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銅之血(26)
「我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阿蘇勒捂著頭,「我就記得……你喊我的名字……你從來沒有喊過我的名字。」
「真是個懦弱的孩子。」老人搖頭,從腰間摸出一個白色的東西拋給阿蘇勒,「帶上所有的饢,帶上水。這是大魚的魚鰾,我塗了魚油,裝水不會漏。你走吧,你學不會這刀法的,我錯了。」 阿蘇勒站起來,明白到了最後分別的時候。
老人全力把他推進洞口裡,封上銅板。
寂寂地,一片徹頭徹尾的黑暗,彷彿在夢裡。很奇怪的,阿蘇勒並不覺得恐懼,他獃獃地坐了許久,伸手去摸索周圍。他摸到了那塊生冷的銅板,摸索著,摸索著,輕輕地敲了敲。
隔了很久,銅板外面傳來敲擊的聲音。微微的幾聲,像是錯覺。
阿蘇勒沉默著,又去敲銅板。又隔了很久,傳來回應的淡淡聲音。單調的敲擊聲這樣來往著,阿蘇勒的把臉蛋輕輕地貼在銅板上:「謝謝你,爺爺。」
再沒有回答,一切都是空虛。
他轉身爬向黝黑通道的深處,爬向無法揣測的未來。 14
祭壇上點起了熊熊的烈火,火堆中灼燒著氂牛的肩胛骨和檀香木。香煙縹縹緲緲地升上天空,在無風的天氣中一直升到高處才彌散開去。神巫們披著紅綠兩色拼成的綵衣,高舉銅刀,圍繞火堆起舞,祈求盤韃天神的指引,接引死者的靈魂去往天上。
大君袖著手站著,雙目茫茫地望著遠處,不知道目光投向哪裡。身邊侍衛的武士們都被煙氣逼得要流淚,大君卻像是沒有感覺,那雙帶著白翳的眼睛彷彿早已乾澀了,眨也難得眨
一下。
今天是五王子阿蘇勒下葬的日子,誰都知道大君的心裡遠不如表面上的平靜。
五王子失蹤已經有四個月之久,大君一直沒有宣布他的死訊。貴族們都關心著新的世子人選,可是大君那裡卻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偶爾會有牧民說在草原上看見了獨自流浪的孩子,像是五王子的模樣,可是每一次都是虛無縹緲的事情。
直到瀾馬部的神巫帶著吉祥的白氂牛遠道而來,建議大君為五王子設下祭奠,這樣盤韃天神才會開恩接引迷失孩子的魂上天去,大君才終於答應。
巫師們燒起了牛骨和香木,把那件白狐的舊斗篷作為世子的遺體焚化在火堆上,裊裊的青煙升上了天。貴族們的心落了地,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遠處小聲議論著,卻沒有膽量上前打斷大君的沉思。
東陸的使節也在邀請之列。雷雲孟虎在鎧甲外罩了一件白色的麻衣,立在拓拔山月的背後,壓低了聲音:「將軍,我們的大事也該定了吧?」
「哦,」拓拔山月略略回了一下頭,「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他緩步上前,站在大君背後。
大君也不回頭,話音格外地平靜:「我統領青陽,一生殺過很多的人,總以為自己已經見慣了生死。可是真要自己說出他已經是死了,還是不忍心,就想再拖那麼幾天,再拖那麼幾天。讓拓拔將軍見笑了,我知道拓拔將軍想以新的世子為質子,這才在我們這荒僻的地方呆了那麼久。」
拓拔山月沉吟了一會兒,上前一步和他並肩而立:「殺再多的人,如果不是自己的親人,未必知道什麼是生死吧?」
「將軍也有這種感嘆么?」大君忽地回過頭來。
拓拔山月被他的目光微微刺了一下,忽地有些驚醒,搖了搖頭:「想起了一些舊事,都是些無謂的感慨。」
大君指了指火堆前方的女孩:「這些天,常常會自責,覺得我稱雄北陸幾十年,卻不曾真的對我的妻子和孩子們好。他們說,這半年來,她總是這麼站在阿蘇勒被捋去的那片草地上,沒日沒夜地。她在等著看他回來。看見她,心裡覺得真正在乎阿蘇勒的反而不是我這個父親,其實有些話早該對他說,卻一直沒有說出口。雖然是個懦弱的兒子……」
拓拔山月看著火堆前那個穿白色裙子的女孩,看她白色的裙角和辮子間編織著的白色髮帶隨著燃燒火堆的滾滾熱風飛揚起來,像是風裡的一片葉子。
他又側身去看不遠處的織錦小輦。女奴揭開了半片帘子,指點著燃燒的火堆,端坐在錦繡中的蠻族貴婦眼神略略有些獃滯,看著熊熊烈火。她無聲地笑著,抱著布制的娃娃,不時低頭吻著那些布辮子。
「閼氏……閼氏……」上了年紀的老女人輕輕撫摩著夫人的頭髮,夫人卻還是痴痴地微笑。
「比莫干、旭達罕,你們過來。」大君對兒子們招了招手。
「父親。」王子們並肩在父親的面前跪下。
「你們的弟弟這就真的死了,他在盤韃天神的懷裡,滿是歡樂。而你們,我的大兒子和三兒子,你們是我最聰明的兒子,都可以成為下一個世子,你們悲痛么?」
比莫乾和旭達罕都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們很難說,是啊,說什麼呢?你們弟弟的死,就是你們成為世子繼承金帳的機會,你們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連我這個父親都不知道了,」大君搖頭,「生在帝王之家,居然連哭笑都由不得自己啊。」
比莫干抬起頭,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沉默。
「今天晚上,你們通知各家的首領到金帳里來,我有些事情要說。」大君揮了揮手,「你們退下吧。」
「是!」王子們一起退下。
「拓拔將軍知道我要宣布希么事么?」大君低語。
拓拔山月點頭:「大君對於新世子的人選,已經有了決定吧?」
大君點了點頭:「拓拔將軍可以定下南歸的行程了。」
「拓拔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