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九章 戰正酣 (上)
沈默所料不錯,作為王府最緊缺的人才,陸綸很快得到了裕王的重用,更是因為在嘉靖病重期間,忠心耿耿的表現,又得到了裕王殿下的信任。但這樣,還不能保證他可以接掌錦衣衛,因為畢竟他家在錦衣衛的根基太深厚,把哥哥換成弟弟,也不過換湯不換藥,縱使皇帝覺著無所謂,也難免小人嚼舌根,難以服眾。
但不要緊,沈默還有第二招——『以退為進』,在裕王登基之初,時任錦衣衛指揮使,並禁軍統領的陸綱和他麾下的十三太保,便一起上書請調,說得十分誠懇——文官尚且『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等先帝鷹犬,不宜再把持陛下耳目爪牙,望求去,以全名節。
一群特務求名節,這真要把人笑掉大牙,但隆慶皇帝很是欣慰的。雖說都知道新君繼位,必有一番新陳代謝,可能知天命,主動放棄權位的有幾個?更讓皇帝感動的是,他們竟主動要求赴九邊刺探軍情,為驅逐韃虜效力。
甘願放棄京城的安逸生活,去邊疆苦寒之地報國,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艹?要是大明的文武都這樣,那我這當皇帝的還愁什麼?隆慶的心徹底軟下來,假模假樣的挽留了幾次,見他們去意已決,才依依不捨的答應他們的請求。於情於理,皇帝也不能虧待他們,可隆慶窮得自己都揭不開鍋呢,沒法賞賜金銀財帛,只能利用自己的權力,封官——不同於文官那麼麻煩,封幾個武將,皇帝還是能說了算的。於是把陸綱他們一律官升一級,從事軍情工作的一切經費,皆由錦衣衛支出。
而對情報工作重要姓,已經有了一定認識的隆慶皇帝,也不能任由京城錦衣衛的架構一下就癱瘓了,所以他命十三太保留下兩人,襄助繼任的指揮使大人,協理錦衣衛事務。
至於指揮使的人選,最後能落到陸綸頭上,也還有些運氣的成分,因為原先皇帝屬意的,是自己的親舅舅——就是那位杜康妃的弟弟,已經被奉為伯爵的杜仲,無奈那老哥實在不是個能辦事的,接連辦砸了好幾個差事,還搞得內部怨氣衝天,實在難堪大任。隆慶這才想到了陸綸,且用陸綸有兩個妙處,一來,顯得皇帝能容人,沒有把先帝的重臣打落塵埃;二來,原先那些大頭目雖然不在了,但想來小頭目、小嘍啰們,還得給陸家的兒孫個面子,調度起來也得力。
現在雖然還是皇舅爺擔任錦衣衛大都督,可最緊要的南北鎮撫司,卻落在陸綱手中,避免了一場大清洗,相信只要過了皇位繼承的動蕩期,陸家便又能安穩一朝了。所以陸綸對沈默的感激之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而沈默為了讓雙方的聯繫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除了定期有密信傳遞,掐斷了其餘一切往來走動,要不是這次的事件,陸綸還找不到機會,向他道一聲謝呢。
「以後這種事,讓下面人辦就好了。」沈默教訓二侄子道:「你不該親自跑一趟的。」
「師叔難得差遣一次。」陸綸陪笑道。
沈默笑笑,問道:「人在裡面?」
「是。」朱十三點頭道,弟兄們把莊子圍了個天羅地網,一隻鳥也飛不出去。
「嗯。」沈默點點頭,道:「你們在這守著,不要暴露。」說著就要策馬進庄。
「師叔,還是多帶些人吧,待會兒要是打起來,也不吃虧。」陸綸關切道。
「傻小子,就知道打打殺殺。」沈默笑起來道:「他要是真想和我打,就不會躲在這旮旯了。」說完放聲胡勇道:「去通報一聲,就說故人來訪。」
胡勇策馬上前,通過庄前甬道,到了大門口,高聲道:「快快開門,故人來訪!」聲如洪鐘,打破了夜的靜謐,引得莊子里一片狗叫。
裡面過了一會兒,才有人出聲道:「夜深了,不便開門,客人天亮再來吧。」
「那就把門撞開。」沈默淡淡道。
馬上有幾個侍衛,把庄門前的拴馬樁拔下一根,一起高喊著,朝門口衝撞而去。就在將將要撞上的一剎,門開了,外面的人收勢不住,猛衝進去,裡面的人也被撞了個結實,一片慘叫聲中,不分彼此的倒了一地。
胡勇率領其餘侍衛,簇擁著沈默進去,馬上有家丁攔住道:「你們是什麼人,膽敢擅闖民宅?」
「我是大明禮部尚書,京城保衛戰副總指揮,讓你家侯爺速速出來見我。」沈默從丹田發聲道。
「我們這沒什麼侯爺。」家丁們亮出兵刃、擺開架勢道:「不要再上前了,別怪咱們不客氣。」
「膽敢傷害欽差著,殺無赦!」胡勇同樣拔出了兵刃,暴喝一聲道:「讓開!」
那些家丁遲疑一下,又相互對視一陣,竟真的讓出一條去路,放他們長驅直入。
「大人真是神了,」胡勇一邊走道,一邊小聲恭維道:「竟能料到他們不敢動手。」
「更神的還在後頭呢。」沈默看看四下,已然到了內宅正房,又不知從哪冒出個管家道:「我家老爺過飲了,恐怕得明天才能醒,大人還是……」話沒說完,就被胡勇提小雞似的拎到一邊。
沈默推開正房房門,不禁皺眉,好大的酒氣。裡面燈火通明,就見一條大漢仰面朝天、呼呼大睡,這麼冷的天也沒蓋被子,看來東寧府侯府的下人,還不如尋常富戶家的有規矩呢。
沈默的嘴角掛起一絲微笑,吩咐左右不要跟上,自己進了屋,也不打個招呼,就開始到處翻找起來。找了半天,也沒尋到兵符在哪裡,倒是找到了不少春宮圖冊。沈默把其中一冊拿在手裡,走到床前,信手翻開幾頁,不禁搖頭笑道:「原來侯爺喜歡重口味的……」
『咳咳咳……』話音未落,便引得那踏上讓咳嗽連連,險些就醒了酒。但終歸是『醉』得厲害了,只是翻了個身,又繼續呼呼大睡。
再看床上,赫然多了一枚半個巴掌大的玩意兒,不是兵符是什麼?怪不得一直找不到,原來被他壓在身下了。
唯恐再有變故,沈默趕緊拿起來,抄在袖子里,抱拳低聲道:「多謝了。」
「打個勝仗回來,不然我可慘了……」那人雖然背對著他,說話也跟蚊子哼哼一般,但架不住沈大人聽力一流。
鄭重的點點頭,沈默便轉身大步離開了。
拂曉,神機營中軍帳中。
經過一夜的激烈討論,終於敲定了整個作戰計劃。一眾文武雖然一宿沒睡,卻個個精神抖擻,只等督帥大人分派軍令,便要分頭行動了。
誰知卻找不到沈大人蹤影,這下大家傻眼了,主帥丟了,還怎麼下令?
這時,就見譚綸走到大案後站定,沉聲道:「諸位,督帥有要事出城去了,命我暫攝主帥之位,分配軍令!不得有誤!」
這裡除了李成梁一個外來戶,其餘都曾經在譚綸手下聽令,所以沈默把大權交給他,當然無人質疑,於是眾將轟然而起,肅立領命。
「諸位,這次的的敵人狡詐兇殘,兵多將廣,戰力高超,各方面都勝過我們。」譚綸沉聲道:「現在我們以少擊多,又是野戰,無比兇險,爾等必須嚴守將令,倘若有一點貪生怕死,或者懈怠遲疑,必會引來全軍覆沒,到時候,就算我和督帥不辦你,朝廷也饒不了你的九族!」
眾將悚然應下,都道『不敢』。
「時刻牢記,生死榮辱。」譚綸也不廢話,便開始下令道:「根據情報分析,蒙古人現在繞過大同,往東北而來,他們的目標,極可能是萬全右衛。一旦萬全右衛淪陷,俺答將重新獲得退回草原的通道,此次南侵便可後顧無憂,到時候,不僅張家口一帶將會慘遭塗炭,京城也會在其直接威脅下。現在,我們需要一次快而有力的出擊,震懾住韃虜,使他們不敢攻擊萬全。」頓一頓,望向剛剛進城的馬芳道:「馬將軍,你對蒙古人的威懾力無可比擬,故而此次先鋒非你莫屬。」
「得令!」馬芳一臉興奮的出列道:「保准給他個迎頭痛擊!」
「切莫高興太早。」譚綸板下臉道:「並不是讓你和他們決戰,而是要把他們牢牢吸引住,同時本將和尹總兵將帥所部騎兵從側翼夾擊,戚將軍的神機營,以及其餘部隊,將在這裡設伏。」說著,馬鞭指在地圖的一點上,除了新到的馬芳,眾人不看也知道,那是大同附近的陽和地區。而這個決戰地點,也正是他們爭執的焦點,許多人主張選在張家口和京城之間,因為這裡距離京城近,戚繼光的神機營僅用一天多不到兩天便可就位,不易暴露行蹤。
而一旦選在距京城五百里的陽和一帶,神機營要趕過去,最少得五天。且不說友軍能不能爭取到這麼長的時間,單說這麼長的路途,會不會被蒙古人的游騎,以及更令人防不勝防的漢殲發現?萬一被蒙古人提前知曉,那整個計劃就徹底泡湯了。
最後為何捨近求遠,舍易求難,因為譚綸和戚繼光他們,不敢低估俺答汗的智商。作為小王子之後,草原上最偉大的英雄,他有著狼一樣的狡詐多疑。如果在張家口一帶設伏,俺答肯定會懷疑,是不是明軍在誘敵深入,想引他們鑽口袋?哪怕馬芳他們演得再像,也不大可能跟上來。
所以必須要把伏擊點,設在他們曾經經過的地方。剛走過,知道沒威脅,才會不那麼謹慎,一頭裝進包圍圈。而且從偵查的力度看,也是對身後的最弱,往往只要保證沒有尾隨的即可,不會像對前方和兩翼那樣,放出幾十甚至上百里的偵騎。
最後還是戚繼光立下軍令狀,保證三天之內趕到陽和。雖然大家不太相信他的部隊,能在三天走完五百里,但軍令狀可是拿腦袋作擔保。眾人素知戚繼光穩重,斷不能孟浪到拿姓命開玩笑。這才一致同意,將陽和定為決戰地。
見唱主角的是戚繼光,馬芳撇撇嘴道:「原來咱只是幌子,那豈不沒法過癮!」
當兵的,爭強好勝無可厚非,只要不太過就成。
「哈哈,老將軍放心。」譚綸爽朗笑道:「因為據可靠情報,經過這些年的休息,土蠻、瓦剌,這一東一西,兩個俺答的手下敗將,都已經恢復了元氣。雖然還臣服於居中的俺答汗,可三家的仇恨由來已久,俺答豈能放心他們?所以他雖然親帥大軍而來,望之氣勢洶洶、實則色厲內荏,不敢損兵折將太重,以免那兩家再起歹心。」說著眨眨眼道:「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馬芳尋思片刻,捻須笑道:「曉得了,他越是怕損失,咱們就越往死里打,把他們趕到陽和去!」
「是極!」譚綸頷首笑道:「你用佯敗誘敵,人家可不一定敢追過來,倒不如用趕的,還能更聽話一些。」馬芳這下滿意了。
「還有什麼問題?」譚綸威嚴的目光掃過眾將。
「沒有了!」眾將起身答道。
「去吧!」譚綸一揮手,散會。
各軍本來就是戰備狀態,所以到天亮時,已經全都準備就緒,只要糧草一到,馬上就可出發。但他們對今曰能開拔,並不抱太大希望。因為從以往的經驗看,要準備這麼多人吃馬嚼,再分到各部隊,最少也得兩天時間。所以很多人準備抓緊時間睡一覺,養養精神。
可很快,各部幾乎同時得到命令——馬上開拔!
官兵們攜帶全部武器裝備在校場上列隊,聽了各自長官的最後一次動員後,就得到出發的命令。將士們終於忍不住發問道:「軍糧何在?總不能讓我們餓著肚子去打仗吧?」
「休得聒噪,去營門口領取即可。」軍官們統一口徑道。
官兵們狐疑的列隊來到軍營門口,就看到軍需官在發放一種驢腸子似的布帶,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有的還熱乎呢。
他們被告知,這裡面的食物,足夠五天之用,到了飯點自有人來教你怎麼吃。但絕對不準偷吃,因為五天內,將得不到任何補給,你要是吃完了,就只能餓著。
站在城頭之上,沈默看到將士們斜背著乾糧袋,浩浩蕩蕩的向遠方進發,不由感慨的對身邊人道:「五萬條裝滿繼光面的腸布袋,竟能在一夜之間備齊,太岳兄,真乃神人也!」
站在他身邊的,正是連夜籌措軍糧的張居正,只見他頂著一對烏黑的眼圈,聲音嘶啞的笑笑道:「我京城有百萬居民,區區五萬條腸布袋,每家每戶還分不到一條呢。」說著正色道:「我真見識到了什麼叫民心所向。一聽說是給打韃子的子弟兵備乾糧,那些保長里正都踴躍認領,你要八十條,我就要一百條,唯恐落於人後,而且全都按時交付。」又有些激動道:「更讓人感動的是,沒有一保少交不說,反倒大都多交了不少。方才清點時,竟足足多出八千六百多條……這次是絕對夠了。」
「這次真知道項羽的感受了,」沈默也感動道:「要是這仗打不好,我也無顏見京城父老了。」
「不要有壓力。」張居正輕聲細語道:「該怎麼打就只管去打,老師那裡有我,萬不會讓你掣肘的。」
「多謝!」沈默拍拍他的肩膀,低聲道:「也難為你了……」張居正是個肯擔責任的,別的不說,就說這次動員全城百姓,為軍隊備糧,那可是大大傷到了朝廷某些人,無謂的自尊心……按照他們的理論,國庫再窮,也不能要向老百姓借,否則朝廷的臉面何存?
所以必定已經有些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的傢伙,在那裡些奏章彈劾張居正了。
張居正果然有些憂色,旋即恢復如初道:「哪裡的話,你不要想那麼多了,專心打仗吧!打了勝仗,你好我也好,否則,咱們一起蹲大獄。」
「嗯。」沈默重重點頭,抱拳道:「告辭了!」
「敬候佳音。」張居正也抱拳道。
「好!」沈默乾脆的應一聲,便一撩背後的猩紅披風,大步下了城樓。
而此時,馬芳的先頭部隊,已經離開京城四十里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