可取傭金五百七十兩?」
「不錯,已經取出來了。」
李佑想了一想說:「我留二百兩,你和絲行掌柜僱工共得一百兩,其餘二百七十兩封好,我親自送到縣衙。」
關綉綉又彙報說:「今日可真是財源廣進,那個薛老爺又把第二批木樁的銀子一百兩送到了。」
李佑笑道:「算上俸祿,近日入手三百零五兩,為夫總算可以暫暫鬆一口氣。」
「是三百一十五兩。」關綉綉糾正說:「今日還有一筆收入,隔壁李家大姐兒送了十兩銀子過來,說是出書冠名的潤筆。沒想到夫君一個名號每月也能白白地賺些銀子回來。」
「她還真給了?」李佑十分驚訝,八月十五那日莫名其妙地滾了一次床後,他有過暗示,金寶兒也勸過,但李媚姐卻只在後院牆上開了個小門,其他什麼也沒表態。
關綉綉似笑非笑道:「看得出夫君曾經很傷她的心呢,她恨恨說要給你一輩子的十兩潤筆。這就是生怕情多累美人么?」
李佑正和關姨娘說笑時,婢女綠水進來說:「前頭來了個衙役,說是知縣有緊急事情找老爺。」
李佑便起身到前堂,來傳話的是一個認識的,寒暄兩句便上轎匆匆來到縣衙。進了知縣官房,便見陳知縣和黃師爺坐在那裡交談什麼,神情如臨大敵。
發生了什麼事情?李佑懷著疑問見禮落座不提。
陳知縣隨即吩咐道:「你從巡檢司里挑出二十個絕對可靠的兵丁來。」
這命令沒頭沒尾的,叫李佑一頭霧水,看來陳知縣也是難得有點沉不出氣。
黃師爺解釋道:「從府城傳來消息,江南巡按御史馬上就要來虛江縣了,據稱明晚日落前就能到,按慣例要由本地兵丁護衛。」
這巡按御史,品級不高,和知縣一樣是七品。但在國朝若是評選最風光的七品官,這巡按御史肯定要當選,甚至可以說是權力最大的七品官之一。不為別的,它是朝廷從年輕御史中特地選拔出來派往各地巡視的欽差,而且一般情況下只找年輕的,有時候新科進士就上了。
關於巡按御史的職責概括說就是:代天巡狩,藩服大臣以及府、州、縣官都要接受考察,大事奏載,小事立斷。所到之處,巡按雖然品級低,但見了巡撫也可以分庭抗禮,所以說是天下最風光的七品官。當然,本朝也有個悲催的巡按,巡視某省仗著欽差身份爽氣地罵過巡撫後,回朝又被派到這個省當知縣,立刻就傻眼了。
在大量小白戲文里,前半段苦逼的主角往往就是中狀元後當了八府巡按,獲得尚方寶劍這個神器,便能堂而皇之公報私仇,狂踩各種富高帥,由此可見巡按御史在人民群眾心目中那非常值得意淫的地位。雖然現實里狀元才不會吃飽撐著去當巡按御史,也沒有尚方寶劍在手。
依照慣例是一省派一個巡按,每年換一人,不得連任。但江南地區實在太重要,僅蘇松二府就上繳了天下財賦的五分之一,所以本朝專門設了南直隸江南巡按,負責除了應天府之外的南直隸江南地區。
李佑暗想,說一千道一萬,巡按御史來就來罷,至於叫這二位老爺如臨大敵么?大概最近陳知縣和黃師爺幹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還沒來得及把後事料理乾淨,所以才有些著急。
便試探性問道:「可有不妥當地方?下官願效犬馬之勞,管保乾淨利落不留後患。」
本是一臉嚴肅的黃師爺被逗樂了,「李巡檢當了官後膽氣上來了,這樣大話都說得出口。」
李佑拍著胸脯說:「在縣裡下官還是有幾分把握的。」關鍵是有他父親這個老手指點啊。
黃師爺便吩咐道:「最大的不妥當在於,縣尊和這個巡按十分不對付,有些怨隙,煩請你去辦一個不留後患?」
這……李佑頓時失聲,他有一百個膽量也不敢去把欽差不留後患。怪不得陳知縣沉不住氣,有個對頭來巡視自己,換誰也不好受。不過也不用過於擔心罷,陳知縣不是有吏部尚書這個大佬為後盾么,一個巡按考語再差能影響得到前途?
估計主要還是臉面問題,畢竟陳縣尊是個愛面子的人。想到這裡李佑微微鬆了心,其實陳知縣丟面子對他來說不是啥實質性的大問題……
陳知縣拍案道:「不要說笑了!這個淺薄小人就是沖著本官來的,不然他剛上任到了蘇州府,坐席未暖便第一個就要巡視虛江,來者不善,務必當心。李巡檢你要點選親信兵丁去充作護衛,懂得本官的意思么?」
李佑道:「下官遵命。」但心裡並不以為意,陳知縣為政沒有什麼大毛病,相反還有點小政績。那巡按御史人生地不熟,哪有無中生有的本事啊。
黃師爺拿出一張單子遞給李佑道:「這是緊急傳來的名單,你看一看。」
李佑接過來看去,巡按御史姓馬名灼,隨員屬吏三人,卻有一個名字眼熟的,崔經……
崔經?李佑大驚,這不是和他打官司爭妻的那個崔監生的姓名么,前一陣子找他去算賬,結果發現他在官司後第二日就逃回南京去了,這次居然又出現在巡按御史一行的名單里。
陳知縣說得不錯,果然是來者不善!李巡檢登時手握名單殺氣騰騰,看在陳知縣眼中暗暗點頭,只道是李巡檢主憂臣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