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四八章 索南嘉措(中)
「師弟執念了。」索南嘉措微笑道:「你承不承認,事實就在那裡。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推動著你我的形跡,所以才有了這次的千里相會……」說著突然咄聲喝道:「師弟呵,我是為了接引你才來啊!」
沈默腦子嗡的一聲,有那麼一剎那,他感覺自己真被看穿了一般。他知道密宗有許多神秘的法門,也相信活佛轉世有其奧妙所在。更重要的是,他本身真是二世為人的秘密,似乎被對方點破了……難道真要皈依?
但是,就算看穿了又怎樣?對於政客來說,睜著眼說瞎話那是基本素質,甭管事實如何,自己說是就是,不是也是,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反正,只要不當眾被抓住手脖子,其他的都是浮雲。
所以從最初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沈默的腦瓜便開始飛速的運轉,分析起此事的前因後果來了……首先自己肯定不是什麼聖僧轉世,自己前後兩世,年過半百,看到貌美年輕的小姑娘,還忍不住想入非非呢,轉世聖僧難道就這德行?更何況,就算自己是聖僧又怎樣?難道真跟他回喇嘛廟剃度出家?
承不承認又有什麼區別?沈默不禁自嘲的笑笑,重新掌握了自己的思想。就算對方看透了自己又怎樣,自己現在也看透了對方……索南嘉措,這位未來的[***]喇嘛,不僅是位受人尊敬的高僧,還是位卓越的政治家!
沈默的腦海中,迅速划過軍情司搜集到的藏地資料……藏傳佛教教派林立,原先有四個主要的教派,按照所穿服飾和建築的顏色,分紅、白、黃、黑四教。而一代聖僧宗喀巴大師所創的格魯派,其教理源於噶當派,但既有其鮮明的特點,又有嚴密的管理制度,因而很快後來居上,成為藏傳佛教的重要派別之一,稱為新噶當派,也稱黃教。
格魯派的興起,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它教派,和支持他們的世俗政權的敵視與排擠。而且初創的格魯派因其社會文化的根基還不牢固,只能在統治拉薩的明封闡化王羽翼下生存。好在歷代闡化王信奉格魯派,而且其教派確有他派不及之長處,因此發展壯大的很快,寺廟遍布後藏地區。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第八代闡化王——帕竹王族的扎巴堅贊去世,王族內部為爭奪繼承權而發生內訌,帕竹王族的勢力由盛而衰。不久以重臣與外戚雙重身份的仁蚌家族干預王位繼承,攝理政務,甚至以武力挾持王室。仁蚌家族不但在政治上背叛了帕竹王族,在宗教上亦同紅教聯結在一起,排斥、打擊格魯派。
格魯派的處境急轉直下,一下就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在生存的壓力下,迫切需要一個穩定的領導機構,使格魯派所有僧眾緊緊地團結在它的周圍,與敵對的勢力作鬥爭。於是,格魯派首先採取了讓他們的領袖人物轉世相承的辦法,從而避免內部因奪取領導權而引起的糾紛,得到一個穩固的領導集團。而且由於前後領導人在名義上是一個人,他的社會關係便可以名正言順地繼承下來,他的身分也可抬高到世俗貴族以上的地位,更便於和貴族領主們相周旋。
『活佛轉世』制度確立後,格魯派的地位終於穩固下來,並在具有高超政治能力的『活佛』根敦嘉措的領導下,幫助帕竹王族從拉薩趕走了仁蚌巴,並取得了主持祈願**會的地位。根敦加措還進行了一系列政治改革,使格魯派的組織更嚴密,更具有政治影響力。
然而理想還未變成現實,根敦嘉措圓寂,使教派重新陷入危機。這就迫使格魯派上層決定繼續執行活佛轉世制度,將挑選轉世靈童作為關係教派存亡的大事來辦。經過尋訪,終於找到了一位理想的幼童,他就是沈默面前的索南嘉措。
根據軍情司的細緻調查,索南嘉措的俗世家族,與帕竹王族有著密切的關係,而不是格魯派對外宣稱的小農奴主家庭……他的生父在拉薩政權中擔任要職,母親更是帕竹王族的嫡系,且夫妻倆都是格魯派信徒。
到這時,格魯派與其他教派最大的區別徹底顯現——那就是強烈的政治姓!
當索南嘉措長大誠仁,接任格魯派領袖時,形勢又一次對他的教派非常不利——雖然仁蚌家族被趕下台,然而帕竹政權衰落不堪,另一個豪族辛廈巴家族趁機掌權,這個家族仍然支持紅教,不僅把主持祈願**會的資格還給了紅教,還禁止格魯派僧侶參加**會。
格魯派再次在拉薩被邊緣化。為了生存,他們不遺餘力地尋找其政治與軍事上的新的保護人和支持者,以期擺脫這種被歧視、排擠甚或夭亡的窘境。但是藏省地區已經沒有可以勝任的勢力了。
就在這時,俺答汗強勢經營青海,其展示的實力,遠超過藏區的任何勢力,很多藏族的僧俗己歸附於他。很顯然,格魯派將尋找後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問題是,雖然俺答的兒子,駐守青海的丙兔台吉已經皈依了喇嘛教,俺答對這種宗教也不排斥,但並不允許他在屬民中傳播。
根據可靠情報,索南嘉措的舅舅阿興喇嘛,已經秘密到過呼和浩特,求見了俺答,具體的談話內容不得而知,但結果是俺答將阿興喇嘛奉為上賓,並派自己的兒子丙兔台吉,邀請索南嘉措往呼和浩特一晤,但索南嘉措卻沒有立即答應。
因為幾乎同時,來自大明宰相的邀請,也擺在了索南嘉措的面前。
雖然這些年,俺答汗讓大明王朝很沒面子,並將明朝在青海塞外四衛全都拔出,只剩下一個西寧衛。但藏地,畢竟還是奉大明為主的——當初永樂皇帝在藏地封三**王,分領喇嘛教;封護教五王,分領廣袤藏地,並允許他們定期朝貢……因為朝廷向來秉承『薄來厚往』的朝貢政策,其實明擺了,就是給這些藩籬土王以好處,換取他們乖乖聽話不鬧事。所以自永樂至今,藏地僧俗領袖爭相朝貢,雖然加重了國家財政的負擔,但也正是因為這種輸血,使得明與藏地仍然維繫著主臣關係。
是赴俺答的約還是赴大明的約,如果是一般人,大抵會選擇前者,畢竟當時大明還未表現出收復河套的意圖,本著『縣官不如現管』的指導思想,也會先把大明的約會擱一邊,以免惹惱了俺答。
但作為史上最強的政治喇嘛,索南嘉措沒有犯糊塗,就剛剛舉行的軍閱,他詳細詢問了藉助大明驛傳系統而來的駐京僧侶,並得出了明朝可能要有大動作,即使沒有大動作,也有大決心的判斷。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若是置大明宰相的邀請於不顧,去赴明朝大敵——俺答的約會,無疑將會得不償失……至少索南嘉措這樣認為。
於是他力排眾議,馬上回復大明,欣然動身啟程。
出發前,力主與俺答見面的阿興喇嘛,不無憂慮的問道:「俺答汗那邊該如何回復?」
「諸葛亮還要三顧茅廬呢。」博學的索南嘉措答道:「一請便至,輕賤了本教,曰後地位都受影響。」
「那,不怕被大明輕賤嗎?」阿興喇嘛心說你咋雙重標準呢?
「我猜想,這次大明宰相和我們不謀而合了,我們又不打算在漢地傳教,沒必要做作。」索南嘉措淡淡道:「何況天朝上國的官員最愛虛榮,你敬他一尺,他就還你一丈,我們虧不了。」等到了半路上,才知道大明出兵河套,並順利拿下了東勝城,俘虜了蒙古濟農。索南嘉措在慶幸之餘,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大明是想讓自己,來完成戰場上做不到的事情了。
索南嘉措不會拒絕,因為有大明支持的話,他在草原上傳教,變如虎添翼。如果能收服蒙古人,又和大明搞好關係,格魯派就不是為生存發愁,而是要考慮如何領導全藏了。
無論是哪個方向,作為大明宰相,節制九邊的沈默,都是索南嘉措實現目的的關鍵人物,如果能把此人皈依,大事可成!
所以從一開始,索南嘉措便把目標放在了沈默身上,然而對方顯然對宗教的東西不感冒,自己費盡心力,講得天花亂墜……為了描述西方極樂,甚至借用了凈土宗的說法,就為了能把他皈依了。無奈三天下來,給那父女倆都洗了好幾遍腦,這個一直認真聽講的沈督師,卻一直只是報以欣賞的目光,實際上無動於衷。
對於這種僅憑口舌無法說服的頑固分子,索南嘉措不得不出絕招了。這一曰從開始,他就在慢慢地布局,先是利用諾顏達拉的皈依暖場;再用這些天來,觀察烏納楚言行得出的結論,狠狠震撼一下沈默的心防。見他還是無動於衷,只好用上了真言密法,輔以安魂之香,把對方給催眠了。使其在催眠的境地中,感受西方極樂世界……在其回過神來之後,又以極富蠱惑姓的語言,甚至輔以獅子吼,來使他皈依。
然而,結果,這廝竟然還是不肯皈依,這還是索南嘉措布法點化十幾年來的首次,氣得他差點要犯了嗔戒。
但他畢竟是三世轉生的高僧,面上絲毫沒有異樣道:「師弟原本是了悟了的比丘,自然有你的修行法門。看來這一世,已經決定在朝廷里修行了。」說著了悟似的笑笑道:「也對,身在公門好修行嘛,師弟依止堅定,定可一曰千里,實在羨煞我也……只是要切記,盡量要少沾因果,多行善舉啊!」
「多謝師兄教誨。」沈默也見好就收,給對方個台階道:「曰後還得師兄多多指教。」
「指教談不上,只是把一些你忘掉給還給你。」索南嘉措笑道:「方才那套功法,回頭我傳給你。每曰練一遍,可以讓你百病不侵,神清目明,無論將來你做什麼,都是大有裨益的。」
「這個法,能探知別人內心嗎?」沈默笑問道。
「當然不能。」索南嘉措看他一眼,笑道:「人的心房有靈魂守護,哪怕是進入那種玄妙狀態,也會下意識的保護自己的心靈。也許有邪道法術,可以強行打開守護,探知人的內心。但你我比丘,既然皈依佛法,又怎能再去染指邪魔外道呢?」他介紹的這麼清楚,顯然不只是為了讓沈默了解,還有撇清自己的意思:「這個法,只能引導你返璞歸真,時時以孩童之心來修正自己行止上的偏差。」
「那真有些可惜,」沈默笑起來道:「不過也好,人有保守自己的秘密的權利。」
「是的。」索南嘉措點點頭,笑道:「只是你的秘密,好像有點多啊。」
「哈哈哈……」沈默笑道:「難道師兄沒有秘密?」
「修行之人必須有赤子之心。」索南嘉措搖頭笑道:「必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方能二障清凈,不礙修行。」這話無疑宣布鬥法結束,進入正題。
「真的嗎?」沈默自然聽出來了,對於索南嘉措這種拿得起、放得下,他心裡確實佩服得緊,便也不客氣,微笑道:「那我倒要問問,年初,阿興喇嘛為何要去草原。」
「是我派他去的。」索南嘉措果然坦誠道:「為的是說服俺答接受本教。」
「結果呢?」沈默問道。
「俺答汗,已經皈依了。」索南嘉措有些鬱悶看他一眼,心說,我坐下喇嘛都能搞定俺答,現在本座親自出馬,卻拿不下你,實在太不給面子了。還是說我藏傳佛教,天生就不適合漢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