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五章 公主的心(中)
拜過了聖祖陵,隊伍繼續南下,不曰便到了明朝所修的定套堡,這裡比起上次見到時,似乎又完善和宏大了許多,有錢沒處花的漢人,甚至引了烏蘭木倫河的水從堡下而過,使這座邊關要塞也有了自己的護城河。
再看看腳下新修的寬闊大道,一直延伸到茫茫草原深處,據說馬上就要貫通定套堡和濟農城了,就算是再驕傲,鍾金也不得不承認,漢人的國力實在強出蒙人太多。一旦他們能像現在這樣齊心協力,草原的勇士們真的不是對手……鍾金不禁困惑了,在她聽說過的掌故中,漢人因為太聰明了,所以誰都不服誰,因此內鬥特別厲害。而且他們的內鬥,不像蒙人那樣,大家帶齊部下,明刀明槍的殺一場,成王敗臣,絕不含糊。他們總是表面上十分乖巧,但暗地裡互相拆台。所以這個老大的帝國,總是外表光鮮,其實裡面一團亂麻……所以他們總是打不過已經衰落的蒙古人,不是沒有實力,而是總有自己人扯後腿。
但他們這次,怎麼就能齊心協力了呢?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沈督師?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了蒙人的未來不受漢人的奴役,似乎一定要殺掉他……其實鍾金之所以主動請纓來漢地,並不是抱著一定要做什麼的目地。相反,她的心裡充滿了迷茫,雖然絕頂聰慧,但畢竟還是個少女,對於是否聽從師父的話,幫助白蓮教殺掉明軍統帥;是該以自己的感受為重,還是顧全大局嫁給不喜歡的人……這些讓人糾結崩潰的問題,還無法作出明確的判斷。
所以她決定出來走一走,一來散散心,二來希望能找到問題的答案。而且這幾乎是唯一的,能延緩自己做出決斷,又不關閉任何可能的方法了。
正在她暗下決心時,問明了來意的明軍打開城門,一個穿著山文甲的千戶出城相迎,待看到來使竟然是個女子時,那千戶面上不禁露出詫異之色:「怎麼是個女的?」疑問脫口而出。
「怎麼就不能是女的?」鍾金柳眉一挑,昂然道:「難道你們的律法規定,女子不得為使嗎?」
千戶心道,這就像『兒子叫爹,天經地義』一樣,哪還用律文明說?不過跟個番邦女子也沒處說理,只能認栽了,悶聲道:「驗看文書吧!」
進了復套堡,這裡還是那樣忙忙碌碌,不過上次這裡像工地,這次卻有了城市的雛形,眼前所見,有酒館茶肆,有市集百貨……街上往來不絕的,有男有女,有兵有民,還有挑著擔子的貨郎,打著綁腿的行商,一派忙碌生動的景象。若非親眼目睹這座城市的從無到有,鍾金斷不會相信,僅在半年之前,這裡還是一片白地呢。
這到底是怎樣的魔力,為何在草原上從來不會出現這樣的奇蹟?鍾金的疑問更多了,她需要有人給自己做出解答。
帶著滿腹的疑問,她順著明顯比上次寬闊平坦許多的道路,來到了神木縣,然後轉去榆林堡。接待的官員提醒她,應該先把文牒交他轉呈督師府,然後回驛館等候迴音。鍾金卻理都不理,徑直到了督師府前,牽著馬就往裡闖。
「什麼人,不許靠前!」在這個氣場強大異族女子面前,威武的守衛們竟顯得有些猥瑣。
鍾金哼一聲,腳步沒有停。
「再靠近一步,就要開槍了!」督師府的八名門衛,有一半用的是隆慶式。就算這女子貌若天仙,若敢越雷池半步,也只能開槍了,不然死的就是他們。
不過鍾金還是站住了,她的目光瞥過眾門衛,道:「跟你們沈督師說一聲,討債的來了。」
「你這番邦女子胡說什麼?」門衛隊長惱火道:「竟敢跟我們督師胡亂攀扯,非要抓你去治罪了!」便要叫人拿下。
「你新來的吧?」鍾金睥他一眼,冷笑道。
「呃……」督師府的門衛是由各部隊輪崗,那隊長還真給問住了,心裡打鼓道:『我靠,不會是有殲情吧……』就怕萬一真和督師有什麼扯不清的關係,自己豈不要倒霉?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他正好看到一名參軍出門,趕緊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拋出去:「鮑大人,這個女子要見督師,怎麼都趕不走。」
那姓鮑的參軍,是本地人,精通蒙藏語言,對邊地的風土人情、地形地貌瞭若指掌,很有些才能,拜沈默推行的軍事改革所賜,被王崇古推薦到燕京兵部任郎中,負責參謀三邊事宜。這次沈督師來陝西,自然把他帶在身邊參贊軍機。所以他是認識鍾金的,心中苦笑,趕緊施禮道:「請別吉在客廳稍坐,下官這就去通稟。」
折回府中,穿過三層門,到了籤押房外,鮑參軍問沈默的侍衛隊長道:「兄弟,我現在能進去嗎?」
「不好意思鮑大哥,大人正在會客,剛坐下,還不知談到什麼時候呢。」陸隊長小聲笑道,這鮑參軍為人四海,兩人打得火熱。
「那我等會兒……」鮑參軍撓撓頭道:「我還得去前營收押呢。」
陸隊長一臉愛莫能助,沈大人最煩的就是談話時被人打斷,等閑沒人敢觸這霉頭。
督師籤押房前廳。
幾個大商人被當做上賓一溜坐在靠窗的椅子前,身邊的茶几上不但沏有香茗,而且擺著鮮果乾果好幾個盤子。沈默沒有坐他的囤背太師椅,而是跟商人們坐在一邊,像朋友似的交談。
「幾位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沈默笑容可掬道:「咱們能在這大西北重逢,可謂是他鄉遇故知,實在讓人高興啊。」
幾人也紛紛笑著附和,大家語氣親熱的說了會兒,諸如『遠道而來累不累』、『你爹身體好不好』之類的廢話,才進入正題。
「這次幾位能來,我很欣慰,這說明咱們東南商人的眼光,至少不比那些老西兒差。」沈默笑道:「原先我還擔心,自己把梧桐栽好了,卻引不來鳳凰怎麼辦。」
「這些年,那些老西兒整天追著咱們屁股攆,咱們幹啥,他們就依葫蘆畫瓢。仗著財大氣成,管理上又確實有過人之處,把咱們擠兌的不輕,票號、紡織、航運……都被搶去了不少份額。」浙商商會的會長笑道:「這次有機會也能擠兌一下他們,咱們哪能不來看看呢?」
「是啊,晉商的艹行咱們雖然看不慣,但他們眼光確實毒辣,」徽商商會的新任會長,阮弼的長子阮良德道:「聽說他們要在這邊搞大動作,不來瞅瞅的話,睡覺都不踏實。」引得眾人一陣笑。
笑過了,沈默朗聲道:「說的不錯,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必須要弄明白,晉商為什麼要下這麼大本錢,來經營這塊很多人眼裡的飛地呢。身為商會領袖,一定要有這份敏銳,才能領導商幫一直保持在前列。」說得眾人紛紛點頭,自豪感油然而生。沈默又道:「過幾曰,我就要去草原上了,你們不妨先歇幾天,到時候與我同行,咱們也好做個伴,如何?」
「那感情好啊……」眾商人受寵若驚道:「要是能隨大人一起,我們還有什麼好擔憂的?」
「看來,諸位還是擔憂不少啊。」沈默笑道。眾商人尷尬的笑起來,剛要補救,卻被他擺手阻止道:「這裡遠離東南幾千里,又在打仗,任誰第一次來,都會心裡打鼓。」
聽他這麼說,眾商人心情大松,浙商會長苦笑道:「這次咱們從燕京出發,沿著宣府大同一路走來,眼見耳聞了晉商的不少事情,真的十分感慨,重新認識了這些老西兒啊!」
「是哦,之前總把揚州那些肥腸滿腦的鹽商,當成是晉商的代表,但來了邊關才知道,」金陵商會的會長感慨道:「這麼個『種啥啥不長,張嘴就吃沙』的惡劣環境,打交道的不是刁民就是丘八,不是叛民就是韃子,他們卻能在夾縫中生存下來,還闖出了那麼大的家業,這種吃苦耐勞,不畏艱險的精神,確實是我們這些江南商人嚴重欠缺的。」
「果然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啊,」沈默聽了這話十分高興,笑道:「呂宋可比這邊近多了,馬尼拉的條件也比宣大好不少,前景更是北邊無法比擬的。可我求爺爺告奶奶,請你們去開發,卻都沒人捧場。」說著嘿然一笑道:「老楊博笑話我,說東南商人就是幫嬌氣的公子哥,嫌山路硌腳,放著金山不去挖。要是你們再不給點熱情,我可要鬆口讓晉商也加入了。」
「別呀。」商人們一下瞪起眼來了:「呂宋島可是咱們出錢出力打下來的,他們一個子兒沒出,憑什麼摻和進來?」
「大人關注西北,可能對東南的近況不太了解,」浙商會長笑道:「今時不同往曰了,原先那些大家大戶的,都把眼睛盯在東南的一畝三分地上,恨不得把地皮炒成金磚。但現在,風向要變嘍……」
「怎麼變了?」沈默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道。
「還不是海閻王鬧得?」浙商會長小心看他一眼,才字斟句酌道:「海瑞在東南搞清丈田畝,重新造冊,但凡是非法侵佔的民田,必須限期退田。而且據說,他還要推行一項新政,但凡五年內的土地買賣,如果成交價低於當時平均價的一半,買賣雙方都可以向官府申請無效,交錢贖田。」說著他無限唏噓道:「這位海大人,是一招比一招狠啊!」看來也一樣是海氏新政的受害者。
海瑞這項新政,直指民間最大的剝削——高利貸!因為小農經濟的脆弱姓,更因為苛捐雜稅的沉重,使農民百姓抵禦風險的能力極差。一旦遇到荒年,或者家中男丁失去勞動力,甚至是紅白喜事,都會無力應付,只能向富戶借貸。被人借錢是件很痛苦的事,何況這種多半有借無還的情況,按說富戶縉紳們應避之不及才是,但事實恰恰相反,他們積極主動的雪中送炭,讓人不禁感嘆,誰說為富都是不仁啊!
但借錢是有利息的,而且是月息幾分,複利計息,往往借他二兩,一年下來,利打利利滾利,就得還五兩以上。窮苦百姓要是能掏得出這筆錢,當初哪還用得著告借啊?還不上怎麼辦?縉紳們都是好心人,也不要你的命,也不搶你家閨女,一切都好商量嘛。看看你家裡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通常是家徒四壁,就剩幾畝薄田了。於是聰明而仁慈的大老爺們,想出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老爺我就吃吃虧,讓你拿用幾畝破地抵債吧……別急別急,把刀子收起來,聽我說完嘛。
在田產買賣合同之外,咱們可以再簽一份長期租種合同,老爺我再把地交給你種,不僅你能種,你的子子孫孫也可以種。只是等有了收成,交給老爺點租子就好了。而且老爺是有功名的,你把田放在老爺名下,就可以不用向官府交稅。這樣里外里,你每年留存的還更多呢,何樂而不為呢?
小民百姓怎麼想都覺著合適,那好吧,成交。
要不怎麼說,種地的最好糊弄呢?卻也不想想,都不用向朝廷交稅的話,那朝廷每年的賦稅從哪裡出?歸根結底,還不是落到你頭上?於是自由民變成佃戶不說,還得受兩頭剝削。實在受不了就逃亡,地主也不怕,反正地留下了。
現在海瑞搞這一套,其實就是要讓高利貸退田。如果就他一個人折騰還沒什麼,老百姓哪有錢贖啊?要命的是,票號也摻和進來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