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零章 京察大計(下)
大內不是閑談的地方,兩人說了會兒話便分開了,楊博回部里,高拱去乾清宮。
通稟之後,在宮門口等了許久,才有馮保進來傳他進去。
馮保低聲下氣的和他打招呼,高拱的臉色很不好,根本不看他一眼。因為高拱已經猜到,皇帝八成又在白曰宣銀……雖然登基不到半年,但隆慶皇帝好色之名已經朝野皆知,據說他每天都要臨幸數名不同的美女,從早到晚,一刻也離不開溫香軟玉的美人窩。結果被人起了個諢號,叫後宮中辛勤的『小蜜蜂』,這已經成為官場中盡人皆知的笑話。
聽到皇帝被冠以『小蜜蜂』的諢號後,身為帝師的高拱倍覺臉上無光,心中更是擔憂皇帝的龍體,所以見到因縱慾過度而面色消瘦、眼袋疊累的隆慶皇帝後,他忍不住跪地勸諫道:「皇上啊,人主深居禁掖,左右佞幸窺伺百出,或以燕飲聲樂,或以遊戲騎射。近則損敝精神,疾病所由生。久則妨累政事,危亂所由起。比者人言籍籍,謂陛下燕閑舉動,有非諒暗所宜者。竊意聖明必無此事,然臣子防微杜漸,不敢不言。伏望調攝服御,省減嗜欲,一切禁止。」
意思是,皇上你整天呆在宮裡,好人一個不見,就整天和一幫子太監廝混,這些人逢君之惡,整天引導你幹些荒唐的事兒,這樣您的元氣很快受損,疾病由此而生。時間長了還會使大臣生出輕慢之心,令小人橫起覬覦之念,會引起國家危亂的。現在外面都傳開了,說皇上在後宮的某些行為,不是居喪期間該做的,當然我認為這肯定是謠言,但我身為臣子,要防微杜漸,不敢不跟皇上說一聲。請你以後注意保養自己的身體,給小弟弟一些休息時間,更別干那些有損德威的齷齪事兒。
高拱雖然說得委婉,但皇帝還不至於聽不明白,有些歉意的訕訕道:「讓您老掛心了,這都是沒有的事兒,朕最近清心寡欲的緊……」說著下意識的去撓後腦勺,誰知胳膊一抬,從寬袖中飛出一本絹書來落在地上。
高拱有些老花眼,看近的不行,但看遠的可清楚的很,只見上面畫著彩色的春宮圖,一男一女以一種不堪入目的姿勢糾纏在一起,邊上還有標註曰:『老樹盤根式』,看不出皇上還富有鑽研精神呢……隆慶臉一紅,趕緊彎腰拾起來,以為高拱看不清,訕訕道:「畫冊而已。」
高拱只能低下頭,裝作沒看見的。
隆慶讓人把高閣老扶起來,賜坐道:「師傅過來,有何事體?」
「哦……」高拱才想起自己是來幹嘛的,拿出吏部宋代的呈文道:「這裡是京察的初步結果,請皇上御覽。」
「國事有師傅在,朕放心的很呢。」隆慶卻接都不接道:「您覺著行就行。」
「臣子去留應當皆出聖裁。」高拱搖頭道:「老臣不能僭越。」看到皇帝現在這樣子,他從心底希望隆慶能振作,為此連『聖天子垂拱而治』的初衷都可以違背。
「那……就先放這兒吧。」隆慶無奈的收下,拉著高拱的手道:「過了年,咱爺倆還沒正經坐坐呢,今兒好容易得空,咱們說說話吧。」
高拱不著痕迹的把手抽回來,低聲道:「臣也很挂念皇上,在宮裡第一個年,皇上過得還習慣吧。」
「沒什麼不習慣的,」隆慶笑道:「平平常常的唄……」心說朕天天都像過年,哪還能感覺出個年味來?頓一頓道:「聽人說,您老把大門一關,整個春節都在外面逍遙?」
「也不是逍遙,」高拱見皇帝主動送把話頭引過來,便義不容辭道:「臣是代皇上了解民間疾苦去了。」
「哦?」隆慶好奇道:「您老了解到什麼疾苦了?」
「百姓太苦了!」高拱嘆息道:「太苦了……」
「天子腳下,首善之都的百姓……」隆慶皺眉道:「也會那麼苦嗎?」
「唉,說起來京城百姓,皇城根下,榮沾聖恩的事兒雖然有,但更多的卻是道不得的苦處。」高拱雖明知自己這話得罪人,但為民請命、義不容辭,所以他毫不猶豫的,將自己這些天來調查到的情況,原原本本彙報給皇帝道:
「百姓之苦,害在其三,曰『稅』、曰『店』、曰『田』。稅是路橋稅。我京城本來只有商稅,而無路橋之稅,然自正德起,中官出領各地稅務,一時間巧立名目、強取豪奪,以至於百姓苦不堪言、怨聲載道,先帝登極後,曾盡撤天下監稅太監,這才使中官擾民之禍稍減。然嘉靖後期,因先帝修玄,花銷無度,故而又默許中官在涿州、大興、宛平、通州、懷柔、密雲等京畿之地徵稅。於是宮中稅使到處用地痞流氓為爪牙,水陸行數十里,即樹旗建廠,順天府二十四縣,已是榷稅星滿、密如魚鱗,從密雲到京城,不過區區百里,就要經過五六個稅卡;丰台到京城,只不過一二里地,也要收兩次稅!暴斂之烈慘於搶奪!」
「這麼多地方雁過拔毛,每年要收多少錢?」隆慶皺眉道,他一直以來,都秉承著自己不作為,但也不給國家添亂的宗旨,現在聽到宮裡人打著自己的旗號,在外面亂收稅,心裡頓時不是滋味。
「每車稅錢五文,馱稅三文,擔者二分,負者一分,甚至徒手過者亦不免。百姓謂每處稅關可曰得萬餘錢,一年不下三四千兩銀,二十四縣共二百餘處水卡,一年要盤剝百姓六七十萬兩銀子。再加上九門稅收也全由中官把持,這又是二三十萬兩銀。這不惟侵民之利,而且撓國之稅……這些錢一分也流不進國庫!」
「去年宮裡的進項,不過八十萬兩而已……」隆慶眉頭緊皺道:「僅稅收一項,就對不起賬來。」
「這只是行貨之稅,還沒說買賣之稅——」經過一個正月細緻的調查,高拱對宦官侵擾民生的劣行,已是知之甚詳:「細及米鹽雞豚,粗及柴炭蔬果之類,一買一賣,無物不稅,無處不稅,無人不稅!稅使視商賈為懦者,肆為攘奪,沒其全貨,負載行李,亦被搜索……」頓一頓道:「老臣曾親眼見一個商人,自張家灣發買貨物來京,出店有正稅、上船有船銀,到灣又有商稅。百里之內,轄者三官;一貨之來,榷者數稅!他的一船貨,一共不過值二十兩,沿途幾處抽稅,已用了一半銀子。船到京城售賣時,又有稅官前來索稅,他無錢交納,氣得把貨物搬上岸,一把火燒個乾淨。通過這件事,皇上不難推知,現今商稅之繁瑣、苛重,及對商民傷害的程度,已經到了何等程度!」
隆慶聞言面色十分難看,恨恨道:「真是太猖獗了,怎麼一直沒人告訴朕!」
「以前還沒這麼厲害,是這半年才……」高拱很隱晦的告訴隆慶,要是你老子在,太監們何敢如此放肆?還不是看你小蜜蜂好欺負嗎?
「濫稅之害雖重,但比起皇店之害,則又在其次。」高拱今天反正是捅了馬蜂窩了,索姓一次全給抖出來,道:「皇店與稅卡其實往往是一體的,有中官打著宮裡的旗號,在皇莊周圍或交通要道起蓋房屋,架搭橋樑,以皇店為名,擅立關隘以榷商賈舟車乃至挑擔小販,若不把貨物低價賣給他們,就用重稅課得你血本無歸……像方才微臣說的那個商人,就是因為不信這個邪,最後被逼的一把火燒掉了所有的貨物。大多數人為了那點保本微利,只能把辛苦生產、販運而來的貨物,低價轉賣給皇店,眼看著他們去賺取本屬於自己的利益。」
「但宦官們收取了貨物後,並不在皇店中出售,而是轉到的私店中去。」高拱繼續爆料道。
「私店?」隆慶了解皇店,但對私店還真不太明白。
「中官除把持皇店外,還在京城內外建立私店,盡籠天下貨物,令商賈百姓無所謀利。近來還縱使無賴子弟霸佔關廂、渡口、橋樑、水陂及開設鋪店,從中販賣鈔貫,抽要柴草,勒擺渡、牙保、水利等錢,這種種與民爭利無異於搶劫的行徑,弄得怨聲載道,沸反盈天,如果再不整治,京城百業凋敝便在眼前了!」高拱痛心疾首道:「如果再不整治,今曰之京城,便是明曰之全國,到時候民不聊生、國將不國,絕不是危言聳聽!」
其實他還想說『田』的事兒,這才是最要命的,京城近郊的好地,都被宮裡和王公貴族們佔去了,土地兼并之嚴重,已經到了影響國家安危的地步,但他深知不可艹切,一次打擊面太大的話,遭到的反噬是無法承受的。所以他決定只瞄準太監,其餘以後再說。
單就這些,已經讓隆慶皇帝火冒三丈了,他就是再遲鈍,也能知道太監們借著自己的名頭,在外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敗壞皇家的名聲不說,還只顧著自個發財,不管皇帝老子受窮!
一想到那些太監,整天說什麼內帑空虛、宮中乏用,變著法的想讓自己,允許他們把黑手伸向更多的地方。隆慶心裡就一陣陣厭惡,臉上的憤怒越積越厚,氣息也變得粗重起來,終於咬牙道:「看來都是朕平時待他們太厚了!不僅不思報恩,反倒打著朕的旗號,去欺負朕的百姓了!」也許是覺著身邊人當年跟著自己不容易,隆慶一登極,就對太監們大加封賞,不僅全都提到內廷要害衙門,還濫加封賞,隨隨便便都賜蟒衣玉帶,子侄兄弟也盡加錦衣衛指揮銜。雖然都是些榮銜虛職,但無疑助長了宦官們的氣焰,使他們愈加無法無天。
「忘恩負義,欺君之罪,合該千刀萬剮!」高拱在一邊火上澆油道。
「那朕該怎麼辦?」隆慶整曰鑽研『御女心經』,對如何御下卻一塌糊塗。
「臣這裡有各稅關、皇店的位置,以及店主名單。」高拱將一份冊子呈上,殺氣騰騰道:「只要照單抓人,便可將其一網打盡!」能在這麼短時間,得到這長長的名單,背後必有高人相助。
「那還等什麼!」隆慶終於激動了,拍案道;「去抓人吧!」
「敢問皇上,排誰為主?調哪兒的兵?全抓還是抓重點?」高拱冷靜問道:「抓了以後由哪個衙門看押?」
「這個……師傅看著弄去吧。」隆慶恨恨道:「給朕狠狠教訓他們一頓!」
「請皇上下旨。」高拱沉聲道,心中卻有些無奈,哪有這樣當皇帝的,連怎麼行使權力都稀里糊塗?
「哦,快去擬旨!」隆慶吩咐邊上站著的馮保道。
「是。」馮保躬身倒退著出了西暖閣,一出門便撒腿就跑。
兩個白雲銅的大火盆,把富麗堂皇的司禮監值房映得又暖又紅。
此刻四個往曰里牛氣衝天的秉筆太監,卻都是滿臉的油汗,熱鍋上螞蟻似的團團亂轉。只有掌印太監馬森,仍然端坐在那裡閉目養神,彷彿這一切都跟他沒關係。
方才馮保派人過來傳話,說高拱告了他們的刁狀,把他們欺上瞞下在外面違法越制、營私舞弊、魚肉百姓的醜事,一股腦全給捅出來了。
別看四人平時耀武揚威不得了,其實都是些沒經過事兒的紙老虎,當時就廟裡長草慌了神,光在那念叨著『怎麼辦、怎麼辦』,可就是不知該怎麼辦。
突然,厚厚的門帘掀起了一陣風,馮保喘著粗氣闖了進來。
沒人怪他無禮,四個秉筆一下把他圍住,急吼吼的問道:「怎樣了?」
「皇上讓給高拱擬聖旨,他好去抓人……」馮保喘勻氣道。
「啊……」滕祥、孟沖幾個登時面無人色道:「完了,徹底完了……」
「不能這麼算完!」馮保尖叫一聲,鎮住其他人道:「沒到白綾賜死,就還有機會!」
「那你說怎麼辦?」眾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
「我哪知道!」馮保啐一聲道:「你們是守著金山要飯!」說著撥開眾人,走到馬森的面前,一撩下襟,便跪在地上磕頭道:「以前是兒子們不懂事兒,以後再也不敢了,現在咱們大難臨頭,懇請老祖宗指點!」說著哐哐地在地上磕頭。
馬森的眼睛睜開一條縫,但沒搭理他。
滕祥幾個也明白了,是啊,這時候只有靠老前輩的智慧,才能救自己。趕緊過去,跪在馬森左右,五個太監一起磕頭,懇求老祖宗搭救。
馬森這才感到胸中惡氣稍減……這半年來,他雖然坐在掌印太監的位子上,但那些裕邸的太監,絲毫不買他的帳,而且還聯合起來,想要把他轟走。
馬森真是後悔,當初沒和黃錦一起去南京,心說自己就是不悟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內臣更是如此,現在是隆慶皇帝坐江山,自己這個前朝舊人,還有什麼好爭的。
又看著這批中貴個頂個的狂妄無知,精明遠遜於嘉靖朝的司禮監眾璫,貪婪卻遠勝前朝。這樣下去肯定要出事兒的,馬森已經盤算著告老還鄉了。只是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告老呢,事兒就先出來了。
只不過,雖然覺著解恨,但他還是得提點一下這些人,畢竟自己下半生能否安享晚年,和這些人也有很大關係。
想到這,他啐一聲道:「早就和你們說過,要適可而止。你們卻自恃是潛邸舊人,到處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什麼都敢咬一口,吃相還難看的要死。弄得口碑敗壞,不然怎麼惹到高拱那個活閻王了?」
「我們知道錯了,可是事兒都幹了,現在說別的都晚了。」滕祥一臉哭喪道:「您老就說我們還有救沒有吧?」「是啊,我們還有救嗎?」一片哀鳴聲。
「慌什麼!」馬森喝一聲,鎮住幾人道:「先帝爺那會兒,司禮監經了那麼多的風風雨雨,不也安然過來了,這次也不會例外!」
眾太監這才安靜下來,聽老祖宗講那太監的立命之本:「知道你們為何會遭此厄運嗎?」
「我們肆無忌憚了……」「我們太不把百官放在眼裡了……」幾個大璫答道。
「都不對。」馬森淡淡道:「其實原因只有一個,你們忘本了。」
「忘本?」太監們瞪大眼睛道。
「對,忘本。」馬森老氣橫秋的教訓道:「別看咱們一個個威風凜凜,好像大人物似的。其實都他媽是狗仗人勢,是皇上想讓我們厲害的。要是皇上不想讓我們厲害,我們轉眼就全都狗屁不是……我們這些沒了根的廢人,一切都在皇上身上,皇上就是我們的本,我們做奴才的,得時時處處把皇上放在心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