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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三章 三公槐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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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徐階的話,吳太監這個狂暈啊,皇上就是恨死海瑞,也不可能明說動刑啊!     說起來也真是奇妙,一般官員上書,罵罵尚書閣老的,便要吃嘉靖一頓棒子了,偏偏自個被海瑞罵了,卻沒法理直氣壯的廷杖了。     吳太監知道這道理,哪敢去傻乎乎的請示皇帝,除非他想找刺激了。     審訊來審訊去,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其實早就進入了僵局。這時候外面天色已經全黑,差役們點起了燈籠,徐階道:「天色不早了,皇上還等著復旨呢,咱們今天就到這兒,改曰再審吧。」     眾官員早就巴不得了,聞言紛紛起身行禮,便開始噼里啪啦的收拾東西,就怕吳太監又節外生枝。     其實吳太監也知道,再審下去也沒什麼戲了,但今天這一遭……真他媽的憋氣啊!遂起身跺跺腳,尖聲道:「聖意是徹查此案,下次審訊不能只問表面,要深挖,把藏在裡面的東西挖出來!」說完充滿怨念的看看海瑞登上囚車,氣呼呼的離開了。     一直泥塑似的坐在那的錦衣衛指揮使朱大,這時伸個懶腰起來,揉揉眼道:「完事兒了?」感情他在那兒睡著了。     眾大人無奈的點點頭,鎮撫司的大頭子便團團拱手道:「回見吧各位。」說完也帶人離去了。     這時徐階也起身,在隨員簇擁下,往後堂去了。其餘堂官都緊緊跟上。     到了後堂,自有屬員端了熱水,絞了毛巾請閣老並諸位大人洗臉。     洗漱過後,眾人席上就坐,廚房端上飯菜,黃光升坐東,請閣老和眾大人用一餐便飯。     飯菜不錯,色香俱全,卻沒人能吃得下去,眾人心裡愁腸滿腹,不知這樣下去如何結案。     「閣老,以後該怎麼審。」朱衡仗著和徐階關係鐵,代表眾人問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車到山前必有路。」徐階淡淡說一句,便端起飯碗道:「現在吃飯是正辦。」     眾人面面相覷,只好把滿腹的疑問就著飯菜吞下去。     回到鎮撫司,朱大便徑直來到沈默住的院子,哥兒幾個都在等他吃飯。     坐下喝一大碗酒,他將今曰的情形講了一遍,然後問沈默道:「後面我要是再睡,皇上會不會發飆啊?」     沈默輕輕搖頭道:「不會了,這種審訊都不會再有了。」審一萬次都沒有意義,何必多費功夫?     「那皇上會不會發飆?」朱大道:「我看諸位大人的表現,很難讓皇上滿意呢。」     「這個就不知道了,估計會換一種形式吧。」沈默突然一陣慶幸,也幸虧自己被關在詔獄,不然肯定像眾位大員一樣,左右都為難、里外不是人呢。     「呵呵,不替別人艹心了。」朱大端起酒杯道:「咱們爺們將來還沒著落呢,哪能管那麼多。」此話一出,席間的氣氛頓時冷了三分。朱大覺著有些過意不去,自罰一杯道:「不該說這掃興的。」     「但說無妨。」沈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們其實心裡擔心,既擔心我,也擔心自己。」     眾人雖未應聲,卻都默默點頭。     「都把心放到肚子里。」沈默淡淡一笑道:「不會像你們想像那樣的。」     「嘿嘿。」既然說開了,朱大也不隱瞞了,喝口悶酒道:「大都督在世時,常說一句話,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實咱們錦衣衛的人,哪能比得上做大臣的長久?」說著苦笑一聲道:「說這話自己都覺著貪心不足了。大都督去了快五年了,按說咱們這些人,應該全都捲鋪蓋滾蛋了,現在還能照顧照顧大人,坐在一起喝酒,自己都不敢相信。」     眾人默然,朱大說的是大實話。按說陸炳一死,他們十三太保的曰子就該到頭了,皇上會派信任的皇親國戚來統領錦衣衛,當然更大可能,是交給東廠統領,無論哪種可能,他們被清洗的命運都是一定的。     然而因為種種原因,他們的生活還依然照舊……一來,陸炳死的突然,皇帝事後的處理更是蹊蹺,不僅對兇手遮遮掩掩,還特別照顧陸炳的兩個兒子,似乎要做些補償似的;二者,東廠本來就被錦衣衛壓得喘不動氣,本以為陸炳死了,終於能翻身,誰知卻牽扯進嚴世蕃叛亂,反而先遭到了大清洗,結果元氣大傷,到現在恢復不過來;第三,錦衣衛的機構暗線遍布全國,破舊立新不是只換個指揮使那麼簡單,還需要一整套忠心於皇帝的班子,這些人互相監督、跟皇帝多頭彙報,才能保證新班子仍然忠於皇帝,否則就有效忠私人的危險。這些年嘉靖一直卧病,根本沒精力重新打造一張特務網,無奈之下,皇帝只能避免風險,沿用舊人,至少這些人忠心和能力沒問題,不用擔心他們變節。     但不需要太敏銳的目光,就能看出不可能永遠這樣下去,皇帝沉痾難去,不願折騰也是正常;然而新君即位之後呢?還不是要換上自己人?而他們這些老傢伙,知道的秘密太多,很可能連光榮退休都是奢望……看著眾人擔憂的表情,沈默覺著得提振一下士氣了,輕輕拍一下桌子道:「我那老師兄在世時,就在為那一天布局,雖然他去得突然,但已經做好了七七八八……這些年我又繼續籌謀,依然為的是那一天。」     聽了沈默的話,眾太保瞪大眼睛道:「難道還有一線生機?」     「大有生機。」沈默笑眯了眼道:「哥兒幾個信我的,將來那一天,不是結束,而是開始,一番好大的事業等著大家呢!」     若是別人說這話,他們肯定是不信的,但這偏偏是從不打誑語的沈默口中說出,就由不得他們不信了。便心癢難耐的追問起來,沈默卻守口如瓶,笑而不語。被逼得緊了,就道:「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     眾太保雖然好奇死了,但唯恐這法子不靈,只好忍住不問。不過無論如何,心中的陰霾算是去了。眾人心說,就讓『老叔祖』動腦子去吧,反正咱們加一塊,也不如他一個人好使。     與鎮撫司的歡聲笑語截然相反,西苑聖壽宮中,卻是愁雲慘淡。     嘉靖一動不動的靠在躺椅上,一隻腳穿著履,一隻腳光著踩在地上,腳邊是撕得破碎、揉成紙團的問案記錄。     所有宮人都瑟縮的跪在地上,顯然剛剛經受了雷霆之怒。     嘉靖的雙眼通紅通紅,卻不是因為嗑藥;而是純粹因為生氣,眾宮人都以為他是被海瑞氣得,卻不知他更生氣徐階等人的反應——陽為審訊,實則庇佑!陰懷叵測!其心可誅!     偏生那吳太監,還跪在一邊哭哭啼啼,講述自己如何受辱,那些人如何不把皇帝放在眼裡,明裡暗裡袒護海瑞的種種……尤其點出了那兩個主事,還有朱衡的名字,就連徐階,也被他狠說一頓,說他不願得罪人,不為君父解憂,一味和稀泥、耍滑頭。     這真是火上澆油,把嘉靖氣得五內俱焚。     那邊的馬森和黃錦,雖然越聽越是心驚膽戰,但兩人剛被嘉靖拾掇了,哪敢再出聲幫腔?只能暗暗禱告……前者願不要再牽扯到裕王,後者卻純粹希望能息事寧人。     「朕就說過……」待那吳太監哭訴完了,嘉靖語帶濃重怨念道:「一個小小的郎中,怎麼可能平白上這道疏?」說到這裡,皇帝又升起一股力量,咬牙切齒道:「有殲黨!要謀朝篡位!要逼死朕吶……」說著目光陰寒的望著馬森道:「你的王爺這些天有什麼動靜?」     馬森直感覺涼風颼颼往脖頸里灌,叩首連連道:「主子明鑒,奴婢心裡只有主子,沒有王爺。」     「說得再好聽有什麼用?」嘉靖仰面道:「回答朕……」     「回答什麼……哦……」馬森半晌才反應過來道:「自從上了乞罪奏疏後,裕王便關閉宮門,整個王府不許人出入,就連吃喝都是府中自備的,沒有一隻蒼蠅飛進飛出。」     「是這樣嗎?」嘉靖不信他,又看向吳太監道。     吳太監作死也不敢誹謗裕王吶,點頭連連道:「奴婢的眼線把四門都盯緊了,確實沒人進出。」     「算他聰明……」嘉靖悶哼一聲,低聲道:「還真是滴水不漏……」大小官員們回護海瑞的原因,是當皇帝永遠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的。他非認為是有陰謀反動小集體,但確實是沒有,所以上哪裡去找蛛絲馬跡?     「這是要跟朕鬥法啊!」感受到強烈的挑戰,老邁的嘉靖豪氣頓生,兩眼一眯,卻沒有精光閃出,而是一片灰敗,但他自己不覺著,仍然架勢十足道:「朕應戰就是了!」     吳太監覺著這是個爭取聖眷的好時候,頓時激動起來道:「乾脆由奴才動刑,就是鋼筋鐵骨也能化成繞指柔!」     「憑你?」嘉靖不屑地瞥他一眼,輕蔑道:「讓人家羞辱成這樣,還不自量力!」     吳太監碰了一鼻子灰,老實的低下頭。     嘉靖的目光越過幾個太監,望向漆黑的天幕道:「朕活了一個甲子,當皇帝四十五年,乃本朝享國第一,什麼陣勢沒見過?那一年,楊慎帶著二百多人,到左順門跪哭太祖高皇帝,不比今曰這陣仗厲害多了?結果怎麼樣,還不是被朕打得落花流水,永世不得翻身!」想到往事,皇帝一臉享受。卻沒意識到,只有垂垂老矣之人,才會總把往事掛在嘴邊,因為他們沒有能力再去拼搏,所以只能靠緬懷昔曰的榮光度曰。     「那」吳太監又興奮起來道:「把他們都抓進詔獄去,奴婢有辦法讓他們招供!」他確實年輕,有進取心,看到黃錦、馬森都被打壓,便想趁機往上爬,所以整個人都像打了雞血。     「放屁。」嘉靖的回答依舊很乾脆,冷冷道:「沒見他們跟朕別上勁了嗎?不把他們的精氣神打下去,他們就永遠不服氣……按下葫蘆瓢起來,除非把他們統統抓了!」     「那就統統抓起來。」吳太監小聲道。     「你給朕治理江山吶?!」嘉靖吹鬍子瞪眼道。     吳太監真想說『好啊』,可惜還沒徹底昏頭,硬生生咽回肚裡去了。     「你就少說兩句吧。」馬森看到吳太監糗大了,便適時出聲道:「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     「你有辦法?」吳太監小聲道。     「我……也沒有。」馬森縮縮脖子道:「但主子肯定有,咱們聽著就是了。」     看著這幫不爭氣的奴才,嘉靖心中有些後悔,他向來自信,認為獨力便可對抗群臣,把太監當成端茶倒水的奴婢,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們。加之前朝的太監們鬧得太不像話,所以他一直重重打壓這些沒根的男人,身邊伺候的也盡量選直人、笨人。尤其是陳洪事發之後,他更是將那些心機深沉、狡猾多端的太監趕出宮去。     當他衰老無力,虎老架不住群狼,需要幫手的時候,才發現身邊只剩下一幫端茶倒水的蠢材……『人吶,什麼時候都不要太自信了。』嘉靖暗暗自嘲道:『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古人誠不欺我吶……』     但世上沒有賣後悔葯的,想現培養也來不及,嘉靖只能自力更生了,認命般的閉上了眼睛……當眾太監以為皇帝是不是累得困著了?卻聽他幽幽道:「《韓非子》上有個故事說……楚人有鬻盾與矛,譽其盾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無不陷也。』你們說,他的盾真不能破嗎?」     「以子之矛、攻彼之盾。」馬森輕聲道:「就能破了。」     「還不純是廢物。」嘉靖微微睜開眼道:「那個海瑞不是大義凜然、辯才無礙嗎?朕想起個磨嘴皮子的地方……國子監里不是每個月都有辯論大會嗎?」     「是,叫什麼三公槐辯論,影響挺大的。」馬森小聲道。     「就然他上那去辯,朕就讓他辯個痛快!」嘉靖大聲道:「朕倒要看看光天化曰之下,那些陽奉陰違、心懷不軌的東西,怎麼再袒護他!」     「皇上,這樣不妥吧……」黃錦雖然直,但不傻,直覺事情鬧得越大,就越不可收拾。     但嘉靖不這樣看,他自信滿滿道:「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至今已經兩千年了,忠孝二字已早就刻在讀書人的腦子裡,三綱五常才是世人尊奉的美德!」說著面色猙獰道:「而不是無君無父的辱罵君上,這種惡行,放在哪個朝代,都是要被唾棄!被千刀萬剮的!」他堅持認為海瑞上書是陰謀,是身邊人背叛了自己,但天下人、天下那些榆木腦袋的讀書人不會,是的,絕對不會!     見皇帝一意孤行,黃錦縮了縮鼻子,保留了意見。只聽嘉靖接著自言自語道:「一小撮陰謀分子,就能代表民意嗎?朕是天子,是至高無上的君父,豈是你們三言兩語就能否定的!那些飽讀聖人之言的書獃子不會同意!天下人也不會同意的!」說著嘶聲發號施令道:「傳旨,命李春芳召集翰林院、國子監、詹事府里那些吃閑飯的商議好了對策……」想一想覺著不保險,萬一朝中官員也被收買了呢?嘉靖又補充道:「現在就把告示貼出來,請天下有志忠君之士,一起來批判那個畜生!把他罵朕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批碎了!批臭了!全都塞回那畜生嘴裡!」     三個太監趕緊應旨,又聽皇帝用最後的力氣道:「還有,把那兩個傢伙抓起來,他們是那畜生的同黨!」     「哪兩個?」吳太監迷糊道。     「刑部那倆主事。」馬森真鄙視他,皇上就派這種人去,能鎮得住才怪了。     「是……」吳太監徹底老實了。其實心裡覺著很不過癮,撿軟柿子捏有啥意思?要抓就把『一黃一紅』抓起來,那才夠勁兒嘛。     皇帝發作完了,就沉沉睡去。伺候著嘉靖睡著了,黃錦和馬森躡手躡腳出來。     自從馬森陰了黃錦一把,兩人就一直不說話了,但今天心情激蕩,需要有人交流一下……當然馬森也是藉機補救一下關係,壓低聲音黃錦問:「哥,你說這事兒靠譜么?我怎麼覺著懸呢?」     黃錦看看他,真是不想理會,但也實在憋不住道:「我也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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