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二章 所謂朋友(上)
會客廳中,海瑞和沈默相對而坐。
見他輕輕合上辭呈,擱在桌上,海瑞低聲問道:「中堂可以批准了吧?」
沈默的食指在他的辭呈上緩緩輕磕,只是凝視著海瑞,沒有馬上回答。
海瑞也目視著他,眼神中充滿了堅決。
對視片刻,沈默終於開口了:「你的辭呈里有一句,『我本漁樵盂諸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高適的詩句是吧?」
海瑞最痛恨官場的,就是一個『虛』字,這時見沈默不願正面回答自己,卻扯到什麼唐詩上,登時便有些不耐。但他也知道對立情緒解決不了問題,只能耐著姓子道:「是。」
「你引得很合適,高適是個愛民的官,這是他在做縣令時寫的詩。」沈默便悠悠背誦道:「我本漁樵盂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念完之後,他深深地望著海瑞道:「這也是你的心聲吧?」
海瑞從他那悲楚的聲調,和同情的目光中,立刻感覺到了此人是理解自己的。尤其他將自己比高適,起意在『厭官』,破題在『愛民』兩字上,同調之感不禁油然而生,臉色不由緩和了許多道:「中堂大人謬讚了。」
「不是謬讚,至少你這對百姓這份心,絕不亞於高常侍。」沈默搖搖頭,懇切道:「你海剛峰是大明的良心啊,大明朝十成有一成你這樣的官,風氣便將為之一正。為了給天下的讀書人樹個榜樣,你也不能辭官啊!」
原來是要樹立個榜樣……這也許才是對方不放自己離開的真正原因。海瑞默默的看著對方,一時難以措辭。
「我已經吩咐瓊州府,妥善奉養老夫人,沒有特別的理由,」沈默的手指從那辭呈上離開道:「朝廷是不會放一個好官離去的。」
海瑞看到了他眼中的堅決,但態度沒有軟化,輕吸口氣低聲道:「中堂應該知道『滄浪之水』……」
「……」沈默面上浮現複雜的表情,沉默了許久方緩緩道:「剛峰兄,你錯了。」
聽沈默喚自己『剛峰兄』,海瑞一下被觸動了衷腸,頓時回想起曾經的那些崢嶸歲月,表情也變得柔和起來,但嘴上仍倔強道:「請中堂賜教。」
「世易時移,古人的一些觀點,是不能用在現時的。」沈默聲音凝重道:「『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自取之也。』這是聖人說的不錯。但那是在東周戰亂之時,諸侯並起,所謂『春秋無義戰』,是以君子處世,遇治則仕,遇亂則隱,無可厚非!」頓一頓,他充滿感情道:「我大明朝現在天下一統,江山定鼎二百年,早就變得比黃河還要渾濁,哪裡還有清水?神州大地幾無一片凈土,億萬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要是像你這樣視百姓饑寒如自己饑寒的好官,都不願意再為百姓奉獻,稍不順心便要辭官歸隱,不說江山社稷,奈天下蒼生若何?!」
這一番話,讓海瑞心裡,昔曰那個憂國憂民、敢當大任的沈大人,又一次鮮活起來……在沈默離開蘇州,進京為官之後,他就感覺對方變了,變得不再銳意進取、而是穩字當頭;不再善惡分明,而是和光同塵。後來發生的一切,都讓海瑞愈發相信,自己曾經十分欣賞,認為是大明未來棟樑的沈大人,終於迷失在京城官場這個大染缸中,徹底被那些庸俗官僚同化掉了。這一認知讓海瑞十分痛苦,和沈默也漸漸疏遠起來……當初那封《與沈拙言絕交書》,雖然初衷是為了保護他,但其中並不是沒有海瑞的真實感情!
失望、失望、還是失望,這就是今天之前,海瑞對沈默的看法。
然而方才聽他說出這番話來,其意境之高,用心之良苦,古來名臣亦不過如此。這是此人的心裡話嗎?難道自己一直以來都誤會他了?海瑞對沈默的印象,再次動搖起來。
長久的沉默後,海瑞深深嘆息一聲,抬起頭來對沈默道:「大人的話說到這份上,海瑞再要堅持己見的話,就是偏執了……」沈默的臉上剛要露出高興的表情,卻又聽他道:「我的辭呈可以收回,但有一個問題,必須要請教中堂,如果不把這件事弄清楚,這個朝廷我是不會再待下去的。」
「你可以問。」沈默微微頷首道:「能回答的,我自然會回答。」
「……」海瑞就是不爽他這個淋漓不盡的態度,實在讓人不快。但那些問題已經亘在他心裡半年了,總要有個解答,便悶聲道:「第一個問題是,胡宗憲到底是怎麼死的?」
「你是案子的主審,」沈默淡淡道:「為什麼反過來問我?」
「因為案子審到這裡,所有的線索都被掐斷了。」海瑞緩緩道:「但根據已經被處決的萬倫招供,他說在最後一次審訊前,胡宗憲就已經死了,而使其致命的,是一片從刑具上掰下來的利齒。」
「竟有此事?」沈默面無表情道:「為何不繼續查下去?」
「卑職說過,所有的線索都斷了。」海瑞雙目如劍般,緊緊盯著沈默道:「當天參與審訊的所有東廠番子,全都被鎮撫司的人格殺當場,那璫頭也死在刑部大牢里,只有萬倫僥倖留下條命來。而那曰審訊的刑具也已經找不到了……」對於這種大案,單憑口供都是孤證不立的,只有兩人以上的口供,或者人證物證俱在,才能定案。
「你是懷疑有人在殺人滅口,湮滅證據,企圖掩蓋真相?」面對著海瑞的逼視,沈默依然面不改色道。
「不錯。」海瑞點頭道:「一切都太刻意了,讓人很難不產生這樣的聯想。」
「那就查下去!」沈默沉聲道。
「朝廷已經蓋棺定論,萬倫也被斬首,最後一個知情人都沒了,還怎麼查?」海瑞突然怒氣勃發道:「也不是沒有辦法,請中堂幫我請旨,傳喚鎮撫司相關人等!」
面對著海瑞的咄咄逼人,沈默苦笑一聲道:「給這個案子結案的,是我的老師,前任首輔徐閣老,現在他人剛走,我就要翻案,讓天下人怎麼看我這個當學生的?」
「難道兩榜進士,取得都是鄉愿嗎?!」海瑞怒視著沈默道:「敢問中堂大人,是個人的感情重要,還是天理良心、朝廷尊嚴重要?!」
沈默被海瑞問得一時語塞,他的目光移開了海瑞的面孔,怔怔地望著窗外,好久才嘆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信不過我的……」
「卑職正是信得過中堂,才會問您這個問題。」海瑞聞言也不禁動容道:「我不知道這個案子背後涉及了多少神仙打架。但我知道,當初那些人發動這個案子,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並不是為了一個半瞎的胡宗憲,而是為了打擊中堂大人您。」頓一頓,他的聲音壓低道:「卑職聽到些許浮言,說胡宗憲一死,是給中堂解了難,竟然懷疑起,是您在背後下得手。卑職相信不是您,所以才請您力主把他的死因調查清楚,還天下人一個真相!自然也不會再有人污衊於您……」這番話十分體現海瑞的進步,放在十年前,他剛剛到蘇州當知縣的時候,可是決計說不出這種旁敲側擊、逼人入彀的話來的。
沈默果然被他問得無話可說,沉默在那裡許久,才輕輕搖頭道:「我無法答應你。」
海瑞急了,道:「中堂難道不想讓胡大帥瞑目九泉之下,不想讓自己洗刷嫌疑?!」
「剛峰兄,你執念了……」沈默深吸口氣道:「這世上有些事,是沒有真相的。」
「我不相信!」海瑞悶聲道:「真相永遠都在,就看你有沒有勇氣揭開了!」
沈默又嘆口氣道:「你把自己看得過重了……」
海瑞一怔。
便聽他近似殘酷道:「你是個一身正氣之人,天不怕地不怕,為了查案敢於抗上。可真要抗上,你這個區區四品少卿能抗得過誰?去年冬里,你之所以能查出些震動朝野的東西來,那是因為上面有人要用它震動朝廷。如果上面不想查,你到現在也不知道滕祥和孟沖,到底長什麼樣子!又怎麼能破案?」
海瑞被沈默的真話刺痛了,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捏著扶手,手背的青筋都要爆起來了,雙目圓瞪著沈默,很難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震驚?憤怒?亦或是被戳破真相後的自嘲?數月以來,一直縈於胸懷的那股無力無趣之感,又一次佔據心田,他深深吐出一口濁氣道:「中堂大人說的是,這也是我為何執意請辭的原因……所謂真相,就是你們這些部閣大臣任意捏造的四不像。你想讓它像什麼,它就像什麼,不像也像。」說著兩眼通紅,聲音哽咽道:「這個朝廷,就是被你們這些無視國法天理,一味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大人們,給搞亂了風氣。上行下效,這大明朝上下都不講王法,只把大人們的意思當王法,我海瑞就算是獬豸降世,又有什麼用?不過是你們裝點門面的擺設而已!還不如掛冠而去,也好給國家省下一份俸祿!」
海瑞的錚錚之言,也把沈默深深刺痛了,他微微抬頭,舉目望著房頂,平復一下自己的心情,方才紅著眼睛望著一臉決絕的海剛峰道:「在你的眼裡,這世界就是非黑即白,但其實你錯了,這黑與白的中間,其實還有一片灰色,」說著自嘲的笑笑道:「而這世上多半棘手的事情,都要在這段灰色地帶里來解決。因為這世上的事情,越是複雜,就越是說不清對錯,而是善中有惡、對錯參半,你只能尋求一種,也許並不合法,卻更合理的方法來解決……」
這也算一個答案……至少是沈默的真實心跡。其實海瑞並不是執著於案件的真相,而是想弄清上位者的心思,如果在玩弄了國法後,還沾沾自喜,毫無懺悔之意,那徹底決裂了。自己非得豁出去,也要把這個案件捅破天,讓這些無恥之徒難以在朝廷容身!
現在沈默的表現,雖然不能讓他完全滿意,但至少說明對方還有羞恥感和是非觀,這樣的人就壞不到哪去,至少不會罔顧百姓和國家……若是他再下台,換上一個興許更不靠譜,對大明並不是好事。
「中堂大人教訓的是……」於是海瑞淡淡道:「我海剛峰是不懂事,永遠適應不了這個是非顛倒的官場……」
沈默嘆一聲,剛要說話,卻見他一抬手道:「但您說的對,我這樣一走了之,並不是忠誠之舉,所以如果您一定要留我,可以。」
沈默知道他還有下文,便抿著嘴唇聽他接著道:「只是請務必把我調出京城,哪怕當個知縣,能守護一方百姓就行。」
「可以……」這已經是時下最好的選擇了,沈默點點頭道:「你想去哪裡做官?」
「隨便……」海瑞淡淡道:「就像中堂所說,兩京一十三省,哪裡還有凈土,百姓都在受苦……」
「我知道了,」沈默又點下頭道:「你回去吧,此事我會跟吏部打招呼的。」
「那卑職就回去等調令了。」海瑞站起身來,朝沈默深深一揖道:「大人,請保重!」
沈默卻一把扶住他,緊緊握著他的手臂,聲音發顫,目光中竟透著一絲乞求道:「莫非我又要失去……一個朋友?」
「……」那一刻,海瑞竟然一下子懂了沈默,緩緩搖頭道:「如果中堂不嫌卑職高攀的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