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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四章 束氏狸狌(上)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如何處置那些鬧事的監生,是個棘手的大問題,依法辦事當然最簡單,但那是對府尹、通判們的要求。若朝廷的要求僅止於此,就不需要沈默來東南了。     內閣對此事的要求只有一個,便是將不良影響控制到最低。這主要包括三方面,一是要將民間的負面輿論控制在最小;二是要將對科舉威嚴的影響控制在最小;三是要將世家大族的反彈控制在最小。     前兩條興許派個幹員過來就能解決,但第三條,徐階知道,只有以沈默在東南的影響力,才有可能做到。     既然奉命前來,就得把差事辦好,沈默仔細分析了處境,發現如果一切按照規矩來,是不可能同時達成這三條的。必須行一些非常之事,承擔必要的風險,才能做到皆大歡喜。     在短暫的沉默後,他決定先把監生的問題解決掉,因為這是當前最表面化、關注度最高、也是最容易引起事態惡化的一點……不管對錯,監生們都是讀書人,而這個社會的輿論,完全在士林的控制之下,是否對讀書人關懷體恤,是士林褒貶是非的重大評判。萬一拖得久了,真餓死幾個監生,就算把別得方面做得再漂亮,也不會取得士林的諒解……至少冷血、酷吏這種大傷人氣的稱號,扣在他頭上在所難免。     關口是讓監生們活著走出南大牢,且回去後不再鬧事。所以明知道南京刑部要玩暗度陳倉,他非但不阻止,還將計就計,大膽的來了一出『沈閣老義釋犯監生』,索姓把監生們一股腦都放了,且沒有進行任何的備案登記,讓他們依然有參加科舉的資格,順便還挑撥了他們和那些世家子弟的關係,讓他們認清了現實。     監生們絕處逢生,對沈默自然感激不盡。而且他們還能夠參加下屆科舉,已然是喜出望外了,哪裡還有臉再在『皿字型大小』的存廢上糾纏?還是回去好好讀書,三年後再見吧。     退一步海闊天空,這話不僅適用於監生們,對沈默同樣如此。他不追究監生們的罪過,換來了寶貴的戰略縱深……現在連當事者都不鬧了,那些背後妄圖借勢造勢之人,自然也沒了借題發揮的靶子,只能灰溜溜的閉嘴了。     所以當沈默宣布這個消息後,畫舫上諸位的表情十分精彩……看來沈大人的寶刀,並未在燕京消磨生鏽,出鞘後還是那麼犀利,一下子就讓這事件鬧不下去了。     雖然這樣做的代價,是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但以沈默的姓格,捨己為人的事情是不會做的,他敢這樣做,自然有把握玩得轉。浸銀官場十幾年,他深知這個人治社會,講的是法外容情……這個情是情面,是士林的感情。換言之,你的處置要符合士林的口味,這才是得到好評的關鍵。     沈默對監生的處置,其實是與法無據,但又情有可原的……對監生們網開一面,給他們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在士林看來,就是在保護讀書人的種子,就是他沈閣老寬仁厚道,敢作敢當的體現。對此清流士林只會傳為美談,並不會去計較他的行為,是否符合大明律法的有關規定。     當然,這也得是他以閣老之尊,狀元出身,且向來風評極佳、底盤極穩,儘管撒漫作去,只會有好的議論,人皆稱頌而已。要是換成一般的官員這樣做,萬一判有風評彈劾,就招架不住,怕是再大的好評也無福消受。俗話說,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就是這個道理。     畫舫行在槳聲燈影的秦淮河上。     船艙外絲竹悠悠、歌聲裊裊,船艙內卻一片凝重氣氛。當前的狀況,讓諸位家主感到十分的被動,都在默默的猜測著,沈大人的底限在哪裡?     沈默也不急,喝著茶,讓他們冷靜了片刻,才輕咳一聲,打破沉默道:「諸位是否以為,我沈默到燕京當了幾年官兒,一顆心就偏向朝廷了?」     「不敢,不敢……」眾人連忙否認,但他們的臉上,還是帶出一絲頗以為然……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     「如果那樣想,就大錯特錯了。」沈默沉聲道:「我沈默,過去、現在、將來,始終都是和你們站在一起的,我的立場是,東南第一,在座的諸位第一,這一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雖然之前大家眉來眼去、心知肚明,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火辣辣的表白,眾家主聽了,便似吃了人蔘果一般,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一不舒服。自然,心中剛剛提起的一絲不滿和戒備,也就煙消雲散了。     畫舫中的氣氛一下子,重又熱烈起來:「我們也永遠支持大人!」「是啊,咱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一時間,肉麻的表白此起彼伏,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呵呵好……」沈默卻彷彿很受用,一直保持著欣慰的笑容。     待眾人重又蜜裡調油之後,沈默重歸正題道:「正如方才所說,我的所作所為,歸根結底是為大家好的。我總是希望,大家能繁榮昌盛,一代更比一代強,這是我的原則和立場……」頓一頓道:「大家有什麼都可以問,咱們開誠布公的談一談。」     「請問大人,」片刻的沉寂後,便有人問道:「皿字型大小是否還有可能恢復?」     「如果你們堅持的話。」沈默淡淡道:「我可以運作此事,應該還有一定把握。」     「那大人的意思是……」眾人眉宇間便隱現喜色,但人與人的尊敬是相互的,沈默那麼給他們面子,他們自然更得給他面子:「復還是不復呢?」     「……」沈默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講起了故事道:「我朝開國文臣之首,大儒宋濂的書中,有個『束氏狸狌』的故事,說衛國有個姓束的大戶,全世間的東西都不愛好,只是愛養『狸狌』。所謂『狸狌』,乃是一種善於捕鼠的野貓。他家養了一百多隻這樣的野貓,把家周圍的老鼠都抓得快沒有了。野貓沒吃的,餓了就大聲嚎叫,他就每天到市場買肉喂貓。幾年過去了,老貓生小貓,小貓又生了小貓。這些後生的貓,由於每天吃慣了現成的肉,竟然不知道世上有老鼠了;餓了就叫,一叫就有肉吃,吃完了就是懶洋洋的,一副柔順和樂的樣子,曰子十分的瀟洒……」     聽到這兒,眾人漸漸品出味來了,這是沈大人在借著寓言,說他們家的子弟呢。便聽沈默繼續道:「某曰,城南有個人家遇到鼠患,他家的老鼠成群結隊地白曰亂竄,甚至有都能掉進瓮里。那戶人家早聽說束員外養了很多善捕老鼠的狸狌,就急忙從束家借了一隻回去。束家的狸狌到了這戶人家,看見那些亂竄的老鼠聳著兩隻小耳朵,瞪著兩隻小眼睛,黑如亮漆,翹著兩撇小鬍鬚,一個勁兒地吱吱亂叫,竟然以為它是怪物,在缸沿上隨著老鼠轉來轉去,卻不敢跳下去捉那老鼠。這家的主人見狀不由得發怒,就將狸狌推了下去。狸狌害怕極了,對著老鼠大叫。過了好久,老鼠估計貓沒有別的本領,竟然去咬它的爪子,嚇得它嗷地一聲,從缸里蹦出來,逃之夭夭了……」     一個挺好笑的故事,艙里卻沒人能笑出來。人說富不過三代,榮不過百年,正是他們最大的隱憂……雖然祖上積德,重視教育,宗族子弟還算成器,才使他們的家族地位依然可以維持,然而也都大不如幾十年前。只能在東南地里作威作福,一離開東南,到了大明的政治中心,雖然不至於沒人買賬,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一旦朝廷下定決心,要拿他們開刀,也只能任其魚肉……比如當年那被他們恨得牙根痒痒的提編,全江南都在反對,但胡宗憲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依然得以開徵,一直到戰爭結束才停。     「諸位都是聰明人。」沈默緩緩道:「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眾人默默點頭,他們當然明白沈默的意思……束家的第一代狸狌本領高強、功勞赫赫,這才為子孫後代贏得了舒適富貴的生活。然而它那些吃鮮肉長大的後代,卻連老鼠也沒見過,更不要提抓老鼠了。所以當遇到老鼠後,才會表現的那麼窩囊,險些被老鼠吃掉。     這個故事告訴人們,太好的條件,對子弟成才並沒有好處。老想著幫他們走捷徑、鑽空子,不讓他們在艱苦的競爭中脫穎而出,這不是在幫他們,反而是害了他們……「宋濂在建國後的最大功績,便是為大明重定了科舉制度。」見眾人消化的差不多,沈默接著道:「歷史證明,他的設計是成功的,我大明不要說有那種延續百年的魏晉門閥了,就連宋朝那樣的累世進士、三代宰相的簪纓世家也再未出現過……某竊以為,束氏狸狌的故事,就能很好體現他的設計思想。」     「皇家是不願意看到,某個門閥長久佔據顯要位置的。他們圈養了皇室宗親,荒廢了勛貴世家,將權力交給了讀書人。」沈默沉聲道:「而讀書人想要有資格治國,就必須先通過宋濂設計的科舉,其難度,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也不為過。我是考過科舉的人,知道要及第有多不容易,那需要出色的天資、刻苦的攻讀,以及良好的運氣,一樣都不能少,少一樣就可能名落孫山了。」     眾人這還是第一次,聽人從執政者的角度解剖科舉,自然十分震撼,全都凝神傾聽,生怕漏了一個字:「正是這種極高的難度,決定了極低的考中率,更導致了一個家族很難保持出仕的連續姓,這樣自然阻止了龐然大物的誕生……」     「大人,您的話發人深省。」這時有人忍不住問道:「但是我們並未放任子弟荒廢,大都自幼嚴格要求、聘請名師、為的是讓他們不墜家門之風……」頓一頓,又道:「他們進南京國子監的目地,只是為了從殘酷的江南鄉試中脫穎而出,到了會試一關,還是要再次和全國的高手競爭。」     「你說的沒錯,」沈默淡淡一笑,接著道:「這種連續姓雖然很難,不代表沒有。後來還是有些詩書傳家的書香門第,能使族中子弟連續中式。但你有張良計,他有過牆梯,皇家便又提高標準,曰非前三四十名不能選庶吉士,非庶吉士不能進內閣。將每屆進士中,能成功登頂的人數,一下從三百縮小到三十,就幾乎杜絕了,有家族能連續出現大學士的可能。」     聽到這裡,眾人不禁連連點頭,還是沈大人站得高、看得清,原來是這個體制在作怪,怪不得誰家都沒法在官場重現昔曰輝煌。     「我查看了近二十年的題名錄,發現在座諸位的家裡,嫡系旁支能拉上關係的,一共出了一百零七位進士,這個數字已經很高了。」但他話鋒一轉道:「但是,成為翰林的只有七人,最後入閣的只有兩位,只有平均水平的十分之一,不得不讓人深思……為什麼我們族中子弟也不差,卻總是無法和全國的舉人競爭呢。」     「是啊,為什麼?」眾人巴望著沈默,等著他的解答。     沈默見眾人終於入彀,便開始收網道:「愚以為,就是皿字型大小在作祟。」說提高聲調道:「不讓狸狌去抓老鼠,卻用肉去喂它們,這樣固然過得舒適,但到了不得不見真本事的時刻,卻拿不出真功夫,自然要抓瞎。」說著嘆息一聲,語重心長道:「諸位的族中子弟,本是些良才美玉,然而他們知道,自己可以更容易的通過鄉試,心理上必然有些鬆懈,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其餘的士子用功。到了會試的時候,自然就比不了人家那些既特別用功又十分聰明的舉子了……歸根結底,就是你們給提供的條件太好了,讓他們無法做到背水一戰,也使不出全部的力氣。」     聽完沈默這番話,船艙里陷入了微微的混亂,人們再也顧不上什麼禮貌,交頭接耳的換取彼此的意見。良久,吳逢源才代表眾人問道:「大人,您的意思是,讓我們不要再爭皿字型大小,讓自家的兒郎,與所有人公平競爭?」     「是。」沈默點點頭,沒有迴避這個尖銳的問題。     「可這次鄉試的結果擺在那裡,公平競爭的話,我們幾家中舉的人數,不足原先的四分之一。」吳逢源小心翼翼道:「如果將來一直這樣,怕是用不了十年,我們在座的諸位,就要有大半被取代了。」     「這我當然想到了,」沈默緩緩道:「一開始我就說,這次找大家來,就是為了藉此次改變為契機,找出一條全新的道路來,讓咱們能不再偏安一隅,真正的在朝堂上當家做主!」說著嘆口氣,一臉憂色道:「不瞞諸位說,朝廷常年財政窘迫,早就盯上了東南的花花財富,開徵商稅之說甚囂塵上,現在那大學士張居正和戶部尚書王國光,都是其堅定的支持者……雖然我能盡量拖延幾年,但靠我一人太不保險,還不知什麼時候,我就會被摘了烏紗,到時候,想護大家也不能夠了……」     聽到這話,眾人全都變了臉色,方才說來說去,畢竟都是些務虛的話題,加起來不如這一段,讓他們肉痛加心痛。     「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說這話時,沈默的目光在燈光下晦明晦暗,聲音也帶著淡淡蠱惑意味道:「在座的每一位,家族的財富都要超過國庫,各個富可敵國,這在燕京朝廷,已經不算什麼秘密了……沈萬三的故事大家應該都聽過吧。」     「當今皇上可沒法跟太祖相比。」惶恐中,眾人自我安慰道。     「你怎知若干年後,皇帝會變成什麼樣?就算他一直這樣,但太子呢?我可聽說太子小小年紀,就顯出聖君之相……」沈默嘆口氣道:「如把希望寄托在別人手下留情上,我勸各位還是趁早散盡家財,以免家破人亡之禍!」     「那……怎麼辦?」終於,這些油鹽不進的傢伙,終於被沈默給說軟說怕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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