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陸密使(15)
有人說世子是個生下來沒有呼吸的孩子,側閼氏咬了他一口,把他咬活了。又有人說王妃原本懷的是雙胞胎,世子在娘胎里吃掉了自己的兄弟,所以只有他生下來。那時候巫師們真的是瘋了,所有人議論紛紛的只是怎麼殺了這個孩子祭祀盤韃天神。大君鎮不住,巴夯操著刀擋在大君前面,九王已經悄悄出帳去調兵。
這時候救了世子的還是龍格真煌。不知道怎麼地他就發怒了,把真顏部自己的巫師提了起來,拎出帳篷外插進一個雪堆里。所有人都傻了,獅子王那時是草原上第一的英雄,誰也不敢在他發怒的時候出頭。
我至今都記得龍格真煌的話,他說:「我們真顏部的人拜祭偉大的盤韃天神,他若是說這個孩子是不祥該死的,我現在就一刀殺了他。可是我沒有聽見天神對我們說話,我只看見這些骯髒的牛骨頭和龜殼。如果這個孩子真的是不祥的,那麼就由我龍格氏的族人將來殺了他,我願意撫養他!」
他跪下在大君面前接了那個孩子,他說:「那就由我為他起名,我叫他阿蘇勒。」
阿蘇勒,意思是長生。
煙鍋里的灰冷了許久,老頭子不說話。阿摩敕也不敢出聲,他看看老頭子,又想那頭髮怒的獅子,這樣一個人,竟然會變成庫里格大會的叛賊,如今已經是木匣子里的一顆人頭了。
帳篷外漆黑的夜裡不知是誰在磨刀,鐵在磨石上「蒼蒼」的聲音聽得人心裡發寒。
「六歲時候,世子去了真顏部。」老頭子抿了一小口酒,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麼,真的是怪事,從小到大,他身邊的人死得特別多。這下子連草原上的獅子也死了,他走過的地方,還真是不祥。」
阿摩敕打了個冷戰:「那些女人說,世子是谷玄……真的有命星這回事?」
老頭子搖搖頭:「相信命星的,只有古風塵的皇極派,我不知道,可是我讀過《石鼓卷》。」
阿摩敕忽然坐直了。《石鼓卷》是蠻族星相的聖典,至今為止他都不知道這是本什麼樣的書。
「是的。就是在那天夜裡,神卜池中的玄明全身赤紅而死,祖廟地宮中的萬年燈熄滅,彤雲大山的山頂泛出金色的光芒,三顆並排的大流星穿過北都城的天野,天空明亮如白晝。一切都和《石鼓卷》的預言相同,那是天神對世人的懲罰,草原變成血紅的顏色,變成滿是死人的地域。」老頭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過,蠻族迎來新的時代,英雄拔出火山中的神劍,跨著獅子頭的雄鷹統一草原,盤韃天神擁有了天空,把大地和海洋留給他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鐵沁王,山與海之王!」
阿摩敕獃獃地看著老頭子,手裡的算籌「嘩」地灑了一地。
老頭子卻安安靜靜的,蹲下身一根一根把算籌撿了起來,又塞回到阿摩敕手裡。
「你會成為新的合薩。」他摸了摸阿摩敕的頭,「你知道為什麼么?」
阿摩敕茫然地搖搖頭。
「因為你很傻啊!」他詭秘地笑著。
他把酒罐裡面剩下的酒一口氣灌了下去,翻個身在貂皮裘上睡了過去,呼吸聲漸漸悠長低沉起來。
阿摩敕大著膽子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師,那盤韃天神到底是要保佑草原,還是要懲罰我們?」
「不要揣測神的心,我的孩子,」老頭子的聲音彷彿夢囈,「神的胸膛里沒有心,那只是一塊鐵石。」
5
太陽終於升了起來,草原上泛著碎金一樣的顏色。
阿摩敕一頭鑽出帳篷,舒展雙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仰頭看見瓦藍瓦藍的天空,一絲流雲在半空悠悠地飄著,他頓時清醒了許多。一股奶香味飄來,女奴們正在火堆上熱著奶粥,銅鍋裡面是潔白的羊奶,裡面混著煮爛的碎肉和莜麥,草原蠻族不避腥膻,阿摩敕聞得渾身暖呼呼的,三步兩步躥了過去,摩拳擦掌地等著奶粥煮好。一側頭看見年輕女奴臉上的兩片
輕紅,略帶羞澀地擰著頭不看他。
昨夜老頭子故弄玄虛的故事和女奴們遮遮掩掩的神情頓時被他拋到了腦後。阿摩敕開心起來,從女奴手裡拿過銅勺子幫她攪著粥,仰頭看見一隻白頭的大鷂正好抓了魚在不高的地方掠過。這才是他習慣的日子,草原駿馬獺子肉,星辰和天神其實跟他遠遠地隔了一層,沒什麼關係,反正他的星辰算學也不是頂好。
他正舀了一勺粥嘗著,忽然聽見帳篷帘子掀動的聲音。轉過頭來,披著白色大袖的孩子踏出帳篷外,微微眯起眼睛對著初升的太陽。
周圍靜了一下,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大家都起來吧。」孩子淡淡的聲音響起在眾人頭頂,「以後不用跪我。」
阿摩敕抬起頭,對上了孩子的眼睛。
和第一次看到的略有不同,他的眼睛像是一片沉靜的湖水,那些憂鬱的神色沉澱在湖底,並不顯露出來。覺察出阿摩敕在觀察自己,孩子輕輕地對他笑了笑。他笑起來非常的溫和好看,卻沒有一點歡愉的意思。
「谷玄?」阿摩敕想起來那個傳聞。
「阿蘇勒!」
「世子!」
英氏夫人和大合薩都被驚動了。老頭子躥出來的時候只拿腰帶系著褲子,露著胸膛,麻布袍子飄飄洒洒地披在身上,很有一匹長鬃野馬賓士的不羈之風。他蹲在孩子面前,滿臉熱切地死盯著他,一言不發。
「大合薩。」孩子輕輕地笑了。
「好了好了,我們的阿蘇勒又回來了。」老頭子扯著孩子的一隻手,抓耳撓腮地,歡喜得不知說什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