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傷
時值正午七月的烈日當空烤得人皮肉疼。由於陽光太毒街上沒多少行人商販們也都盡量把攤子向後挪進屋檐的陰影處街面寬敞通達地被亮了出來使得蕭景琰沒有阻礙一路越奔越快蒙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勉強綴在他身後。
過了華容綉坊再轉過一個折角便是蘇宅正門所對的那條街道。可就在即將轉彎之前蕭景琰不知為何突然勒住韁繩動作之猛使得胯下坐騎長嘶一聲前蹄揚起馬身幾乎直立再落下地時景琰的手一松整個身體從馬背下摔落下來重重砸在地上把隨後趕來的蒙摯嚇得魂飛魄散身形飛展直撲上前將他扶住忙忙地檢查身體可有受傷。
可是蕭景琰卻好象並未覺得疼痛甚至好象根本沒有察覺到身邊來了人一樣他的視線直直地鎖著不遠處的那個街角牙根緊咬。
只要轉過那裡就是蘇宅進了蘇宅就可以走到小殊的面前但他卻不得不強迫自己驟然停了下來就算跌倒也不能再繼續前行。
東宮衛隊這時也已追了上來在蒙摯的手勢指揮下快合圍在四周為太子隔離安防把路過的閑人都驅到遠處。
人牆圈成的圓形空間中蕭景琰保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滿頭汗珠面無血色整個人茫然呆了足有半刻鐘的時間這才在蒙摯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
將他摔下來的坐騎就在身旁涼涼的鼻子噴著響聲兒主動把馬頭偎了過來咬著騎手地衣袖。蕭景琰伸手摸了摸它長滿漂亮鬃毛的脖頸。一按馬鞍再次翻身而上可是松韁緩行的方向卻是狂奔而來地原路。
「殿下?」蒙摯有些不安地籠住了馬轡。「您……回東宮嗎?」
「回宮吧……」蕭景琰喃喃地道「既然他不肯讓我知道。自然有他這麼做的苦衷我又何必非要知道白白增添他地煩惱……」
蒙摯聽懂了他的意思心頭一熱喉間涌過火辣辣的苦澀。
東宮衛隊的侍衛們訓練有素地改變了隊形。將四面圈合的圍防改為前後護引以配合太子地行動。但與來時的疾風狂飆迥然相反回程中的蕭景琰彷彿一口提在胸前的氣被泄了出去一般恍惚而又迷惘。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該如何形容若是欣喜於好友的倖存那為什麼會有想拔刀剖開胸膛的鬱悶?但要是怨憤他刻意的隱瞞那又為什麼心中疼惜難忍到幾乎無法呼吸?
林殊是誰?林殊是他驕傲張揚、爭強好勝從不肯低頭認輸的知交好友是那銀袍長槍、呼嘯往來。從不識寒冬雪意為何物地小火人是喜則雀躍、怒則如虎從未曾隱藏自己內心任何一絲情感的赤焰少帥……
可梅長蘇又是誰呢?他低眉淺笑。語聲淡淡沒有人能看透他所思所想;他總是擁裘圍爐。閃動著沉沉眸色算計險惡人心;他的臉色永遠蒼白如紙。不見絲毫鮮活氣息他地手指永遠寒冷如冰。彷彿帶著地獄的幽涼。
他就象是一團熊熊烈火被撲滅後餘下地那一抹灰燼雖然會讓人聯想到曾經存在過地那團火焰卻再也沒有火焰的灼灼熱量和舞動地姿態。
蕭景琰現自己根本無法去想像這個變化的過程一想就是比無星無月的夜色還要深沉黑暗的痛苦
進入東宮蒙摯親自過來攙扶蕭景琰下馬可當新任太子一步一步踏上東宮主殿的白玉石階時他突然覺得是在踏著朋友咬牙支撐的背脊腳一軟不由跌坐在階前。在一旁扶著他的禁軍統領也隨之矮下身子半蹲半跪在護在他的旁側。
被莫名其妙丟在殿中的紀王和言闕奔了出來卻又不敢靠近只能跟其他東宮護衛一樣獃獃地遠遠看著。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靜坐良久蕭景琰終於抬起雙眼盯住了蒙摯的臉。
可是這位堅毅的漢子卻躲開了他的視線不知該如何答言才好。
蕭景琰牙根緊咬一隻手如鐵鉗般地鉗住了蒙摯的右腕掌心皮膚滾燙如火「你是怎麼知道的?你認出來的嗎?」
「是……是他聯絡我的……」
蕭景琰的眼睛有些紅慢慢地念著那個名字:「小殊……小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為什麼當他劫後餘生重返帝都的時候卻不肯先聯絡我?」
蒙摯徐徐勸道:「殿下小殊對你有著跟別人不一樣的期望這一點您應該明白他的心思才對。」
「是啊……我明白若我不明白又怎麼會就這樣回來……」蕭景琰連吸了幾口氣卻怎麼也止不住嘴唇的顫抖「可是蒙卿你必須告訴我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在他身上到底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那個是小殊啊!你我都知道小殊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我以前甚至覺得就算把他整個人打碎了重新裝起來他也永遠是那個神采飛揚的林殊……」
蕭景琰最後這句話不過是一個比喻而已可聽在蒙摯的耳中卻好象有把刀扎進了心臟一進一出地拉動著令他一直隱忍的面色變成青黃一片。
「你一定知道的」蕭景琰目光比這七月的陽光還要燙毫不放鬆地直逼過來「他不肯說我不會逼他但我想聽你說你說!」
「殿下……」蒙摯在氣勢上似乎完全被他壓了下去可在垂目低頭後他依然搖了搖頭道「我是答應過他的……」
「好」蕭景琰並沒有過多地與他糾纏。猛地站了起來似乎終於找回了全身的力氣「來人!」
「在!」
「備車駕。進宮!」
「是!」
蒙摯踏前一步彷彿要勸阻。但嘴唇連動幾下也沒說出話來。
「王叔言侯爺失禮了。我現在有要緊的事要處理改日再請兩位敘談。」蕭景琰大踏步走上石階。向殿門口的紀王和言闕拱手一禮可這兩位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已經快轉身飛奔向外殿跳上剛備好駛來地太子車駕身形還未穩便喝令道:「走!動作快一點!」
被晾在殿門口的兩個人只好將疑惑的目光投向階前地蒙摯但最終也只得到了一個苦笑和簡短的一句不能算是解釋地解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靜貴妃的宮中現在還有些晚到的賀客未走聞報太子駕到。這些人慌忙湧出來迎接。蕭景琰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回禮風度十分周全但進殿後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母妃。孩兒為您帶來了一件禮物只能給您一個人看的。要不要現在瞧瞧?」
這句話一說。傻子才不懂了賀客們趕緊說完最後地客套恭賀話。紛紛告辭出去沒多久整個宮室便清凈的下來。
靜妃對於兒子的去而復返自然心有疑惑再看他如此作為頓時明白是有緊急的話要說於是也立即摒退了左右將他帶入內殿。
「母妃」蕭景琰進入殿中站定單刀直入地問道「小殊得的是什麼病?」
靜妃全身一震足下一個不小心幾乎踉蹌了一步但她隨即穩了穩心神轉身定定地看著兒子。
「您沒有聽錯。我問的是小殊……我想您不會跟我說您不知道我現在指的小殊是誰吧?」
最初的震驚很快過去靜妃的表情由詫異轉為哀傷慢慢扶著座椅地扶手坐了下來。
「林帥當年化名石楠出外遊歷時曾救過為醫女的母親之後便帶回林府加以翼護是不是?」蕭景琰接著道「母親的這段往事以前從沒跟我提過只要您不提其他人當然也不會跟我說。所以當您真真假假談到故人時我想也沒想過那個故人會是林帥……」
「那你最後是怎麼察覺到地?」靜妃嘆息著問道。
「今天有事和言侯聊了幾句……」蕭景琰上前一步在母親膝前蹲下「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小殊他現在到底怎麼了?您給他診完脈就掉淚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靜妃想了想慢慢點點頭:「很重……」
「那要怎麼辦?」蕭景琰突然覺得一陣心慌猛地抓住了母親的手「小殊那麼信得過母親地醫術您應該有辦法吧?」
靜妃沉吟了片刻垂下眼睫遮住眸色輕聲道:「小殊身邊有比我醫道更好地人想必能夠保他無事……」
「那他這個病要治多久才會好?」
「這個……說不準也許明天……也許明年……」
如果蕭景琰能夠明白母親這句話的真實意思他一定會立即跳起來可惜他並不知道所以反而覺得有些安慰「不管多久能治好就行。可是為什麼生個病容貌就會變成現在這樣?」靜妃搖搖頭「小殊地容貌改變不是因為生病而是他以前中過一種火寒之毒解完毒之後身體容顏便會生極大的變化……」
「那他變了就是說毒已經被解掉了是不是?」蕭景琰微微有些欣喜「因為解毒所以身體才會變得這麼弱容易生病需要時間休養才能養好是不是?」
靜妃怔怔地看了他良久才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是……」
「這樣就好」蕭景琰緊繃的全身總算放鬆了一點站了起來「我明白他以前為什麼不能安心休養不過這以後的事我來做吧他只要專心治病就好。母親他每次生病都是差不多的癥狀嗎?」
「那要看引的病因是什麼受寒勞累情緒激動引的癥狀都不一樣。」蕭景琰斬釘截鐵地道:「沒關係以後小殊就不會再受寒勞累了。至於情緒高興應該沒有壞處吧?」
「高興在任何時候都是沒有壞處的」因為眸中閃著波光靜妃的笑容顯得有些悲涼「你想讓他高
「他的心愿是什麼我最清楚」蕭景琰深吸一口氣目光閃亮「我會加快的早一天讓他看到污名被雪他休養起來也會更安心……」
「景琰」靜妃一把握住了兒子的手極其凝重地道「你不要冒險情勢到了這個局面也許你還經得起失敗可是小殊已經經不起了你明白嗎?」
蕭景琰用力抿了抿嘴唇重重地點頭「母妃放心我知道要把握分寸小殊還在後面看著我不會胡來的。」
靜妃的心頭頓時象是被剜了一下般疼痛她也知道小殊看著的時候景琰會堅持步步為營但小殊究竟還能看多久呢?他這樣苦苦地撐到底還能不能撐到重建林氏宗墳的那一天?
「現在細細回想我能夠理解小殊為什麼不肯告訴我」蕭景琰見母親神色慘傷以為她只是想起過去的一切感到難過不由地將她的手握得更緊「若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這一路大概不會這樣走過來……」
「景琰這一年多你越來越沉穩凝練越來越值得依靠小殊一定很是欣慰」靜妃用力咬了咬下唇臉上終於恢復了恬淡和溫柔輕聲道「所以你不必後悔也不必難過千萬要沉住氣不要再給他增添更多的煩惱了。」
蕭景琰沉吟片刻默默點頭。
「好了回宮去吧。再晚些陛下會過來說要商議一下你大婚的事。這幾天禮部柳尚書也會到東宮去向你稟報籌備事項……」
「母妃」蕭景琰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按規制辦就行了我現在哪有心情……」
「景琰」靜妃的面上微帶厲色「你才答應了要沉住氣的忘了?大婚不是為了風光太子妃是你父皇指定的柳老大人中平持重他的孫女兒也是平實溫婉從陛下那方說他是想以此定定你的性子可對你而言這門婚事也有莫大的好處你至少在態度上不能顯露出輕視草率的樣子好不好?」
這些道理其實蕭景琰早就明白只是此刻心亂如麻隨口抱怨了一句被母親責備後自知失言不敢再加頂撞低頭應諾了慢慢退出東宮隨侍人等候在殿外一見他出來忙迎了上去。蕭景琰一看那明晃晃華燦耀眼的儲君儀仗心中更覺煩亂刺痛哪裡肯上什麼禁內步輦一甩手大踏步地向外就走。
蒙摯在外宮門的夾廊甬道處等候雖然心中焦急但面上卻沒怎麼露出。蕭景琰一現身他便細細察看臉色見這位殿下似乎已按捺控制住了自己心頭略松忙上前嚴謹地請安行禮。
「蒙卿免禮吧。」蕭景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宮朝政漸多武事修習難免懈怠退步蒙卿是大梁第一高手以後有事無事還請常來指點一下。」
蒙摯明白他的意思單腿跪下肅然而鄭重地答道:「臣領太子教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