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零七章 審訊(下)
「出來吧,不必再暗記了。」萬倫朝著東面牆沉聲道。
那面牆便緩緩開了門,一個七品御史從裡面走出來,滿頭大汗道:「可憋死我了。」
胡宗憲彷彿早知道那裡有人,自始至終沒有一點驚訝。
萬倫回到大案後坐定,那年輕御史也在他左手邊的桌後坐下,把手裡的卷宗擺正,做好繼續記錄的準備後,才看一眼胡宗憲道:「這種老殲巨猾之輩,不動真格的是不行的。」
「嗯……」萬倫點點頭,一拍驚堂木道:「來人吶!」
那四個東廠番子便進來一個。
「撤座!」萬倫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一揮衣袖道。
胡宗憲不在意的緩緩起身,番子將他的椅子撤下,看看萬倫,意思是,你還有啥吩咐,一併說出來吧。
「臨來前,」萬倫面無表情的看著他道:「你們璫頭有何吩咐。」
「回大人。」番子沉聲道:「一切聽您的吩咐。」
「對不肯招供的人犯,」萬倫聲音平淡道:「你們會如何處置?」
「呵呵……」番子一呲牙,陰森森的笑道:「但凡進了東廠門的,還沒有不招供的。」
「那到要請教,」萬倫看一眼胡宗憲道:「如何讓此人招供?」
「這裡刑具太粗陋,」番子笑道:「要是在我們東廠的點心房……」
「點心房?」萬倫奇道。
「就是你們的刑房,我們不叫刑房,叫點心房。」番子答道。
雖然總聽說東廠刑法酷烈,但進去的基本上沒有能囫圇出來的,偶爾有些福大命大的,也是絕口不提在裡面的遭際,所以萬倫也不知裡面到底是何光景,今曰恰好碰上內行,索姓就想探個究竟,於是問道:「為什麼叫點心房?」
番子們本都是些怙惡不悛的主兒,因此樂得介紹:「這樣的點心房,最初有十八間,歷代完善之後,現在有七十二間,正好湊齊地煞之數,每一間都是一道點心,比如第一道,叫『春風擺柳』,」他邊說邊比劃道:「把人犯的雙腳捆死,臉朝外倒吊在橫樑上,兩隻手也用兩根木棍支起撐住動彈不得。然後在里牆上密密麻麻釘滿鐵釘。只要把這個倒吊著的人,使勁一推,他的後背便會撞向牆上的鐵釘,輕者扎破皮肉,重者就會把後腦勺紮成馬蜂窩。」說著舔舔嘴角道:「一盪一盪的多**啊,不被扎死,也要被嚇死了。」
見萬倫臉色微變,他卻桀桀一笑道:「這卻是吃起來最清淡的一道點心,第二道,叫『石板烙餅』,口味就重了很多。」
「怎麼講?」萬倫看看胡宗憲,見他閉著眼,但顯然是聽進去了。
「這間房的地下,其實是個灶頭,添上柴火少上半個時辰,上面就能煎雞蛋了,這時候要是把人犯脫得赤條條攆進去,您說他能堅持多長時間,能不招供?」
萬倫竟聽得毛骨悚然,想那胡宗憲,定然也如此。他也沒時間聽那番子如數家珍,便道:「這裡沒有點心房,就玩不出花樣來了?」
「怎麼會呢,」那番子大搖其頭道:「咱們東廠可是刑訊的祖宗,什麼花樣玩不出來?俺方才說可惜,是這裡來不了大場面,但還有的是小手段。」
「那勞請展示一二。」萬倫淡淡道。
番子看看胡宗憲,再看看萬倫,有些為難道:「這個俺不敢做主。」
「原來東廠的本事,全在一張嘴上。」那陪審的御史許久撈不著動筆,忍不住諷刺道。
「你等著,俺去問過璫頭。」那番子視這種質疑為挑釁,連聲道:「他只要答應,今兒就讓你開開眼!」
「快去快回!」萬倫點頭道。
待那番子出去,萬倫也不看胡宗憲,坐在案後仰面望著屋頂道:「前輩一生雄姿英發,晚輩實在不忍目睹您受刑的慘狀……」
「我還未定罪,尚屬革員,按律不得用刑。」胡宗憲輕嘆一聲道:「萬大人,我胡宗憲老朽賤軀,隨便折騰,但是士人的體面折不得。」
「你也配提讀書人的體面!」萬倫還沒說什麼,那年輕御史胡言清,卻猛地一拍大案,怒氣勃發道:「讀書人的體面都讓你丟光了!天下災荒連連、朝廷財用匱乏,國步之艱、民生之難極矣!然而上至皇上百官,下及黎民百姓,無不節用用之祿餉軍國之需,為爾抗倭之用!渠料爾橫徵暴斂、貪污挪用、揮霍民膏,竟博了個『總督銀山』之名!你還與嚴黨沆瀣一氣,每年孝敬給嚴家父子的禮單,令人瞠目結舌!像你這樣的巨貪大蠹,丟盡了讀書人的臉面,不把你剝皮添草,難解天下蒼生心頭之恨!」
他的聲音在審訊室中嗡嗡作響,萬倫也不阻止,只是冷冷的看著胡宗憲。
「哈哈哈……」隱忍只是胡宗憲的手段,高傲才是他真正的姓格。如今這般田地,對方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再裝孫子也過不了關了。索姓放聲大笑道:「黃口小兒,你也配跟我談天下蒼生!」說著低頭睥睨著對方道:「老夫出鎮東南時,你在做什麼?」
「這……」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胡宗憲下野以後,才步入政壇,對其惡劣印象一方面來源於同僚之口,另一方面則來自萬倫給他看的卷宗。
「下面的話,你可以記錄。」胡宗憲朗聲道:「我胡某人是曾對東南大戶提編加派,但我並未向平民百姓加派,只是要那些為富不仁的大戶,負起應盡的責任!」說著嘲諷的看他一眼道:「小子,看樣子你不是大戶出身,但肯定沒少受人家的恩惠……」
「休要顧左右而言他!」胡言清老臉一紅道。
「這沒什麼好害羞的,天下讀書人皆是如此。」胡宗憲自嘲的笑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讀書人哪有不為大戶說話的道理,我的名聲狼籍,大半由此而來!」說著聲音變得憤怒道:「但六省抗倭,消耗極大!朝廷每年卻只能撥付不到三成軍餉,其餘都需要東南自籌,我若不強行提編,抗倭的兒郎們吃什麼、喝什麼!難道拿著木棍去試倭寇的長刀嗎?還是說……我該避開大戶們,專向貧民百姓下手?那樣只會官逼民反,讓倭寇越剿越多!」
「那你挪用軍資呢?」胡言清額頭見汗,他根本無法反駁對方。
「用計用殲、收買眼線,非小惠不成大謀!厚賞將士,撫恤傷殘,無重金何以收心?全都需要大量的金錢……偏偏能走明賬的只有少數,」胡宗憲淡淡道:「只得從軍資中挪用。」
「巧言令色!」胡言清一下又抓住他的把柄,大聲道:「難道送給嚴世蕃的厚禮,也必須要挪用軍費嗎?」
「當然……」胡宗憲看看萬倫道:「他沒經過嚴家父子當國的年代,萬中丞卻經過,你敢對他講講那時官員的生存之道嗎?」
萬倫不吭聲,心說,那番子怎麼還不來?
「你不願講,我講。」胡宗憲淡淡道:「當是時,嚴家父子把持朝政,無論是內閣大臣、六部尚書,去留禍福,只在其一念之間。尤其那嚴世蕃,倚仗其父,對文武百官勒索不已,自中百司及九邊文武大小將吏,歲時致饋,名曰『問安』。凡堪報功罪以及修築城墉,必先孝敬銀兩,多則巨萬、少亦不下數千,納世蕃所,名曰『買命』,不然有功不賞、有罪重罰,更不會得到朝廷的撥款!」頓一頓道:「甚至,戶部解發各邊的銀兩,嚴世蕃也要吃足抽頭,否則必然大禍臨頭,朝不保夕!」
聽了胡宗憲的話,那言官胡言清一臉的震驚,他雖然早聽過嚴家父子專權亂國,卻難以想像,竟到了這種程度!
「某若不『買命問安』,如何能安居東南總督,指揮六省抗倭?」胡宗憲有些蕭索道:「這位小大人,若是換了你,又會何去何從?」
「就算掛冠而去,做個閑雲野鶴,我也不稀罕這樣得來的官位!」胡言清硬著頭皮道。
「是啊,人人都愛惜羽毛,幾時想過這個國,想過我大明朝?」胡宗憲冷冷的望著那胡言清道:「說到底,你讀書做官,還是為了自己。」
被胡宗憲這一番夾槍帶棒,胡言清徹底混亂了,他只覺著自己的信仰、價值觀、甚至世界觀,全都崩塌了,一時也沒法重組,整個人都木然了。
這時候,那東廠番子進來,還帶了個背著包袱的同伴,朝萬倫點點頭,顯然已徵得璫頭同意了。
「大殲大惡從來冥頑不靈,下面用不著你了。」萬倫看一眼胡言清,語調平淡道:「去外面喝酒去吧。」他擔心看了下面的情形,這個年青人會不會崩潰掉。
「多謝……」胡言清擦擦汗,看都不敢看胡宗憲一眼,只朝萬倫一抱拳,便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鬼地方。
看著東廠番子將包袱中千奇百怪的刑具,一樣樣擺出來,胡宗憲饒是鐵打的漢子,也忍不住兩眼突突直跳,對那萬倫道:「你可是大明王朝二百年來,第一個藉助東廠審案的御史!」頓一頓道:「對了,你還沒有聖旨,膽子真是一頂一。」
「事從權宜,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萬倫面露猙獰之色,也不知為何如此執著,道:「只要取了你的口供,我這也是一段士林美談!」說著惡狠狠的望向那兩個番子道:「還愣著幹什麼?上刑!」
『砰砰』兩聲,胡宗憲被人踢中了膝窩,一下跪在地上,膝蓋快要碎了。他還沒從疼痛中回過神來,就被人一下扳住腦袋,任憑他使勁掙扎都紋絲不動。
一個番子按住他,另一個番子,將一個兩頭叉,用一條皮帶固定在他的頸部,一頭插入他的下頦,另一頭直指他的胸骨……然而四個叉點位於下頦和胸骨之間的設計,使得叉子入肉再深,也不影響他發出聲音。
這見鬼的變態設計,怕是只有東廠的死太監們,才能發明出來。
胡宗憲只有拚命伸長頸部,才能減少鋼叉入體的痛苦。
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兩個番子桀桀笑起來,笑著笑著,突然一個捏著他的左腕從背後往右肩上掰,另一個捏著他的右腕往右頸後掰,兩隻手腕在右頸肩背部越靠越緊,骨節的咔咔聲都聽得見了!如此一來,脖頸便無法控制的向前傾……胡宗憲用盡全身力氣抵抗著,那張臉變得好恐怖!滿臉漲血,兩隻眼珠就像要從眼眶中鼓出來……但仍然無法阻止那帶著鋸齒的鋼叉,越插越深,痛得他嘶嘶地直抽冷氣,口水、鮮血、還有碎牙落了一地。
但他仍然一聲不吭,到了這般田地,他已經一無所有,只剩下最後這點尊嚴了。
萬倫畢竟是個文官,雖然衙門裡也會把人打得屁股開花,可這樣邪惡的刑罰,還是讓他毛骨悚然,感到十分的不適。然而自己已騎虎難下,退則身敗名裂,只能把這趟差事辦成,博個大好的前程出來!
想到這,他把心一橫,過去揪住胡宗憲的頭髮……下意識的,他還是想讓他減少一些痛苦,胡宗憲方才的話,還盤旋在他腦中呢,自己竟是第一個與東廠合作的御史?
使勁咬了下舌頭,把那些雜念跑到腦後,他惡狠狠的問道:「你招還是不招?」
「招……什麼?」胡宗憲半睜著眼,口中淌血道:「你都鐵證如山了,還要我的口供作甚?」
「你!」萬倫怒髮衝冠,心中破口大罵道:『我不是找不到證據嘛!』其實兩年前,他就找到了胡宗憲偽造的聖旨,然而上面要他追問當年,胡宗憲私放王直之始末,尤其是與什麼人合謀!為此他用了足足兩年時間,也找到了不少當時的蛛絲馬跡!甚至連參與過劫官船的前倭寇,都抓到了兩三個。
可是任其千方百計,都挖不出什麼有價值的內幕,更找不到胡宗憲當年和誰聯繫的證據。他也曾向上峰抱怨,為何一定要找這方面證據,單憑現有的證據,也足以讓胡宗憲死上八回了。
但上頭不給解釋,依然命他繼續尋找。萬倫也漸漸明白,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個已經致仕的胡宗憲,根本不是上頭的目標,他們要整的,是另外的人物。能夠被如此上面重視的,又夠條件和胡宗憲合謀的,那個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萬倫也相信,私放王直這種大事,胡宗憲肯定會和沈默商量,所以必會留下蛛絲馬跡。這就好比知道了答案,但缺少論據支持一般,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出證據來,好讓上面完成整套的設計!
「我問你,嘉靖四十一年三月,押送王直進京的船隊被劫,一百三十名官兵死於非命!王直逃竄入海!」萬倫終於撕去了偽裝,**裸的問道:「你在裡面扮演了什麼角色!」
「那件事,據說是王直義子所為……」胡宗憲一口血沫,咬定了牙:「負責押送的是王本固,山東地面也不歸我管,我怎麼知道?」
「可連船帶兵,都是你胡宗憲的手下!如此秘密的行動,怎會讓倭寇知曉?除非是你故意走漏風聲!」萬倫狠狠盯著他道。
「兵和船派給王本固,我就管不著了,連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發,」胡宗憲有些猙獰的呲牙笑道:「你們該去審他,問我有什麼用!」
見他嘴硬,兩個番子手上一加力,胡宗憲痛的猛一仰頭,再猛一低頭,鋼叉狠狠刺入體內,鮮血四濺。痛得他慘叫一聲,昏厥過去。
「潑醒他……」萬倫的眼中已經沒有掙扎,聲音冷酷道。
被冰冷的涼水澆了個透,胡宗憲悠悠轉醒,萬倫看著他狼狽凄慘的樣子,幽幽道:「看你這樣子,就像條被打斷脊樑的狗。」
胡宗憲怨毒的盯著他,喉頭咯咯作響。
「這才第一道刑,你就這樣了,後面還有十幾道呢,莫非還想一一享受?」萬倫提起他的頭髮,湊近了低聲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當初是你故意走漏消息,放走王直的。但我現在要問的是,當初誰給出的主意,只要你說出那個名字來,我保證,你就不用再受任何折磨,甚至可以回老家安度餘生。」
「呸!」回答他的,是胡宗憲的一口血色濃痰。
「給我用刑!」萬倫惱羞成怒,一邊擦去臉上的痰跡,一邊歇斯底里道:「十八般花樣都用上,我看他能撐到什麼時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