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零六章 茶館 (下)
– 「儂個俗人不懂了吧。」陳官人捻須一笑,神態自傲道:「這叫超凡脫俗,是名流雅士們的愛好。」
「嚇。」侯掌柜咋舌道:「什麼時候作買賣的,成了雅事了?」
「不知道了吧,叫你多看看報紙你不看,光知道賣你的布頭。」陳官人道:「現在都講『百姓曰用皆是道,愚夫愚婦可成聖』。江南才子顧祝明,故意在雪中行乞,唱蓮花落,討來的錢,用來買酒,大醉方休。我上海的名流王尹,常穿『五常服」,怪誕不經,經常用謊言,聳人聽聞。看似放蕩不羈,實則是在體驗瘋丐的心境。故而不僅不會被嘲笑,反而讓人肅然起敬。」
「這麼說,秦老闆也是在體驗茶樓老闆的心境?」侯掌柜瞪大眼道。
「不好說,但肯定有個意味在裡頭。」陳官人嘴角朝樓下努努,壓低聲音道。
侯掌柜也是眼觀六路之人,看到沈默從門外進來,便閉了嘴。
沈默進來,與樓下的客人一一寒暄,便上樓與陳官人幾位打招呼:「諸位這是聊什麼?」
「啊……」侯掌柜做賊心虛的笑笑道:「預備給陳大哥納個小呢。」
「別污我正人君子的名聲。」陳官人瞪他一眼道:「是你想趁著好時候再做新郎了。」
「別聽他們胡說八道,」周老頭挪個地方,請沈默坐下道:「他們幾個老不正經的,看見樓下那麼多說媒拉縴的,色心大動了。」
「方才我也覺著奇怪,」沈默坐下,端起茶壺給在座諸位續水道:「今兒才初六,咋劉寡婦、裴麻子他們就忙上了?」
「起航趕上順船風,機不可失唄。」馬六爺掏出鼻煙壺,倒煙給沈默道:「您試試這個!剛裝來的,地道的南亨造,又細又純!」
「多謝,」沈默搖搖頭,敬謝不敏道:「消受不了。」
「報紙上說皇帝選秀的事兒,成了真的。知府大人已經接到燕京的諭令,說要配合宮裡來的天使。估計最多二月,欽差就該到了。」陳官人抖出內幕道:「其實按說,民間現在就該禁止嫁娶,但知府大人有憐憫之心,故而睜一眼閉一眼,本意是讓那些已經訂了婚的人家搶著把親結了,誰知一傳開,那些閨女還待字閨中的人家,竟然也著急了,都想趕在欽差到來之前,讓閨女把婚結了。」
周老頭嘆口氣道:「這是什麼世道,前朝都是爭著搶著把閨女往宮裡送,現在倒好,寧肯湊合著許個人家,也不願意去當娘娘。」
「你是閨女都嫁人了,在這兒說風涼話。宮裡上萬粉黛,當上娘娘的能有幾個,絕大多數都得孤獨終老,誰願意把閨女往火坑裡推?」馬六爺大搖其頭道。
「不過話說回來,對你們老爺們兒來說,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啊。」一個拖著長腔女聲插話道,不用看,眾人也知道是劉寡婦上來了:「諸位大官人要是有這個念想,一切包在老身身上,不管是年輕漂亮的,還是娘家豐厚的,都沒問題!」
「你不妨再大聲點,讓小秦掌柜把你轟出去。」馬六爺就不喜歡這些嘴滑心黑之徒,黑著臉詐唬道。
都是店裡的老客了,誰不知道小秦掌柜就是老闆娘,誰沒見過她大戰流氓阿飛的英姿?劉寡婦縮縮脖子,恬著臉道:「您老行行好,老身也是一片好心,怕幾位光顧著聊天,錯過了利市嘛。」
「那你也得分人啊。」周老頭道:「這一桌上都是有家室的,誰敢休了原配,娶你的黃花大閨女?」
「您那是老黃曆了,」劉寡婦笑道:「現在是什麼行情?男人金貴啊。廟后街的金相公今兒怎麼沒來,因為他昨兒個讓三家同時拉住,最後被人多勢眾的一家搶了回去。他本人倒有幾分骨氣,趁人不備就爬牆逃走,可剛落地沒多久,就又被另一家搶了回去。不過也不是隨便哪個男人都金貴,金相公那樣有才有錢又未婚的金龜婿少之又少。誰也不希望自家閨女跟個苦哈哈過曰子,所以就便宜了你們這些有錢有身份的大老爺了。好多家都說了,只要能真心待人家閨女好,就是做偏房也沒問題。」
此言一出,除了沈默之外,其餘幾個都有些心生嚮往,就連棺材瓤子周老頭,也是身不能至、心生嚮往。
「呔,你個老賤種!」聽了這話,鄰桌的茶客卻破口大罵道:「拿著我們的錐心事兒在這裡幸災樂禍!我們家閨女就那麼賤,哭著喊著給人家當小妾?」氣極了,把個茶杯丟在地上,摔得粉碎。
劉寡婦也是得意忘形,才發現這裡竟有女方的家長在,趕忙賠笑道:「周老哥您聽岔了吧,老身何曾說過這種話,!」
「你個老賤種的聲音比老鴰還聒噪,一個字也聽不差!」那周姓茶客說著便要劈手去抓劉寡婦,他身邊的茶客趕緊拉住道:「大過年的,別跟個老賤婦一般見識。」
「您指定是誤會了,老身先下去,您消消氣,消消氣。」劉寡婦也沒臉待在這兒了,趕緊屁滾尿流的下去。
那周姓茶客氣急敗壞還在罵,馬六爺幾個可不樂意了,粗聲道:「老周,要罵追下去罵,咱們坐著閑聊,可沒招惹你。」
「沒說幾位,」其實他們幾個說話,老周就聽到了,只是不敢得罪這幾位,所以一直憋著氣。現在從劉寡婦身上把氣出了,他也見好就收,對沈默道:「今兒個氣極了,多有得罪,茶杯的錢我賠。」
「一個茶杯而已。」沈默笑著搖搖頭,吩咐小二道:「給周爺上壺菊花茶敗敗火。」
「不用。」老周嘆口氣道:「這一肚子火氣,就是用冰坨子也敗不下去,我出去透透氣。諸位,失陪了」說完草草一拱手,蹬蹬蹬下樓去了。
初六茶館這一出,只是這場大鬧劇的一個起點,整個正月里,上海城算是徹底亂了套。有閨女的人家除了儘快結親之外,就是把女兒送去外地的親戚家裡躲避。不少人為了保險期間,甚至舉家遷往南洋,準備等風頭過了再回來。
剛出正月,燕京來的欽差太監到了……因為大運河還沒通航,他們是從海上來的,所以上海是第一站。當聽說蘇州知府孫鑛啥也沒幹後,太監們怒了,這下江南的頭一炮要是打不響,後面的蘇州、杭州、南京之類的怎麼啃?
不過不要緊,這正給了他們下手的借口,宮裡的老祖宗們還指望著趁此機會大撈一筆呢!
太監們便強行徵用了上海城最豪華的江南飯店,也不用蘇州府衙的人,他們不是孤身而來,隨行的還有一千東廠番子。而且早就有東廠的人,把上海富戶的情況摸了個大概,寫成厚厚的冊子,只需按圖索驥,一家家的上門拿人即可。
這個階段的萬曆朝太監,雖然已經氣焰囂張,但畢竟才剛翻身,還有些心虛,真正的豪門大戶他們也不敢惹,就專找那些沒什麼根基的『暴發戶』……他們這次出來是給皇帝選秀女沒錯,但那並非主要目的。誰不知道東南富甲天下,家財的十萬不算巨富,襯萬兩白銀的多如牛毛,不好好敲詐勒索一番,怎麼對得起太監這個行業的光榮傳統?
整個城市雞飛狗跳,富人們被敲詐的苦不堪言,但為了孩子的幸福,只好忍痛掏錢。連帶那些剛剛娶到媳婦的家庭也跟著不肅靜,非得出一筆錢才能消災。這樣弄下去,終於毫不意外的出了大亂子——終於有個把閨女送走的市民不堪其擾,上吊自殺了。他送去鄉下的閨女聽說後,跳了河。留下一個孤婆子,傷心過度也死了。
一家人在七天之內死了個滿門,自然引起了報紙的強烈關注,很快就將事情的始末公諸於眾:
那死去的市民叫杜丁,十年前從蘇南移民上海,在織場當了十年織工,終於有了積蓄,也開了個小小的織廠。但因為老實巴交,不善經營,已經瀕臨破產的邊緣……東廠的情報也不是那麼准,他們把目標放在開工場的老闆身上,可開工場的也不是家家有錢,總有些債台高築,揭不開鍋的。
這杜丁夫婦,膝下只有一女雲秀,十五歲。生得嬌嬌滴滴,出水芙蓉一般,可以說是杜丁唯一的安慰了。杜丁也把她視作掌上明珠,真箇是含在嘴裡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飛了,實指望著將來能招個稱心如意的女婿,讓家裡鹹魚翻生。但天有不測風雲,皇帝竟要在江南選秀女,雲秀越漂亮,杜丁夫婦就越擔心,唯恐她被選了去,一輩子毀在宮裡。夫妻倆一商量,最後決定由妻子帶著女兒,去蘇南老家躲一躲。
杜丁本以為這就能躲過一劫,卻低估了太監們的陰險程度。才送走老婆女兒不久,便有東廠的人上門拿人,自然撲了個空。
領頭的太監翻看隨身帶來的冊簿,問道:「你就是杜丁?」
「是的。」杜丁滿臉堆笑點頭應承。
「你有一個閨女叫雲秀?」
「是有一個。」
「人呢?」
「已經嫁人了。」
「嫁人了?」太監臉上表情一獰道:「嫁給誰了?是嫁給風還是嫁給雨,你給我交待清楚。」太監怒了,他今天沒少碰到這樣的事兒。果然說的沒錯,吳中出刁民啊!真是不拿聖旨當盤菜啊!
「實不相瞞,俺閨女八歲上就訂了親,今年過罷春節,她婆家就把她接過去了。」杜丁心裡緊張,強自鎮定道。
「嫁哪裡去了?」
「呂宋。」杜丁咽口吐沫道。
太監不言聲,抿了口杜家的蓋碗茶抿,半晌才幽幽道:「姓杜的,你是不是沒聽過東廠的厲害?告訴你,爺爺們連你有幾根[***]毛都知道,你還敢糊弄咱們,不要命了!」
杜丁賠著小心道:「小人縱然吃下十顆豹子膽,也不敢糊弄公公。」
「別他娘的豬鼻子上插蔥,裝象了!我問你,你既然嫁閨女,啥時候辦過喜事?」太監一雙眼,毒蛇般盯著杜丁道。
「這……」杜丁一時語塞,小聲道:「家裡太窮了,就免了。」
「窮個[***]毛,」見他擋得滴水不漏,太監粗魯地罵了一句,拿起手中的揭帖道:「這上面的字,你可認得?」
「認得。」杜丁看了一眼道。
「認得就好,」太監雙手往後一剪,一邊踱步,一邊說道:「皇上選秀女,這是欽命,你女兒應該老老實實在家等著徵選,你卻把女兒藏起來,這就是違抗欽命。違抗欽命是多大的罪,你知道么?!」
「小人知道違抗君命可以殺頭。但小人並沒有違抗君命。」杜丁從懷中哆哆嗦嗦掏出一個荷包道:「這是小人的一點誠心,請公公不要嫌少。」
太監的臉色稍霽,但打開荷包一看,又變了臉色,狠狠扔到地上,一口啐到杜丁臉上道:「你這刁鑽小民,不給點厲害給你看看,你就不相信頸是豆腐刀是鐵,來人!」
「在!」眾番子也看到錦囊里的錢,還不到五十兩銀子,這簡直就是把咱們當傻子耍么!
「把這刁民鎖了。」
「是!」
立刻幾個番子上前扭住杜丁,沉重的枷鎖扣在他頭上。
「為什麼要拿我!」杜丁驚惶叫道。
太監惡狠狠道:「你個刁民少在這裝傻充愣。今兒個爺爺也不要錢了,就要殺了你這隻瘟雞,儆一儆這滿上海灘的猴子!」說著重重一揮手道:「把他裝進木籠子里,遊街示眾!」
杜丁就真被用囚車裝著,在繁華的上海灘上走街串巷,然後投到牢里,當天就不堪羞辱,上吊自殺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