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逆勢 殺手 相見 · 3
阿麥是以一身侍女的服飾進的城守府,是城守府里出來買絹花的侍女。常鈺青說了要她去殺陳起,可沒說要幫她進城守府。如果她自己連城守府都進不了,那還算什麼殺手?她的身後還跟著人,雖然並沒有露出行蹤,可她知道,她甚至知道那些人盯著她不是為了看她怎麼去殺陳起,而是看她是否去殺陳起。她不傻,她甚至都能清楚常鈺青縱她入城守府的目的是什麼,太過聰明的人總是愛玩,太過驕傲的人總是自負,這不過是一出貓戲耗子的把戲。
可惜的是,她這隻老鼠卻會讓貓失望了。
所有的一切都沒出乎阿麥的預料,唯一的小小紕漏就是那出門買絹花的侍女不是別人,而是和她從漢堡一起逃出來後安身於城守府的徐秀兒。徐秀兒又驚又疑又帶著稍稍喜悅地看著突然冒出來的她,這樣的神色讓阿麥一陣緊張,生怕被不知道躲在哪裡的眼線看出破綻來。所以,沒等徐秀兒開口,阿麥就乾淨利索地用掌刀敲昏了她,然後跑到路口用慌亂的神情求了兩個好心的路人,謊稱自己妹子病了,架起徐秀兒進了家客棧。過了半晌,從客棧里再出來的就已經是一身侍女打扮的阿麥了。衣裙稍有些短小,不過還好,幸好南夏女子的衣裙都偏向於風流飄逸,所以還不是很打眼。
阿麥從角門進了城守府,然後沿著曾經走過的路來到前院。因為城守府前院里駐了兵,所以鮮有侍女出現,她還沒有接近陳起所在的小院,便被衛士攔住了。
阿麥從容地福了一福,微低了頭,用略帶羞澀的聲音說道:「請軍爺稟告元帥大人,我家老爺讓婢子過來給元帥送些糕點。」
那衛士狐疑地打量一下阿麥,說道:「你交給我吧。」
阿麥卻不動,只是紅了紅臉,低聲說道:「我家老爺說……讓婢子親自給元帥送過去。」
那衛士似明白了些,有些譏諷地笑了笑,轉身進了院子。阿麥垂首站在那裡,受著旁邊幾個衛士各色的目光,心中一片沉靜。過了片刻,那衛士出來,對阿麥說:「元帥說多謝石將軍的心意,東西放下就行了,姑娘請回去吧。」
阿麥咬著唇倔犟地搖頭,眼裡含了點點淚光,怯生生地說道:「我家老爺交代的,一定要把點心親自端給元帥,我這麼回去是會被打死的。」
她這樣的一副模樣,連那衛士也起了些憐香惜玉的心,想了想又說道:「那你等一下,我再去問問。」
阿麥連忙謝那衛士,那衛士擺了擺手,又轉身重新進了院子。過了一會兒出來,沖著阿麥笑了笑,說道:「你送進去吧,放下就出來好了。」
阿麥連忙感激地點了點頭,緩步邁入了院門。沿著青磚砌成的路面,阿麥一步步走得很穩,沒有緊張,沒有慌亂,沒有激動,沒有憤怒,沒有……原以為心裡會掀起驚濤駭浪,直到站在那扇門前,她才發現,自己心中竟是駭人的平靜,死一般的平靜。
唯有,指尖觸及房門時心輕輕地顫了一下。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阿麥推門進去,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在書架前站著,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看著手中的書卷,明明聽到了推門聲,身形卻動也未動,熟悉至極卻又陌生之至,像極了多年前的那個少年,能夠就這麼捧著本書靜靜地在父親的書架前站上半天。而那時的她,永遠好動得像只猴子,一個勁兒地在門口探頭,然後用很不耐煩的聲音問:「陳起哥哥,你看完了沒有?你說好要陪我去後山抓有綠羽毛的小鳥的!」
是的,這就是陳起了,這就是從她六歲起便進入她生命中的陳起哥哥了,阿麥想。
許是很久也沒聽到來人的聲音,陳起有些納悶地回頭,視線很隨意地掃向阿麥,「你還有……」
剩下的話沒能再出口,陳起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了魂魄,就這樣僵在了那裡。
四目相視,寂靜,屋裡剩下的只有寂靜,靜到甚至連心跳聲都沒有了。不知過了多久,陳起才回過些許神來,困難地扯著嘴角沖著阿麥笑了下,轉回身默默地把手中的書卷放回到書架上去。也許是書架上的書太多了,也太擁擠了,他費了好大的勁兒還是沒能把手中的書放回到原處去,反而帶下了那書格中其他幾本厚厚的書,哐哐地砸落在地上。
陳起閉上眼睛苦笑了下,終於放棄把書放回的打算,轉回身看著阿麥,輕聲喚道:「阿麥。」
聲音出口後是無比的艱澀,竟比阿麥的聲音還要粗啞。
阿麥沒有說話,甚至連頭也沒點,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陳起。
陳起邁過腳下散亂的書捲走到阿麥面前,嘴角淺淺地笑著,眼中是多年未曾再出現過的柔色。他輕輕地伸出手去,卻在離她的髮絲還有一指間的距離時倏地停住,「你長大了,阿麥。」他輕聲說道,緩緩地收回了手。
是的,她長大了,從那時的垂髫少女長成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子,他曾無數次地想過她出現在他面前時的情景,他是緊緊地把她抱入懷裡還是要狠狠地親她?那她呢?是會被困在他的懷裡哭喊撕扯還是死命地咬他?
可現在的她,既不哭鬧也不喊叫,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而他,卻再也沒有資格去觸碰她,哪怕是一根髮絲,他都沒有資格。
陳起突然笑了下,有些嘲諷地想,不是早就想開了嗎?早在五年前做出那個決定之前就已經想開了,何必現在還要做這樣的小兒女姿態?他笑著往後退了幾步,站在遠處打量阿麥。
阿麥的手中還端著裝滿糕點的碟子,靜靜地站著,默默地看著陳起,在他笑著退開之後,終於輕輕地問出了那句壓在心底很多年的「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為什麼要辜負她的期盼,為什麼要背叛他們的誓言,為什麼要忘恩負義?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了她的父母?
聽到阿麥低啞的嗓音,陳起怔了。
阿麥無聲地笑了,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好半晌後才輕描淡寫地說道:「用藥熏啞的。」
陳起沒問為什麼,他問不出那三個字來,因為他能知道那是為什麼。
阿麥卻笑了笑,接著說道:「那日逃出來後,為了怕你們追殺我,我自作聰明地扮了男子,後來被人識穿了,讓人給賣了,一百兩紋銀,不低吧?幸好我臉皮厚,跑得也快些,總算是逃了出來。然後就知道女扮男裝不是那麼容易的,所以就把頭髮剃了,又找了個江湖郎中弄了點葯,把嗓子也熏啞了。本來是想在臉上也划上兩刀的,可是沒敢,怕不知哪天死了到了地府,那副模樣爹媽認不出來。」
心痛,出乎意料地痛,像是連呼吸都覺得痛,陳起閉上了眼,挺拔如松一般的身體止不住地輕輕顫抖。可阿麥似乎並不想就這樣簡單地放過他,她猶自說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說到好笑處還會笑出聲來。
「後來我就想,我還是因為愛美才不想把容也毀了,我就勸自己,不毀容是對的,起碼還有個可取之處,以後萬一實在沒活路了,起碼還有這張臉可以去賣賣,能換兩頓飯吃。你說是不是?陳起哥哥?」
「夠了……」陳起澀著嗓子艱難地說道,高大的身軀像是站立不住,唯有撐了書案才能立住,「阿麥,夠了,別再說了。」
「為什麼?」阿麥睜大眼睛問道,「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告訴陳起哥哥呢,我從軍了呢!是江北軍,你見過的,在野狼溝的時候我還遠遠地看見過陳起哥哥呢,我本來想去找你的,可是那些人總是攔著我,還有人射了我一箭,大腿上,真懸啊,要是再高點我就得脫了褲子讓軍醫給我治了。真是倒霉,我好像總是和箭過不去,在漢堡城的時候,就有個傢伙用箭射穿了我的頭盔,差點把我釘在城牆上;這回來豫州,常鈺青又給了我一箭,你看看,現在還沒好呢!」她說著去扒自己的衣襟,露出還包紮著的肩頭。
陳起死死地閉著眼,撐了書案手臂隱隱地抖著,無法讓自己再看她一眼。
「那人還真難纏,他還說我指尖有繭,手臂結實,腰腹緊緻,腿上有疤,說我不著寸縷地躺在陌生男人的床上,還能如此鎮定是不知廉恥,他說……」
「夠了!」陳起吼道,他睜開血紅的眼睛,用艱澀的聲音一字一血說道,「求你了,阿麥,別——說了。」
阿麥微微地仰起頭,努力地把眼睛睜得更大,待眼中的濕熱淡了些才又緩聲問道:「陳起哥哥,怎麼能不說呢?我這些話攢了好久了啊,我不敢說給爹爹媽媽聽,我怕他們會罵我傻,我怕他們會傷心,怕……他們會擔心。陳起哥哥……」
她突然盯著他,問道:「你有沒有夢見過我爹爹媽媽?我經常會做一個夢,四周總是衝天的火光,炙得我疼,爹爹的身體倒下去,血從他身上湧出來,把我和媽媽的衣服都浸濕了……媽媽尖厲的喊聲,她總是叫我快跑,往後山跑,要好好地活下去,於是我就拚命地跑啊,跑啊,可是怎麼也跑不到後山……陳起哥哥,你有沒有做過這個夢?」
陳起猛地回頭盯著阿麥,突然低聲笑了起來,笑容蒼涼而又絕望,他抓了書案上的劍,踉蹌著走到阿麥面前,將她手中的糕點碟子拿來扔出去,把劍塞進她手裡,然後緩緩地拉開自己的衣襟,用她手中的劍尖頂在他的左胸前,視線鎖住阿麥,一邊神經質地笑著一邊說道:
「做過,怎麼會沒有做過,我還比你多做了一個,那四周也都是火,火光映亮了半個城池,到處都是鮮血和屍體被燒焦的氣味,母親把幼小的兒子塞入床下,也告訴他要活下去,然後就被破門而入的敵國士兵推倒在了地上,在掙扎反抗中被那些士兵一劍釘在了地上,臨死前她還掙扎著擋住了床下兒子的視線,不想讓幼小的他看到自己那才十三歲的姐姐被禽獸一般的士兵姦汙……」
他仍是笑著,笑到後來竟然笑出了眼淚,「阿麥,這個夢比你的如何?嗯,有一點比你強一點,他沒能看到父親的死狀,因為父親早在城破時就死在了城牆之上,他萬幸,沒能親眼看著。」
陳起笑著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水漬,然後用手輕輕握住了劍身,「紮下去吧,一劍下去我們都解脫了,你不用再做那個夢,我也不用再在兩個夢之間掙扎。手別抖,緩緩用力就行。」
阿麥的手沒有抖,可聲音卻在顫抖,「那不是我爹爹做的,那些都不是!」
陳起苦澀地笑一下,「是的,你的爹爹貴為靖國公,怎麼會做那樣的事情,那些不過是他手下的南夏軍做的。可是……」他靜靜地看著阿麥,「這又有什麼區別?」
是啊,這些有區別嗎?阿麥不知該如何回答。父親的身份,她早已隱約地猜到了幾分,從軍後的耳聞只不過是讓她更加肯定了而已。
過了好久,阿麥才聽到自己用已經變調的聲音問道:「你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
陳起緩慢地搖頭,「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再回首,才會覺得那八年的快樂竟然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阿麥閉著眼深吸了口氣,澀聲問:「你明知道我爹爹已經歸隱,你明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嗜殺的人,他們養了你八年,卻換來你的仇恨?為什麼就不肯放過他?」
「因為我是北漠人。」陳起回答道。
「可他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北漠人!」阿麥哭喊道,壓抑了很久的情緒終於在一瞬間爆發,「他們從來就沒有覺得你是異族!」
「那是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認為自己是南夏人。」陳起情緒反而意外地平靜下來,有些冷漠地回答道,「雖然你父親曾貴為南夏的靖國公,雖然他曾替南夏打下了江北的半壁江山,可他似乎也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南夏人。在他眼裡,南夏、北漠不過是兩個名稱,南夏不是國,北漠也不是敵,只不過是可以讓他一展抱負的地方。可我是北漠人,這是刻在我骨血里的東西。」
「北漠人?」阿麥的反應有些遲鈍,喃喃地問陳起,「你是北漠人?那我呢?我算是哪裡人?」
看她這樣的反應,陳起心中酸痛,可是他卻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腸說道:「阿麥,你可以殺了我報仇,我也早就等著這一天,這是我欠你的。但是現在我要說的是我不後悔,我從來都不後悔,現在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會殺了你父親,因為他是南夏靖國公,因為他是北漠的敵人,這是國讎家恨!」
「國讎家恨?」阿麥怔怔地看著他,問,「所以就可以不顧親情、不顧恩義?國讎家恨是什麼?它和我們有這麼大的關係嗎?」
「有!」陳起看著阿麥說道。
阿麥有些迷茫地看著陳起,她想不明白國讎家恨這幾個字怎麼會如此沉重。就因為他是北漠人,而她的父親曾是南夏的靖國公?所以,他們之間便有了國讎家恨了嗎?她真的想不明白,她想就是她的父母恐怕也不會明白,所以才會收養身為北漠人的陳起,所以才會對他毫無防備。
而在陳起這裡,國家的界限竟是如此的分明。
「阿麥,你動手吧。」陳起緩緩說道,「殺了我為你父母報仇。」
阿麥看著陳起,手握著劍柄鬆了又緊,到最後還是無力地垂了下來,「我下不了手,雖然我恨不得千刀萬剮了你,可是我現在還是下不了手。」
陳起有些意外地看著阿麥,她苦笑一下,「還是你殺了我吧,不是都說斬草要除根嗎?除了根也就踏實了。」
陳起沉默了片刻,伸出手仔細地把她的衣襟整理好,「阿麥,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都沒有想殺過你,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我甚至想過就把你抓回來好好地關著,就像籠中的鳥一樣,不管你怎麼恨我,我都不怕,反正我早已是一個卑鄙小人了,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可是——」他停頓了下,自嘲地笑一下,又說道,「我知道我的阿麥從來就不是籠中的小鳥,所以我不能關著她,所以我得放她飛。」
他整理好她的衣襟,抬頭溫和地笑著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道:「阿麥,走吧,去哪裡都可以,什麼時候能下手殺我了就回來,只要你想殺我,我絕對不會還手。但是——別再回江北軍了,那不是你該待的地方,而且,在戰場我只是個軍人,北漠軍的統帥,不管我心中對你有多歉疚,我都不會因為有你在對面就手下留情。」
阿麥沒有說話,只是把劍丟到地上,默默地轉過了身向門外走去。陳起在她身後動了動手指,卻沒有能伸出手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一步一步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