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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九章 早朝早吵朝朝吵(下)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對隆慶皇帝的態度,徐階自以為很有把握,於是也不跟高拱辯論,便緩緩道:「既然高閣老和老夫各持己見,那就恭請上裁吧。」說著朝御座上拱手道:「不知皇上對這三件事的聖意如何?」     見所有目光都望向自己,隆慶有些慌亂了……徐階和高拱的爭執,他大體聽明白了,前者是以恢復皇家的聲譽、提高皇帝的威信為出發點;而後者,則是以國家和臣民為出發點,考慮的可能更深遠。更重要的是,他相信高師傅不會害自己,但徐閣老也是一片好心啊,這時候該聽誰的,不該聽誰的,真讓他無從判斷。     但他畢竟是三十歲的長君了,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會影響千萬人的命運,尤其是國家如此危難之際,萬一要是因為自己一句話,造成不良的後果,豈不是罪莫大焉?     隆慶的心裡糾結成了一團。雖然師傅們教給他很多治國的道理,但真到了這時候,卻完全對不上號。到底要如何應答呢?他不由額頭見汗,攏在袖中的雙手早就濕透了,心裡卻越想越不知所以然,枯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完全把下面人當成大白菜。     高拱畢竟是陪伴皇帝十幾年的師傅,見隆慶不說話,馬上反應過來,自己的學生不知所措了,便出聲為他解圍道:「先帝御極多年,通達國體,故而可以請上裁。然而皇上今天才剛接觸政務,還未熟悉國事,元輔便請聖裁,未免太難為皇上了!」這話其實有些讓皇帝難堪,換成誰、說哪個皇帝,都可能會惹大麻煩;可偏偏高拱這樣說隆慶,就沒那麼多顧忌。     本來大臣們聞聽此言,都驚得失色,便有言官想站出來指責高拱目無君上,誰知龍椅上的隆慶皇帝,卻如蒙大赦道:「高閣老說得對,朕還不熟悉政事,還是先不要亂拿主意的好。」說著笑笑道:「諸位愛卿都是經驗豐富的能臣,你們議吧,朕聽著就是……」皇帝想明白了,徐階是碩德元老,一直對自己保護有加,高拱更不要說,在他心裡就像父親一樣,如果不信任他倆,那滿朝文武還有可信的嗎?既然如此,就任由他們去爭論好了,不是有那麼句話,說『理不辨不明』嗎?辯著辯著就明白了,從一個讀才[***],事事皆要上裁的老闆,換成這麼個謙遜到甘為聽眾的皇帝,這讓徐閣老感到十分不習慣。     但他不會像高拱那樣,有事兒擺在臉上,有話掛在嘴上。甭管心裡怎麼想,他絕對不會表現出來,更不會去對皇帝指手劃腳,便拱手道:「既然皇上讓微臣議,臣便遵旨,」說著輕咳一聲道:「老臣以為,高閣老所論謬矣,其它先不說,單說那登極賞軍之事,乃是正統元年創下的先例,以後各帝,相沿未改。到先帝時,因是外藩入繼大統,遂決定賞軍數目倍於以前。今皇上登極,禮部和兵部聯奏內閣,仍倍賞三軍,乃是子承父制,有何不妥?」頓一頓道:「況且越是國家不安,就越要穩定軍心,現在新君登極,天下百萬官兵都翹首以待,等著皇上的賞賜呢,如果突然把相沿百年的舊例停了,官兵必然心生怨懟……如今邊患內亂不斷,正指望著官兵保家衛國呢,多加犒賞還來不及,焉能將本該有的賞賜,再行剝奪?」說著語重心長道:「高閣老拳拳憂國之心,本官能夠體會,但現在討論的,是一國大計方針,應站在全局的高度上,而不能只算經濟賬。」     雖然徐階說得有禮有節,但高拱還是能聽出,這老東西諷刺自己目光狹隘,還沒資格討論國家大事。不由哼一聲道:「閣老稱英宗故事為祖制,恐怕不妥。能稱為祖制的,不過是太祖、成祖二朝的典故,但洪武、永樂年間,是沒有登極犒賞三軍之說的,這才是真正的祖制。」說著嘆口氣道:「如果犒賞一次,真能讓將帥無不感念皇上的恩澤,永遠記著元翁的美意,那我也是贊同的。但元翁須知,就算是按照世廟的舊例,勒緊褲帶,拿出四百萬兩白銀,但我大明軍隊兩百萬;加上空額,在冊的更是超過三百萬,再加上一層層剋扣盤剝,真正能分到每個士兵手裡絕對不會超過一兩。」     「難道因為這不足一兩銀子,官兵們就不效忠皇上了?」高拱的脾氣火爆,說著說著,不自覺就語氣刻薄起來,道:「所以我說,犒賞的意義不大。況且不能一味任恩,更要考慮實際情況。閣老應該也知道,距離年底還有一個季度,太倉中就已經沒有可支配的余銀了。本官已經算過,就算把宮觀、採買的錢全省下來,也不過八十萬兩,就是全用來犒賞也不夠啊!內帑空虛,從何支之?難不成閣老點石成金,能把土坷垃變成銀子發下去?」     這時郭朴也放聲道:「有司明知內帑空虛,還要妄揣上意,渾然上報,這樣的風氣,必須要殺一殺才行!」     「這個二位不必艹心,」見對方要二對一,戶部尚書高耀馬上幫腔道:「老夫自有安排。」     「無非就是從市舶銀中出!」高拱冷哼一聲道:「但閣老想過這樣的危害嗎?就是因為年年寅吃卯糧!」說著沉聲道:「要真是從下年的收入中,下年的一切財政安排又泡了湯,明年朝廷又只能無所作為!諸位!大明朝滿目瘡痍,只爭朝夕!是一年也耽擱不起了!」     「那你說如何向天下官兵交代!」徐階這邊的朱衡又站出來道。     「把話跟官兵說清楚,」郭朴高聲道:「也讓他們明白國事之艱!」     「那樣的話,朝廷的顏面何在?」黃光升開腔道。     「是朝廷的顏面重要,」高拱這邊,工部侍郎李登雲出聲道:「還是大明的興亡重要?!」     「不要總把國家危難掛在嘴上!」徐階這邊,也有侍郎站出來應戰道:「治大國如烹小鮮,要真是依著你們下猛葯,大明才真要亡了呢!」     爭吵越來越激烈,已經從最初的大學士單挑,發展到九卿雙打,繼而侍郎、言官們也加入進來,你一言我一語的混戰起來。到後來情緒越來越激動,完全聽不清哪邊是哪邊了,只聽到一片言辭激烈的對罵聲。     金殿上的隆慶帝目瞪口呆,看著御階下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唾沫橫飛、語速越來越快的大臣們,自己竟完全插不上嘴。這並不是件稀奇的事兒,因為朝堂上的官員分兩種,一種是久經風雨、德高望重的老臣,一種是因為勸諫嘉靖,經過詔獄加持的言官們,無論哪一種,都是些強悍到常人難以招架的存在。     現在這些人掐開了,隆慶帝要麼有比他們高的智商,以理服人;要麼拿出皇帝的威嚴來,以勢壓人。但他雖然不笨,思維卻真不夠機敏,完全跟不上這幫子牛人;而他又很清楚,如果自己貿然動用皇帝的權威,壓制這些臉紅脖子粗的傢伙,肯定會從聽眾變成被攻擊對象。     他都已經料到了,那些不要命的言官們,肯定說自己『濫用權威,塞責言路、有失開明、殊為無體』之類的,與其到時候被罵成三孫子,還不如不開口。     只是看著下面這幫殺氣騰騰、就差要動手的野蠻人,隆慶不由從心底發出一聲感嘆:『原來當皇帝,真是個苦差事……』     沈默一直冷眼旁觀,但心裡其實是向著高拱的,甭管高肅卿的主張,是不是摻雜著私心。但毫無疑問,他更為國家和百姓著想。相比之下,徐閣老頗有『一切唯上、只知任恩』之嫌……對一般官員來說,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大多數時候,決定你對錯榮辱的,往往不是國家和百姓,而是那個『上』!只是若堂堂內閣首輔,也光顧著討皇帝歡喜,還有誰能為國家說話?     難道光指望海瑞那樣的死諫嗎?那未免也太殘酷激烈了吧,終究不是政治的常態。     歸根結底,還得有人為百姓說話,而從高拱的態度看,顯然比徐階更有這個意願。當然,也不排除這是他的一種反對手段,不能僅憑著這一場爭論就下結論。     「肅靜、肅靜……」鴻臚寺官大聲呵斥起來,卻對情緒激動的官員們毫無用處。     「諸位,安靜!」眼看著朝堂變成菜市場,徐階不能不說話了。還是閣老的話有作用,至少他這邊的人全閉嘴了,一個巴掌拍不響,高拱那邊的也不吭聲了。     「諸位不要再爭了。」徐階的語調依舊語重心長,但帶著宰相的不容置疑道:「高閣老的話,很實在理,但我輩位在中樞,每做一事,皆關乎大局,切忌就事論事。目下新君登基,天下人的期盼都很高,如果因為我們的吝嗇,而使天下人對陛下失望,那是幾百萬、幾千萬都買不回來的。這不僅僅是帑銀多少之事,實在關乎新君聖威,我輩不可不慎重待之。」頓一頓,又換上一副和顏悅色道:「有道是『人心向背定成敗』,什麼時候人心都是最重要,大家緊緊手,拿出這筆銀子來,為隆慶改元開個好頭,後面或是改革也好、或是推行新政也罷,都會事半功倍的。」     「閣老說得太好了。」他這邊的官員紛紛出聲附和道:「這錢確實花得值!」     那邊高拱卻不說話了,他的幫手們不摸行情,也不敢亂開腔,一時間東風壓倒西風,戰局呈現一邊倒。     「閣老還有本要上奏?」見高拱不說話,鴻臚寺官望向徐階道。     徐階點點頭,便從袖中掏他的第三本,誰知老頭兒腿腳慢了點,竟讓人搶了先,不用猜,也只有高拱敢這麼干。     「陛下,臣有本奏!」只見高拱高舉著奏本,重新鬥志昂揚的出班道。     徐階也不能說:『你丫滾回來,老子先上!』只得無可奈何的站住,讓高拱先拔頭籌。     高拱的聲音繞樑半天,也不見隆慶回應,未免有些尷尬。站在龍椅下的馬森,趕緊小聲提醒道:「皇上,皇上……」     「哦?」隆慶也不知神遊哪裡去了,身子一點點的都快溜到龍椅下面去了,聽到馬森叫自己,趕緊做正身子道:「要下朝了嗎?」大臣們頓時面色怪異。     「還沒呢,高閣老有本,」馬森把嘴朝下面努努,小聲道隆慶定定渙散的目光,果然看見高拱在哪兒,把個奏本高舉過頭頂,趕緊道:「拿上來呀。」一著急,把那什麼『例言』都忘了。     待馬森接過奏本,高拱才放下兩條酸麻的手臂,一邊強忍著捏捏胳膊的衝動,一面沉聲稟奏道:「啟奏陛下,如今大明痼疾纏身,內則吏治之不修,外則諸邊之不靖,軍力積弱財貨虧乏,正需要群臣任勞任怨,為革舊布新不計毀譽,絕不能只知任恩,不體認時艱?!」     這時,所有人都偷偷望向徐階,果然見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老首輔陰沉著臉,顯然被高拱那近於當面責罵的無禮言語氣壞了。其實能把烏龜神功修鍊到大成的老首輔激怒,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要知道當初多少人諷刺他是嚴嵩的小妾,後來又說他是青詞宰相、甘草國老,徐閣老都只當是春風拂面,從不和他們一般見識,但高拱那句『只知任恩』,卻刺痛了徐階的心,確實觸到了徐階的軟肋。所以,高拱的話一出口,金鑾殿中的氣氛立刻怪異起來。     但徐階這時候沒法開口,有失宰相的身份啊!好在他的馬仔眾多,工部尚書雷禮冷笑連連道:「高閣老好大的口氣,莫非舉朝只有你一個忠義之士,難道元翁所陳的幾條都不是辦法?」     「首輔大人的提議固然金玉滿堂、皆大歡喜,但只是一味的任恩,」高拱輕蔑的看他一眼道:「光靠甘草,沒有苦口良藥,是治不了大明的病的!」     「這就是高閣老糊塗了。」雷禮笑道:「在下懂點醫理,知道重病人不能下猛葯,否則非但不能治病、反而會要命。須得先用溫葯調養,待筋強骨壯了,再下猛葯不遲。」說著朝徐階拱拱手道:「元翁的主張,正是要溫養人心,徐徐圖之,這才是救國的王道啊!」     眾人聽了不由連連點頭,但高拱卻冷笑連連道:「我也知道,目前不宜做什麼大動作。吏治不修可以以後整飭,諸邊不靖可以以後攘定;兵不強財不充也可以等以後。但有一痼疾不除,就是用多少溫補良藥,也全都餵了狗,不會起到預想的作用。」     這話引起了眾人的好奇心,一時安靜下來,聽他發言道:「諸位想過沒有,其實世上大多數問題,都有解決之道,也不難為主政者得知。但為何朝廷頒布的措施,總是收效甚微,甚至越治越亂呢?」     眾人心裡是有同感的,作為中央官員,他們面臨最大的困境,就是……經再好也抵不過歪嘴和尚,這確實是行政之千古難題,都想聽聽他的見解,是不是真的高呢?     「依本官之見,天下之大患,在於積習之不善!而所謂『積習之不善』,無非是二百年來陳陳相因,習慣成自然的陋規惡俗。本官將其總結為『八弊』,分別是官場中的『執法不公』、『貪賄、不恤名節』、『不敢任事』、『嫉妒』、『無效率』、『黨比掣肘』、『因循塞責』、『浮言議論』,正是這八種積習,導致朝廷士風不正、公論不明。而官吏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並以之為聖法恆談,父昭其子、兄勉其弟,唯恐不能化而入也。其染無跡、其變無窮,遂使天下之病重矣。」     百官聽得面色發白,高拱之言,錐心刺骨,讓他們渾身難受……隆慶卻覺著很有道理,只是高拱所說的內容,已經超出他的理解範疇,也不是那些『例言』可以回答的,再說他估計百官聽了不會舒服,也沒法出言支持高拱,只能默不作聲,反正也沒人敢問他,到底聽懂了沒有。     「正因為積習若斯,導致朝廷上下、大小衙門,儘是一些只知貪婪固寵、桀驁不馴的官棍當道。這些人久側官場、利欲熏心。擅長逢迎鑽營,素不以民瘼在心,既不畏公議,又不知廉恥,一切皆以本人的官、財二運為至高利益。」高拱打開話匣子,越說越氣憤道:「這些人以言不出口為淳厚;以推殲避事為老成;以圓巧委屈為善處;以遷就苟容為行志;以柔媚卑馴為謙謹;以虛默高談為清流!卻以論及時事為沽名,憂及民憂為越分!」     「這種人當官,居上位以矯亢刻削為風裁;官下位以逢迎希合為稱職,置朝廷法度於虛設,視民生疾苦如無物,看清廉持正為異類,麻木渾噩、嫉賢妒能,只知道中飽私囊、拉幫結派,於國民只有害處沒有益處!」     「前者斗膽違法未遭懲罰,則後者即襲之以為例,最終竟為大眾見怪不怪,反以為是理所當然。結果上下積習,相安無事,這種人越來越多,雖辯說無以喻其意,雖刑禁無以挽其靡!這才是天下之病根所在!」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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