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嗜血 噩夢 雌雄 · 3
那親兵聞言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卻見阿麥和徐靜都沒笑,也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趕緊又憋住了,低著頭不敢出聲。
徐靜的視線從阿麥的臉上轉了一圈,便有些不耐煩地說道:「算了,算了,把外面的臟衣服先扔了就行了。」
阿麥低下頭隱約動了動嘴角,不慌不忙地把夾衣的領口系好,就把頭扎入了那親兵端的水盆中,這才解開了束髮的髮帶。現在已經入冬,天氣早已冷了,阿麥的頭皮剛一入水便激得她打了個冷戰。面前的親兵充滿歉意地說道:「真是對不住,這會兒實在找不到熱水。」
「沒事。」阿麥低著頭說道,用手把頭髮搓了搓,草草地洗了洗上面的血污,便趕緊抬起了頭,擰了擰頭髮上的水,胡亂地用髮帶把頭髮扎了起來,然後抖著身體看向旁邊的徐靜。
徐靜小眼睛眯了眯,擺了擺手說道:「行了,趕緊進去吧,瞧凍得跟落水雞似的。」說完又不知從哪裡扯了塊手巾扔給阿麥,「把你那頭髮擦擦,先讓人把褥子換了再說。」
阿麥接過手巾隨手蓋在了頭頂,遮住了臉慢慢地擦頭上的濕發,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把手巾扯下來,沖著徐靜笑道:「先生,您好歹去給我找條褲子來,我這一條腿的褲子也要不得了,不然我可真在您面前失禮了。」
徐靜的鬍子抖了抖,沒好氣地說道:「黑燈瞎火的,老夫上哪兒給你找褲子去?你將就一下吧。」說著便從阿麥的旁邊爬上了車,又催促阿麥道,「趕緊,這就要走了,你快點進來。」
阿麥一愣,不過還是很聽話地爬進了車廂。車廂里亮了一盞小燈,徐靜已經把商易之的披風當做褥子鋪在了車廂里,正坐在上面靠著車廂壁閉目養神。阿麥又忍著痛把傷腿放好,露出光溜的一條腿,就隨意地坐在那裡,問徐靜:「先生,我們這是去哪裡?戰場這就打掃完了嗎?」
徐靜睜開眼隨意地瞥了阿麥一眼又閉上了眼,不陰不陽地說道:「去哪裡?我們自然是要回豫州,陳起領著敗兵退回了靖陽,怎麼著?你還敢追到靖陽去?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戰場早就收拾完了。」
阿麥聽他這樣說後便有些沉默,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原來她這一倒下去竟然是昏睡了一天一夜,這回醒來已經是隔日的晚上,商易之不但打掃完了戰場,還在烏蘭山脈的山坡上為戰死在這裡的南夏將士立了個碑。
徐靜見阿麥沉默下來,忍不住又睜開眼有些好奇地問道:「阿麥,你昨天為什麼要往北漠主帥那裡衝殺?你想幹什麼?」
阿麥聞言稍怔,隨即便笑道:「先生這話問得奇怪,阿麥自然是想去擒殺韃子的主帥陳起了。」
徐靜捋著鬍子不語,一雙小眼睛裡冒出點點的精光,直盯得阿麥都有些心顫,這才移開了目光,淡淡地「哦」了一聲。
阿麥一看他這樣,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訕訕笑道:「就知道騙不過先生,我實說了吧!先生還不知道我的膽子,自然是繞著刀槍走,將軍讓我去送信,我走到半路見唐校尉那裡已經提前行動了,便想趕緊回來。誰知剛掉轉了馬頭,就不知從哪裡射過來支箭,驚了我的馬,帶著我就沖向韃子的帥旗過去了,我也沒法子,又不敢跳下來,當時嚇得差點尿了褲子,後來有韃子攔我,殺急了眼也就忘了害怕了。」
徐靜也不說話,阿麥也不知他是否相信自己的說辭,不過現在已是騎虎難下,只得乾笑了兩聲,不好意思地說:「先生,這事您能不能別告訴別人,別人要是知道根由了,豈不是要笑話死我?不管怎麼說,好歹我也殺了幾個韃子,也受了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吧?」
徐靜嘿嘿乾笑兩聲,不置可否,又倚回車廂上閉目養神。
夜間行路並不方便,幸好南夏軍隊也只是想離開這野狼溝,找個避風的地方宿營,所以往南走了沒多遠便停了下來,找了個不易被騎兵偷襲的地方宿營休息。這也是徐靜的主意,被北漠騎兵夜襲大營的事情出過一次就夠了,雖然陳起已經兵敗北退,但是也絕對不可以掉以輕心。
這一路上徐靜都沒有說話,阿麥也不敢出聲,只是閉著眼睛打盹。十一月份的野外,夜間的溫度已經很低,她身上又只穿了件夾衣,褲腿更是只剩下了一條,雖說在車廂里避了些寒風,可是阿麥已經凍得夠嗆,尤其是那條傷腿,幾乎已經麻木了。等車停下了,徐靜照例是爬出車外活動一下腿腳,只留阿麥一人在車上,她連忙把商易之的披風抽了出來裹在了身上。
過了一會兒,車廂一沉,有人撩開車簾上了車,阿麥還以為是徐靜回來了,嚇得她連忙把披風又鋪在了車上,誰知抬頭一看卻是唐紹義。
「好點了嗎?」唐紹義問道。
阿麥點了點頭,突然拖著那條傷腿掙扎著從車裡跪起來,給唐紹義磕了一個頭,「阿麥謝大哥救命之恩。」
唐紹義嚇得一愣,趕緊把阿麥扶了起來,氣道:「阿麥,我們兄弟之間還要說這個嗎?」
阿麥笑了笑,重新在車裡坐好,卻不小心碰到了傷腿,幸好已經凍得有些麻了,倒不是很疼。唐紹義卻發覺不對勁,借著昏暗的燈光一打量阿麥,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說道:「怎麼穿得這麼薄?你的軍服呢?」
阿麥低了低頭,輕聲說道:「都被血弄髒了,扔了。」
「胡鬧!」唐紹義罵道,忙把披風脫了下來給阿麥蓋上,訓道,「打仗能不沾血嗎?都跟你似的,乾脆大家都光著屁股回去好了!」
阿麥撲哧一笑,把披風又還給唐紹義,說道:「大哥,我在車裡呢,沒多冷,還是給你吧,夜裡外面冷。」
她的那條傷腿又露了出來,唐紹義忙移開了視線,說道:「你的傷口要保溫,我沒事。」
阿麥看著唐紹義有些微紅的面孔,沉默了下突然問道:「大哥,我長得是不是真的跟個娘們兒一樣?」
唐紹義被她問得一驚,像是被人突然揭穿了心事,面紅耳赤地看著她。
阿麥咬了咬下唇,接著說道:「我在營里的時候就是因為這個受欺負,他們都說我女氣。身材瘦弱也就罷了,可偏偏還長了張這樣的臉,連根毛都不長。有下作的人還逼我脫了給他們看,說要看看我到底長沒長男人的玩意兒……」
說著說著,阿麥的聲音便有些顫抖,像是那些事情曾真實地發生在她的身上一般。她不怕做戲,因為在前面的幾年,這就是她賴以生存的本事,所以這些話說出來都無比真切,彷彿字字都帶著辛酸的血淚。
唐紹義臉色由紅轉白,再漸漸轉青,「別說了!阿麥。」他扶住阿麥微微顫抖的肩膀,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地抿著唇臉色鐵青地看著阿麥。
「大哥!」阿麥紅著眼圈看了看唐紹義,然後移開了眼神,用力吞咽了下吐沫,澀著嗓子說道,「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要長成這個樣子,有時候都想乾脆把臉劃花了算了,省得再因為這個受人欺辱。再說我以後怎麼娶媳婦啊,人家姑娘准得嫌棄我長得女氣,不夠男人。還有,大哥,」阿麥又突然抬頭看唐紹義,一臉緊張地問道,「我都十九了,一根鬍子都沒有,如果我要是一直不長鬍子怎麼辦,那豈不是跟宮裡的太監一樣了?」
聽她這樣說,唐紹義的臉色緩和了下來,用拳捶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傻小子,沒事胡想些什麼,這就想媳婦了?你才多大!等以後再長几歲,身體養得壯了,誰還敢說你女氣?就你這樣的相貌,而且個子也不矮,以後再長點肉,那可是名副其實的英俊威武了,說媒的能踩破家裡的門檻。放心吧,傻小子,媳婦是一定能說上的!」
阿麥不好意思地笑笑,問:「真的?」
唐紹義也笑了,不過卻沒回答,他伸出手用力握了握阿麥的肩膀,「行了,好好養傷吧,我得走了。」唐紹義把他的披風往阿麥身上一扔,便跳下了車,走了兩步又轉回來挑起車簾說道,「你再等等,我想法去給你找條褲子來,別老光著腿對著徐先生了。」
阿麥輕笑著點頭,唐紹義也不由得跟著挑了挑嘴角,看著阿麥的笑容有些出神,然後猛地回過神來,撂下車簾扭頭便走,直到離車遠了才停下來。唐紹義站在那裡怔了怔,突然就給了自己一個耳光,聲音清脆,夜色中傳出去很遠,嚇得自己也是一驚,四處掃看了一下並沒人注意,這才低低咒罵了兩句,大步地向自己營中走去。
夜色之中,巡營的軍官和士兵們舉著火把在營帳之間穿行,像是一條游龍悄寂無聲地在軍營里盤旋,只偶爾發出一兩聲金屬盔甲的摩擦聲。
徐靜往常下車活動手腳的時候,大多都是在騾車的周圍隨意地伸伸胳膊動動腿,可今天他活動的範圍卻有些廣,他先是轉悠到了商易之的營帳,見商易之沒在營中,他也沒問,只是隨意地問了門口的侍衛一句張生哪裡去了,便有人告訴他說張生陪著將軍巡營去了。徐靜點了點頭,又背著手往回溜達,那侍衛見他連火把都沒舉,便很殷勤地要去給他點個火把。徐靜搖了搖頭拒絕了,高深莫測地晃出一根指頭指了指天上。那侍衛有些糊塗,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夜空,然後一臉不解地看著徐靜。
徐靜咧著嘴角笑了笑,捋著鬍子搖了搖頭,也沒搭理那侍衛,轉身晃晃悠悠地走了。他也沒回騾車那裡,往山前走了沒多遠,果然見商易之就帶著張生一人從前面過來了。
「先生?你怎麼來了這邊?」商易之有些奇怪,他轉完大營之後又去看了山前的哨卡,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徐靜,更想不到徐靜不在騾車裡休息,大半夜地往這邊來幹什麼。
徐靜瞥了眼在一邊給商易之舉火把的張生,抿了抿嘴,笑道:「夜裡無眠,出來看看月色,不知將軍可有興緻一同賞月?」
今天只是初五,天上月亮的形狀可想而知,再加上這荒郊野外的,又是初冬,萬物蕭條,即便是月圓之時也沒什麼賞頭,更何況這剛露個牙的新月呢?
不過,既是賞月,那自然就用不著火把了。
商易之目光閃動,笑了笑,揮手遣退了張生,對徐靜笑道:「既然先生相邀,那易之就只能相陪了。不知先生想去哪裡賞月的好?」
徐靜四處看了下,指著軍營後面的山坡說道:「那裡可好?」
商易之點頭,兩人找了處平緩的山坡慢慢向上行。今夜雖無明月,可天上的群星卻是燦爛,星光閃閃,襯得山間的夜空都不再是沉重的黑色,而是濃郁的深藍,像一塊上好的絲絨,掛在天幕之間,映出淡淡的光華,瀰漫下來,給群山之間也蒙上了細密的紗,望過去影影綽綽,朦朧中透露著清晰。
張生舉著火把遠遠地綴在後面,商易之負著手慢慢走著,神態悠閑而泰然,根本不問徐靜為何要邀他來賞月。山雖不陡,可夜間行來並不輕鬆,徐靜不比商易之,才只到半山腰便有些氣喘了。商易之停了下來,笑著看向徐靜。徐靜用手撐了膝蓋,搖了搖頭,嘆道:「不行了,老了,老了。」
商易之沒有去安慰他,只是找了處平緩的地方,從四周拔了些乾草鋪在地上,坐下了才抬頭對徐靜笑道:「先生來這裡坐一下吧,賞月也不見得非得到山頂不可,我看這處山坡正好。」
徐靜笑了笑,走到他身邊坐下。兩人看著夜空一時無語,好一會兒徐靜才突然笑道:「我知道將軍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