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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八章 上朝嘍(上)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為老皇帝出殯回來,大喪算是辦完了,朝野上下都鬆了口氣。這一個月來,不能洗澡、不能刮臉、不能換衣服,都要把人活活逼瘋了。在衙門裡守孝的官員還好些,畢竟大家心照不宣,偷偷洗洗澡、回家鬆緩鬆緩,咬咬牙也就過來了。可在皇宮裡陪皇帝的內閣九卿老大人們,可沒法含糊過去,全都嚴格按照禮制來的,早就一個個篷頭垢面,活像是一群囚犯了。     互相看看對方的樣子,眾大人不由苦笑,這真是活見鬼了,便匆匆別過,各自回家洗澡收拾去了。     沈默卻沒有立馬回家,而是在沈明臣等人的陪同下,乘車來到了東廠衙門前。     在門口靜候片刻,便見一個長發披肩,于思滿臉的瘦削男子,從側門中緩緩出來,正是得特旨開釋的海瑞海剛峰。自從得知皇帝晏駕後,海瑞便不再梳理鬚髮,頭頂上只束著一根布帶,任一把長發披在背後;除了兩眼和鼻樑,面部也都被鬍鬚遮住了,就像野人一樣,出現在沈默眼前。     沈默本來覺著自己蓬頭垢面,不好意思見人,待見到海瑞這副尊容後,頓覺自己還算不錯,便朝海瑞拱手道:「剛峰兄,恭喜重見天曰。」     聽到沈默的聲音,一直低頭默默行走的海瑞,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沈默悚然發現,這雙向來神光逼人的眼睛,此刻竟是一片灰暗,了無生機。     沈默心中一緊,又叫了一聲:「剛峰兄。」     海瑞沒有應聲,扶著牆漫無目的地向前走,沈默只好跟著他。兩人一前一後,在枯葉飄黃的衚衕里,走了足足一個時辰,也不知轉到何處,沈默實在走不動,看看不遠處的一個招牌,竟大聲道:「我請你泡澡!」原來不知不覺,兩人竟來到一間澡堂子門口。     海瑞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沈默強行拉了進去。     這是普普通通的一家澡堂子,店面不大、倒還乾淨,門口掛著『金雞未叫湯先熱,紅曰初升客滿堂』的俗爛對聯。有夥計在門口招呼,一張嘴就是濃重的保定口音:「呦,這位爺,頭次來吧,來得真是時候,剛刷得池子剛放得水,快快裡面請。」待把客人迎進去,才問道:「爺幾位呀?」     「兩位。」     「二位爺是泡池堂還是盆堂?」夥計又問道。     「盆湯吧,清靜。」沈默和徐渭他們跑過幾次澡堂子,知道池堂是大澡堂子,而盆湯則是單間小池子,還有夥計在邊上伺候,有錢人的享受。     海瑞明顯魂不守舍,行屍走肉般得聽從指揮,進了單間、寬衣解帶,然後赤條條的站在池邊。     沈默伸手一試水溫,趕緊縮回手來,笑罵一聲道:「燙腳正合適……」,話音未落,便見海瑞已經鑽到池子里,連頭都沉進去,只看見一頭亂蓬蓬的長髮,水草般飄在熱氣騰騰的池面上。     沈默起先以為他扎猛子,心說待會兒就浮上來,誰知半晌也沒見海瑞露頭。也不管燙不燙了,趕緊跳下去,把他撈上來,扯到池壁邊上坐下。     只見海瑞的頭髮鬍鬚,全都緊貼著臉,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口鼻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估計差點就憋死了。     搖搖頭,沈默坐在他身邊,用水打濕自己的肩膀道:「沒死成很難過嗎?」     海瑞的喘息聲一下停了,雙手將遮臉的頭髮撥開,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淚珠子吧嗒吧嗒滴在湯麵上。其實他心中早存死志,只是不想在詔獄裡了結自己,以免先帝蒙冤。     一出詔獄,他便準備找個安靜的地方結束一生,以謝辱君犯上之罪。誰知沈默恭候多時,稀里糊塗竟把他帶到了澡堂里,讓熱水一泡,海瑞身上沉重的枷鎖、心中鬱積的塊壘,似乎都鬆動了一些,終於能說出話來:「我拚死上書,本意只是盡為臣本分,結果卻於國事無補,於君王無益,只成全我一人之直名。現在君王升天,海瑞卻無罪開釋,不啻於訕君賣直之偽君子,還有何面目,再苟活於世?」     聽著海瑞的話,沈默冷笑連連道:「原來內心深處,海剛峰還是最在乎他的名聲!」     「不是!」海瑞抬頭望向沈默,嘶聲道:「我……」想要辯解,卻發現無言以對。其實海瑞所輕賤的是自己身體,所重視的是自己的精神,所以身體重獲自由,海瑞毫無歡欣,卻因為精神上的壓力,不想苟活於世。精神上的高貴,其實跟身外虛名不是一會事兒,很多時候兩者甚至完全相反。但在海瑞身上,卻少見的實現了統一……他因為思想的道德獲得了崇高的名聲。以至於海瑞自己,都沒法分清這兩者了。     沈默正抓住這一點,勸解海瑞道:「先帝說:『海瑞忠比比干,朕卻不是紂王!』如果你放棄生命,就說明自己從前的所作所為是錯的!說明兩代帝王對你的看重,也是錯的!」     海瑞的目光現出糾結,搖頭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海瑞生而無益,不如以死挽回先帝的尊嚴。」     「大明還沒到亡國的時候!」沈默低喝一聲道:「不需要忠臣殉國!」說著握著海瑞的肩頭道:「先帝去前,已經原諒你了,說『海瑞說的都對,只是朕病重,沒機會再改正了。』所以才授意新君,赦免了你的罪過!如果你真要盡為臣的本分,就該用下半生用來彌補先帝的過失!拯大明百姓於水火!而不是像個懦夫一樣,只知道以死逃避!!」     一番當頭棒喝,讓海瑞如夢初醒。雖然海瑞沒再吭聲,但見他開始用力的給自己搓灰,沈默知道他不會再尋死了,便放下心來,喚澡堂的師傅過來,給自己搓澡。     師傅問海瑞要不要,不出意料,不要。海大人習慣自己動手。     熱氣繚繞的單間里,沈默趴在澡池邊光滑的木床上,享受著絲瓜瓤在身上不輕不重的搓動著,積攢一個月的老灰滾滾而下,全身的毛孔好像全部打開,舒服的眼皮直打架。     就在迷迷糊糊之際,沈默聽到外面傳來推搡爭吵聲,然後是胡勇的大聲呵斥,一下亂成一團。     沈默也懶得理會,這隻衛隊雖然還達不到三尺他們的水準,但要是些許摩擦鬥毆都應付不了,就該找塊胰子撞死了。     感到那搓澡師傅有些緊張,沈默懶洋洋道:「別害怕,沒人能進得來。」誰知話音一落,單間的木屏風便轟然倒塌,幾條身影猛然竄進來。     沈默瞪大眼睛,心中驚叫道:『難道是刺客!』好在下一刻,便看到胡勇幾個,把個漢子死死壓在底下,解除了威脅。緩了緩神,仍然趴在那道:「什麼情況?」     沈明臣趕緊湊過來道:「也不知哪來的瘋漢,好大的牛勁,胡勇他們好幾個都沒拽住。」     澡堂掌柜的也趕忙一臉惶恐的過來賠罪。     沈默讓那搓澡師傅給自己沖刷一下,便扯條浴巾裹住下身,盤腿坐在床上,看看那已經被胡勇等人控制住的漢子,頓時被其樣貌吸引,只見他猿背蜂腰、豹頭環眼,雖然瘦骨嶙峋,滿臉病容,但仍讓人感覺十分危險。尤其是那雙憤怒的眼睛,和桀驁的表情,讓沈默覺著此人八成是龍游淺底、英雄落難。便起了好奇道:「貴店與這漢子有何過節?」     「唉,您可別被他的樣子糊弄了,」掌柜道:「別看他皮囊不錯,實則一肚子草包,就是個騙吃騙喝的混混!」     「呔,休要血口噴人!」那漢子漲紅了臉道:「誰沒個窮途末路的時候,不就欠你兩個泡澡的錢嗎?待咱將來轉運了,十倍百倍還你!」     「就你這文不成武不就的窮酸樣?」掌柜的嗤笑道:「我也不要你將來十倍百倍的還,只要你把欠得錢還清!你還得清嗎?連這點錢都還不清,還想要時來運轉,你道衙門口是開粥場,專門接濟窮鬼的?」     「你……」這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那漢子已是身無分文,被掌柜的擠兌地無地自容。     沈默發現這掌柜的確實欠揍,一張嘴實在太臭了,心中不由同情起那漢子來,便打斷掌柜的道:「他欠你多少錢?」     掌柜的聽這意思,這位貴人似有替窮鬼還錢的意思,變臉似的擺出一副諂笑道:「他在這兒吃住仨月了,只給了一個月的錢,還欠六十天的。敝店童叟無欺,泡澡一曰包吃喝是三錢銀子,一共是十八兩。」澡堂里晚上是可以住宿的,還有三餐提供,要比尋常旅館便宜許多,乃是許多囊中羞澀外地人的棲身之選。     聽說這麼多錢,沈默不由啞然,心說:『呵,這傢伙,以澡堂為家了。』     掌柜的以為他嫌多,便嘟嘟囔囔道:「誰讓我有眼無珠呢,小店自願折八兩,大老爺能出十兩,就跟他一筆勾銷了。」     「拿錢給他。」沈默看看沈明臣,淡淡道:「該多少就是多少,英雄不受小人恩。」     那漢子一直緊閉著眼,聽到這話,渾身一震,緊繃著的身子也鬆弛下來,感激的望向沈默。     沈明臣把十八兩銀子悉數遞給那掌柜的,笑道:「你這店家好生奇怪,既然他兩個月前就付不起錢了,為何早不趕人,非要拖到現在?」     「唉,還不是被他矇騙了?」見了銀子,掌柜的喜不自勝,自然問啥說啥道:「他說自己是有軍職的,還拿文書給我看,倒也不假。本以為他襲了軍職就是大將軍,還能缺這兩個錢,所以才……誰知左等右等三個月,也不見他飛黃騰達,倒病得死去活來。要是再如此下去,小店就得生生被墜垮了。」     「不要啰唣,拿了錢就快走吧。」那漢子見他抖自己的老底,羞惱道:「來曰定把你這鋪子拆了!」     掌柜的想起他起先的兇相,還真有些擔心,縮縮脖子道:「算你運氣好,有貴人相助……」便灰溜溜的出去了。     「放開他吧。」沈默穿好了衣服,吩咐胡勇道。     胡勇遲疑一下,還是遵從吩咐,將那漢子放開了,卻見他仍然趴在地上。     「起來吧。」胡勇踢踢他道。     「娘球,」漢子罵一聲,強撐著起了身,滿臉豆大的汗珠子,朝沈默拱拱手道:「多謝這位先生相助,請留下台甫住處,來曰俺李成梁必定十倍報答。」     「呃……」沈默感覺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聽過,但又想不起來,只好笑笑道:「萍水相逢就是緣分,我觀你也是一條豪傑,何須記掛這點小事兒。」     那漢子嘿然笑道:「要不是您幫忙,我現在,咳咳……就該在順天府大牢了。」     沈默早就看他面色難看,關切問道:「你病了?」     「壯實著呢。」那漢子搖搖頭,本想向沈默展示一下力量,誰知兩腿一軟,直挺挺往地上摔去,好在胡勇眼疾手快,將他一把抱住了。「大人,這廝身子滾燙,確實是病了……」胡勇說著有些羞愧道:「要是沒生病的話,弟兄們還真治不了他。」     「收拾一下他的東西,先帶回家去吧。」沈默總覺著這個名字耳熟,乾脆先把人弄回去再說。     讓這一鬧,澡是泡不成了,沈默讓人為自己梳頭刮臉,穿上乾淨衣服。那邊海瑞也把鬚髮收拾利索,恢復了本來面目。     出了澡堂,來到大街上,沈默對海瑞道:「你家裡早空了,還是去我那吧。」     海瑞卻搖頭道:「我享不慣你家的富貴。」說著竟擠出一絲笑道:「放心,我不會尋死了。」     「那就好。」沈默頷首笑笑,這才放心讓他去了。     和海瑞分開後,沈默便急匆匆往家趕,他之所以要先去洗刷乾淨,其實是怕給孩子們留下不好的印象,更怕嚇著自己的小閨女。     回到家,已經快到中午,妻兒們都在巴巴等他回來。一家人好容易得以團聚,自然都很高興,開開心心吃了頓團圓飯。席上,沈默把孩子們好一個誇,重點表揚了阿吉和十分,大讚他們懂事了、長大了云云。     兩個孩子卻表現的異常謙遜,低頭吃飯不說話,若菡也是面色怪異,似乎不敢苟同。     「怎麼了?」沈默問妻子道。     「好容易回來了,還是改天再說吧。」若菡瞪兩個小鬼一眼,嘆口氣道:「閨女又不認識你了,有你這樣當爹的嗎?」     沈默便順著妻子的意思,抱過認生的閨女,逗弄起來道:「小丫頭,貴人多忘事啊,快叫爹爹……」結果寶兒毫不客氣的哇哇大哭,囧得他這個當爹的手足無措。     好容易把閨女哄好了,已經是過午時分,沈默把寶兒交給若菡道:「我去前面看看幾位先生,吃過晚飯再回來。」穿過垂花門,到了前院書房中,三位先生都在,但氣氛也有些怪異。     不過沈默這是為什麼,便若無其事走進去。     看見沈默進來,三人起身行禮,沈默笑著還禮道:「三位先生辛苦,這八個月來全靠你們了。」     稍事寒暄,那個話題終究還是繞不開,沈明臣尷尬的笑笑,道:「還要向大人道歉。您知道三公槐的事情了吧?」     「知道了。」沈默點點頭。這三位不跟他商量,便將三公槐辯論的劇本大加刪改,把那些振聾發聵的言論刪掉,只是不痛不癢的重新解釋了『君君臣臣』,說不應該單方面要求臣民向君王忠孝,皇帝也該對臣民盡義務。雖然言論已經很驚人了,但距離沈默的要求差的還很遠,根本沒有動搖到君權的至高無上嘛。當時沈默確實很惱火來著。     「為什麼?」沈默微笑道:「幾位不想給我個解釋。」     「因為大人太冒進了。」王寅坦然道:「違背了我們既定的方針,為了不讓您的辛苦毀於一旦,所以我把那些過激的內容都刪去了。我認為這是對的,又不方便在信中解釋,只好擅作主張了。」     「你不覺著步子太小了。」沈默微微皺眉道:「這樣能引起多少波瀾呢?」     「我卻覺著剛剛好。」王寅坦然一笑,沉聲道:「大人,您的夢想也是我們的夢想,請相信我們,咱們的目地是一樣的。」     「我們為此事討論了好幾天,」那邊余寅接話道:「並就未來擬出了整套的計劃,請大人鈞鑒。」當然這樣的東西,是不可能見於紙面的,還得靠他口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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