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銅之血(6)
大君走得極快,這時候忽然停下,大合薩幾乎撞在他的背上。
「沙翰,你是不是要問我怎麼處置王子們?忽然把他們放出來,安排他們陪著東陸的人飲酒,然後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算了。」
「是啊!」大合薩愣了一下,不住地點頭。
大君低低地嘆氣:「在你面前我也不怕說,殺了他們,我是狠不下這個心,但是懲戒還是應該的。不過我總覺得阿蘇勒忽然失蹤,旭達罕本來是個冷靜的人,卻又忽然急著領兵去打比莫乾的帳篷,下唐結盟的使者剛要來,淳國的密使不早不晚地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北都……這一切的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串著它們,事情忽然來得太多,又太巧合。那個山碧空,你覺得我們可以相信他么?」
大合薩遲疑了一下,微微搖頭:「聽起來他說得很有理,我們一路南下到下唐國,也都有帝都的使者和館驛暗中的接待,但是我總覺得這件事沒有這麼簡單,山碧空這個人,不是我們可以預料的吧?」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總有一種烏雲已經堆起很高的感覺,可是不知道下的是什麼雨,什麼時候下。眼下我們自己首先不能亂。所以這次寧願放縱我
的兒子們,不加以懲戒,也要保證北都城內的安定。」
各懷心事的筵席很快散去,貴木冷哼一聲,跟著沉默的旭達罕離去。比莫干送洛子鄢出帳,心裡略有歉意。
「好險,」他說,「今天多虧洛兄弟的應變……」
洛子鄢在席上一直沉默,此時才開顏笑笑:「可惜這次在下的差事,已經做砸了。」
比莫干搖頭:「不知道父親怎麼想的,一千套風虎鋼鎧,這麼重的禮物也能拒絕。」
洛子鄢苦笑:「其實我也是無可奈何地試探。風虎鋼鎧每制一套,從選鐵到打磨,至少三年之功。我國每年向帝都朝貢,也只有五十套鋼鎧,供羽林天軍裝備。若說一千套,就算禁軍的兵器坊全力以赴,只打造鋼鎧也是趕不及的。」
「試探?」
「試探大君和下唐結盟的決心。」
「怎麼說?」
「大王子,尊父大人到底為何要和下唐結盟呢?」
比莫干沉吟了一陣子:「為了船。只有獲得戰船的技術,我們才能不畏東陸海上的大軍。雖然父親沒有明說,但是我想,我們北陸造船之術低下,若是得到宛州溟洋船廠的獅門鬥艦……」
「獅門鬥艦固然快捷強勁,可是我們淳國的鐵鯊樓戰船也是東陸海上少有的,不要說獅門鬥艦,就是羽人的木蘭長船遇見我國的樓戰船也不敢掉以輕心。」
「說得是。」
「我苦思不解的是,為何大君會捨近求遠,不惜觸怒我們淳國,卻要和遠在大陸之南的下唐結盟。無論是通商、購買兵器,乃至……」洛子鄢壓低了聲音,「有意越過天拓海峽圖謀更大的國土,我國都是比下唐更好的盟友。大君不是糊塗的人,這麼做,一定有什麼別的原因。或者……還有什麼別的勢力,也參與其中了。」
「別的勢力?」比莫干吃了一驚。
「不知道,」洛子鄢搖頭,「我在眀昌侯的幕府中,素來都是擔當和青陽接洽的事務。這四年來,我國力圖和青陽結盟,可是每次都無功而返。我隱隱約約總覺得有人下手在前,暗地裡阻撓我們,不過這人就像個影子一樣,完全無從捉摸。你只能感覺他在那裡,卻永遠查不著他的痕迹。」
「洛兄弟說的我不全明白,」比莫干思索著,「不過下唐這次即將回訪的,是三軍統帥拓拔山月。他父輩是我們北陸九煵部人,是不是他說動了父親?」
「拓拔山月名列東陸四大名將,不過再怎麼,他只是一個武士而已。」
「那還能是誰呢?」
「下唐那邊,除了拓拔山月,就是國主百里景洪和武殿都指揮息衍。息衍和拓拔山月同為東陸四名將,名聲還在拓拔之上,不過息衍和拓拔不合,若是息衍居中主持,那麼出使的人就不該是拓拔。而百里景洪雖然是貴族公爵,不過我看這個人還不像有那麼深的心機。」
「那還能是什麼人呢?」
「猜不透,」洛子鄢袖著手面對夜色中的金帳,「不出面,卻可以促成這次南北之盟,真的有這個能力的人,莫非只有天啟城太清宮上皇帝陛下?」
他隨即苦笑:「可是皇室又為什麼要安排自己的諸侯勾結北陸呢?」
兩人立在金帳門口,沉默了良久。
「那我再留無益,這就返回淳國了。」
洛子鄢離去前靜靜地看了比莫干一眼:「幕後的這個人,想起來真令人畏懼啊。」
5
阿蘇勒驚恐地往後退去,一腳踩進水裡。
偌大的石穴中卻回蕩著詭異的笑聲:「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嘿嘿嘿嘿……」
像是千百人隱在鐘乳石後一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只有一個。他是倒吊在那裡的,彷彿古林深山的老猿,他的鬚髮像是一輩子都沒有修剪過,倒垂下來,裡面密密匝匝生著青苔
。他雙手抓住兩根細長的鐵鏈,臨空倒翻起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靜悄悄地吊落在阿蘇勒的身後,僅有的一點微聲來自鐵鏈和鍾乳岩的摩擦。
在這裡見到人本來是件令人驚喜的事情。可是阿蘇勒的心裡滿是驚駭。乍一看去,根本分不清他是人還是野獸。他全身幾近赤裸,只有幾片腐朽的獸皮粗粗地纏在腰腿上,全身被熒光映得瑩瑩呈碧綠色。看上去他已經很老了,可是憑著兩根細細的鐵鏈倒吊自己,那種力量絕非一般人能有的,他裸露出的軀幹異常地瘦削堅實,一絲絲肌肉像是鐵繩一般緊緊地擰結起來。
老人就那麼發瘋一樣大笑著,笑聲尖銳刺耳,像是有根針在阿蘇勒的腦袋裡劃著。
他扭頭就想越過那條河逃走,笑聲卻驟然消失。石穴里又恢復了寂靜,阿蘇勒只聽見自己踩水的嘩嘩聲,似乎這裡只有他一人。他想自己是遇見了鬼魂,或是幻覺,他不敢動,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紙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血都要冷了。
他忍住恐懼,一點一點地扭回頭。那個老人已經雙腳著地,安安靜靜地站在他背後,他的雙目變得溫和有神,凝視著阿蘇勒,白須覆蓋的嘴邊似乎還有一絲笑容。
許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裡是一塊金黃色的烤饢。
阿蘇勒的視線被死死地抓了過去,肚子裡面咕嚕叫了一聲。
阿蘇勒咽下最後一塊烤饢,捧起河裡的涼水漱了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