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著書還為稻粱謀
河上漸漸起了霧。這時簾幕一張,又出來位妖艷美人,尚未走到李佑案前,李佑便高聲道:「名花籠霧認難真,道是還非夢裡身。彷佛漢家宮殿冷,隔帷遙見李夫人。」
那美人銀鈴似的笑了幾聲,謝道:「奴家尚未敬酒,倒叫李先生贈了詩。」走近了,見那美人鵝蛋臉兒上著桃花妝,身材豐盈,一身輕薄單衣,胸前若隱若現露出几絲裡面的肚兜,十分撩人。她端起酒盅,乾脆利落連飲十杯,又敬酒道:「奴家還想要,請李先生再施捨一首,願再飲十杯為謝。」
眾人哄道:「美人再要,李先生不能弱了名頭!」
李佑拿醉眼盯著她那胸前突起色迷迷道:「素手將出白玉杯,碧羅領里桃胸圍。霧濃洗面花含露……」又偏頭喝了不知道身邊哪個美人遞來的一杯酒道:「兩個櫻桃出翠微!」
眾人哄堂大笑,賀文士高呼:「兩個櫻桃在哪裡?小生求見!」
那美人羞得臉紅,嗔道:「李先生真作怪,奴家沒有酒量答謝了!」
趙良禮伸手招呼說:「美人過來!吾替你飲!」
王文士調笑道:「趙兄今宵要代李先生品櫻桃了。」
趙良禮見夜深霧寒,指揮僕人又把艙壁裝上了,然後趨霧出艙,繼續宴飲。
卻沒有美人再上來了,道是出色的都來過了。
這時,高老鴇上來敬酒,惹得艙內一陣驚呼。
賀姓文士目瞪口呆道:「高媽媽你這敗花一朵也欲入百花集否?二十年前還差不離,當下就算了罷!」
高老鴇笑道:「賀官人說笑了,老身怎敢有此奢想。」
李佑突然想起一句詩,樂得噴出酒,趙良禮看著好笑便問:「李先生想起什麼了?何不道出共樂。」
李佑道:「想起兩句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高老鴇喜不自勝,「這句詩好,以後要掛在老身房內。」又拍手道:「忘了正事,我家有個新人要出閣,還請李先生題詩壯行。」
趙良禮在旁聞言變色斥道:「你這就不合規矩了!下去!」
高老鴇懇求道:「老身願出十五兩潤筆。」便掏出一個小布包,鼓囊囊的顯是銀兩。
趙良禮便不說話,看李佑如何答覆。
李佑雖然醉了,但十五兩銀子卻是聽得明明白白,立刻恢復了幾分清醒。納了妾後,那真是手頭緊,有錢一定要賺……
他心裡不由地暗罵,你這個傻老婆子為何非要眾目睽睽之下來買,回頭偷偷交易不好么。
在座的幾個都是趙良禮這樣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自己貪完財,回頭就要被看低了,辛辛苦苦表演一晚上塑造的風流名士形象必是大損,這可是他混跡這個時代的真正本錢。
自從穿越以來,李佑雖然科舉無望,但也一直在利用上輩子的專業,苦心經營形象求名求利。不扮風流名士去扮道學先生?別開玩笑了,那得餓死。既無錢財,也無家世的他,也真的只有這個辦法去揚名立萬。以此來吸引別人注意,才有機會去結識各方人物,尋找仕途之外的上升道路。
以今夜為例,若李佑仍是默默無味的普通小吏衙役,那趙良禮大官人會讓他上船同樂?只怕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曲終人散時候,夢醒時分,我和你們終究不是一路人啊……李佑心裡嘆道。
卻不知高老鴇另有算盤,她看出來了,今晚一過,李佑名聲必定大噪,全蘇州也沒幾個能做得到杯酒成詩連續兩個多時辰不停的。這時公開買詩恰當其時,既為女兒借了勢頭揚名,價格又划算。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又到了考驗演技的時候。李佑打定主意,忽然一把推開兩邊花叢纏繞,挺身踉蹌而出,在艙內走了幾步,眼望窗外說不出的落寞。
眾人一齊陪今晚最佳男主角李佑莫名其妙發了片刻呆,王文士便要開口說話,又被李佑「砰」的捶擊艙壁聲音打斷了。
「錢財啊錢財!」李佑出聲了,而後又沉聲吟道。「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
眾人一聽便知李佑又要作詩了,雖然今晚多得有點麻木了,但這首第一聯出來便和之前的美人詩截然不同,不由得提神靜聽。
李佑握拳憤然繼續吟道:「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游!」
又猛然轉身,走到高老鴇面前,不屑地盯著她手裡的銀兩念出第三聯:「避席豈因錢財事,著書還為稻粱謀!」
隨即劈手奪過銀子緊緊攥於手中,悲涼地閉目抄出最後一聯:「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
這首嚴格來說比前面的那些都有內涵,但並沒有贏得喝彩。
趙良禮品味了一番,他生平富貴安逸,不喜歡這種憤青詩詞。平日里只認為,再好的盛世朝代也有懷才不遇的,也有窮困貧苦的,有這個命就去享受,沒有這個命就不要強求了,何苦非要學那怨婦一般絮叨不休。
其實也是趙大相公站著說話不腰疼……
但趙良禮也不得不承認,這首裡面那種懷才不遇的怨氣堪稱入骨三分。心下嘆道,李先生拘於胥役身份,才華不得施展,難免有這種抑鬱憤激之心,還是要多多體諒。
李佑慘笑三聲,彷彿是自傷身世、自暴自棄地把銀子狠狠揣入懷裡,對高老鴇叫道:「把姑娘領上來我看看!賣你一首好詞!」
與窮酸文人打交道最是煩人,高老鴇邊下去領人邊想,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痛快買賣,必定要弄得欲拒還迎、曲曲折折,都是跟我們一些妓家女兒們學的招客手段。
沒等多久,高老鴇這個還沒出閣的妓女被領了上來。果然是秀色奪目,舉止含羞嬌怯,使人我見猶憐。難怪高老鴇要藉機炒作一番,的確有炒出大價錢的潛力。
李佑苦思了一會兒,肚子里的貨越來越少了,半晌才出聲念道:「月移太液波明,羞花吹滴瑤池露。盈盈帶水,翩翩舞雪,相逢解語。夜半煙汀,玉簪初墜,素娥留住,記輕舟堪倚,緗房翠蓋,塵不染,花深處。十里虛河清署,照新妝,粉痕重傅。銀屏隔幔,冰奩函鏡,幽情如訴。誤褪紅衣,且隨蜂蝶,憑欄凝佇,怕年韶易散,殘花敗柳,冷鴛鴦鋪。」
這首字有點多。兩個負責抄書的抄了一晚上,看別人燈紅酒綠,把妹搞姐,自己只能在邊上埋頭擼筆杆子,早就睏乏不已,這會兒眼看快散了,又來這麼一首有長度的東西,別提多難受,兩人心裡齊罵道:「大才子自己手拙不會寫字么!」
還真讓他倆罵對了,李佑真不會寫像樣的字,不然早就自己潑墨揮毫,繼續表演一番了。
趙良禮心有所感,幽幽嘆道:「果真是怕年韶易散,殘花敗柳,冷鴛鴦鋪。此首為今夜最佳,乃是壓軸之作也。」王、賀、吳三人皆道是。
高老鴇喜滋滋領著女兒下去了。
李佑疲憊地想道:「靠演技掙點銀子如此耗費心神,小爺我才演了兩三次就快瘋了,自己都分不清是演戲還是酒後真情流露了,入戲太深的原因?」
原因其實很簡單,只因李佑心中真有怨氣,平時掩藏得很好罷了。
隨即宴會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