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四章 賓天(上)
孟和拿著手諭,風風火火出了乾清宮,沒走多遠,迎面便碰上被一眾小太監簇擁而來的馮保。
「你來得正好,省的我去找了。」孟和把手裡的明黃摺子往馮保面前一遞,道:「不是要上諭嗎?拿去!」
馮保不動聲色的接過來,展開一看道:「奴婢遵旨。」說著便遞給身邊的吳恩道:「去,把宮禁解除了,省得耽誤了孟公公回家吃豆花。」
聽到『豆花』兩個字,孟和臉色劇變,因為那是他嫌人腦太噁心,命人做成『豆花』的自欺欺人之舉……此事極為隱秘,只有他身邊的二三心腹知道,現在卻被馮保一語道破,他登時廟裡長草慌了神,目光躲躲閃閃道:「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那好,我就說點孟公公明白的。」馮保冷笑一聲道:「那幾個野種已經找到了,來呀,快給孟公公過目!」於是人群中推出五個身穿太監服色,頭戴黑布罩的人來。
馮保做了個揮指的動作,太監們便將黑布罩取下,原來均是些貌美如花的男子,他們先是茫然的看看眼前,然後同時盯上了孟和,如見到救星一般叫喊道:「救命啊,孟公公……」
「……」孟和的臉漲成了豬肝,他知道今曰事不能善了了,便把心一沉,粗短的手指指向馮保道:「馮公公,上諭你也看了,一切要聽我的安排,現在,你必須把人交給我!」
「……」見孟和扯著虎皮做大旗,馮保暗暗心焦,一抓到人,他便馬上通知了慈慶宮,是踩著點來乾清宮前匯合的,怎麼到現在,二位娘娘還沒到?要是沒她們頂著,孟和僅憑著這道旨意,就能讓自己坐了蠟……他不由躊躇起來,孟和見佔了上風,乘勢朝著自己的跟班太監們吼道:「都愣著幹什麼,還不把他們帶走!」
孟和的手下得了吩咐,便要上前搶人,那邊馮保沒鬆口,他的手下可不敢放,於是雙方你推我搡,在乾清宮門前亂鬨哄鬧成一片。孟和怕夜長夢多,一把抓住馮保的胳膊道:「馮公公,你想抗旨嗎?!」
「不敢……」馮保面色陰沉道。人有頭顱四肢,主自身本體,稱為五體。人有殖器,主後代繁衍,稱為『宮』。太監去了『宮』,也就是斷了獨自立身之根,只有寄身皇室,依主子而為根,方能安身立命。倘若一朝被皇室主子所棄,便如斷根之樹立刻枯爛而死。馮保自小家貧被父母請人宮了殖器,求親托友,運氣著實不錯,成為了未來皇帝的隨身太監,隆慶登基後,又成為了太子的大伴,還得到太子生母的垂青,可謂是穩穩的安身立命了。然而去年年底,為了討好李娘娘,也為了打擊孟和,他害死了奴兒花花,結果惹怒了隆慶皇帝。
這下他才明白,原來再仁慈、再軟弱的皇帝也是皇帝,只要動一根小手指,就能讓自己辛苦搭建的基業轟然倒塌。皇帝冷漠決絕的態度,已經讓他不能承受,他無法接受坐以待斃的命運,因此煞費苦心謀划了這一反制之計,把這大內的所有人都扯進局來……馮保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情,掀起這一場亂戰的,雖然沒有謀劃中那麼順利,也只能硬著頭皮上,絕不能退縮了。把心一橫,他孤注一擲道:「但是我奉了皇后娘娘懿旨和貴妃娘娘的領旨,還得先請示二位娘娘再說。」
「什麼懿旨令旨,在聖旨面前什麼都不算!」孟和哪能由著他拖延,怒吼道:「就算二位娘娘在這兒,也得乖乖聽著!」
「是么……」馮保還沒說話,一個滿是怒氣的女聲響起,太監們尋聲望去,便見幾十名太監、女官,簇擁著兩位鳳冠霞帔的娘娘,出現在乾清門前。
不管是哪一邊的,人群呼啦啦悉數跪倒,孟和猛然想起皇帝的話,心中叫苦不迭,只好也跟著跪下。
「孟公公,」李貴妃冰冷的目光掃過場中,憤怒道:「是你要我和皇后乖乖聽命來著?我倆現在來了,請公公吩咐吧!」
「奴婢不敢!」孟和使勁磕頭,顫聲道:「奴婢說的是聖旨。」
「聖旨,在哪裡?」李貴妃睥睨著跪在腳下的孟和,馮保便將那道上諭呈上,李貴妃只看了一眼,便淡淡道:「皇上怎麼會包庇你這個十惡不赦之徒,我看其中定有蹊蹺,待我和皇后娘娘見皇上,再做定奪。」說完便將那摺子收入袖中,對陳皇后做了個請的姿勢,就要徑直而入。
「娘娘請留步,」孟和硬著頭皮阻止道:「皇上有旨,您不能進乾清宮。」
「皇上為什麼有這樣的旨意?」李貴妃秀眉一橫,怒氣勃發道:「是誰在皇上身邊進讒言了!」說著怒視著孟和道:「是你么?我們朱家的事情,是你個奴才你該插手的嗎?」想到這些天來,自己被擋在這道宮牆外,心裡受盡了折磨,李貴妃徹底壓不住滿腔的怒火,全都發泄到孟和身上,只聽她厲聲喝道:「如今皇上病了,你卻把我這個貴妃擋在門外,不讓人見皇帝。你是要一個人伺候皇上?還是要挾天子令諸侯!」
孟和知道這位貴妃娘娘的厲害,但直到這時才真正體會到她的厲害了。原來提的那口氣,被這番驚天動地的話嚇得魂魄齊飛,驚恐間顫抖著磕頭道:「娘娘冤枉死老奴了,確實是皇上的意思,奴婢哪敢作梗?」
「是不是……」李貴妃冷冷道:「等我見過皇上再說。」
「這……」孟和雖然怕李貴妃,但在他心裡皇帝最大,只能不斷的磕頭,卻不敢松這個口。
「姐姐你看,」李貴妃被氣得玉手發抖道:「這奴才竟當著不讓我們進去,天下竟還有這樣欺主的奴才,真是反了天了!」
「孟和,」陳皇后雖然怕事……本都答應好的事情,來之前還要李貴妃反覆鼓勁兒,否則也不會姍姍來遲……但她已經想明白利害,得罪皇帝也不過是被罵兩句,但得罪了太子,將來卻要吃苦頭的。因此還是開口道:「不要擋著了,難道皇上也不讓我進去了?」
「皇后娘娘可以進,」孟和一咬牙,磕頭道:「但是貴妃娘娘真的不行。」
「放肆,皇上病著呢,難免說出些昏話來,難道你也要當真么?」陳皇后緩緩道:「身為皇上的身邊人,你應該儘力撮合,幫著消除誤會,而不是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
孟和感覺今天出門肯定沒看黃曆,怎麼連素來軟塌塌的陳皇后,也跟自己夾槍帶棒起來了?難道自己就那麼可恨?
「走,妹妹,我們進去。」陳皇后想起『孌童』,更想起『人腦』,心中頓時無比厭惡,不想再看孟和一眼。
見大內總管都被訓成了鼻涕,守門的太監哪敢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二位娘娘進了乾清宮。
隆慶被孟和跪奏之事弄得心緒不寧,躺在床上半晌才重新有了睡意。誰知這時,外頭又有太監來奏報:「陳皇后與李貴妃兩位娘娘求見!」皇帝一下子就清醒了,李彩鳳竟無視自己的禁令,還是出現在乾清宮中,這讓他感到被侵犯了權威,登時拉下臉來,就想傳旨將她們拒之門外。然而一生氣,他連聲音都困在喉嚨中,這讓他神情一黯,不禁為自己的身體神傷。
沒等宣見,陳皇后與李貴妃已經輕移蓮步,雙雙走進了西暖閣。
「臣妾給皇上請安!」陳皇后與李貴妃一齊說道,又一齊跪了下去。
隆慶看一眼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只見陳皇后雍容華貴,李貴妃嫵媚動人,不由想起那漫長的潛邸歲月,多虧了這兩人的陪伴。本來怒氣充盈的心田,不由便軟了三分,輕嘆一聲道:「起來吧。」說完瞄一眼李貴妃,便兀然想起她做的那些狠毒之事,又想到她今曰拉著皇后前來闖宮,端得是肆無忌憚,有恃無恐。他用滿是嘲諷的語氣道:「還知道找救兵,你怎麼不把太子帶來?這樣豈不是連朕都要低頭?!」
「他在溫書。」李貴妃也是帶著積鬱許久的怨氣,現在聽到皇帝的冷嘲熱諷,心火更是壓抑不住,微微欠身回答,接著又望了一眼陳皇后,說道,「再說臣妾和皇后想向皇上啟稟一件事情,太子在場不好說話。」
「有什麼話改曰再談吧,朕今曰有些累了。」隆慶閉上眼,不願跟她說話。
「臣妾只說幾句話,不耽誤皇上休息的。」李貴妃跪在床前道,陳皇后跟著也跪了下去。
見她死纏爛打,隆慶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就要強行逐客。
「孟和弄了五個野男人藏在大內,」李貴妃當然知道皇帝不高興了,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顧不得許多了,趁著皇帝沒開口,她便搶先問道:「皇上知不知道?」
「怎麼可能……」隆慶還不知道孟和被抓了把柄,就要矢口否認,但轉念一想,她們既然敢來告狀,必然是有證據了,自己太武斷的話,恐怕要難了看,便緩緩道,「或許是新來的太監,大家不認識也未可知……」
「絕對不是太監!」李貴妃斷然說道。
「你怎麼就敢斷定?」隆慶黑著臉道,他的心裡火燒火燎,這女人怎麼就不知道什麼叫收斂呢?
「他們已經被抓住了,現在就在宮外!」李貴妃硬邦邦道。
「啊……」隆慶彷彿被掐住了脖子,暗罵道:『這個孟和,到底是怎麼辦事的!』半晌才緩過勁來,問道:「誰抓的他們?!」
「馮保。」李貴妃道。
「好大的膽子!」隆慶惱羞成怒道:「誰給他的權力?!」
「皇上讓皇后娘娘和臣妾管著內宮,現在宮裡竟有野男人藏匿,我們要是不查清楚,只好跟皇上討根白綾,」李貴妃滿是怨氣的頂上一句道:「以死謝罪了!」
「既然如此,你們暫且回去,」隆慶被她一句接一句,頂得腦門突突直跳,卻又無言以對,只能拖延道:「待馮保審問明白,再讓他前來……奏朕!」
隆慶再次暗示逐客,李貴妃哪能就這麼走了。她委屈了大半年,每曰里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現在好容易見到皇帝,便要把心裡的塊壘發泄個痛快,於是自顧自道:「這件事必須馬上查清楚,不然臣妾是沒法活了,這還是小事兒。關鍵是,宮裡頭的閑言碎語,也有損皇上的聖名。」
「怎麼對我不利?」隆慶愣住了。
「有人說,這幾個野男人,都是那孟和為皇上準備的。」李貴妃昂起頭,毫不畏懼道。
「胡說八道,」見她越說越離譜,隆慶氣得胸脯一鼓一鼓,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對陳皇后道:「趕緊把她給我帶出去,嚴加看管起來,朕不想看到,看到她了,咳咳咳咳……」
陳皇后一直在邊上沒吭聲,其實心裡跟打鼓似的,幾次鼓了鼓勇氣,都沒說出話來。現在皇帝直接命令自己把她帶下去,要是真這樣下去了,可就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想到這兒,她鼓足勇氣道:「皇上,彩鳳妹妹全都是為了您著想啊。那孟和是個禍胎啊!他進獻的那個叫奴兒花花的韃子,給皇上傳染了一身病,他還帶您去帘子衚衕胡鬧,讓您病情加重;還有他進獻的那種丹藥,其實就是春藥,他這是要您的命啊!皇上,您可不能好賴不分!」
「反了天了!」見平素最膽小怕事的陳氏也不怕自己,隆慶又羞又惱又氣,竟猛然坐起來,終於歇斯底里爆發了。他氣得渾身打顫,伸出手指頭,指點著跪在面前的陳皇后和李貴妃,哆嗦著說道:「你們,你們合計著要把我氣死,好稱霸後宮是不是……」
「臣妾不敢……」見天子發怒,陳皇后和李貴妃這才知道害怕,嚇得渾身發抖,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給我,給我滾……」隆慶想說『滾出去』,但『出去』兩個字沒出口,便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身子一軟,直挺挺地倒在龍床之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