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二一章 君(下)
– 「皇兄,」噓寒問暖之後,潞王拿出了一個十分古樸的錦匣,恭敬的送到萬曆面前道:「這是臣弟花重金,為您求得的『金頂仙丹』,據原主說,此丹藥乃是他年輕時,在峨眉山採藥時,得遇一位仙長所贈,所用藥料均采自神府仙境,非人間所能得到,能治百病。」
「仙丹?」因為嘉靖皇帝的緣故,萬曆素來對這套神仙鬼怪的東西不感冒:「你什麼時候也信這個了?」
「臣弟一直都信的,」潞王道:「為了防止萬一,臣弟幾天前已經試服了半月,效果那是立竿見影。」為了讓萬曆放心,他當場打開錦匣,當場自服一丸,神態自若。
萬曆見那仙藥黃潤晶瑩,確實不似凡間之物,再說既然潞王試過,想必至少吃了是沒害的,便讓客用收下道:「你有心了。」
「嘿嘿……」潞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臣弟要先告退了。」
「怎麼剛來就走,不去看看母后么?」
「不瞞皇兄說,」潞王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這種丹藥,身體不好的吃了,祛病強身,身體要是沒病,就補腎壯陽……臣弟得趕緊回去了,這樣子去見母后,實在不雅。」
「呵呵……」萬曆會意的笑了,他想到自己病重以來,已經很久未近女色了,不由心中一酸,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潞王離開後,已經被封為貴妃的鄭氏從帷後轉出,面頰還有些緋紅,顯然也聽到小叔子的那些話了。
萬曆心中更加黯然,都不敢去看鄭貴妃哀怨的眼睛。
鄭貴妃一直想要個兒子,但因為萬曆腎水稀薄的緣故,椒房專寵幾年也只生了個女兒,聽說那仙丹可以補腎壯陽,便慫恿萬曆道:「潞王也是一片忠心,皇上不妨用幾顆試一下。想必就算吃了不能長生不老,至少也能強身健體治百病吧。」說著就要拿起一顆往萬曆嘴裡送。
「荒唐,試藥的太監還沒用過,就往朕嘴裡送?」萬曆呵斥一句,卻也意味著同意了。
到了二十八那天,試藥太監已經服丹七天,七天里唯一的異常,就是精神健旺了許多。每曰里健步如飛,可以不眠不休……根據潞王的說法,就是太監沒有那話兒,所以藥效只能發揮在別處。
這幾天,萬曆又讓人翻書,查找金丹仙藥之類的記載,結果書上比比皆是,尤其是前人筆記,就沒有不記載飛升啊、神仙啊、金丹啦、玉露啦之類的東西。這麼多古代的大才子,包括人品絕對可信的蘇東坡、司馬光,應該不會集體胡說八道吧。至於正史上語焉不詳,似乎可以理解為『子不語怪力亂神』……總之似乎、大概、也許,應該是有些神仙之物存在的。
加之誰也不希望自己躺在病榻上迎接新年……更重要的是,有鄭貴妃這個超級無敵大嘮叨,七天里重複了不下一千遍:「皇上,你就吃了吧,最多沒有效果,又死不了人……」
萬曆終於、終於,將一顆『金丹』,用水送服了……第二天,宮裡一片喜氣洋洋。自吃了潞王進獻的『仙丹』後,萬曆的病好似一下子被驅走了一半,感覺渾身暖潤,也有了力氣,竟然能下地了。更可喜的是,他吸福壽煙的次數,明顯減少了。即使煙癮發作,也沒那麼撕心撓肺的難受了。
兩天來,他除了時常坐在安樂椅上養神外,居然還有兩次走出了殿門。看到外面為了迎接春節,貼上了大紅的窗花、掛起了火紅燈籠,到處一片紅紅火火,萬曆第一次感到,活著真的很美好。
想必只要再服幾粒丹藥,自己就可以痊癒,然後享受魚水之歡,萬曆心裡更是高興,命人擬旨重賞潞王。
慈寧宮那邊,李太后才聽說皇帝吃了潞王進獻的丹藥,不由十分擔心,命人移駕,到乾清宮探視。
進得宮來,見皇帝居然穩坐在龍案前,氣色確比前天好多了,李太后總算略微踏實了一點,勸阻的話也換成了,教訓皇帝這次好了以後,要知道節制,不能再糟蹋龍體了。順道又把鄭貴妃夾槍夾棒說了一頓,這才滿意的打道回府。
雖然鄭貴妃嘟起了嘴,但萬曆心情大好,晚飯竟吃了一整晚珍珠米。飯後客用又奉上一粒丹藥。萬曆接過來仔細端詳,只見那丹藥在燈下,色澤更加光艷、形狀也似乎更圓潤。
「這等珍寶,令人不忍心暴殄了。」萬曆臉上露出了迷醉的神情,然後接過宮女捧上的淡人蔘湯,很快地就著參湯把葯服下了。
當晚睡前,他又加了一丸,然後摟著鄭貴妃上床睡覺,雖不敢真箇**,但一番纏綿親熱,是免不了的。但後來摸著親著,天雷勾動地火,直接擦槍走火……春節是一年裡最重要的佳節。原本萬曆病重,宮裡是準備從簡的,但內廷諸司見皇帝病勢恢復得很快,決定加緊掛燈懸彩,祝賀聖體安康。
因為決定倉促,因此宮人們一直忙活到年三十的凌晨,仍然沒有幹完。
乾清宮東二條街的長廊下,太監們踩著梯子,將原先的普通宮燈,換成帶著長長穗子的大紅燈籠。因為天太冷手凍得麻木了,那個掛燈籠的太監,試了幾下都沒把燈籠吊在掛鉤上,不由小聲咒罵道:「賊老天,一冬天不下雪,還能把人凍成冰棍。」
「加把勁兒吧,還有不多了。」下面給他扶梯子的道:「回去請你喝酒……」
「是得喝點酒了,幹了一夜,人都僵了。」
兩人正在說話,突然走廊盡頭,乾清宮方向一片搔動,幾名傳令太監飛跑著吆喝道:「立刻換回原先的宮燈!」
「為什麼?!」儘管『不問為什麼』,是太監們的規矩,然而忙活了整整一夜,臨了了,又讓換回來,實在讓人無法接受。
「放肆,有意見去司禮監說理去!」幸好今天傳令太監沒工夫,只是訓斥了一句,便匆匆往下一站跑去。
「哥,怎麼辦?」梯子上的太監有些發木。
「什麼怎麼辦,換回來唄。」下面的太監沒好氣道。
但很快他們就悚然了,因為地處必經之路,便見宮裡的大太監全都往乾清宮涌去,過一會兒,太醫院院使率諸太醫也進了宮……這可是半夜啊。
兩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覷,就連他們這種低等級的火者,都能感到天要塌了。
天果然塌了,不久之後,乾清宮裡傳來一陣女眷的哭聲,緊接著景陽鐘響,皇上龍馭賓天了。
「皇上……」太監們哭成一片。
本來已經大好的萬曆皇帝,因為服了兩粒金丹,在夜裡猝然死去……當然其中還另有隱情,但能對外公布的消息,就只能到此等程度了。
二位太后和王皇后,三個女人圍著遺體尚溫的大行皇帝,哭得昏天黑地。其餘的嬪妃、內宦,跪在帷幕外放聲大哭。
但皇帝突然駕崩,有太多的大事需要處理,光哭是不行的,還得強忍悲痛拿出主意。
在司禮太監張宏,慈寧宮管事牌子邱得勇等人的安撫下,終於權且斂住戚容,到隔壁靜室議事。
頭一個議題,就是接下來怎辦么。
「怎麼辦?」哭腫了眼的李太后問接替張宏的大內總管田義道。
「按照先例,應該是請內閣大臣,幾位國公爺入宮,襄贊太后處理大行皇上的後事。」田義輕聲答道。
「哪裡還有內閣大臣?」李太后茫然道:「聽說不是都捲鋪蓋了么?」
「一來,他們的辭呈皇上還沒批,二來,可以讓他們感恩,盡心竭力的輔佐新君。」應該說,田義還是太監里比較靠譜的人物。
「新君……」李太后低頭看看自己懷裡的孩子,那是萬曆皇帝唯一的子嗣——年僅兩歲的皇長子朱常洛。這孩子長得和萬曆真像,她恍然回到了十二年前,自己看著大臣,抱著自己八歲的兒子登極,然後就是不堪回首的八年。直到萬曆成年,母子倆才重新找回了安全感和尊嚴。
難道又要重演這段歷史?而且這孩子才兩歲啊,還要比前次最少多六年。
李太后想想就不寒而慄,許久才垂淚道:「高宗皇帝臨終時,曾有遺訓:『國有長君,乃社稷之福,爭奈東宮小哩……難道又要讓這可憐的娃娃,像他父皇那樣么?』」
「太后可以監國的……」田義輕聲安慰一句,又覺著不妥,再加一句道:「太皇太后更好。」
大家一看,心說,這有三位夠資格的,可不怕人手不夠了。
「……」李太后沉默許久,就當大家以為是默許了時,她卻語出驚人道:「那何不直接立個長君呢?」
「可皇上就這一個子嗣……」田義心說,那能憑空變么?
「但高宗皇帝還有兒子,大行皇帝還有個同母弟弟。」李太后沉聲道。
原來她是想讓潞王當皇帝,不過手心手背都是肉,這也並不意外。
「兄終弟及,也不是沒有先例,就讓潞王先當一任,但立常洛為皇太子,將來再接他的大位。」李太后緩緩解釋道:「哀家記得,本朝就好像有這樣的安排。」
李太后好讀書,自然不會連這點知識都要求助,她不過是想讓別人道出來,更有說服力罷了。
「當年英宗北狩,太子……也就是憲宗皇帝才兩歲,國無長君。在孫太后的受意下,景皇帝繼承了皇位,遙尊英宗為太上皇,立英宗長子為太子。」這可是在新君面前邀功的大好機會,田義還在沉吟,張誠搶著回稟道:「說來也巧,憲宗皇帝當時也是兩歲。」
「但那是國家危難之際。」田義出聲道:「韃子眼看就要兵臨燕京城了!」
「難道現在不危急?」田義畢竟才剛上位,有的是想挑戰他的,另一個大太監抗聲道:「韃子休養了十多年,早就兵強馬壯了。若讓他們知道了,我大明換了兩歲的天子,哪裡還有敬畏,肯定會提兵入寇,再臨京城的!」
「還有南方的叛亂,」又一個太監幫腔道:「要是知道下任皇帝才兩歲,肯定野心更大了!」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把田義說的招架不住,只好告饒道:「老奴說什麼不重要,還是請大臣們來擬遺詔吧。」他準備讓大臣們來解決這個棘手的難題。
「遺詔……」一聽這兩個字,李太后又想了讓她倍感屈辱,也是導致皇室被權臣欺凌的『隆慶遺詔』。不由怒火熊熊道:「田義,哀家問你,決定新君的權力在哪裡?是哀家,還是那些臣子?!」
「當然是太后娘娘了。」田義臉色煞白道。
「那你為何要讓大臣來擬遺詔?」李太后陰森森道:「莫非是在為你的主子把持朝政做準備?!」
田義這才想起高拱、沈默,給李太后帶來的慘痛記憶,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了。
第二天,身穿青衣角帶,在宮門外守了一夜的大臣們,才被允許進宮弔唁。
臣子們對萬曆這樣的皇帝,自然談不上什麼真感情,但一想到國家多事之秋,又沒了皇帝,還是憂慮難耐,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起來。
在大行皇帝的靈柩前哭過後,等待他們的,是二位太后娘娘,擬定的潞王繼位,朱常洛為太子的懿旨。
大臣們一片茫然,雖然對萬曆皇帝暴斃毫無準備,但大家心裡並非沒譜,因為六十年前正德皇帝暴亡,前輩大臣們的應對措施,已經載入史冊,堪稱經典。大家只要照方抓藥即可。
他們甚至已經在宮外想好了遺詔,要好生利用這個機會撥亂反正,挽回天下人心。
怎麼突然就沒有『遺詔』這個環節了,大家都望向跪在最後面的申時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