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四章 真相(下)
守衛森嚴的大理寺大堂,審訊繼續。
「審訊筆錄何在?」海瑞問那胡言清道。
「一直在萬大人手裡……」胡言清道。
海瑞看向萬倫。
「方才就說過,」萬倫悶聲道:「已經燒了。」
「燒了?」海瑞沉聲問道:「既然是關於案件的正常問題,為什麼要燒了呢?」
「這個……」萬倫又一次詞窮。
「你先想著……」海瑞則又一次放過他,問那胡言清道:「你可還記得審訊內容?」
「全都記得。」胡言清道:「為免遺忘,下官回去後,又默寫了一遍。」說著從懷裡掏出個條陳,送給書辦轉交海瑞。
海瑞不接那條陳,而是直接讓書辦當堂念出來。
這一吩咐,讓包括胡言清在內的都察院三人,一下都變了臉色。
「慢……」王廷相忍不住出聲阻止道:「海大人,事關重大,還是先看看,再決定是否公開吧……」
「皇上有旨!」海瑞朝著皇宮方向一抱拳道:「此案要給天下人交代,自然不能隱瞞!」說著對那書吏吩咐道:「念!」
書吏只好放聲念起來,一開始還好,但到了中段,萬倫那囂張的態度,引起了所有人的震驚……其實一般的筆錄中,都是要將問話者的語言潤色過的,所以萬倫審訊時毫無顧忌,但胡言清存心賣他,不添油加醋就不錯了,又怎會幫他文飾?這下可把遮羞布給扯了,連陸綸都暗自咋舌,誰說讀書人就溫文爾雅了,這不耍起橫來,也不比俺們鎮撫司的差?
萬倫真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可兩手被枷著,不願聽也只能聽下去……哪怕是在錦衣衛大牢里,他也實指望著,有大人物能為了掩蓋真相,把案子糊弄過去。這樣雖然會有風言風語,但畢竟沒有查實,總能掩耳盜鈴不是?現在看這個海瑞,如此不講規矩的亂搞,其餘陪審諸人,又好似木偶一般,坐在那裡任其胡來。他終於知道……自己那一絲僥倖破滅了。
身敗名裂,遺臭萬年,這就是自己辛苦為人賣命的結果……萬倫恨啊,恨自己鬼迷心竅!恨胡言清出賣自己!恨這海瑞不講規矩!恨那些那把自己視為馬桶的大人物!
他在這裡不停的恨這恨那,那邊書辦的聲音一刻未停:「萬倫問:『是何人指使你偽造聖旨的!』胡宗憲答:『胡某堂堂東南六省總督,豈能受人指使?』萬倫道:『那我換個問法……你有沒有同謀?』胡宗憲答:『此乃我一人的主意,並未問過他人!』萬倫道:『這麼大的事情,你不可能不向身邊人諮詢吧!』胡宗憲答:『你矯詔來山東審我,可向身邊人諮詢過?』萬倫道:『你……你可以不招,待會兒不要後悔!』」讀到這,他抬頭望向海瑞道:「後面沒有了。」
「後面他便叫下官出來,不許再記錄。」胡言清接茬道:「因為他把東廠的人叫進來,讓他們對胡宗憲用刑,要逼他講出同謀是誰。」
「是這樣嗎?」海瑞望向萬倫道。
「……」萬倫怨毒的盯著胡言清,半晌才從牙縫擠出兩個字道:「屬實……」
「然後東廠的人,就進來幫你動刑了?」海瑞接著問道。
「是。」萬倫點下頭道,他已經心如死灰,準備破罐子破摔,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了。
見他放棄了抵抗,海瑞卻不趁勢追擊,而是又望向王廷相道:「王大人,下官有第三個問題,還望您賜教。」
「講。」王廷相依然了悟……這海瑞是存心想把內幕都挖出來,所以才會一再對萬倫展開心理攻勢……從給他戴刑具、到滿堂或坐或站,就只讓他一人跪著回話,再到張弛有度的言語刺激,最後用胡言清的叛變,審訊詞的曝光,徹底擊垮了他的心防。
如果這個海瑞,不是那種心機深沉之輩,那就是早有圖謀,一步步都規劃好了!無論哪一種,若任他這樣搞下去的話,結果必然是雲開霧散,那些天上的神仙,全都現出原形!
王廷相不是萬倫那種,不知輕重之人,他知道一旦那些大人物東窗事發,勢必引發政壇的大地震,到時候神仙們自顧不暇,誰還在意對自己的保證?為了大局也為了自保,他都得想個辦法,不讓這場審訊繼續下去了。
「據我所知,東廠和都察院的關係歷來惡劣,說相互視為仇敵也不為過。」海瑞望向王廷相道:「為何他們這次如此聽話,竟乖乖的違背旨意,把胡宗憲帶到偏離官道近百里的夏鎮受審?還能因為萬倫一聲令下,便對本該由他們看管保護的胡宗憲施以重刑。請問什麼時候,都察院和東廠已經和好了,還是說東廠已經成為貴院的分舵?」
終於還是問到宮裡了,王廷相的表情放鬆下來,那邊馮保卻緊張起來。
「請回話!」海瑞沉聲道。
「這個問題,」王廷相望向馮保道:「我得問過這位公公才能回答。」
「問吧。」海瑞不能像對萬倫那樣,對待一名二品大員,哪怕他現在是待罪之身也不行。
「這位公公,」王廷相便對馮保道:「皇上曾經有過旨意,說『宮裡的事情宮裡管,宮外的事情宮外管』,現在這位海大人要問東廠的事,本官可不可以回答他?」
「這麼個……」馮保露出為難的神色道:「皇上就叫咱家來旁聽,咱可不敢自作主張。不過皇上確實說過這句話,」說著朝海瑞笑笑道:「海大人,現在已經是中午,大家都又累又餓。您看是不是先午休,等咱家請示過皇上,咱們下午再接著審?」
「不忙著吃飯。」他這話挺客氣,海瑞卻不給他面子道:「公公放心,本官問話不會涉及宮裡。」
有了海瑞這句保證,馮保也不怪他沒禮貌了,便愛莫能助的望向王廷相,意思是,我幫不了你了,自求多福吧。
「王大人,下官方才的問話不太清楚,可能引起您的誤會了,」海瑞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現在換個問法,您是通過什麼方式,給東廠下令的。」
「通過關係,打了個招呼。」王廷相只能吞吞吐吐道。
「口頭的還是書面的。」海瑞追問道。
「口頭的。」王廷相咽口吐沫道。
「馮公公,」海瑞轉頭望向馮保道:「去山東的東廠璫頭,雖然已經死於非命,但他的上司仍在吧!」
「你……」馮保的白臉都要皺成菊花了,說著望向那書記官道:「下面幾句別記。」
書記官望向海瑞,見他點頭,便擱下筆,正好休息一下手腕子。
馮保這才小聲道:「海大人,不是說了不涉及宮裡嗎?」
「我只問些常規問題。」海瑞淡淡道:「比如那死了的璫頭歸誰管。」
「他是東廠的人,自然都歸廠督管了。」馮保不欲在外面講述東廠的結構,只能含糊道。
「那好,請公公回去稟明皇上,東廠提督太監和左都御史內外勾結,圖謀不軌。」海瑞石破天驚道:「本官也會上本,向皇上奏明情況的。」說著望向那書記官道:「繼續記錄!」
「海剛峰!」王廷相徹底裝不下去了,從椅子上彈起來道:「你不要含血噴人,本官幾時與東廠勾結來著!」不扯上東廠,他頂多是個抗旨行事之罪,大不了烏紗不要,回家安享晚年就是。可現在讓海瑞這樣一攀扯,他可就是掉腦袋的大罪了。
自古以來,內外勾結,都是君王最大的忌諱,隆慶皇帝再仁慈,也不可能例外的。
『啪……』海瑞一拍驚堂木,目光如刀的緊盯著王廷相,寸步不讓道:「不是勾結的話,那東廠提督,怎能憑你一語便違背聖意,幫你又打又殺?告訴我到底是你大還是皇帝大?」
「當然是……」王廷相的氣勢被壓下來,低聲道:「皇上大。」
「那他為何因你一言,就違背聖意?!」海瑞冷聲道:「這還叫沒有勾結,不知皇上會不會信!百官會不會信!」
「你……我……」王廷相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黑,最後竟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了。
「王大人……」場中登時一片混亂,楊豫樹親自下場去扶王廷相,王廷相的隨員也衝進來,一邊圍著他家大人,一邊對海瑞怒目而視,口中還不遜道:「逼死我家老爺,你也要償命!」
海瑞如尊神般坐在那裡,絲毫不為所動的一拍驚堂木道:「肅靜!」
「威…武……」堂威聲大作,登時把所有的噪音壓下。
「把王大人扶下堂去,請太醫診治。」海瑞沉聲下令道:「其隨員擅闖公堂,對堂上官口出不遜,本當每人杖四十,姑念其護主心切,減為五下!膽敢有再犯者,一下不減!」
他這最後一句,愣是讓那些隨員,把噴到嗓子眼的話,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段插曲之後,大堂里恢復肅靜,海瑞望著驚魂未定的堂下諸人道:「王總憲的問題暫且擱下,待其恢復後再說。」又看著萬倫道:「我之前的幾個問題,你可以交代了吧?」
看著王廷相被海瑞逼得要用裝死過關,萬倫心中升起一團凄涼,滿心決絕,緊盯著海瑞道:「好!好手段!我看你海瑞比孫猴子還厲害,這是要大鬧天宮啊!」說著目光掃過堂上眾人道:「既然你那麼想知道真相,那就問吧!問吧!」他的聲調陡然提高,近似嘶吼道:「只要你們敢問,我他媽的就什麼都敢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眾人無不變色。
但海瑞除外,他被萬倫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激怒了,也拍案而起道:「那我現在就問你!到底是不是王廷相指使你,對胡宗憲刑訊逼供!」
「不是!」萬倫搖頭道。
「那是何人?」海瑞追問道:「不要說『自作主張』這種鬼話!」
「那人就是……」萬倫望著眾人,一字一句道:「當今內閣次輔、中極殿大學士李春芳,這下海大人滿意了吧!」
那一直奮筆疾書的書記官,竟硬生生止住手腕,畏畏縮縮的站起來,用袖子擦擦糊住眼的汗水,巴巴的望向海瑞道:「大、大人,這個……小得實在不敢記。」
「那就先停一下……」這次玩得太大,陸綸也沒法看戲了,便首次開口道:「海大人,我看這段就不要了,重審吧。」
「是啊……」馮保也介面道:「這姓萬的胡亂攀扯,咱們可不能不長腦子啊。」
楊豫樹雖然不說話,但也一個勁兒的看海瑞,意思是讓他適可而止。
「拿過來。」海瑞卻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只對那書記官道:「我親自記。」
書記官便將記錄的捲紙端到大案上,海瑞提起筆來,將萬倫方才的話填上,繼續問道:「你說是李閣老,可有證據?」
「本來有他給我的親筆信……」萬倫低聲道。
「你怎麼確定是親筆?」海瑞頭也不抬,邊問邊寫道。
「我倆是同年同鄉,本來關係就不錯,他又是狀元,在我們同年中早達,所以我對他一向奉承。」萬倫便竹筒倒豆子似的道:「後來得了有油水的差遣,逢年過節,便有冰敬、炭敬送上,他都寫信給我致謝,平時也有些書信往來,所以他的字,我認不錯。」
「那封信何在?」海瑞問道:「難道也燒了?」
「這才是我讓僕人燒東西的真正目的……本以為保住他,他就能保住我,可現在……我也沒必要替他硬抗了。」萬倫嘆息一聲道。
聽他說燒了,眾人不禁都鬆了口氣,只要沒有證據,這事兒就沒法鬧大!誰知萬倫的下一句,卻把所有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其實真相是,丟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