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剖心
夏潯連忙捧起那副素綾的手札,展開一看,卻是一份聖旨,用工整的科考般嚴謹的xiao字謄抄下的聖旨,裡邊一些句子旁邊還划了豎線,顯然是反覆研讀過的。
這是朱元璋的遺詔。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受皇天之命,膺大命於世,定禍1uan而偃兵,安民生於市野,謹撫馭以膺天命,今三十一年矣。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專志有益於民。奈何起自寒微,無古人博志,好善惡惡,不及多矣。今年七十有一,筋力衰微,朝夕憂懼,惟恐不終,今得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念之有?
皇太孫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輔佐,以福吾民,凡喪葬之儀,一如漢文勿異。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
這段話敘述了一下朱元璋一生所為,接下來就是亘古不變的傳位的那套詞兒,沒甚麼看頭,重點在下面,顯然這是羅克敵手抄下來的字句,他划了豎線的句子也正在下面這些內容上。
「一、天下臣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嫁娶飲酒皆無禁。
二、無民哭臨宮殿中,當臨者皆以旦晡,各一十五聲,舉哀,禮畢。非旦晡臨,毋得擅哭。
三、當給喪及哭臨者,皆毋跣,絰帶毋過三寸,無布車兵器。
四、諸王各於本國哭臨,不必赴京,中外官軍戍守官員,毋得擅離信地,許遣人至京。
五、王國所在文武衙門軍士,今後一聽朝廷節制。護衛官軍王自處分。
六、諸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類從事。
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這一段話,除了例行的喪事安排,有三處地方特別划了豎線,一是「天下臣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嫁娶飲酒皆無禁」,二是「諸王各於本國哭臨,不必赴京」,三是「王國所在文武衙門軍士,今後一聽朝廷節制」。
夏潯看完了這段話,便閉上眼睛認真思考起來,這份遺詔如果有問題,問題一定出在這三個地方了,朱元璋臨終所做的這份安排,到底是甚麼意思呢?
三日而除喪,這一點容易理解,朱元璋做百姓做苦了,做怕了,最恨的就是貪官污吏,最怕的就是當官的狐假虎威,滋擾百姓,這從他一貫的政策上就可以看出來,他平素為人就節儉的不像話,有此jiao待實屬尋常,但羅克敵把這一條也圈上,顯然是有另一番解讀了,這其中的含意,卻不好揣測。
至於諸王各於藩於哭喪帶孝,不準赴京……,朱元璋用得著這般xiao心么?赴京哭喪能帶幾個人來?到了皇太孫的地盤,還怕他們反了天去?再說一旦有人說某皇子不軌,就會被朱元璋以離間皇親之罪處死,這個農民出身的皇帝一向重視親情,也極其固執地信任自己的兒子,不容任何人說三道四,連諸王赴京哭喪都不肯,這是朱元璋的xìng格為人?
且慢!
夏潯心中一動,忽地想起了他前世看過的那本穿越xiao說中,正德皇帝繼位後幾位大學士泡製先帝遺詔,獨獨漏了正德皇帝最信任的禁衛侍衛統領楊凌,結果激怒了正德皇帝,xiao照照因此大鬧靈堂的事來,莫非……這遺詔其實是今上的主意?
夏潯慢慢張開眼睛,看著羅克敵,yù言又止,始終不敢說出自己的看法。
羅克敵欣然笑道:「呵呵,先帝若想做的事,除了喪事的安排,其他的在位的時候就可以做了,何必於遺詔中安排,其實自古以來,所謂遺詔,傳位詔書之外的其他安排,俱都來自繼位者的授意補充,咱們關起門來說話,說之無妨。」
這是把夏潯當成心腹培養栽培了,夏潯心中不禁有些暖意,便欠身道:「是,卑職以為,這是……今上的意思。」
羅克敵頷,微笑道:「先帝駕崩,訃告便已傳示天下,用的是最緊急的八百里軍驛傳遞,有些親王現在想必已經收到消息,而這份『先帝遺詔』卻是三日之後匆匆出,可見皇上字斟句酌,頗費思量,你看,今上話中之意到底是甚麼呢?」
「還能因為什麼?想要削藩唄!」
夏潯不用猜度建文帝在遺詔中無法掩飾的用心,就知道他的真正目的,可他不能說出來。羅元敵大概也知道夏潯仍舊是不敢直言的,便道:「內中緣由,耐人尋味呀。國喪只有三天,縱然是有先帝遺命在,一向以仁孝著稱的今上若在這一條上不遵遺命,也完全沒有問題,皇上為什麼這麼做?」
他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音,向前俯身道:「還有,國喪只有三天,可以說是擔心擾民。可今上幼承儒學,最重古禮,循古禮,天子七月而葬,可我大明太祖皇帝卻只停靈七天便要匆匆下葬,明日就是歸葬孝陵之期,歷代帝王喪儀隆重,莫要說是帝王,就是大戶人家,也沒有這般倉促的,這豈是人倫之道?」
夏潯目光一閃,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羅克敵緩緩直起腰來,說道:「皇上這是急著塵埃落定呀……」
夏潯沉默良久,說道:「皇上做皇太孫多年,天下俱知他是大明未來之主,大可不必如此迫不及待的,也未免……太不自信了些。」
羅克敵聽了這句話大為滿意,他如此推心置腹,就是要換來夏潯一句真心話,夏潯如今敢在他面前非議當今皇帝,這就是真的以他的心腹自居了,有時候,招攬與投效,並不需要明明白白的言詞,一個舉動、一句言詞,彼此便可以知肚明。
羅克敵對夏潯放下心來,繼續說著自己的看法:「遺詔之中,又說諸王各與本國祭祀,不許進京。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大行的時候,諸王可都是回京奔喪的,當時怎麼不讓他們各守本國,於王府祭祀?父喪子歸,本是天理人倫,即便是臣子,遇到雙親亡故,尚需丁憂歸家,守孝三年,何況是皇家?先帝素重孝道,豈能出此奪情之語?」
夏潯道:「可今上此舉到底何意呢?擔心諸王中會有人有不軌行為么?他們回京奔喪,頂多帶些親兵侍衛,在帝都之內,都攪起甚麼風1ang?皇上何必擔心?」
羅克敵笑道:「此言差矣,皇上如此安排,據我看來,原因有二。一則,是給諸王一個下馬威,新皇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們這些做兒子的不許回來披麻帶孝,連赴京祭祀亡父都沒有資格,還能妄作他想么?第二,這些王爺們齊聚京師,造反肯定是不敢的,卻難保他們兄弟之間不會私相往來,有所謀議,如果他們各據藩國,彼此不得見面,不知彼此態度,互通信使試探態度有所圖謀的可能便大大地降低了,皇上這也是未雨綢繆。」
夏潯皺了皺眉道:「卑職以為,不準諸王赴京臨葬,並不高明。諸王也許本來沒有別的意思,因著皇上這一舉措,卻難免心生疑慮。為人子的,連為亡父披麻帶孝的資格都剝奪了,這是極大的羞辱,豈能不讓他們心生怨恚?再說,這樣一來,分明就是表示皇帝猜忌諸王了,諸王豈能不生自保之心?」
羅克敵呵呵一笑,說道:「文軒多慮了,諸王或會因此而心生疑慮,可他們來不及有所舉措的,你看皇上這最後一條,已是圖窮匕現了!『王國所在文武吏士,俱聽朝廷節制,唯護衛官軍聽王』,這就是要奪了諸王節制軍隊的權力。
藩王統領諸軍,這是先帝所定的規矩,豈是先帝所廢止?先帝如果覺得不妥,那麼先帝在世時只須一紙詔書,諸王身為皇子,哪個敢不遵從父皇的命令,而且無法有一絲怨尤。先帝一世英明,豈會臨終才匆匆把這個『惡人』jiao給今上去做?
再者,上個月先帝還有旨意,因塞上蠢動,令西涼的庄德、張文傑兩位都指揮,開平的劉真、宋晟二位都督,遼東的武定侯郭英等將領會兵一處,悉聽燕王節制,防範塞上胡人入侵。這個月突然就變成王國所在文武吏士,俱聽朝廷節制,唯護衛官軍聽王了?」
羅克敵目光炯炯,斷然道:「你看著吧,皇上,很快就要削藩了!」
夏潯看著羅克敵,目光微微有些古怪,羅克敵注意到了他目光有些詭異,笑容不由一斂,問道:「怎麼?」
夏潯遲疑了一下,試探著說道:「大人以為,皇上削藩,一定可成么?」
羅克敵啞然失笑道:「文軒啊,本官剛要贊你聰明,想不到你竟說出這樣的蠢話來。皇上富擁四海,麾下雄獅百萬,諸王只有一城一地,護衛親軍不足萬人,試問,自三皇五帝到如今,天下一統,四海歸心、開國之始、強幹弱枝的朝代,可有一位藩王據一城一地而造反成功的先例?」
夏潯默然片刻,欠身道:「卑職受教!」
羅克敵滿面net風地擺一擺手,滿懷憧憬地道:「yù削諸王,少得了我錦衣衛這柄快刀?文軒啊,我錦衣衛東山再起,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