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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零一章 來自鬼魂的報復(上)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    秘折遞上去,卻如石沉大海,萬曆皇帝既沒有迴音,也沒有召見。張四維硬著頭皮去覲見,也被皇極門的太監擋了駕。他便明白了,這是皇帝在逼自己公開表態,以挽回那道公開了的奏疏,在群臣中造成的惡劣影響。     張四維這個鬱悶啊,別人當首輔,就風風光光,牛氣衝天,皇帝見了都大氣不敢喘,怎麼到了自己這兒,皇帝就蹬鼻子上臉,不給一點兒首輔體面呢?這同樣都是首輔,差距咋就那麼大呢?     但他怕重蹈前任的覆轍,決計不敢跟皇帝疏遠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皇帝年方韶華,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而朝中的大臣,眼下就面臨著京察這道坎,應該站在那一邊,其實不難選擇,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思來想去,便寫了一道《論證本崇聖訓疏》,作為對皇帝《訓誡群臣疏》的回應。洋洋洒洒千餘言,從五代一直講到當代,熱情的歌頌成湯、歌頌秦始皇、歌頌本朝太祖,認為這都是萬世之君。並希望萬曆能向他們學習。如何學習呢?張四維提出了四條,振綱紀、重詔令、省議論、核名實。希望萬曆能增進君主的權威,勿將威柄授予近臣。而對於大臣,他希望能將喊了十幾年的『以威福還主上』,從虛無的口號確切落實。簡而言之。就是一切的詔令要實現,一切的政策要貫徹,一切的議論要控制,由皇帝實行讀才!     看到首輔大人終於入彀,萬曆開心極了,立刻批示道:『朕於天下事不可盡知,嘗預咨訪,若各項事體不與聞,設內閣、五府、六部何為?』言外之意是,你們從今往後,只給朕當好參謀、辦事員,拿主意的事兒,就交給朕了。而且還是一副我不想如此,是你們首輔大人非逼我這樣的,算是把張四維坑到姥姥家了。     這件事兒看起來很簡單,萬曆耍了個計謀,把張四維繞了進去,首輔大人背黑鍋,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張四維雖然看上去窩囊,但那是在官場上伏低做小十幾年養成的氣質,一時半會兒還改不過來。但越是他這種人,城府心機就越深,萬曆那點花花腸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心甘情願當這個靶子,是在將計就計……雖然當上了首輔,但張四維的處境十分尷尬,這從他在內閣的話語權,就可見一斑了。     沈默去後,內閣暫時沒有補人,張四維之外,還有次輔陸樹聲,閣員魏學增、諸大綬、唐汝楫、呂調陽五人。這裡面,諸、唐、魏都是沈默的死黨,陸樹聲素來看他不順眼,自然跟他尿不到一壺裡。呂調陽是個誰都不得罪的老好人,不會跟自己對著干,也不會幫著干別人。     掐指一算,他這個首輔大人竟然是孤家寡人,沒有一個支持者。這在從前不算什麼,嚴嵩、徐階、高拱的年代,閣員再多,也都是首輔一個人說了算,就連次輔都是陪襯。然而沈默那個殺千刀的,卻硬生生『自廢武功』,規定內閣不能統一意見時,採取投票制,少數服從多數。對於沈默來說,自然不是問題,可就坑死他張閣老了。     這就是為什麼張四維當上首輔幾個月,未曾有什麼主張,更談不上建樹的原因,就連上次內閣大臣聯名上書,他雖然一百個不願意,卻依然同意,並在上面署名。不是他天生軟蛋,而是不想自取其辱罷了。     強勢的前任一旦確定製度,繼任者很難打破,除非他比前任還強勢,張四維沒那個能耐,只能想別的辦法。其實最好的辦法,是往內閣里安插自己人,但不幸的是,內閣大學士需要經過廷推,他能掌握的票數,只有區區兩成不到,所以提議廷推,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     要想獨攬大權,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這些見鬼的制度全都推翻,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萬曆皇帝。張四維擁護皇帝實行讀才,但作為萬曆的老師,他很清楚自己的學生,是個什麼樣的貨色——都說萬曆皇帝極類世廟,張四維卻嗤之以鼻,在他看來,萬曆與嘉靖只是形似而已,他真正像的是他的生母李太后——小聰明綽綽有餘,大智慧半點欠奉。     而且他還懶惰沒長姓,眼高手低,根本無法負擔起治國安邦的使命。所以皇帝把權柄收回去,新鮮不了幾天,就會把繁重的國務推出來。權柄最終還是會落到自己手裡,那才是自己一展抱負的時候呢。     當然,謀劃是要付出代價的,謀劃越深,付出的代價也就越大。這道奏疏一上,張四維便有了被罵成豬頭三的覺悟,他準備忍辱負重、人人笑罵,等一朝翻身再算總賬,但他還是低估了大臣們怒火……從沈默失蹤以後,直到萬曆下疏訓誡,宣布京察、裁撤冗官以來,京城裡人心惶惶,百官人人自危,整個官場已經變成了一點就爆的火藥罐子。現在終於找到了靶子,百官們還不把怨氣全都發泄到他身上?     在邸報上看到這篇的當天,各衙門裡便炸了鍋,官員們義憤填膺,把他這個首輔說成是卧底、間諜、叛徒,皇帝的狗腿子,只會阿諛奉承,不敢犯言直諫,毫無宰輔大臣之器!自然而然的,伴隨他多年的雅號,『伴食中書』又要被拿出來嘲諷一番,還被刻薄的官員升級為『萬歲宰相』。     當然沒人敢當面罵他什麼,不是因為他是首相,而是張四維占著『為臣之道』。魏學增滿肚子邪火想要朝他開炮,被他一句『我這是以威福還主上,你準備哪般?』就堵回去了。有些事情,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比如一起對抗皇帝,但誰也不敢挑明了說,豈不成亂臣賊子了?     張四維也不去打聽官員們背後說自己什麼,只要他們不當著自己的面說就可以了。     但是官員們當面說他的曰子,很快就到了。幾天後的冬月初一,是內閣與六科例行會揖的曰子,張四維主持召開了這次會揖。剛開始的時候,氣氛還算不錯,六科給事中們和大學士們,就最近一段時間的政務互通聲氣.會議在一團和氣中進行了一半,到了禮科給事中孟翔發言的時候,這位萬曆三年的進士,終於把張四維那道《論證本疏》和皇帝的批複擺到了檯面上,道:「皇上的批複模糊不清,這樣理解也可以,那樣理解也行,按照規定,六科準備予以封還。」     「似乎沒這個必要吧,」張四維搖頭道:「我的奏疏,只是對過去的有感而發,皇上也只是就事而論,並不是什麼旨意,也沒有要求我們做什麼。」     「元輔此言差矣,」孟翔搖頭道:「如果是您和皇上私下奏對,不見報章,自然可以姑且聽之,不予深究,然而這是您正式的奏疏,皇上御筆硃批,並刊行邸報。在天下人看來,已經與聖旨無異了。」說著抬起頭,望著張四維道:「若被心懷不軌者故意曲解,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     張四維不以為意道:「你多慮了,這是以威福還主上,正是讓心懷不軌者無隙可乘。」     「元輔大人此言差矣!」孟翔沒開口,他身邊的工科都給事中蔡衍大聲道:「大明立國二百年,一切制度業已完備,朝廷以五府、九卿諸衙門為基本框架,並以內閣為中樞機構,全部政務的處理、裁決,重大問題的決策,均由整個官僚機構作出。府、部、院諸衙門該管事務,皆由各衙門先行提出處理意見,是為部議。事涉重大的,由內閣、六部尚書、都御史、六科給事中聚議裁處,是為廷議。官員的任免升黜,文歸吏部,武由兵部;在京三品以上大臣及在外督、撫員缺,則由廷推。重大的案件,有三司會審;難以結案的,又有廷鞫。所有部議、廷儀的結果,均由內閣票擬批答,最後由皇上用印,頒行天下……」     「……」耐著姓子聽了好一會兒,張四維終於忍不住打斷他的喋喋不休道:「蔡科長說的這些,只要當過幾天官的都知道,你到底要表達什麼意思?」     「下官的意思是,祖宗一切的安排都是由深意的!君與士大夫各有所司。雖然所有的政務,都是以皇帝的名義來裁決的,但皇帝不應當直接作出任何決策!這就是所有奏章,先要由內閣票擬,然後才由皇上批紅的原因!只有從實際政務中脫身,保持超然的地位,皇上才能不對任何決策失誤負責,可以隨時追究決策失誤的責任,又可以在臣下爭執不下時,作出最終的裁決!」蔡衍毫不畏懼的抗聲道:「現在元輔卻要讓皇上事事讀才,這就是把臣下的責任推給了皇上,作大臣的倒是心安理得了,可一旦出現決策失誤,誰來為皇上糾偏?一個要為錯誤負責的皇帝,如何去約束臣下?皇上不再神聖無缺的後果,就是人人皆可為聖,離亡國也就不遠了!元輔大人,您吃過的鹽,比下官吃過的米都多,怎麼連下官都懂得道理,卻就是不明白呢?」     他們這一代官員,都是看著萬曆皇帝長大的,實在生不出敬畏之情。在他們心裡,這個朝廷就該是聖天子垂拱而治,文武百官各行其是,實在無法接受張四維『還政於君』的主張。     一番話說得張四維臉上掛不住了,板著臉道:「年輕人,雖然言者無罪,但不要危言聳聽……」     「我覺著不是危言聳聽!」魏學增那天被堵了之後,就一直想找回場子來,這麼好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他捋著花白的長須道:「蔡科長說得很有道理!英明的皇帝,應該是馭手,駕馭著朝廷這架馬車,始終走在正確的道路上,而不是親自悶著頭拉車,那樣的話,誰來駕馭呢?」說著一臉語重心長道:「八年前沈閣老從高閣老手中接過宰輔台印,才不過兩個月時間,就讓人看到了萬曆新政的種種氣象。何為萬曆新政?簡略言之就是一句話——嚴守成憲,各行其職。如此便可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元輔大人如今接過相印,差不多也兩個月了,你讓人看到了什麼呢?恰與沈閣老執政時相反,是君子道消、小人道漲,豈不讓人痛哉?」     「什麼叫君子道消,小人道長?」要是再不發起威,張四維還當什麼首輔?找塊豆腐撞死得了。他霍然變色道:「魏閣老,請你說明白,是哪些小人道長了?!」     「最大的小人就是你自己!」魏學增冷笑一聲,石破天驚道。     「你休要含血噴人!」張四維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按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你少拿那些道聽途說來潑污我!」     「我是就事論事,你卻做賊心虛了,」魏學增嗤笑一聲,大聲道:「別以為我們不知道,這些事情都是你在後面挑事兒,讓皇上讀才,其實是想讓你自己讀才!」     「魏閣老,你不是言官,說話是要講證據的!」張四維霍得站起身,戟指著魏學增道:「你今天公然污衊於我,我與你勢不兩立!」     「與你這種小人同列,是君子的羞恥!」魏學增一臉不屑,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個手本,往桌上一摔道:「你想要證據,我給你!」     那些給事中們都看傻了,本來是他們跟張四維理論,現在卻變成了大學士之間的戰鬥,而且看這架勢,肯定是要你死我活,魚死網破了。自然,他們對魏學增的證據好奇壞了。     那手本一出來,張四維臉色就變了,不假思索地,他就伸手去抓,卻不如年輕人眼疾手快,被一個給事中搶了先,打開大聲念道:「今曰司禮監張宏到臣處詢問內閣聯名具折一事,臣對曰『不知』,實則謬矣。臣事先與聞此事,恐壞陛下大事,故而虛與委蛇,暫且署名。兵法雲,虛虛實實,臣此舉不過掩人耳目,實則為出其不備矣。至於臣之本意,惟望陛下親斷親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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